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海軍
“陰氣漸重,露凝而白。”白露,意為此時氣溫已經降低到可以使水汽在地面上凝結成珠。持久干旱的隴西高原,經歷暑熱的大地總是一片塵煙,草木和黃土都在饑渴中煎熬。不論干旱多么嚴重,白露節氣一旦到了,農人總能遭遇到潮濕的早晨。
“白露天氣晴,谷子如白銀。”白露一過,所有的秋田都得抓住機遇,趕在陽光落下前充實自己的籽實。秋收來臨前,秋播已經得展開了。高原上最早的秋播,是種下一茬洋麥。
洋麥和冬小麥一樣,都是越冬作物。秋播夏收,它們要在嚴寒的高原,利用晚秋的光和熱發苗,壯大根基,然后在大雪來臨時,紛紛枯萎,蟄伏整整一個冬天,到來年再蓄勢而發。洋麥稈莖通常能生長一米甚至一米五,畝產一般在三百斤。洋麥的麥穗細長多芒,麥粒為紅皮、細瘦長棒狀。
在隴中,洋麥曾經是僅次于小麥的主糧。洋麥面柔筋,吃起來口感不佳,吃多了還會出現胃脹不適感。洋麥面其實不宜單獨食用,但洋麥面夾雜豌豆面、糜谷面、蕎麥面等雜糧面,可以烙饃饃,可以做面條,比完全吃雜糧面要爽口很多。
在一個可持續、重循環的農業生態鏈里面,洋麥兩米多長的桿莖,每一根幾乎都是寶,農民對它的無公害利用,真正達到了物盡其用。為了利用洋麥秸稈,洋麥收獲之后,拉運到打麥場,都不用碌碡碾壓脫粒,而是采用古老的連枷擊打法,以免破壞秸稈。
洋麥秸稈的第一大功用,是做防水棚。洋麥秸稈桿莖長,直溜,表皮光滑、粗細均勻,非常利于跑水。洋麥秸稈柔韌綿長,是擰繩子的好材料。捆綁作物、捆扎物什,繩子必不可少。比如扁豆收獲之后,在地里已經晾曬干燥,拉回打麥場之前,必須榨捆子。這時候,洋麥秸稈制作的扎帶,既管用又結實。洋麥秸稈還能編織成“窖磚”,所謂“窖磚”其實不是磚,而是一根無限長、粗如蟒蛇的大草繩。大草繩盤進存糧地窖,做保護層,起到了磚一樣的作用。
隴中植被稀疏,缺乏樹木,洋麥秸稈是上好的薪柴。連續陰雨天,打麥場的各種柴草垛子都被淋濕了。唯獨防水性能良好的洋麥秸稈垛下面依然有干燥的部分。來親戚了,需要做喂飽數人的長面條,只有一大鍋沸水保持翻騰,才能快速煮熟。這時候,抱一捆洋麥秸稈,就能持續燒燙鍋底。
包產到戶之后,小麥的種植面積增大,人們慢慢就不吃洋麥面了;偶有種植,多數用來喂豬。大約2010年之后,村里很少再見到過洋麥。最近我得知,曾經在隴西和隴東高原廣泛種植的洋麥,已完全退出了種植。
洋麥的學名叫黑麥。黑麥栽培可能在公元前6500年源于西南亞,以后向西經巴爾干半島遍及歐洲,現廣泛種植于歐洲、亞洲和北美。在所有小粒谷物中,其抗寒力最強,生長范圍可至北極圈。上世紀,有人用黑麥和小麥雜交,發明了小黑麥,具有廣泛的適應性和很大的產量潛能。
黑麥早前在國內高海拔地區多有種植,但用洋麥這一隴東南地區群眾發明的名稱檢索互聯網,相關信息少之又少,隴東慶城縣農業農村局的一則信息引人注目:“我們在開展甘肅省地方特色農作物老品種種質資源調查工作時,發現了2個慶陽本土老品種糧飼兼用型麥類作物—洋麥、冬大麥。”“發現”一詞實在有點滑稽。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杜甫翻越隴坂、流寓隴西高原秦州城的那個白露,正處在饑寒交迫之中。洋麥在白露下種,供應著農人在高原村莊生存的多種需求。洋麥退出種植的歲月,農人也走出了艱難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