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書名:《葉兆言文學回憶錄》
作者:葉兆言
出版社:廣東人民出版社
ISBN:978-7-2181-4142-8
出版時間:2021 年5 月
定價:68 元
正如“文學回憶錄”書系主編向繼東在叢書總序中所言:“讓作家自己說話,說自己的話,盡可能為研究者提供第一手的史料。換一種說法,這套書也可以叫做‘百年個人文學史’。”廣東人民出版社2021 年版的《葉兆言文學回憶錄》作為“文學回憶錄”書系之一種,葉兆言在文學回憶中寫盡了他對于文學的反思及其創作道路上對人生、社會和歷史諸問題的思考,為研究葉兆言的學者提供了新的一手資料與視角。《葉兆言文學回憶錄》包含自述、回眸、雜感、講演錄等六個部分,書中深刻闡明了葉兆言的創作理念:“所謂文學,無論寫實還是浪漫,不過是為了實用,為了人生……為了治病救人改變國民性。”這樣的寫作理念和五四新文學時期文學研究會“為人生”的文學一脈相承,尤其“自述”部分展現的葉兆言式的觀點與思考,對于研究者理解葉兆言的文學敘述具有重要價值。
在《自述·寫小說是孤軍奮戰》中,葉兆言對于他從大學時期形成的對于歷史的興趣予以表明:“正史、野史都能讓我入迷。當時我選修了國民黨黨派史和太平天國史”;在《自述·漫談現代文學》中,葉兆言寫道:“整個研究生期間,我覺得閱讀作品的興奮點,更多的還是在歷史這個方面”。葉兆言對于歷史的持續興趣和關注深深影響著他的創作,對于其最為知名的長篇小說《一九三七年的愛情》,他表達過原初是要寫成一部紀實體小說——“一部故都南京的一九三七年的編年史”,這樣的寫作追求與歷史自覺有一以貫之的發展邏輯,下面我們以此部小說為例結合《葉兆言文學回憶錄》中的創作自述,分析其文學創作中歷史敘述與個體敘述之間所呈現的張力。
一、歷史敘述和個體敘述的雙向觀照。小說應該怎樣呈現歷史,始終是一個有爭議的話題。對于歷史研究,學者們進行了區分,定義了所謂兩種“歷史”的不同:一是指在過去社會中發生事情的總和,這是靜止的歷史,時間對它不產生影響;一是指歷史學家研究人類社會過去發生的事情,把他所研究的成果寫出來,以他的研究為根據,把過去的本來的歷史描繪出來,把已經過去的東西重新提到人們的眼前,這就是書寫的歷史。而人們對于歷史的呈現是寄托在后一種歷史的,也就是書寫的歷史。然而歷史的書寫十分復雜,又籠罩于意識形態之下,因此歷史書寫的可靠性是引人質疑的。
至于講到小說的歷史敘述則更為復雜,海外華人學者王斑對歷史敘述有過精辟分析:“這就提出了一個棘手的問題:應該寫什么樣的歷史敘述,什么樣的歷史與藝術想象有關系,有歷史意識的藝術怎樣對應心理危機?這樣的歷史書寫,不可能只是對歷史的實情進行鉤沉探微,滿足對古董的好奇,也不僅僅是回溯被壓抑的邊緣記憶,用以挑戰官方歷史尋求公正。歷史敘述可以說是個語言問題,是個如何言說表達意義,聯系過去和現在的問題。”學者王斑把歷史敘述的起點設定為語言問題,明晰了歷史敘述的發展邏輯。《一九三七年的愛情》作為在感傷的愛情故事和一個城市的歷史之間展開敘述的小說,男女主人公的情感糾葛處在歷史漩渦的邊緣,在小說呈現感情紛擾之時,歷史就會不自覺的退隱。但作者并不固守個體敘述,作為一個戰爭時期的愛情故事,其間包含著獨立敘事興趣的歷史敘述時常跳出,吸引讀者的注意,但是如果把這些歷史敘述認作是故事背景又較為牽強,葉兆言一邊書寫城市的歷史,一邊插入大量的愛情,表現出葉兆言在個體敘述與歷史敘述上的雙向觀照和游移不定,這也正是葉兆言刻意確立個體敘述之外的歷史敘述觀照點的原因,歷史敘述和個體敘述之間聯系忽強忽弱,相較于因果關系,更顯明的是平行關系——研究者同時面對“歷史”和“個體”兩條并置的線索,會自覺在歷史與個體命運之間尋找一些更為深藏的隱秘。
小說敘述里呈現出的作者對愛情、對戰爭、對個體行為、以及對歷史的異質性認知,見證了葉兆言對政治、歷史之類話語的不信任,對于“歷史學家稱為歷史的那種歷史”的質疑,對“歷史的規律”“歷史的邏輯”一類概念的懷疑。繼尼采《不合時宜的思想》之后,福柯用一致的發展思路質疑傳統史觀,那些投向高遠處的目光投射出的形而上學的史觀,偏執地關注“最高貴的時代,最高雅的形式,最抽象的觀念,最純粹的個體性”。尼采、福柯呼喚的“真實的歷史”是關注近處所在的一種目光,關注曾經頹敗的時代;對于繁盛的時代,要用質疑的眼光,去剖解深藏其中的混亂與野蠻。葉兆言正是把這樣的“真實的歷史”作為寫作的起點。筆者結合江蘇省第六期“333 高層次人才培養項目”以及江蘇高校哲學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項目“新時代應用型旅游人才人文素質培養與提升研究”(2020SKJD06)階段性成果認為,葉兆言小說表現出的歷史敘述和個體敘述雙向的游移,卻也正是基于雙向觀照的游移,由個體敘述角度觸摸歷史質地,由歷史敘述著眼體察個體欲求。
二、歷史敘述和個體敘述的雙向消解。小人物沉浮于大時代的命運和故事是許多作家偏愛的題材。不論是吳趼人的《恨海》,張愛玲的《傾城之戀》,還是路遙的《平凡的世界》,都在傾力關注小人物的命運浮沉。由此,作家表達對生命個體微弱渺小的憐憫,同時對歷史的無情展現出繁雜情緒。從這個意義上看,《一九三七年的愛情》接續了這一寫作傳統,但又以其復雜的敘述特征與這一譜系中其他的小說區別開來。其特別之處就在于“一九三七”指向歷史,“愛情”指向個體的行為,小說中敘寫的纏綿奇特的愛情故事,不過是再現1937 年國民政府首都南京城的一段繁華又頹敗的悲慘歷史的漏窗。
從歷史敘述立場看,小說主人公近乎瘋狂的愛情追逐幾近于無意義,個人掙扎沉溺其間的情欲,相較于彼時南京正要發生和將要發生的重大歷史事件,相較于戰爭則顯得荒唐滑稽,甚至最后丁問漁在江邊潰敗的人群中被流彈打死都難以消解這種滑稽感,他的死比起一座城市的陷落,以及書中未寫到但無形中會被參照的更大的“文本”——南京大屠殺時,實在微不足道。
而從個人敘述的立場看,戰爭和歷史又是正大卻空洞的。在整個故事中,丁問漁對戰事的反應完全是被動的,迫在眉睫的戰爭在他的意識深層絲毫不留痕跡,完全封閉在個人的欲望中,其對愛情的專注和對周圍世界的漠然使他看起來十分滑稽和瘋癲。這種瘋癲里蘊含著作者所理解的某種人性的真實,書中其他人物也個個都是封閉在個人的欲求之中,葉兆言略帶嘲諷意味的敘述使人明白一旦進入個人日常欲望,不論是時代,還是戰爭,甚至包括歷史等概念,都將展現的是無力和空洞的一面。
從更深的層次上看,小說中的歷史敘述與個體敘述也分別自行表現著消解功能。由野史拉雜而成的歷史敘述消解了“正史”的神話,“正史”被寫成了充滿個體想象的野史逸聞和感傷故事,葉兆言對于小說創作的說明尤如魯迅為《故事新編》所作的序,“本意正史,卻一不小心油滑起來”。對于歷史史料的選擇葉兆言避重就輕,這是一種趣味主義傾向,野史之于小說的特殊之處是無法忽視的,而野史的存在和功能并不是用以補充正史,更不是一種點綴,辯證看,野史即是正史,正史實是野史。葉兆言筆下的野史彌漫著人情和風俗,反襯出那些涉及政治軍事的正史幾近正大但又無力的姿態,作者最終不只是展現一個纏綿感傷的愛情故事。正如南京大學教授余斌所指出的“他(葉兆言)對零碎的、并不完整的‘歷史’演繹仍然有所期待,如果將此僅僅視為給其故事以壯聲勢式的外在的舉措,未免過于簡單,演繹歷史畢竟是他的初衷,我以為在‘歷史’與愛情的縫隙間,有著葉兆言的直覺竭力捕捉的某種東西,是他對‘歷史’的感應、理解、困惑以某種他始料未及的方式滲透到了他的寫作中,并且在他的‘言情’之際也頑強地浮現出來。”
此外值得分析得是,表面上指向“愛情”神話的個體敘述其實在消解“愛情”神話,這足可從葉兆言一以貫之的嘲諷語調中看出。首先對主人公的塑造頗帶幾分滑稽,其打扮以及舉止行為都顯得古怪又荒唐,還穿插著與車夫“和尚”的鬧劇——類似于明代話本和民國社會小說里創作的悲喜劇,市井氣息濃重。其次,小說中的愛情既是荒唐之愛,又有純粹的一面,葉兆言真實而令人信服地向我們展示了這段愛情從不可能變成可能甚至必然的不可思議的歷程,在這一過程中,小說的個體敘述反而指向了對愛情神話的消解。
三、戲謔又節制的敘述姿態。葉兆言熱衷歷史,宣稱要再現歷史但卻最終把筆墨付于大時代里一些沒出息的小人物和小故事。從這個意義上說,其小說創作避開表層的歷史,深入到瑣細的邊角世界、人的內心和日常生活,反而使得歷史作為活體留了下來。這類文學創作既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歷史小說,也不是純粹的感傷故事,它的旨趣是多重的,指向歷史,也指向個人欲求,同時指向二者之間的關系,而最終使小說的多重旨趣走向協和統一的是葉兆言戲謔的敘述姿態,那種蘊含在嘲弄語調之下的戲謔姿態真正將歷史敘述和個人敘述維系在一起。
《葉兆言文學回憶錄》中《自述·我的寫作癖》坦言:“寫小說,是在寫一個故事,它是在不斷變化的,是在追求一種形式感或者別的思考和想法。而且寫小說時,我總會控制節奏,寫得順利的時候,或是寫到了高潮,我會有意識地中斷,停下來讓自己冷卻一下……反正寫小說最好還是保持客觀,我希望自己一方面進入,一方面又不要太進入,這是我追求或者說是我喜歡的一種效果。”這樣的寫作習慣使得葉兆言的文學創作有一種節制的自覺,一種反高潮的別樣風格。葉兆言熱愛并借助歷史留下的蛛絲馬跡和斷章殘簡,修補、恢復、想像出對于城市的表述,通過對城市歷史輪廓、城市文化形象的再造,揭示人類關于城市、關于自己的生存空間、關于自己的創造物的種種矛盾和困惑。在葉兆言的矛盾與困惑中,其小說的歷史敘述與個體敘述既相互觀照又相互消解,最終以戲謔而節制的敘述姿態完成了對歷史、社會、人生的個性化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