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舟
一個下午,我原本去山中吊唁一位逝者,可在半道兒,我們的車輛被一件事攔住了:兩個處于夕陽中的女孩,試圖通過構筑堤壩的方式,讓流淌的小溪在她們身邊停駐下來。
——不僅如此,她們還用兩個塑料瓶打水,然后把瓶身對著傾斜過來的光線癡迷地看。當她們真的好像看見一種東西時,才將溪水放出——但旋即又對著瓶口傾聽。
她們交換著把耳朵長時間貼向瓶口,仿佛要逮住里面的一種味道,一種回聲。
……當兩個女孩不斷這樣反復,時間便像在把一個下午無限延長,又像把另一種時間無端找回而鑲嵌進這個下午的軀體之中。
碎影移動,時光恍惚,下午橫在那兒,可我有點兒迷惑。這時,我竟不知道這情景發生在我人生中的哪個時刻?那時,我是青年還是中年?抑或這種情景從來就不曾真實的存在過,而純粹來自我本人的一種念想,一種幻覺。
抑或也會有一個可以憑吊的山中逝者嗎?時光荏苒,時移世易。但兩個女孩,無端生長。我不知道,她們之中哪一個是我不曾目睹的姐姐的童年模樣,哪一個又是我并不存在的妹妹的童年寫真?人生空闊,她們一直允諾我這樣發呆,發問。
月光于我,已經是另一個人。那人從我這兒出走,時間就在零度以下。你見過一種為月光鋪就的路徑嗎?
月,夜。肋骨的柵欄,把月和夜平均分開。柵欄外面的夜晚有多大,柵欄里面鋪就的月光面積就有多大:他從沒有拖著自己行李一樣的影子外出。
零度以下,時間只宜于凝結。
但是,山巒平原一經月光雕塑,小路就成為其中一根最敏感的神經,哦,你應該見過自琴弦飄落的雪粒一樣寂寞的音符,你應該見過親愛的月光補丁。
那藤蔓即使一忍再忍,還是將觸須探向空無的地界,探向一面玻璃窗外面。
只因有你,每個時辰仿佛還停留在春天。那根扯了多年的藤蔓只為一念,一直綠著。那新鮮的觸須不知疲憊。
它像是要把那些沒說完的話繼續敘說完;又像是搭乘一列綠皮火車去你的南方。
藤蔓扯了多年,依然如此嫩綠,乃至回過頭,就看見電話線還在延伸——電話外面沒有人,但那些話,還是被說了出來。
仿佛是兩個毫無關聯的意象浮現。我揮之不去,亦不能釋然。
三片發黃的姜片隨沸騰的水翻滾著——它們的耐心足夠長久。這種情景,讓我回想起那次來自倏忽之間的失神慌亂,和之后長久的矚目凝望。其時我并未執拗,只是對眼前的情景,稍有俯首。
“骨頭的縫隙都是白的!”
自暗夜驚醒,這句夢中出現的句子,似一道閃電,令我驚訝。并不是所有日子都暗如黑夜,而我為何耽于暗夜獨自無眠?在熙熙攘攘的人世,我常常閉目,只為再次被閃電所目擊,所鎖定。
這是兩個毫無關聯的意象嗎?在人生既定的桌案,夢境的手臂分明只為我遞來了一個孤獨的酒杯。
這里有門,但為一堵墻填充。
這里有文字,但顆粒的文字似乎比劍戟還沉重。它已塵封很久。一只正在飛行中的鷹,最多只是一冊書的投影。
深埋于心的禱詞,懷有一面絕壁的陡峭心情。
“大約在同治年間?!蹦阆袷亲匝宰哉Z。
往事不由自主地往下沉。這沒有影響到你繼續勾著頭往古堡最高處攀爬——
這個早晨,因為你在古堡的最高處,你遠眺,已無憑可依,無欄可扶——故鄉,作為村莊的樣子挾裹著縷縷薄霧越過山腳、河岸,出現在對面的山梁上,大地安好。
這些文字在做魔術。
女兒在成長。
我在增加年歲。
如此美好的文字適合復述,如同一件精美的器皿,它在又一次的呈現中獲得了意義:
“爸爸節日快樂!”瓷質的聲音清脆亮麗。
我默坐著,想到我的父親。他已于五年前離世??墒牵@聲音的禮盒中,并沒有聲音是來自我的,哪怕是最輕微的祝福——我對這個世界所敬重的——往往懷有幾分羞澀。
“爸爸節日快樂!”
我在心里把這句話默念了一次,但我還是聽不見我的聲音。
如此精美的器皿依然捧在手中。我已經是第五次輕輕撫摸,憂傷地擦拭。
好長時間,我向窗外凝望。好長時間,我的凝望,都讓一些事物具體起來、清晰起來,我不知道是誰把這些事物的形狀、氣味存儲了下來。
經過很長時間,我得以沿一張方形紙張的四個方向,找到一面窗戶的四條邊框。我的友人認為這種狀況,是由窗戶四條邊框的局限所致,因為,即使處于飛翔中的事物也有不可逾越的邊境。
于是,我的凝望因為持久而變得銹跡斑斑。仿佛是一只鳥猛然終斷飛翔之后,留下的蒼老軀體本身,或者是一列長長的火車離去后,留下的隱隱約約的痕跡。
一幢樓會被認為是睡夢者的擱架。
這時,時間管理者處于樓房正面的位置:整齊排列的窗戶,上上下下等距離重疊,看上去個個黑黑的,形如淵面陡立。
這就是那個令人悲痛欲絕的地方,我們也只有從這里,從這樣的擱架上,才會遇見眾多的逝者。
可是后來,時間的管理者,像關掉電燈一樣熄滅了月亮。
這樣的結果,使他得以聽到窗口飄出的鼾聲,絲絲縷縷,恍若月光推門的聲音,月光挪動樹葉的聲音。
因為年代久遠,他需要徹夜提取這種呼吸,并將其放置于燈光下顯影,通過歲月的嗓音,他依稀讀出那些做夢人的姓名,個個都有回聲。
“提著月亮找秦漢”。當這句話無端來到夢中,我馬上從夢里抽身,在原本黑暗的手機屏幕上將它記下來。
我知道它的來由。
可是,我笨拙的性格里,有對夜晚無端消逝的隱憂。
“提著月亮找秦漢”。
后來我發現,這句話本身就是一輪明月,而我持續擁有一個沉沉黑暗的夜空已逾千年。
我原本可以借幾盞路燈,或者直接用一個手機的電筒去找你。
用一段光線將一段距離補綴。
可是,我卻打發另一個自己從這兒離開,去伏在月光的桌子上,夜夜給你寫信——
其中最為陡峭的部分,是深夜時分,我又一次拉緊被子覆蓋住身體,卻發現他依然未歸;而掛在衣架的外套疲憊至極,但卻依然保持著一種等待的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