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寓凡 江立華
“十三五”期間我國對947萬建檔立卡貧困人口實施了易地扶貧搬遷,從根本上解決了“一方水土養不活一方人”的發展難題,易地搬遷人口的物質生活條件得到明顯改善,生計模式基本實現非農化轉變,彰顯了我國在脫貧攻堅中能夠有效將制度優勢轉換為治理效能。(1)符平、盧飛:《制度優勢與治理效能:脫貧攻堅的組織動員》,《社會學研究》2021年第3期。然而,由于搬遷時間短、生活空間驟變,易地搬遷對搬遷人口而言實際上是一場劇烈社會文化變遷,習慣、道德、風俗和觀念等方面的適應往往滯后,容易出現“文化墮距”(culture lag)現象。(2)威廉·費爾丁·奧格本:《社會變遷——關于文化和先天的本質》,王曉毅、陳育國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07—108、134—136頁。因此,推動易地搬遷人口轉變生活習慣和思想觀念、遵循社區管理制度,是“后扶貧時代”易地搬遷后續扶持工作中亟待解決的現實問題。
移民的文化墮距現象在既往相關研究中得到了較為全面的展現,主要表現為生活習慣的格格不入、規章管理制度的認知和遵循困難、風俗習慣和思想觀念轉變困難以及出現文化震驚、戀鄉情結和返遷等。針對上述問題,既往相關研究主要從重塑文化生活空間(3)高新宇、許佳君:《空間重構與移民社區融入——基于“無土安置”工程的社會學思考》,《社會發展研究》2017年第1期。、重建移民社會關系網絡(4)程瑜:《廣東三峽移民適應性的人類學研究》,《中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3期。、制定文化發展規劃(5)梁雪萍:《生態移民的文化困境研究——以敖魯古雅使鹿鄂溫克民族為例》,《黑龍江民族叢刊》2017年第2期。、促進多元文化融合(6)李生、韓廣富:《生態移民對文化變遷作用的思考——以內蒙古草原生態移民為例》,《探索》2012年第5期。、延續與傳承原生文化(7)徐君:《割舍與依戀——西藏及其他藏區扶貧移民村考察》,《西藏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4期。、傳授文化知識(8)程軍、劉玉珍:《丹江口水庫外遷移民文化墮距與文化調適研究——基于H社區移民157起交通事故的實證調查》,《武漢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4期。以及優化文化體驗(9)馬威、羅婷:《行動中的文化:鄉-城移民子女文化適應的社會工作介入》,《青年研究》2014年第3期。等層面提出了治理路徑。上述治理路徑雖較為全面、具體,但多是從文化治理的制度性、外源性因素入手,強調制度環境和文化形態的重構,卻鮮有從移民文化自身的機能、移民群體內部社會結構特征和獨特的社會心理等內生性層面去探尋治理路徑,且相對忽視了移民在彌合文化墮距時的主體性和能動性,導致上述文化墮距治理路徑過分強調外力驅動而事實上卻懸浮、脫嵌于移民的現實文化生活,從而缺乏綜合性和系統性。此外,易地搬遷人口有其特殊性,其是一種以扶貧開發為目的的政策性移民,該群體在搬遷前就長期受到“等靠要”等貧困落后文化浸染,與主流鄉村文化相比存在一定滯后,搬遷后面對更為現代化的城市文化,這種滯后將更為明顯,因此在該群體的文化治理過程中,必須從該群體自身的文化特質入手,探尋一個內外聯動的文化墮距雙重治理邏輯,方能真正彌合文化墮距并實現高水平的社區融入。
貴州省B市BYL城鎮集中安置點在搬遷居民的文化適應方面做了大膽探索。該安置點搬遷人口規模大,搬遷總戶數為6372戶29381人(其中建檔立卡貧困戶5624戶25865人),且搬遷人口構成異質性高,覆蓋了該區43個街道及鄉鎮,因此,易地搬遷人口面臨的文化墮距問題較為嚴重。但在內外聯動的雙重治理邏輯下,易地搬遷人口的文化墮距在較短時間內得以彌合,這一變化過程給回答本文所提出的關鍵問題提供了有效的經驗素材。
在社會變遷過程中,適應性文化在形式與功能上具有不同的特點,不同群體所體現出的文化墮距現象也不盡相同。

圖1 適應性文化的四種類別
適應性文化從形式的抽象與具象、功能的工具性與象征性,可以細分為規范文化、實體文化、行為文化和觀念文化四大類別。規范文化是指正式的規章制度和非正式的道德,其形式較為抽象,表現為抽象化的明文規定與社會期待,用以規范易地搬遷人口日常生活的行為準則,因此從功能上看又具有較強的工具性。實體文化是指儀式、活動、服飾、空間景觀(建筑)等可感的文化符號,其與物質文化相比,形式上雖然十分具象,但其實質是一種具有象征性的載體,更多在于其被賦予的文化意涵。行為文化是指生活習慣與民俗,它表現為搬遷人口在居家、社會交往、消費、生產勞動等層面的具象化、習慣性行為,這些行為往往具有明確的目的,因而工具性較強。觀念文化是指思想觀念和情感依歸,反映了搬遷人口主觀的價值取向、認同感與歸屬感,主觀性使其具有較強的抽象性,是一種文化的主觀象征。適應性文化的四種類別如圖1所示。
搬遷人口文化墮距在適應性文化的不同層面體現出不同的表征。文化墮距在規范文化上主要體現出“失范”的特點,即沒有一套能夠被自身內化和遵循的行為準則。其原因在于搬遷初期在安置點社區管理制度和道德體系不完善,存在很多正式制度與非正式制度的“盲區”,加之搬遷人口對新建立的規章制度缺乏準確認知。例如在婚喪制度上,搬遷人口經常不顧城市社區場地和生活環境限制,在社區文化廣場、運動場甚至是樓道、樓棟間等公共區域操辦紅白酒席,不但影響出行還擾民。再如在道德踐履上,長期貧困、落后且封閉的“小農生活”使搬遷人口缺乏公德意識,在日常生活中不愛護社區公共衛生和財產,公共場合不注重秩序和他人感受的行為時有發生。文化墮距在實體文化上主要體現出“斷裂”的特點,雖然部分搬遷人口熟悉的實體文化得到了再現但多數實體文化卻因文化模式的變遷不再適用于城市生活,因而被邊緣化甚至摒棄。例如搬遷人口原有的民族服飾、生產工具、住宅以及民族文化活動,在安置點社區都難以被保留和延續,出現了顯著的文化斷裂。文化墮距在行為文化上主要體現出“失序”的特點,其生活習慣無法適應現代城市生活,不符合城市期待而表現出雜亂無序。例如在居家生活中,搬遷人口將原有農村生活習慣延續到城市居家生活中,導致經常出現家庭衛生條件差、下水道堵塞、門口樓道堆放易燃雜物等現象,在生產勞動中曠工、怠工和頻繁換工等現象亦屢見不鮮。觀念文化的文化墮距體現出“脫嵌”的特點,搬遷人口許多價值觀念不符合城市的主流社會期待,例如“等靠要”的觀念與城市的奮斗觀、競爭觀截然不同,同時搬遷人口對城市也缺乏高度的認同感與歸屬感,情感體驗較為消極。
正如有研究指出:易地搬遷人口“生活方式層面的適應較好”,因為政府對居住條件和居住環境再造力度最大,但“社會交往和情感認同層面的適應卻存在問題,所以從整體看個體的社會適應存在著過渡性質”。(10)王寓凡、江立華:《空間再造與易地搬遷貧困戶的社會適應》,《社會科學研究》2020第1期。易地搬遷人口文化墮距的形成機制可以概括為文化性因素、社會性因素和情感性因素三個方面。文化性因素主要包括適應性文化的創造不足、傳播受阻,以及“邊緣”適應性文化變遷緩慢;社會性因素主要包括社會構成的異質性、社會群體內部的壓力;情感性因素主要包括適應性文化本身的情感功能、價值意義,以及移民自身的某些情感特質。
搬遷人口文化墮距表現出社會性回避和功能性依戀兩大特質。社會性回避是指社會構成的異質性、社會群體內部的壓力使搬遷人口對新的適應性文化采取回避的態度。一方面,接受新的適應性文化很可能被群體其他成員視為“異類”,而遭到其他群體成員的排斥,群體內從眾、保守壓力會迫使搬遷人口依然奉舊的適應性文化為準則。尤其是有一些帶有宗教或氏族色彩、具有一定“神圣性”的適應性文化,往往被搬遷人口本能地認為是自然而然、理應存在的。另一方面,群體內部往往并非同質的群體,而是具有不同階級、階層的異質性群體,適應性文化的變遷往往是為了維護一個群體的利益而反對其他群體的利益,某些群體或階級沒有從變遷中獲得好處,就會回避甚至抵制變遷。功能性依戀是指原有的適應性文化具有某些情感功能和價值意義,具有較大的文化慣性,即使這些功能和意義已經發生轉化并不再重要,但在情感上能夠滿足人的心理需求以及容易被人所依戀。例如傳統的祭祀活動、舞蹈宴會、紅白喜事等行為文化,這些活動原有的“人神溝通”功能已經淡化,但卻具有明確身份和族群認同、踐行社會角色以及溝通情感的功能,它們可以通過難得的家族相聚增進家族成員間的親密感和認同感,在溝通中獲得心靈情感上的支持,所形成的集體記憶也會強化一些適應性文化的情感價值。
為彌合搬遷人口的文化墮距,Q區政府在安置社區全面開展了文化體系建設工作,可視作是一種適應性文化的再造。從再造主體、邏輯及路徑看,可以將其概括為“總體性動員”。總體性動員具有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總體性社會的特質,即發揮政府的主導作用,運用政治動員服務于既定的政治目標(11)劉金偉:《“總體性社會”結構背景下中國社會建設的特點淺析》,《理論界》2013年第9期。,政府的主體作用具有明顯的“控制邏輯”,主要通過規訓、動員和運動來調動資源并協調多種力量及復雜關系。(12)渠敬東、周飛舟、應星:《從總體支配到技術治理——基于中國30年改革經驗的社會學分析》,《中國社會科學》2009年第6期。因此所謂的總體性動員是指基于各級黨組織的領導權威所構建“強政府-弱社會”的整體治理格局,運用行政力量充分動員黨政各部門以及搬遷人口等相關主體,統一調動多方資源,依據自上而下、正式化、常規化的邏輯開展適應性文化再造。基于BYL安置點的實踐,此種總體性動員可概括為適應性文化的單向度建構。
Q區為更好地推動全區安置點搬遷人口的后續扶持工作,建立了“易地扶貧搬遷后續扶持領導小組(以下簡稱“后扶領導小組”)-街道-駐安置點工作隊”的自上而下、多元聯動的行政體系,在此體系中政府所具有的行政權力、權威和資源,皆為總體性動員的適應性文化再造奠定了堅實基礎。
在行政體系中,后扶領導小組位于最上層和最核心的位置,在適應性文化的再造過程中發揮著領導、協調和調度功能。此種功能的發揮源自兩個層面,一是黨委主要領導“掛帥”。后扶領導小組組長分別由Q區黨委書記和區長擔任,常務副組長由排名第一的區黨委副書記擔任(其主持領導小組的日常工作),其余副組長分別由區政府、人大和政協各派一名副職領導擔任。主要領導掛帥確保了領導小組具備領導權威和行政權力,在日常工作中也便于協調和調度黨委、政府、人大、政協的資源,同時確保領導小組制定的工作計劃能夠順利貫徹執行。功能發揮的另一來源主要是多部門協同。后扶領導小組除“四大家”的領導掛帥外,Q區黨委、政府各職能部門主要領導皆為領導小組的成員,黨委部門主要有組織部、宣傳部、政法委、統戰部等,政府部門主要覆蓋了發改局、財政局、鄉村振興局、交通局、水利局、教育局、民政局、衛健局等與發展規劃、基礎設施和公共服務相關的部門。多部門主要領導加入后續扶持領導小組后,能夠調動更具針對性的資源推動后扶工作,使得領導小組的功能發揮更為精細,分工更為明確。
除后扶領導小組外,街道和駐安置點工作隊也是行政體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由于BYL安置點搬遷人口已經超過3萬人,為大型城鎮集中安置點,因此Q區政府專門設立了BYL街道黨工委,方便安置點后續扶持工作的開展。街道在日常工作中一方面負責對接后扶領導小組及其他上級部門,另一方面領導下設社區黨支部推進、落實后扶領導小組制定的工作計劃,發揮著重要的承上啟下職能。駐安置點工作隊是層級化領導組織中的最基層單位,由省直部門、區、鄉鎮下派的工作隊員構成,工作隊員負責后扶工作的最具體工作,是一線的執行者,而且還有著協調派出單位資源的職責,使各級政府、不同職能部門的專業優勢在后扶工作中得到充分發揮。
在適應性文化再造的具體運作中,總體性動員表現為適應性文化的單向度建構。其具有兩個主要特點,一是適應性文化再造邏輯是單向度的,在適應性文化的重建和執行過程中,主要由后扶領導小組及街道主導,搬遷人口并未充分參與其中;二是適應性文化內容的再造上主要以文化形式為主,對文化的功能和意義的重塑不足。
適應性文化的單向度建構首先表現為規范文化的重建,尤其是正式的社區規章制度。BYL安置點第一批搬遷群眾入住前,后扶領導小組指導各政府職能部門,為BYL安置點制定了一系列社區管理制度。例如《社區事務民主評議辦法(暫定)》《移民安置點幫扶干部工作守則》《社區居規民約》《社區公共設施管理條例》《社區公共治安管理條例》《社區控輟保學實行辦法》《社區商業活動管理條例》以及《扶貧車間生產管理條例》等等。這些正式制度各具功能,基本涉及搬遷人口日常管理的所有方面,并且參考了我國現行政策文件和法律條文。在具體執行上主要由BYL街道辦負責,依靠社區干部和駐安置點工作隊員在社區內進行常態化的巡查,對違規現象進行及時的處理、糾察,如果在執行中遇到問題具有最終解釋權。
適應性文化的單向度建構還包括政府對現有的實體文化和行為文化進行區分。適應性文化的區分是指政府依據自身的標準,對其進行保留或剝奪的行為。對于符合標準的適應性文化,政府會通過一定手段進行“糅合式”的保留。例如在BYL安置點住房外觀的設計上,考慮到易地搬遷人口中彝族、苗族群眾占多數,后扶領導小組決定將彝族、苗族等民族元素與現代城市住房外觀相糅合,聯合文化局、住建局、民宗委,聯合BYL街道一同制定了安置點房屋設計方案:在色彩上采用了棕紅色為主黃褐色點綴的彝族、苗族風情色彩搭配策略,融入了“貴州民居”坡屋面、小青瓦、轉角樓等要素,在構造上以六層為一單元的城市商品房模式為主。文化區分的另一面表現為文化剝奪,即針對一些不符合政府期待的適應性文化,通過動員相關主體采用“標簽化”“巡防”“糾察”等形式,對其進行剝奪或摒棄。例如同樣是在BYL安置點社區住房的外觀設計上,黑色本也是彝族鐘愛的色彩之一,但是在設計過程中政府部門卻認為黑色過于凝重,不能喚起搬遷后搬遷人口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因此將黑色調整為棕色。政府亦對行為文化進行了區分,例如彝族搬遷群眾喜愛的斗牛活動以及白事舉辦的法事,被政府貼上“血腥”“封建迷信”“擾民”和“容易滋事”等標簽,均以違反規定為由強制禁止和限制,并組建了由社區干部、駐安置點工作隊友構成的糾察小隊,定期在安置點內部進行巡防,杜絕舉辦相關活動。
最后,適應性文化的單向度建構還體現為觀念文化的灌輸,即通過一系列單向度、機械的文化教育活動,將城市的價值觀念強加給搬遷人口。文化灌輸的主要渠道有社區公共空間的多媒體設備,感恩教育活動,文體活動以及社區干部、駐安置點工作隊隊員上門宣講等,其目的在于通過反復多次的文化灌輸,促進城市現代化的思想觀念在搬遷人口中傳播,并增強搬遷人口對其認知與認同,從而踐履相關文化模式,形成新的符合城市主流文化期待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
總體性動員雖然從形式上快速、高效建立了一套全新的適應性文化,但卻未有效推動搬遷人口對適應性文化功能和意義產生正確的認知和認同,適應性文化的形式與實質沒有實現有機統一。因此在文化墮距的治理中,除總體性動員外須輔之另一重文化墮距的治理邏輯——激勵性實踐,用以促進所再造的適應性文化為搬遷人口內化。與總體性動員不同,激勵性實踐秉持的是雙向的“互動邏輯”,在強政府的社會基礎上,通過物質和精神的雙重激勵,引導搬遷人口通過參與、體驗與評議等實踐,激發其認知、認同并踐行適應性文化的內生動力,增強社會的活力和政府引導的有效性,最終形成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相結合的“強政府-活社會”文化治理格局,幫助搬遷人口快速彌合文化墮距,最終實現文化適應。相比總體性動員,激勵性實踐主要針對的是產生文化墮距的社會性因素和情感性因素,因此更顯針對性和精細化。
要實現激勵性實踐,激勵是實踐的前提和動力。從BYL安置點社區的實踐來看,激勵性實踐的動力主要來自兩個層面,一是設置“積分超市”,二是設置“紅黑榜”,從物質和精神層面激勵搬遷人口彌合文化墮距。
積分超市采取以積分兌換生活物品和經濟補貼的形式,從物質層面激勵搬遷人口接納并踐行新的適應性文化。積分超市是一種“不花錢”的超市,在積分超市中物品不標注價格,而是以“5分、20分、50分”數額不等的積分形式標注。每一位搬遷人口都有一張“積分卡”,積分卡的初始積分是100分,他們可以使用積分去兌換商品。積分的增減與其文化實踐有極大關聯,當搬遷人口在移風易俗上表現優異時,則可以獲得相關積分,例如積極參與社區集體活動、爭當社區志愿者或管理崗位(樓棟長、安全員等)、維護和諧的鄰里關系、遵守社區規章制度等,都可以根據參與頻次、貢獻大小獲得相應積分。反之,當搬遷人口回避、抗拒甚至違反新的適應性文化時,其積分也會得到相應的扣除。例如在公共場合不遵守公德、損壞或私占社區公共設施、擾亂社區公共秩序、個人或住宅存在衛生問題或安全隱患時,將會酌情扣除其積分。積分超市的最大優點在于,它一方面將物質獎勵與搬遷人口接納認同新的適應性文化有機結合,還可以間接促進搬遷人口之間進行競爭性評比,全方位充分激發搬遷人口移風易俗的內生動力。
相比較積分超市,BYL安置點社區所設置的“紅黑榜”則偏重于從精神上激勵搬遷人口通過實踐接納認同新的適應性文化。所謂“紅黑榜”是指依托宣傳欄、新媒體平臺、廣播、評比性活動等平臺,通過“紅榜”表彰在移風易俗上表現優異的搬遷人口,以及通過“黑榜”曝光在移風易俗上表現不佳的搬遷人口。“紅黑榜”每月展示一次,如果多次(每年超過3次)出現在紅榜上的搬遷人口,將被社區樹立為移風易俗典型,年底舉辦表彰活動肯定其表現,比如“年度優秀志愿者”“衛生模范”“社區道德楷模”“‘五好’家庭”等等,紅榜實質上給與搬遷人口的是精神上的激勵。反之,如果多次出現在黑榜上的搬遷人口,則會被通報批評,樹立為反面典型。“紅黑榜”效用發揮的主要來源即為“面子”和輿論的“軟約束”,加之紅黑榜的“曝光平臺”十分多元,如果多次被曝光在“黑榜”上且被通報批評,將招致較大的輿論和心理壓力以及喪失面子的風險。
激勵性實踐的關鍵在于實踐,即以“積分超市”的物質激勵和“紅黑榜”的精神激勵為前提和動力,激發搬遷人口在實踐中與政府等相關主體進行良性互動與雙向反饋,最終實現對新的適應性文化認知、認同和踐行。具體而言,激勵性實踐主要分為三種形式,即適應性文化再造的參與、適應性文化踐履的監督與對適應性文化情感體驗。
適應性文化再造的參與,是指在總體性動員制定適應性文化后,通過積分超市、紅黑榜等激勵措施,吸納搬遷人口對適應性文化的內容進行適當的調整或補充,參與其中的搬遷人口既可以獲得積分,又可以在每月的紅榜中得到表彰。首先,對于已經制定的社區管理制度等正式的規范文化,吸納搬遷人口參與討論和修改。搬遷人口對于正式制度的制定和執行具有建議權和申訴權,每一個正式制度雖然是在政府主導下制定,但必須經過搬遷人口民主評議之后才能正式落地施行,對于一些不合理的條款,搬遷人口在民主投票后可以進行否決,但必須提出正當合理的理由。在正式制度執行的過程中如果對執行過程和結果有異議,可以及時申訴,對于搬遷人口的申訴,街道必須進行受理且在規定時間內給出答復。
其次,吸納搬遷人口參與非正式的規范文化和行為文化的制定。例如在BYL安置點社區制定了《新時代社會主義鄉風民約》(以下簡稱《民約》),《民約》主要分為民德、生活、婚喪、生產、友愛和愛國六大部分。《民約》的制定主要由SXGZ安置點內幾十名有威望、有道德、有文化的搬遷人口進行制定。在制定的過程中,將中華傳統文化美德、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和彝族風俗進行結合,既具有時代特色又具有民族色彩,而且比較容易為搬遷人口接受。例如《民約》的“婚喪”中有一條規定“一切婚姻皆自由戀愛,無論族內族外,近親不得通婚”,這一條主要是針對古彝族有“姑表通婚”“禁止與外族通婚”的陋俗,倡導自由戀愛、健康婚姻的新風尚。在調研中許多搬遷人口隨口都能背上幾句,有些商鋪甚至將其中幾句制作成壁紙,作為生產經營的理念和宣傳標語。
適應性文化踐履的監督主要是指以常規性的評議活動為載體,在激勵手段促進下推動搬遷人口對適應性文化的踐履進行相互監督,從而全面深刻理解規范文化、行為文化的意義與價值。例如在BYL安置點社區就開展了常態化的“百姓評講”活動。“百姓評講”活動的載體是“百姓評講會”,評講會會長及成員的選拔采取群眾自我推薦、群眾相互推薦、樓棟包保干部推薦等方式,將搬遷人口中威望較高、能力較強、品行較好、能說會道的“賢人”挑選出來,構成一支講政治、能力強和具備親和力的評講隊伍。評講的主題主要為愛黨愛國、誠實守信、勤勞致富、孝老愛親、團結和睦、衛生整潔等。評講的形式也較為靈活,評講員通過“拉家常”“擺龍門陣”的形式,針對不文明不道德現象當場發現當場講評,促進適應性文化的傳播和踐履。對于一些不太出門、社交活動較少的搬遷人口,講評員主動采取點對點教育、面對面勸誡等上門服務講評方式,防止邊緣群體對社區規章制度和新道德、新習俗的排斥,引導其轉變觀念、改變陋習。百姓評講活動與“積分超市”和“紅黑榜”兩大激勵措施實現了有效對接,將講評活動中評出的先進典型納入“紅榜”,并增加其積分,而將好吃懶做、環境衛生差、破壞公共設施等造成不良影響的行為則納入“黑榜”,進行曝光和警示教育。
情感體驗是指引導搬遷人口通過實踐去體驗新的實體文化和觀念文化,使其在情感上消除對觀念文化的不理解、恐懼感,并產生信任和依戀感。情感體驗主要有兩種方式,一是通過在安置點社區建立城市生活體驗館、新生活實踐館,組織搬遷人口在模擬的城市空間里,通過“闖關”“導覽”等實踐形式切身體驗城市實體文化。城市生活體驗感和新生活實踐館均采取“登記入館”方式,每次進入場館體驗并完成相應任務后,將會獲得積分,多次積極參與將被納入“紅榜”。二是賦予新的適應性文化情感功能和價值意義,并促進搬遷人口感受和體驗這些功能和意義。例如政府會引導搬遷人口自主進行文化融合和創新,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加入山歌、舞蹈進行改編,在歌舞中滿足他們的心理情感需求,又賦予了歌舞新的價值意義和情感功能。
城鎮集中安置模式下的易地搬遷人口是極為特殊的移民群體,他們自身綜合素質差、觀念保守、搬遷意愿低、缺乏適應能力,文化墮距問題在適應性文化的四個層面都有較為顯著的表現,因此相較其他移民群體而言其文化墮距問題的治理也更為復雜和艱巨。BYL安置點所采用的總體性動員與激勵性實踐有機結合的文化治理雙重邏輯,快速、有效地解決了搬遷人口的文化墮距問題,實現了文化墮距治理的形式與實質的統一。
首先,外力驅動的總體性動員有效再造了適應性文化的形式,即建構了全新、符合政府主觀期待的城市生活實際的適應性文化體系。在此過程中政府不斷強化自身在文化變遷中的支配、領導地位,發揮其組織動員和協調能力,整合各方面資源,為快速彌合文化墮距提供制度保障和資源支持,可以更有效地克服社會性因素和情感性因素對適應性文化變遷的制約作用。這一層面的治理效能主要源自我國的制度優勢,能夠進行一種自上而下的總體性動員和管理,使適應性文化與物質文化的同步協調變遷在短時期內實現。其次,通過激勵性實踐有效激發搬遷人口的內生動力實現了適應性文化的內化,即推動搬遷人口了解適應性文化的功能和意義,能動地實現了適應性文化的實質性再造。在此過程中,激勵性實踐突出“以人民為中心”的導向,一方面此種適應性文化再造并不是一種完全的文化替代,而是一種尊重搬遷人口主體性的文化積累,即傳承一部分文化形式,對其進行改造和重新定義,形成一種具有過渡色彩的文化體系,滿足了搬遷人口的文化需求;另一方面,注重激發搬遷人口的能動性和內生動力,通過參與、監督和情感建設等舉措強化搬遷人口的主人翁意識,借激勵手段推進文化實踐,使搬遷人口在實踐中深化對適應性文化功能和意義的認知與認同。
上述文化墮距獨特的治理邏輯,雖然能夠短期內化解搬遷人口所面臨的文化墮距困境,但也應當注重治理過程中的風險管控,避免過度治理所導致的治理失靈,即政府不能施力太猛、動員過度,使適應性文化變遷快于物質文化,出現“反文化墮距”的現象。此時,一旦搬遷人口的期待過高而得不到滿足,將會對新的適應性文化重新產生懷疑和抵觸,不但會造成個人文化調適困難,還會影響文化墮距治理的有效性。未來,搬遷人口的文化治理必然要進一步與現代城市社區日常生活相適應,即不再單純依賴政府通過自上而下的治理邏輯構建統一、正式的社區文化體系,并通過動員、激勵等手段使搬遷人口產生文化認同,而應當鼓勵搬遷人口在社區事務、公共事件、文化活動的自發性、習慣性參與過程中,形成一套既符合城市主流文化期待又能夠為個人所內化且具有個人色彩的差異化文化體系,在潛移默化的無意識中加深對城市社區文化的理解。要實現上述理想狀態,需要政府在文化治理中結合搬遷人口的群體特性進一步思考“收”與“放”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