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海林
文化是一個民族的靈魂,文化認同是人們最深層次的認同。讓人們于潛移默化中不斷認識和理解身處其中的文化并對其產(chǎn)生強烈的認同,既是認同教育的重要內容,也是最有效的教育方式。文化符號或視覺形象(“標識”)是人們文化觀形成的重要因素,因為人們獲取外界信息絕大部分來自視覺。如此觀之,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的“樹立和突出各民族共享的中華文化符號和中華民族形象”重要論述,就不僅僅是為了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而提出的重要實踐方略,還有著極其深刻的方法論意義。
簡而言之,樹立和突出各民族共享的中華文化符號和中華民族形象可增強人們對中華文化和中華民族的認同,是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重要途徑之一。從認識論的角度看,人們常說的“符號”與“標識”,首先是與視覺關聯(lián)在一起,因為當人們談論一種“符號”或“標識”的時候,總是通過“看”而獲得對它的最初認識。視覺是通過視覺器官——眼睛,來接受一定波長的外來光刺激,經(jīng)過視覺神經(jīng)和大腦進行編碼加工及分析處理后所獲得的直觀感覺。研究認為,人所感知的外界信息超過80%來自視覺,視覺當仁不讓成為“最核心的感知力”[1]1。關于視覺對人們認識世界的重要性,中西方認識論史上都有很多論述,而西方表現(xiàn)尤甚。
在西方,存在一種深厚的視覺中心主義傳統(tǒng)。一系列西方哲學文化上的核心概念,比如theory,speculation,idea,illumination,enlightenment,phenomenology,lichtung 等都在辭源上與“視覺”和“光”(任何顏色都是一種對光的視覺效應)相關聯(lián)。[2]3~9誠如沃爾夫岡·威爾什所言:“在歷史上,流行不衰的是視覺至上。亞里士多德《形而上學》以頌揚視覺開篇,并且以它為每一種洞見、每一種認知的范式所在。新柏拉圖主義和中世紀光的形而上學是單純的視覺本體論。基督教的形而上學甚至以視覺隱喻來闡釋神言,當然圣人們也都有了一個漂亮的視覺形象。在后人所謂的‘黑暗世紀’的末葉,視覺的優(yōu)勢日益高漲,達·芬奇稱視覺為神圣,以它為世界基本真理的知覺。啟蒙運動將光和可見性的隱喻推向極致,現(xiàn)代性依然不知有什么較透明更高的價值。”[3]258同時,西方思想家們也一直在探討“視覺”的歷史,也就是探討今人與古人“視覺”的不同之處。視覺歷史論認為,視覺體驗會在歷史進程中變化為各種方式。[4]311代表人物瓦爾特·本雅明明確寫道:“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人類的感性認識方式是隨著人類整體的整個生活方式的改變而改變的。”[5]12而本斯·納內認為,是“視覺注意”(visual attention)具有歷史,即不同歷史時期的人對絕對相同的視覺景象有不同的注意點,因而“視覺注意”在歷史進程中變化了。[4]324比如說一個人年輕時對國旗這個符號了解不多,他“看”國旗時,只“注意”到很少的內容;而隨著歲月的流逝和他對其祖國歷史理解的加深,他“看”國旗時,就會“注意”到他以前不曾“注意”的細微之處。
視覺在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也占據(jù)重要的地位。如古史傳說中倉頡“四目重光”、舜帝“重瞳子”,堯、舜是三眸子(《荀子》),《述異記》所記載的蚩尤“四目”,《神仙傳》所記載的老子“大目”,都以神話的方式表明,在先秦時期,對超凡視覺能力的向往成為一種普遍的文化心理。另外,與心智通達靈敏的含義相關的漢字也常常與“目”有關,如睿智的睿,以目為義旁;憲章文武的憲(《說文》釋“憲”,敏也),也從目得義。而盲、瞽等與視力疾病有關的字則往往表示心智的蒙昧。[6]11不過,與西方的視覺中心主義不同,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并不過于彰顯視覺,反而對視覺極有可能為現(xiàn)象世界所蠱惑高度警惕,因而對視覺的可見性加以限制,并從而走向對不可見性的強調。雖然中國視覺文化與西方的視覺中心主義迥異,但根源于視覺的形象思維卻有效地解決了視覺有限性的問題。
“象”屬于中國文化的核心范疇之一,甚至可以說中國文化就是“尚象”的文化。《周易》以“觀象制器”來解說中國文化,漢字以“象形”為基礎推衍出自己的構詞法,就是確證。“象”的本意是動物大象,古代“象”與“像”通用,故“象”由動物名稱而引申為一種視覺表象,一切顯現(xiàn)之物皆稱為“象”。“象”有多層次含義,如物象、卦象、意象和無形之大象。物象指具體事物的形象或景象,指事物自身所呈現(xiàn)出來的外觀,如自然界的山川日月、風雨雷電等物都以其各自的形態(tài)而顯現(xiàn)著自身。這種物象可引申而為一種征兆或象征,依于形象又超越于形象,需要慧眼才能辨識,如《易傳·系辭下》:“仰以觀于天文,府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卦象是對自然物象的模擬抽象而形成的一種象數(shù)符號系統(tǒng),用這套符號系統(tǒng)通達鬼神、預知吉兇禍福。“圣人立象以盡意”“圣人設卦以觀象”,就是說先圣為了把握說明瞬息萬變、難以把握的物象,依賴于物象而又超越于物象,創(chuàng)立了意義明確、便于言傳的八卦及六十四卦,以觀察卦爻之象來說明吉兇。意象是指感知主體的情感附著在客觀的物象上面,象中有意,象中有我。意象不是一種與物象和占卜符號分離的他樣的象,而是強調其對純粹形式和物象的一種超越。意象側重于通過語言表達意義。它已經(jīng)從特定的、具體的物象中分離出來,并表達一個抽象的意念,但這個想法并沒有完全從形象中分離。象的最高形態(tài)就是無形之大象,老子所謂“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老子》四十一章)。這種無形之大象,就是形而上的本體,就是“道”。不過,無論是卦象,還是意象或無形之象,都必須以物象為基礎,沒有物象,其他“象”也就成了無源之水。
中西方文化中的視覺理論對于我們理解“符號”和“標識”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符號”“標識”雖然必須通過外在的物象或圖像體現(xiàn)出來(符號形式),但這個物象或圖像已經(jīng)不再單獨指某個具體的物象或圖像,這僅僅是它的“能指”,“符號”“標識”還必須有它的“所指”(符號意義),有了意義的參與才能成其為“符號”“標識”。當人們看到一個符號或標識的時候,它不再僅僅是一個客觀對象的外表,主體認知的語言、價值、理想都已經(jīng)滲入其中。一個好的“符號”“標識”,其“所指”越大,附著在其上的價值與理想則越多。如何讓“看”到“符號”“標識”的人投入更多的“注意”,“看”到“符號”和“標識”后面更多的意象和無形之象,雖然主要取決于“看”的人的“注意力”或境界,但“符號”“標識”的“所指”則提供了可能。如何讓“符號”“標識”更好地影響人們的意識和觀念,這是“符號學”、視覺理論等致力研究的內容。
近些年來,學術界對“符號”“中華文化符號”以及如何傳播中華文化符號等都作了非常多的探討。“符號學”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一直是哲學研究中的“顯學”,一大批漢譯西方符號學論著出版,中國學者或介紹、或綜合、或有所創(chuàng)新的符號學著作也相繼面世,較著者如李幼蒸《歷史符號學》(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趙毅衡《符號學:原理與推演》(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等,符號學理論雖發(fā)端于語言學,但在文學、新聞傳播、影視等領域也得到廣泛運用。對中華文化符號的研究成果雖不多,但也有比較深入的探索,如吳畏編著《中國文化符號解讀》(復旦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趙朱麟著《對外傳播視野下的中華文化元素符號的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2014 年版)、蒙象飛著《中國國家形象與文化符號傳播》(五洲傳播出版社2017 年版)等,李澤厚也曾選取“魚”“龍”這兩個符號和漢字這個符號系統(tǒng)來闡述中華文化的源頭符號(李澤厚:《論中華文化的源頭符號》)。納日碧力戈在《民族三元觀——基于皮爾士理論的比較研究》(民族出版社出版2015 年版)中,比較成功地將符號學運用到民族研究領域。宗爭主編《民族符號學論文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 年版)收錄了部分運用符號學原理研究民族或民俗文化的論文,也提出了“民族符號學”如何可能的問題。這些研究成果對我們理解中華文化符號以及如何提煉中華文化符號都非常具有啟發(fā)意義,但學術界目前還沒有真正從各民族共享的角度來研究如何樹立和突出中華文化符號和中華民族形象這一問題,現(xiàn)實需要我們對這一重大問題開展深入研究。
中華文化符號和中華民族形象之所以重要,就在于通過它們,人們能夠在很大程度上獲得對中華文化和中華民族的認識。因此,把中華文化和中華民族的內核或精神通過“符號”“標識”等展示出來,就是一件極為重要而嚴肅的工作,因為如果提煉的“符號”“標識”不能很好地體現(xiàn)中華文化和中華民族的內核或精神,則會導致人們不能正確地接受或理解中華文化和中華民族。因此,要提煉中華文化符號或中華民族標識,前提就是要準確理解中華文化和中華民族精神。
要準確理解中華文化符號和中華民族標識,深切理解中華文化是先決條件。理解中華文化,可以有縱向和橫向兩個進路。從縱向來說,中華文化包括中華傳統(tǒng)優(yōu)秀文化、近代革命文化和社會主義文化。習近平總書記在慶祝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95周年大會上的講話中指出:“在5000多年文明發(fā)展中孕育的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在黨和人民偉大斗爭中孕育的革命文化和社會主義先進文化,積淀著中華民族最深層的精神追求,代表著中華民族獨特的精神標幟。”[7]在黨的十九大報告中,他又重申:“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源自于中華民族五千多年文明歷史所孕育的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熔鑄于黨領導人民在革命、建設、改革中創(chuàng)造的革命文化和社會主義先進文化,植根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實踐。”[8]總書記的兩次講話明確指出了,我們中華民族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革命文化與社會主義先進文化的邏輯關系,實際上就是中國文化發(fā)展中的“古”與“今”關系問題。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是中國文化的“古”,革命文化和社會主義先進文化則是中華文化的“今”,彼此唇齒相依、綿延賡續(xù)。中華文化發(fā)展脈絡中的“古”與“今”相通與共,作為中華文化不同歷史階段的產(chǎn)物,這樣三種文化形態(tài)都蘊含了中華民族最為深刻的精神追求,同時也代表了中華民族傲立于世界的精神身份。但是,我們也應該認識到,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革命文化和社會主義先進文化之間的關系是按照“古”與“今”的歷史邏輯建立起來的。在當代,我們現(xiàn)今的中華文化發(fā)展方向則是發(fā)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因此不能去搞厚“古”薄“今”、以“古”非“今”,更不能非“今”返“古”。[9]傳統(tǒng)文化可以提供思想資源,狹隘的傳統(tǒng)主義則不可取。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既是中華文化的重要內容,又是中華文化發(fā)展的統(tǒng)領。
橫向來說,中華文化是各區(qū)域文化、各民族文化集大成。從民族的角度來說,中華文化是古往今來生活在中華大地上的各民族及其先民共同創(chuàng)造的,各民族都對中華文化做出了自己的貢獻。不能把漢族文化等同于中華文化,忽略少數(shù)民族文化的貢獻;少數(shù)民族文化也不能自外于中華文化,對中華文化和中華文明缺乏認同。中華文化是“多元”與“一體”的高度統(tǒng)一,所謂“多元”,就是說各民族的文化都有自己的特性,并且由于民族將長期存在,這種特性也將長期存在,在各民族的交往交流中,追求文化差異性實際上是每一民族的天性①美國全球化理論家羅蘭·羅伯森在《全球化:社會理論和全球文化》一書中將全球化定義為普遍主義的特殊化和特殊主義的普遍化,在全球化的時代,任何文化都會追求差異性。見羅蘭·羅伯森,著;梁光嚴,譯:《全球化:社會理論和全球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88頁。。所謂“一體”,實際上包含兩方面的涵義,一方面,各民族文化中存在共性,并且隨著各民族之間的交往交流交融,這種共性的因素是在不斷增多的;另一方面,各民族文化之間相互尊重、相互欣賞、相互學習、相互促進,美美與共、和而不同,從而成為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也是“一體”的表現(xiàn)。“一體”與“多元”具有辯證統(tǒng)一的關系,“一體”是方向和主線,“多元”不能突破“一體”,自外于“一體”;“多元”是要素和動力,“一體”不能壓制“多元”,取消“多元”。
中華文化是以中華民族精神為核心而凝聚、整合起來的。中華民族精神當然是中華民族在各種實踐中逐步形成的,但作為中華文化整合的核心,中華民族精神反過來又對整個中華民族的存在起著認同和凝聚的作用,對中華民族的發(fā)展起著引導和鼓勵的作用,它是中華民族精神世界中能動的內核和根據(jù)。[10]207可以說,中華文化、中華民族、中華民族精神是三位一體的。對中華民族精神同樣可以從縱向和橫向兩個角度來理解。從縱向上來說,中華民族精神具有歷史繼承性,其基本內容在中華傳統(tǒng)優(yōu)秀文化中就已不斷生成。同時,中華民族精神又具有創(chuàng)造性和開放性,在近代革命文化和社會主義先進文化中,中華民族精神的內涵得到不斷豐富和發(fā)展,伴隨著新時代中華民族實現(xiàn)偉大復興的歷史進程,中華民族精神還將日益得到完善。橫向上來說,中華民族精神是各民族共同培育的。對這一點,習近平總書記在全國民族團結進步表彰大會的講話中說得非常透徹。他說:“在歷史長河中,農(nóng)耕文明的勤勞質樸、崇禮親仁,草原文明的熱烈奔放、勇猛剛健,海洋文明的海納百川、敢拼會贏,源源不斷注入中華民族的特質和稟賦,共同熔鑄了以愛國主義為核心的偉大民族精神。”“近代以后,面對亡國滅種的空前危機,各族人民共御外侮、同赴國難,拋頭顱、灑熱血,共同書寫了中華民族艱苦卓絕、氣壯山河的偉大史詩。”“中華民族精神是各族人民共同培育、繼承、發(fā)展起來的,已深深融進了各族人民的血液和靈魂,成為推動中國發(fā)展進步的強大精神動力。”[11]
關于中華民族精神的內涵,人們從不同角度有不同的論述。張岱年認為《周易》所謂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是中華民族精神的概括。[12]328劉綱紀以理性精神、自由精神、求實精神、應變精神作為中華民族精神的四個相互聯(lián)系的方面。[13]方立天認為中華民族精神包括重德精神、務實精神、自強精神、寬容精神和愛國精神等五個方面。[14]伍雄武認為,中華民族精神的內核主要是崇德重仁、道德至上,群體高于個人、義務重于權利,救亡圖存、以競爭求進步。上述這些對中華民族精神的概括,各有側重,都有可取之處。
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夢想從來沒有如此之近。但是,離目標越近,前進的阻力往往越大,越是需要我們進一步提煉和豐富中華民族精神,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習近平總書記特別強調對中華民族精神的弘揚。在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上,習近平總書記對中華民族精神作了全面深入論述,認為中華民族精神是中國人民在長期奮斗中培育、繼承、發(fā)展起來的,為中國發(fā)展和人類文明進步提供了強大精神動力,并從創(chuàng)造精神、奮斗精神、團結精神、偉大夢想精神四個方面闡釋中華民族精神的內涵。實際上,習近平總書記還論述過多種中華民族精神的具體表現(xiàn)或縮影,如“勞模精神”“沂蒙精神”“焦裕祿精神”“抗戰(zhàn)精神”“遵義會議精神”等等[15],這些精神都是中華民族精神的具體體現(xiàn),已成為中華民族精神的重要內容。這些精神昭示著中國人特有的價值觀,都體現(xiàn)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中。因此,我們也可以說,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是中華民族精神的重要內容和生動體現(xiàn)。
前文已指出,“符號”包含有所指和能指兩個要素。任何一個事物(即便是想象中的事物)都蘊含有“能指”這個要素,但如果它沒有“所指”這個要素,便不能成其為“符號”。如我們說一朵具體的玫瑰時,如果這朵玫瑰不包含愛情或友誼的意義,則它僅僅是一朵玫瑰而已,卻不能成為“符號”。中華文化符號就是指在中華文化中那些能體現(xiàn)中華文化精神或意義的元素,當人們看到這樣的元素時,不僅能直觀地意識到這個元素是中華文化的,而且還能從中自覺體認出中華文化獨特的精神與意義。比如說,“龍”是中華文化的典型符號,雖然它不是真實的存在,而只是一想象中的存在,但當一個中國人看到“龍”這個符號時,就會意識到它是中華文化的象征,中國人是龍的傳人,還能夠自覺生發(fā)出對美好事物的向往、對正義秩序的堅持和對幸福生活的追求。
“中華民族形象”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的中華民族形象包括中華民族精神、中華民族品格和體現(xiàn)這種精神、品格的視覺形象。比如人們常說中華民族是勤勞勇敢智慧的民族,這顯然是從中華民族精神和中華民族品格來說的中華民族形象的。狹義的中華民族形象就是指體現(xiàn)中華民族精神和品格的視覺形象,也可稱之為中華民族視覺形象或中華民族標識。因此,中華文化符號和狹義的中華民族形象實則一個硬幣的兩面。我們理解,習近平總書記所講的“樹立和突出各民族共享的中華文化符號和中華民族形象”,主要是從視覺意義上講的中華文化符號和中華民族標識。
中華文化和中華民族精神內涵的豐富性和開放性,決定了中華文化符號的不可窮盡性和中華民族形象表現(xiàn)形式的多樣性。但如果我們樹立和突出各民族共享的中華文化符號和中華民族形象,就會使各民族對中華文化和中華民族精神的共同認識不斷增多,文化認同感和民族認同感的一致性就會不斷增強,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就會不斷得以鑄牢。因此,這里的關鍵詞是“共享”,我們要樹立和突出的不是一般的中華文化符號和中華民族形象,而是各民族“共享”的中華文化符號和中華民族形象。什么樣的中華文化符號和中華民族形象才是各民族“共享”的,采取什么樣的途徑來“樹立”和“突出”,需要深入研究。
語言是人們交流交往的工具,是人體器官的延長,同時,一種語言又規(guī)約了使用這種語言的人們的價值觀念與思維模式,用索緒爾的話說,語言是準則,是一個整體,是分類原則。它不受個人意志的支配,是社會成員的約定俗成,是一種社會心理現(xiàn)象。[16]28~37羅蘭·巴爾特也認為,“語言(language)是一種立法,語言結構是一種法規(guī)(code)”[17]4。可以說,語言是民族的重要標志,或者說是民族的要素,相互依存,互相制約。[18]1與中國是一個多民族國家相適應,中國同樣也是一個多語言、多文字的國家,且各民族都有使用和發(fā)展本民族自己的語言文字的自由。與此同時,漢語言文字是全國的通用文言文字,本身就是中華民族的重要標識,學習好全國通用語言文字,也是每一個中國人的權利和義務。
學習通用語言文字,有利于各民族之間的交往交流交融,推動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我們國家有80 多種語言,30 種左右文字,這么多語言文字都是中華文化大花園里的美麗花朵,但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所具有的凝聚作用客觀上推動了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形成。正如安德烈亞斯·威默所言,“如果不同的個體間能用共同的語言互相交談,那么建立跨地區(qū)和跨越族群分界線的聯(lián)系就更為容易。這可降低‘交易成本’,易于作出了解彼此意圖所需要的努力、解決分歧和談判妥協(xié),并由此建立持久的信任關系。”雖然威默錯誤地認為方言是不同的語言,而把漢族看作是一個“族群同質而語言多樣的民族”,但他指出,由于信件、報紙、書籍和政治小冊子都用統(tǒng)一的文字也就是漢字寫成,“這種統(tǒng)一文字的本質使得講不同語言的居民可以輕松地相互理解”,“書寫文本的同質性降低了政治交流的交易成本,從而允許思想的傳播,以及連接起跨越帝國廣大領土和多語種群體的聯(lián)合和恩庇的網(wǎng)絡。就如單一書寫文字在幾千年中國為帝國的政治整合提供了溝通的黏合劑那樣,它在現(xiàn)代大眾政治時期促進了民族/國家建構。”[19]12、154~155這樣的觀點無疑是具有啟發(fā)性的。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認為印刷語言奠定了民族意識的形成的理論同樣有助于我們理解通用語言文字促進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進而推動共同體的形成與進一步發(fā)展。①安德森認為,印刷語言用三種方式奠定了民族意識。一是印刷語言使原本沒機會接觸、交談的人能被印刷的文字和紙張連接起來,他們作為共同的讀者在不見面的情況下“形成了民族的想象的共同體的胚胎”。二是印刷賦予語言以固定性。印刷語言對于語言內容的確定性和塑造民族理念的穩(wěn)定性起重要作用。三是印刷語言是將口語和方言的聲音系統(tǒng)轉譯成視覺的表記系統(tǒng),在這個由聲轉形的制模過程中,表記符號能夠超越聲音的多樣性差異,從而整合成一個涵蓋范圍更廣的視覺理解的共同體。這其中的部分觀點顯然和安德烈亞斯·威默有一致之處。參見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著;吳叡人,譯:《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11年版,第74~78頁。
更進一步說,漢語言文字作為我國通用語言文字,是中華各民族“共享”的語言文字,本身就是中華文化的最重要的代表性符號之一。①雖然漢字也是漢字文化圈如越南、朝鮮、韓國、新加坡、日本以及東南亞部分地區(qū)其他國家的重要符號,但漢字在這些國家的重要程度無疑沒有在中國的重要程度高。這種“符號”實際上有兩方面的涵義,一是當人們看到漢字的時候,就會意識到這與中華文化相關聯(lián)。二是漢字本身是以象形文字為基礎,就是把實物的外形輪廓作為符號,文字像實物的形狀,以形表義,從而使得每一個漢字成為獨特的符號,還隨著人們對其理解的越發(fā)深入,其所展現(xiàn)出的“所指”就越大。因此,漢語言文字更能給人們帶來視覺形象的沖擊從而增強人們對中華文化的認同。
作為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每一位中國人都有學習和使用它的權利與義務。然而,普通話和規(guī)范漢字的普及在我國還面臨艱巨的任務。有研究表明,部分民族地區(qū)的少數(shù)民族小學生的國家通用語言文字識字量、正字法和閱讀理解還沒有達到及格水平。②參見《新疆少數(shù)民族小學生國家通用語言文字閱讀狀況調查評估》(調研報告)。有些民族地區(qū)推廣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的任務還非常重。這些現(xiàn)象都不利于各民族之間交往交流交融,不利于增強對中華文化的認同,當然也不利于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因此,樹立和突出各民族共享的中華文化符號和中華民族形象,推廣普及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是當務之急和重中之重。要聚焦一些使用國家語言文字能力比較弱的地區(qū),因地制宜加大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推廣力度,適時推出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普及攻堅工程。當然,推廣普及國家通用語言文字與各民族都有使用和發(fā)展本民族語言文字的權利是并行不悖的。
樹立與突出各民族共享的中華文化符號和中華民族形象是一個系統(tǒng)工程,是一項隨著人們認識的不斷深入而不斷推進的工作。一方面,對什么符號是各民族共享的中華文化符號、什么標識是各民族共享的中華民族標識的本身就有一個如何形成共識的問題。另一方面,正如前文指出的,中華文化和中華民族形象是一個不斷豐富和發(fā)展的事物,在不斷豐富和發(fā)展的過程中,也會出現(xiàn)一些新的中華文化符號或中華民族標識。因此,樹立與突出各民族共享的中華文化符號和中華民族形象也是一項不會完結的工程。
對那些已經(jīng)形成共識的各民族共享的中華文化符號和中華民族標識,要在“突出”上下功夫。這樣的符號或標識很多,如前述的國家通用語言文字,作為中華民族的精神象征、本身也是中華文化符號和中華民族標識的國旗,出現(xiàn)在國徽里面的天安門,全國各族人民共同的節(jié)日如春節(jié)、國慶節(jié)等,體現(xiàn)我國統(tǒng)一多民族國情的符號(如含有56個民族人物形象的圖畫、體現(xiàn)多民族文化的中華文化園),等等。這些符號或標識多了,人們對中華文化、中華民族的認同感就會不斷得到強化,人們正確的祖國觀、民族觀、歷史觀、文化觀就會不斷樹立。
要按照政治性強、內涵豐富、意蘊厚重、接受度高的要求加工、提煉中華文化符號和中華民族標識。在深入研究中華文化和中華民族精神的前提下,從服飾、建筑、器物、樂器、食物、藝術等等中間,加工提煉出一大批體現(xiàn)中華文化精神和中華民族精神的符號與標識,這有待對符號理論、視覺理論的深入研究,當然也需要哲學、藝術學、建筑學、人類學、民族學、傳播學等多學科的介入方可實現(xiàn)。在學術界深入研究的同時,有關部門或社會組織,可以組織中華文化符號和中華民族標識的設計大賽,評選出一批各民族認可度高、傳播力強的符號或標識,并通過建筑、標牌、展會、影視、新媒體等進行展示。
中華文化具有多元一體的特征,多元性容易理解,但挖掘中國文化中的一體性,也就是各民族文化中的共同性因素,無疑有助于樹立和突出各民族共享的中華文化符號和中華民族精神這項工作。
1.歷史上中華文化的同質性、一體性的主要表現(xiàn)
歷史上,中國文化的同質性和融合在不同的文化中表現(xiàn)出來。例如,在世界觀領域,中國古代各民族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中最突出、最核心的理念就是天人關系。在中國古代,許多民族都將“天”視為超人、超神、超自然的宏大偉力。人世間最高的統(tǒng)治者是天子,他是受天命來統(tǒng)治人類;中國民間有一句流行很廣的名言叫“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其意思就是說一個人事業(yè)的好壞、成敗都是由上天的意志所決定的。因此在中國古代,天人合一、天人感應幾乎就成為了那時許多民族判斷事物的價值觀與世界觀,進而也成為了古代中國許多民族哲學思想和神學思想的堅實基礎。與此同時,像是在政治生活等方面,伴隨著秦漢等皇朝時代的來臨,各民族都主張“大一統(tǒng)”。盡管他們的政治管理形式或許各不相同,但大多數(shù)民族都主張在自己的民族地區(qū)或在華夏其他地區(qū)建立的政治機構中實行集中管理。在社會道德和價值取向方面,他們重視誠實,輕視欺詐,重義輕利,重社會,重集體,輕個性。這些概念既是群體意識,但也是個體行為,在中國古代各民族中廣泛流行。各民族的文化融合和同質化,是各民族長期交流和交流的結果,也是各民族匯聚成多元一體的中華民族的重要基礎。[20]這樣的挖掘越多,我們就越能從中提煉出更多的各民族共享的中華文化符號和中華民族標識。
2.挖掘各民族傳統(tǒng)文化中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基因
前文已指出,樹立和突出各民族共享的中華文化符號和中華民族形象,需要體現(xiàn)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在這一過程中,我們需要從各民族傳統(tǒng)文化中汲取營養(yǎng),因為各民族傳統(tǒng)文化中有大量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基因,這里面當然有少數(shù)民族向漢族學習、借鑒的成分,但也不可否認民族傳統(tǒng)文化自身中就有這種思想資源。如崇德重仁、道德至上的價值觀,既貫穿于漢族傳統(tǒng)文化之中,也貫穿于少數(shù)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之中。白族從遠古就是“夷中最仁,有人道”;壯族民族倫理長詩《傳揚詩》是一部道德教育的長詩,其中有《孝敬》《睦鄰》等篇目;苗族有《議榔詞》《理詞》,侗族有《款詞》;布依族有《曉喻碑》《垂芳千古碑》;等等。在這些道德教育詩或哲理化了的鄉(xiāng)規(guī)民約中,概括和凝結著各民族傳統(tǒng)的道德規(guī)范,以及重民的民族精神。[10]239~240各民族文化中愛國主義、法治精神的養(yǎng)分也非常之多,如維吾爾族有諺語“最崇高的愛情是愛祖國”“心坦蕩的手慷慨,愛祖國的路寬廣”“沒有領子不能成為衣裳,沒有法律不能成為國家”,回族有諺語“順從國法是穆民的本分”等。如果我們的符號和標識多體現(xiàn)這些內容,則能更容易為各民族所接受。
3.從“獨享”到“共享”
我們說中華文化與各民族文化之間的關系是“一”與“多”的關系,也就是普遍性與特殊性的問題,“一多相即”,普遍性離不開特殊性,特殊性也有轉化為普遍性的可能。在樹立和突出各民族共享的中華文化符號和中華民族形象的過程中,需要處理各民族文化符號成為“共享”的中華文化符號如何可能的問題。雖然我們說各民族文化是中華文化的組成部分,但并不意味著各民族文化符號就能當然地成為“共享”的中華文化符號,因為“一”不是“多”的簡單相加,特殊性如果不轉化為普遍性,“多”就不能體現(xiàn)“一”。各民族文化中,有些特殊性已經(jīng)轉化為普遍性,有些還在轉化的過程中,有的有轉化的潛能但還沒有開始轉化,有的轉化的可能性比較小。比如說,當我們提起《格薩爾王》《瑪納斯》《江格爾》等史詩的時候,當我們提起布達拉宮、坎兒井等偉大工程的時候,我們立刻會意識到這是中華燦爛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其本身就是“共享”的中華文化符號或中華民族視覺形象。實際上,各民族文化中還有很多這樣的內容,關鍵是需要去挖掘、宣傳,從而得到人們的廣泛認同。同時,在發(fā)展民族文化的時候,還必須思考,發(fā)展中的民族文化在何種意義上代表中華文化,在何種程度上有利于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可否從中提煉出各民族共享的文化符號和標識。
樹立與突出各民族共享的中華文化符號和中華民族形象,是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重要途徑,但一些理論界限和政策界限都必須把握清楚,否則就容易走向反面。一是在方向上,一定要把住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是中華文化發(fā)展的方向,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是中華民族精神的核心要義。二是在理論上,要講清楚強調樹立與突出各民族共享的中華文化符號和中華民族形象,并不意味忽略或取消各民族文化的差異性,尊重差異、包容多樣、增進一體、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這才是一個完整的理論。三是在實踐上,要認識到樹立與突出各民族共享的中華文化符號和中華民族形象是一個過程,在這個過程中,要讓一些符號或標識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地成為“共享”的符號或標識,不能將還不是“共享”的符號或標識硬性加以樹立和突出為“共享”的符號或標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