寵物

王歡

占領尼伯龍星球

李龍左手輕輕捏住赤羽蜥的小翅膀，右手拖住它光溜溜的肚皮，將這只黏人的大蜥蜴從肩膀上取下來，放進桌上的小窩里。赤羽蜥在柔軟的窩里舒適地乍起全身火紅色的羽毛，攢足勁兒抻了抻脖子，然后蜷成一團，半透明的眼瞼像車窗一樣慢慢升上去蓋住紫色瞳仁。

李龍看著那對相對于整個身體而言顯得極小的翅膀，心想，這么小的翅膀也能帶起這么肥滾滾的身體，尼伯龍星球還真是一個遍地奇跡的地方。

“喂，小子，別忘了19點去基地集合，有個重要的……哦，天哪，別這樣，走開！快走開！”馬森從大門走進來，一邊跳“大腿舞”似的甩開親昵地繞在他腿上的狗蛇，一邊護住頭頂，防止“熱情好客”的斑鬣鳥飛落到他腦袋上。

“瞧瞧你都養了些什么小玩意兒，看到人類就像看到了親爹，完全不知道我們來是為了占領，簡直是太沒有血性了！”馬森一邊往外走，一邊喋喋不休地抱怨。自從他們的軍隊進駐尼伯龍星球，在這里建設基地、擴張、探測，然而收獲的只有這些古怪的外星寵物之后，馬森的牢騷就沒有停下過。

“輕松點，兄弟，只是為了打發時間。”李龍用手撫摸著甲馬錚亮的角質外殼，對馬森離去的背影說，“不然我們還能做點兒什么呢？我們在這里不就是為了占領嘛，事實上‘占領的另一種釋義就是‘打發時間，不是嗎？”

外星動物

李龍的房間像一個外星動物園，赤羽蜥活潑可愛，總喜歡飛上吊燈蕩來蕩去;甲馬性格孤僻，喜歡趴在床下咕嚕咕嚕地低鳴;有著細長身體狗腦袋的狗蛇是個典型的“人來瘋”;斑鬣鳥長著粗壯的四肢、巨大的翅膀、鋒利的喙和帶著彎鉤的尖銳爪子，很喜歡往人的頭頂站;彈跳力超強的跳龜總是一下子蹦起來磕在天花板上，掉下來后趴在李龍腳上蹭來蹭去地撒嬌……它們似乎比地球動物們與人類的關系更親昵，而且不用進食也不會排泄，從光和空氣中獲取能量。因此，軍隊里幾乎人人都養了一屋子各種各樣的寵物，時不時還舉辦一場寵物大賽，重點培養一些聰明而戰斗力強的外星動物。

探測期長達一年，但令人崩潰的乏味生活由于外星寵物而被暫忘，長官也就默許了他們的這種行為。

“有沒有興趣去沙海區找一些新寵物？”馬爾從門邊“嗖”一下伸出半邊腦袋，原本繞在李龍腿上的狗蛇便像一條離弦的箭一樣沖過去躥上馬爾的脖子，伸出尖細的舌頭在馬爾臉上舔來舔去，馬爾撫摸著狗蛇的頭以作回應。

馬爾是馬森的雙胞胎弟弟，他們雖然長相一模一樣，性格卻是天地之別。只要他們一開口，便能馬上辨認出哪個是哥哥哪個是弟弟——馬森的語氣冰冷而決絕，里面總是透著不耐煩與刻薄，馬爾則是天生的和事佬與開心果。

“什么時候？”李龍一下子來了精神。

“乖孩子，我沒法呼吸了。”馬爾扯下脖子上繞著的狗蛇，將它纏在自己腰上，深呼一口氣，對李龍說：“其實你的潛臺詞是說現在，對嗎？出發吧！”

“沙海區有點兒偏僻，我們的隊伍從來沒去過，會有危險嗎？”李龍嘴上有點兒遲疑，但還是大步踏進飛行器，并毫不猶豫地按下了啟動鍵，完全沒有留給馬爾開口回答的間隙。

地上激起一溜塵土，飛行器呼嘯離地。

純白沙海

“哇……”當馬爾打開飛行器的外景攝像頭時，屏幕上出現的畫面讓他與李龍同時發出了驚嘆。

飛行器正越過格里拉火山上空，紅色巖漿在地表吹出巨大的巖泡，火星四濺。流淌至平坦區域的巖漿漸漸冷卻，包裹住原本千溝萬壑的地形，像是給地面涂了一層巧克力醬。而更遠的前方，是一片白砂糖一樣的雪白沙漠，上面滿是堆疊成魚鱗狀的沙丘。

“快到了！不知道會不會有新發現。”馬爾興奮地說。

尼伯龍星球溫度適宜，唯一讓人感到不爽的是這里沒有黑夜，因為有兩顆恒星為其提供光源，它們輪番東升西落，讓人產生時間停止的錯覺。

飛行器降落在白色沙海。沙漠占據了這個星球的四分之三，光線反射到大氣層，使天空也呈現白色，只有沙丘投下的影子是彎月形的黑色，從上向下望去，整個沙漠像是一幅水墨畫里巨大的魚身，有著細密的黑色鱗片。

李龍和馬爾站在艙門口發呆。過了五分鐘，李龍才用手揉了揉被漫無天際的白色刺痛的眼睛，嘟囔了一句：“這種鬼地方，半天不見一個活物，應該是沒有生命的區域。”

“該死。”馬爾垂頭喪氣地回到飛行器中。

飛行器再次轟隆隆地飛離地面，破空而去。

“馬爾，你操縱一下飛行器，我打個盹兒。”只在白色沙漠里待了一小會兒，鋪天蓋地的蒼白就讓李龍直犯困，他一邊拉上飛行器的遮光板，一邊蓄積睡意。

隨著最后一個遮光板被拉下，駕駛艙陷入黑暗，儀表盤上的指示燈分外醒目。

“那里是個什么燈？”馬爾突然望著艙門的方向說。

懸浮者

李龍擠了擠惺忪的睡眼，循著馬爾的目光望去。艙門口懸浮著一團淡淡的白光，像個深海中的水母。

“那里沒有燈啊……”李龍從躺椅上站起身來，一臉疑惑地往艙門走去，那團白光竟然飄飄悠悠地往后退了一些。

“快看啊，多神奇的小家伙。”聽到李龍的輕聲細語，馬爾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才看清那團“白光”竟是一種通體透明，長著貓頭鷹的頭和圓鼓鼓的金魚身體，會發光的動物。最神奇的是，它像魚懸浮在水中那樣懸浮在空氣里，輕紗一樣的鰭在空氣中軟軟地垂下。可能是因為沙漠里到處都是白光，它才得以隱形。

“這只小家伙一定是偷偷溜進飛行器里的。”馬爾說。

“嗯，我們叫它‘貓頭魚怎樣？”

“不夠酷，不如叫‘懸浮者吧！”

“它歸我了。”李龍把那團光抱在懷里不撒手。

“那你養吧，等有機會我再去找一只。反正，我的犀角熊已經是寵物大賽的新冠軍了。”馬爾訕訕地回到駕駛座，拉開遮光板，“懸浮者”便在光線里隱形了。李龍瞪大眼睛試圖看到它的蹤跡，但一無所獲。他正要讓馬爾關上遮光板，忽然感覺下顎被什么東西碰了一下，他低下頭伸手在虛空中一摸，就觸摸到一個涼絲絲的輪廓親昵地貼在自己胸前，并用帶著彎鉤的喙在自己掌心里蹭來蹭去。

“老天，我對它還真是沒有一點抵抗力呢！”李龍雙手摟住那個看不到的輪廓。

馬爾忍住眼饞，將頭扭到一邊去。

回到自己的房間后，李龍關上門，拉上厚厚的遮光窗簾，懸浮者便在黑暗中顯出輪廓來。所有的外星寵物都被這新來的家伙嚇到了，一聲不吭地縮在角落，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團白光。

“別怕，孩子們，快過來歡迎新朋友。”李龍看了看手表，軍隊集中的時間快到了，他拉開窗簾，對著鏡子整理自己的軍裝，房間重新亮堂起來。

血色習性

集中營里，長官凱文宣布下一周要進行更遠區域的探測：“尼伯龍星在十天后會有一次日食，可能長達十幾分鐘，在日食前，我們要完成遠區域探測，之后的任務就交給下一批部隊。”

凱文剛剛宣布散會，沉寂的集中營便一下子炸開了鍋。人們聚成好幾個小堆，熱火朝天地討論24小時后的寵物大賽，似乎那場盛會才是此次集中的意義所在。

“馬爾，我的兔耳豹這次一定會讓你的犀角熊吃盡苦頭。”戰友陸易一臉得意。馬爾不置可否地冷笑了一下，不作回應。羅特忽然扎進人群，低聲說：“聽說馬森也開始養寵物了，是只稀有的旋風獸。”“怎么可能，他最討厭寵物了！”馬爾一臉鄙夷。“一開始我也不相信，直到我看到那只旋風獸，才覺得它有足夠的決絕與殺傷力吸引馬森。”

李龍才沒時間關心什么旋風獸，他心里全是關在屋子里的“懸浮者”，一開完會他就興奮地往宿舍狂奔。但當他推開門，整個世界都陷入了刺眼的鮮紅色。寵物們全部消失了，只有一攤一攤的血跡，伏在地上、甩在墻上、滲進床單……周圍沒有一點聲響。

李龍的心猛地一縮，不由得打了個寒噤。他急急關上門，拉上遮光窗簾，深吸一口氣，轉過身，懸浮者就靜靜地浮在他面前。它的身體似乎膨大了一倍，肚子更圓了，亮汪汪的眼睛溫柔地看著李龍。李龍站在窗前不敢動，它便輕輕游過來用喙抵在李龍胸前，像是在撒嬌。李龍定了定神，顫抖著伸出手摸摸懸浮者光溜溜的背，它竟然發出愜意的嗚嗚聲。

也許它只是餓了，餓了吃點東西也不能算是罪過。李龍心想。

看來這個星球上也有需要進食的動物，又是一項重大發現，如果報告給凱文上校，也許能立功呢。不過，所有的事情都該等寵物大賽結束之后再去做，想起前幾次寵物大賽上自己的斑鬣鳥輸得毫無尊嚴，李龍心里的白眼就翻到了天邊。

懸浮者，我帶你去大快朵頤，你為我挽回顏面，我要讓他們都知道嘲笑別人的下場！

寵物大賽

寵物大賽的會場在一個巨大的石窟中，軍人們用軍用探照燈將洞窟照得比白天還要亮。

“嘿，懸浮者怎么還不上場？”馬爾的犀角熊正在里面搏殺，他仿佛十拿九穩，毫不關心賽勢，目不轉睛地盯著李龍“空蕩蕩”的寵物籠子。

“當然，我想讓它直接挑戰冠軍。”

“你會不會高估了它的威力？”

“馬爾，我很嚴肅地告訴你，我的寵物們……”

“快看！沒想到我哥哥真的養了一只旋風獸！”沒等李龍說完，馬爾就兩眼放光地望向對面的馬森。馬森手里拎著一只渾身遍布尖利倒刺、目光同樣冰冷的旋風獸，那是目前發現的最難馴服的外星動物，攻擊力不可估量。馬森這家伙還真有一手！

旋風獸果然兇殘，一路廝殺到決賽，賽場上只剩下了馬爾的犀角熊。那頭熊怯怯地盯著旋風獸，就如同馬爾怯怯地望著馬森，這樣的對望不足十秒，馬爾就決定主動認輸。

“慢著，還有我！”馬森的嘴角剛要揚起一絲得意，便在李龍的喊聲里僵住了。

“所以說，旋風獸的下一個對手名叫籠子？”不屑凝在馬森皺起的眉間，人們爆發出哄笑。

“為什么不試試看呢？”李龍打開空蕩蕩的寵物籠，放進圍欄內，賽場中央的旋風獸似乎聞到了危險的氣息，“唰”地一下立起了全身的刺，人群霎時間安靜下來。

旋風獸突然開始四處閃躲，發出哀鳴。馬森睜大眼睛，還來不及驚訝，只聽“咔嚓”一聲，旋風獸的頭便不見了。圍觀的人們發出驚叫，一聲未完，旋風獸的大半個身體也憑空消失了，剩下的殘體戰栗著，慘景讓人不忍直視。

“啊！”場邊突然響起一聲驚叫，人們循聲望去，羅特的寵物也突然消失了一對前肢。

“這是什么！快把它控制住！”馬森吼道，人群開始騷動。

忽然，四周暗了下來，是馬爾關掉了賽場的燈。一團柔柔的白光懸浮在賽場中央，喙還保持著咀嚼的動作，它靜靜地看著李龍，像個無辜的孩子。

“它叫懸浮者，只要沒有光就能看清楚它的樣子。”李龍頓了頓，接著說：“我是隱瞞了它會吃其他動物的事，但它從不傷害人類，至少沒傷害過我。”

人們的注意力完全不在李龍的話上，就連馬森都被懸浮者吸引住了，他慢慢翻過圍欄，伸出手小心翼翼地靠近它，懸浮者一動不動地任其撫摸。“天哪，真是不可思議……”馬森喃喃地說。

“懸浮者”就這樣為李龍挽回了尊嚴，成了新的寵物之王。

遠距離探測

遠距離探測是這支部隊回地球前最后的工作，所有軍人都登上了飛船。

飛船平穩飛行了不知多久，人們昏昏欲睡。突然船體猛地一震，似乎撞到了什么，四周亂成一片。廣播里傳出凱文上校的喊聲：“大家抓緊扶手，系好安全帶，飛船撞到了不明物體，正在下墜……”

伴隨著巨大的撞擊聲和猛烈的顛簸翻滾，周圍漸漸沉寂下來，人們喘著粗氣走出船艙，外面是沙海區，凱文上校正在艙外伸手在虛空中撫摸。

“上校，你在干嗎？”李龍大聲問道。

“不可思議，我們面前有一道看不見的墻，飛船就是撞到了這面墻。”凱文的手仍然懸停在空中，樣子怪異地如同在進行某個神秘的儀式。

陸易和幾個軍人也走上前去，由于走得太快，陸易的頭撞到了那個透明屏障，如同當頭挨了一棍子般倒在地上嗷嗷直叫。其他人便伸出手小心地向前摸，摸到了光滑冰涼的外壁。

“看來我們的探測只能止步于此了，也許這里有更強大的文明。”凱文上校喃喃地驚嘆。

“飛船的自我修復系統要兩個小時才能全部完成，長官。”駕駛員站在飛船頂上，大聲對凱文說。

“這段時間正好可以解決一些軍隊內部的事情。”馬森看著周圍的人。

“你想做什么？”凱文上校問道。

“誰想得到懸浮者，就打敗所有人！”

人群沉默了幾秒，突然爆炸一般相互廝殺起來，只有李龍和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的凱文上校站在混戰的人群外。

“住手！這是命令……快住手！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誰是寵物

凱文上校的喊聲被淹沒在廝殺的吼叫中，廝打成一團的人們在空曠的白色背景下如同一小撮混亂的蟻群。

懸浮者對人們的吸引為什么如此致命？或者是乏味的外星生活剝奪掉所有人的愛好之后，讓每個人的性格都變得暴戾極端，乃至于模糊了娛樂和殘忍的界限？

廝殺的氣氛沒有因為時間過去而減弱分毫，反而愈演愈烈。人群中甚至發出了槍響，他們竟不惜置戰友于死地！

忽然，天色暗了下來。李龍望向天空，“太陽”只剩一個細鉤了，原來在軍隊廝殺時，日食就已開始。天色越來越暗，槍聲平息下來，每個人都抬起頭看著天空——如果沒有這次日食，所有人都依然被蒙在鼓里。

頭頂的天空密密地飄浮著一圈懸浮者，它們發著淡淡的白光，看熱鬧一般低頭盯著人群的廝殺。人們也抬起頭看著它們，這樣的對視不到一分鐘，天慢慢亮了起來。光明意味著盲目，一切都消隱在上空。

“上帝，原來我們才是被養在透明罩子里的寵物！”馬爾的失聲驚叫劃破了寂靜。

“那我們……”陸易話還沒說完，上半身突然消失了。

“快進飛船！”凱文上校大聲喊道。

慌亂的人群紛紛往飛船上涌，懸浮者已經開始了盛宴。李龍呆呆地看著戰友們一個一個魔法般從眼前消失。“為什么！這是為……”李龍的身體一陣劇痛，他聽到骨骼斷裂的聲音，血肉被擠碎的聲音，消化液呲呲腐蝕的聲音，之后漸漸墮入黑暗……

地球失去了和駐尼伯龍星球軍隊的聯系。

一個星期之后，又一艘飛船降落在基地邊緣，長官拿起望遠鏡，軍人們走下飛船，好奇地四處打量。

“瞧，那邊的石頭上有一只長著羽毛的蜥蜴。”一個軍人悄悄說。

“快看，樹上盤著一條蛇身子狗頭的家伙。”

“要是能當寵物就太酷了！”

在竊竊私語中，一個軍人默不作聲地看著不遠處黑暗的樹洞，那里面懸浮著一團輕軟的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