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雪
它以雷霆和風暴的姿態奔跑。最后,用一次地平線般的深呼吸,擁抱了夢。
就像大地擁抱星空,詩歌擁抱遠方。泥沙堆積的黃,擁抱遼闊無邊的藍。
這,一定不是一條河流的初心。但一定是一滴淚、一滴汗或者一滴血的最好歸宿。
出發時的高拔與清澈,奔涌中的渾濁與糾結,瓶頸處的窒息與幽怨,懸壺口的激蕩與噴薄……此時此刻,統統化為滿天星河。
冰峰,早已消失于云端。雪線,也隨之隱沒于風里。高開低走的山巒,從此不再以海拔論英雄。浪跡天涯的鳥獸魚蟲,也漸漸有了螢火閃爍的歸途。
一生跌宕起伏,稱得上驚濤駭浪。一路風塵仆仆,亦足以驚世駭俗。馳經峽谷林立的高原,劃傷血肉堆積的泥土,攻城掠地或刀耕火種,原本都是為完成這蕩氣回腸的遠征。
一生中,有削發斷袍,淚濕衣襟。一路上,有白日依山,虎嘯龍吟。一生,在流逝中塑造,在塑造中遺忘。飛流直下的激越中,總是攜帶苦難輝煌的基因。
彈指一揮間,亦是上下五千年。飛短如回眸間的白駒過隙,流長達一生中的地老天荒。無論是順水還是逆舟,無論是開閘還是決堤,都不枉做一場轟轟烈烈的紅樓夢,抄一卷浩浩蕩蕩的道德經。
生命,繞不過一條河。靈魂,擺不脫萬重山。有時,你在它的血脈里流淌。有時,它在你的身體里矗立。最后,你成為它胸口的一朵白云,它成為你眼底的一粒泥沙。
最后,你會帶著滿身的傷痕和滿眼的榮耀,和著山河倒影的黃昏,融入那一片晨昏交織的蒼穹。
河到入海口,我聽見風在說:經歷了千峰聳峙、萬馬奔騰的一生,世界終將給你水天一色的歸宿。
生怕漲潮的海水,會把他們身上的披風抹去。生怕月圓之夜,還會看見正在下沉的艦只。
不敢翻看歷史的人,也不敢凝視天空和大地。浪花拍打礁石和胸膛,仿佛一盞燈在人群中或孤島上呼救。
時間,被海風和傳說吹散。就像洋流,一點點帶走火光和硝煙。留下一個人,站在岸邊,用高倍望遠鏡,眺望未來。
更多時候,我們傾聽海水與風暴的復述。把泛白的時間倒推一百年,甚至更遠。
更多時候,我們像回頭的海浪那樣,一遍遍重塑泥沙與時光,并且在泥沙與時光的殘留里,提取一個時代沉淪中崛起的歌聲。
現代的光影與雕塑,能夠再現那些凝重的表情和不屈的身影,并讓無數次倒下的靈魂與精神,再次挺立。但變形的甲板和折斷的桅桿,再也無法復原一片火海中痙攣扭曲的海岸。
當熱血與激情逐漸被海水冷卻、稀釋,歷史,只會給你一個早退的背影和遲到的黃昏。
記住了風浪中那一點閃爍不熄的燈火,記住了靠岸后那一對深夜為你煮飯續命的老人。在這片愛意深重的熱土上,即使身陷絕境,也會有一個關于善良與拯救的際遇和奇跡。
入侵和占領,就像浪濤在礁石或岸堤上的碰壁和逃逸。百年之后,我看見,威海灣依然張開北溫帶季風的雙臂,用巨浪滔天的胸襟,迎接每一個光芒萬丈的黎明。
身背巨石的男人,回頭遙望大海和星辰。
他放下遠方,放下春天的雷聲和波濤洶涌的天際。放下迅如梭魚和鯨背的日升月落。
這個垂直發育、渾身花崗巖肌理的男人,粗重的喘息中,溫帶落葉闊葉林遍布,荊棘鳥獸叢生。
黑松、赤松、落葉松,再加上漢柏和唐榆,看看他身上的這些粗糲的毛發,哪一根,不是因安身立命而生?
這個身背巨石,在夢中攀登自己的男人。什么時候徹底放下了洋流的風情萬種和海藻的軟泡硬磨,開始用巨石的天梯,塑造自己獨立的意志?
他謝過大海的山呼海嘯和巨浪堆積的鮮花掌聲,目送一面面白帆乘風破浪而去。他只用巍峨持重的巖石,汲取來自無邊水母的營養和萬物閃耀的綠意。
抖落一身迷霧和水氣,日月的華光,只照耀一個身負使命的佛陀。雙腳每抬一步,即是一塊不辱使命的巨石。心跳每拾一階,便有迎力壓千鈞的疊思。
其間,有飛泄的清流、玄思的太虛,還有藏心的華樓、出意的仰口。臨北九水,在棋盤石上對弈古今與春秋,抬眼,便遙見天地間、云霧中洪如鐘鳴的巨峰。
嶗山,身背巨石回頭看水的男人。每一個垂慕云朵的海客,都該有放下大海的寬闊胸襟。
嘉峪關,函谷關,寧武關,居庸關,紫荊關,正陽關,臨淮關,韶關。
從西到東,由北向南。任何一座關隘,都會讓那些虎視眈眈的強盜或小偷卻步、膽寒。但事實,卻正好相反。
當雄關,變成一條條站立不起來的馬路,手持洋槍的入侵者,就會堂而皇之地拎包入住,并且把它當作自家的宅子。
紅瓦綠樹,碧海藍天,是這里的特色。但每次走近,總會懷疑那些風格迥異的建筑最初的顏色,是否沾染了同胞的血肉?是不是他們獻出越多,這里的草就越綠、花就越紅?
在夜晚,當路燈點亮闌珊,霓虹籠罩迷蒙,我還會在濃重的樹影下,看見一雙并未走遠的狼眼。綠色、棕色或紅色的眼睛,是否還在回味一種發甜的血腥?
請原諒,來到這里的我,總是缺乏應有的自豪感。
我不會驚嘆,每一條不同的路上,已經種上了各表其美的植物:韶關路的碧桃,正陽關路的紫薇,紫荊關路的雪松,居庸關路的五角楓……
當游人津津樂道于一條花街的繽紛、一角綠檐的柔情,我寧愿獨自走向有風的高處,把目光再次投向遠處的大海,讓粘稠的北溫帶海風,輕輕撫摸我濕潤的眼睛和干裂的心胸。
洋人走了,留下了洋房。如果這也算作歷史留給我們的遺產,我建議,在確認苦難過后的痛心前,先用八座雄關命名的八條道路作繩索,把這座譽為“萬國建筑博覽館”的建筑群,五花大綁后,一個一個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