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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故事

2022-10-16 07:31:16汪毅鑫
文學港 2022年10期

□汪毅鑫

我父親有許多流氓事跡,但他并非一直是流氓,聽四姑說他小時候很乖,也很聰明,變成后來這樣,跟我奶奶的死有很大關系。奶奶是很善良的人,當時住在公安大院,若是變天下起了雨,她都會把整個院子里晾曬的被褥衣物先收回家,等雨停再挨家送去。上世紀七十年代,公安系統有幾次全員出勤,有的孩子在家無人照料,奶奶便主動擔起做飯洗衣的責任,等他們任務完成歸來時,發現孩子的下巴都厚實了幾分,大家對奶奶又感激又稱贊。奶奶十分能干,別人不要的蘿卜根和榨菜根,她都能做成咸菜,分給大院里的人品嘗??上眢w弱。后來奶奶生了病,縣里治不好,爺爺帶她轉院去武漢,結果卻趕上學生運動。武昌區鬧得厲害,大大小小的路被封堵,城區癱瘓了,他們只能選擇過江。然而橋上也擠滿了學生,舉著條幅,喊著口號,空氣都鉆不進去。爺爺和奶奶在橋頭苦等,晚上宵禁,折騰來去,最終抵達醫院的日子比預期晚了足足三天。奶奶病情本已很嚴重,又一拖延,住院不過十天,醫生便勸爺爺盡早準備后事,等奶奶回來時,已經變成了植物人。

奶奶去世那天,公安局降了半旗悼念,大院迎來最沉悶的一天。大伯和二姑在外地讀書,連夜趕了回來,四姑還小,不懂得家里人圍坐一堆哭些什么,只有父親,使勁咬著嘴唇,倔強地隱藏悲傷,他忍不住時,就跑出家門,背著人把眼淚哭干凈再回來,這樣反反復復,嘴巴被咬掉一厚層皮。不久,爺爺從職院調到教育局,工作忙得無暇照顧家里,正值青春期的父親逐漸變得頑劣。他結識了小混混楊三,楊三的父親是黑社會,曾經也是爺爺的初中同學,這是他某天無意中得知的。父親經常請楊三在外面下館子,結賬的時候就賒在爺爺名下。一天,父親發現已無賬可賒,只能腆著臉找爺爺。爺爺挨家去結清,花去了三個月工資。一家面館的老板是爺爺的學生,向他透露了詳情,叮囑他留意父親,避免交友不慎。可是爺爺并沒有責怪他,孩子沒了媽,可憐見的,也怪自己沒有盡到父親的職責。父親沒了管束,便經常和楊三逃課,下河游泳,摸魚捉蝌蚪,用父親自己的話說,那時候才是真正的快樂。當然也打架,仗著爺爺在教育局,父親連老師也敢打。有一次上課,他把書立在桌上,自己趴在后面呼呼大睡,老師過來輕輕敲了敲桌子,提醒父親,他驚起身子,像被捅醒的野獸,大罵一聲,抄起書便往老師臉上砸去。那是名年輕教師,當下敏捷地躲過了飛來的書本,身后傳來玻璃破碎的聲音,同時,女學生的尖叫和男學生的呼喊混為一團,父親的眼里布滿血絲,把年輕教師死死地盯住,在如此的僵持中,年輕教師意識到,自己的威信已跟玻璃一樣,碎了一地。這成為他職業生涯中抹不去的陰影,他再未試圖管教學生。據說,后來他還跟父親成了朋友,吃酒抽煙之余,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他只是淡淡地搖頭嘆氣。

楊三在不到三十歲時出車禍摔下了懸崖,一具完好的尸體都沒能留下,父親得知這個消息后,幾日坐立不安,認為這是年輕時惹事太多遭到了報應。往日的畫面一一浮現。食堂打飯的阿姨,修路的工人,踩人力三輪的車夫,賣菜的老農,還有許許多多陌生的路人,他們被父親欺負時的神情,或憤慨,或痛苦,或無奈,都化作耳邊的呼號,擾亂他的心神。父親那段時間總是對我說:“要是你奶奶沒那么早死就好了?!蔽耶敃r并不明白,后來慢慢地發現,人是很依賴解釋的動物,不管歸因恰不恰當,這總會帶來安心,而只要良心被說服過去,人便能與自己的千種猙獰和諧相處。但也許父親的懺悔和擔憂都足夠虔誠,他這輩子受過最嚴重的外傷不過是斷了條胳膊。那場車禍后,父親不再像以前那樣橫沖直撞了,從此,父親對我的唯一叮囑便是不要在外面打架惹事,盡管當時我才讀小學三年級。

初中畢業的父親沒有參加考試,被爺爺調用關系弄去了中專,“學門技術,以后餓不著?!睜敔攲Ω赣H說,盡管后者顯然沒有在意。父親在交校讀書的時候,依舊保持著我行我素的作風。身邊沒有了楊三,父親也不屑于同其他人來往,但在外鄉,氣焰總歸收斂了一些。在此期間,他認識了同校低年級的母親。母親是三兄妹里成績最好的,第一次接觸知識,是為了幫姥姥照顧剛出生的小舅,姥姥在講臺上課,她就坐在角落的椅子里,全神貫注地聽著,后來考試時,試卷多印了一張,母親便順手做了去,考了班里第一名,一時被傳為“神童”。兒時的她還尤其喜歡做游戲,喜歡突然跳上老師的背,享受飛行的快樂。老師們也很欣賞母親的聰明與活潑,都認為母親將來一定會擁有令人羨慕的人生。但在當時,一個普通教師家庭的收入實在無法支持三個孩子上高中,姥爺思來想去,決定給母親報一所中專,這樣就能早些分配工作,減輕負擔。在家中,無人敢反對姥爺的權威,母親的志愿就這么一聲不吭地被決定了。這是母親一生都難以抹平的痛楚,同樣也是姥爺的悔恨,甚至直到死前,還在為此事淚流不止,說要早知道女兒將來會被我父親這樣的人娶了去,當初哪怕是砸鍋賣鐵、四處借錢也要送她去念高中。

當母親收拾行李告別家里時,并沒有感到確切的失落;等到了市里,發現去學校還需要翻過大半座山,而四周除了黃泥巴和長相隨意的樹別無他物時,母親才真正傷心地想起家來。

母親的聰穎使她在班里感到孤獨,老師教的東西她即使不聽,也能比別人學得好。在這里,母親不能像以前那樣快樂自在了,她經常躲在被窩里哭著寫信,曾幾度流露出退學的想法,但一想到姥爺嚴厲的嘴臉,母親還是不免打起了退堂鼓。一學期后的一個周末,母親散心去逛商城,在那里第一次遇到了父親。他穿著紅色夾克和淺褐色西褲,皮帶上的金屬扣頭在陽光下熠熠閃光,父親微卷的頭發背向腦后,幾乎及肩。父親看著母親走過,被她眉眼中冷冷淡淡的哀傷擊中了,與父親向來喜歡的熱烈與瘋狂不同,母親激起了他人生中最初始的保護欲,那一刻,他無比希望自己能拯救她。他站直了身子,沖母親揚了揚下巴,母親側眼瞥見,頭都沒抬,慌亂地避開了。“你是學生吧?”父親的聲音忽然出現在母親耳后,她急促地應了聲,“是的,交校?!薄拔乙彩墙恍5??!币娔赣H仍有防備,父親接著說,“我三年級了,學汽修的?!蹦赣H哦了一聲?!拔蚁?,你能跟我一塊出去玩嗎?”父親指了指身后的摩托車。“下次吧,下次我叫同學一起。”母親扭頭離開,匆忙趕回學校,回到宿舍才發現自己心跳得厲害,無論怎么扇風,臉還是滾燙地紅著,父親的臉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這樣的反應讓她想起童年時在田坎里遇見的一條青蛇,那回母親一路狂奔,等到了家里,驚魂甫定,蛇的模樣在腦海浮現,才害怕得放聲大哭起來。

母親當時并非沒有意識到父親的危險,只怪學校的生活太過枯燥乏味,姥爺的獨斷安排也令人長久地心意難平,思來想去,母親便賭氣一般,決定追求一些新奇。于是隔周,母親便又來到商城,父親倚著摩托車,停在之前相遇的地方,好似等待已久。母親向他投去微笑,父親也暖融融地笑了。他載著母親來到城邊的水庫,大壩正泄著水,兩人沒有說過多的話,靜靜地聽水聲,隨后父親指向不遠處一穴山洞,“你知道嗎?前些年那個洞里有幾個青年男女跳迪斯科,后來都被抓了?!薄疤枰卜阜矗俊薄爱斎徊?,”父親揚起嘴角壞笑道,“除非他們脫得一干二凈?!蹦赣H害羞得抬不起頭,父親繼續說,“要不要進去看看?聽說有個很兇的叫花子住在里面?!蹦赣H凝視著山洞深處,仿佛怪物的大口把這個世界咬掉了一塊,黑不見底。猶豫之中,父親抓住母親的胳膊,朝山洞里而去。他一臉自豪地看著母親害怕猶疑的表情,帶著她緩步向里,母親伸出胳膊往前探,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碰到凹凸不平的巖壁,母親像觸電一樣縮了回來,父親笑著安慰,說這里面有一小水潭,他把手浸在水里,不一會兒便取出來,捧住母親的兩頰,像冰塊一樣。母親這時才意識到自己緊張到全身發燙。“叫花子呢?”母親問。“可能……出去了吧。”母親反應過來叫花子不過是父親捏造的,她轉身回望洞口,才發現他們已深入洞內,而這奇妙的、被引領的體驗在接下來倆人共度的時光中多次出現。慢慢地,母親不再等待周末,為了追隨父親,她開始跟著逃課。

父親帶母親去了很多地方,輪滑廳、露天舞池和山水之間。到了放假的時候,父親便給母親寫信,兩個月的時間里,父親寄出的信疊起來足足有三厘米厚。在其中一封信里,父親把自己的家庭成員詳細而熱情地介紹了一遍,除了寫奶奶時,他語氣變得沉重,說他愿意用一切去換回擁有她的童年,父親轉而接著寫道,“我相信,你一定會是個好母親?!边@句話給母親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沖擊,她觸摸著父親剛硬的字跡,回憶起自己成長過程的快樂和遺憾,對未來生活的期待使她幾乎落淚。母親懷著感動和決心回了信,在信中她約定了日子,想帶父親回家見見姥姥姥爺。

那一天,父親跟母親一路轉車,終于到了母親老家。他們在山路間輾轉,來到母親家樓下時,姥爺已在樓上沉默等候多時,看見父親奇異的發型,姥爺眉頭一皺,脫口罵道,“什么雞窩。”父親不但沒有退縮,反倒嘿嘿笑了起來,說齊秦也留這發型,“齊秦您知道吧,歌手,很火的?!崩褷敽藓薜剡艘豢?,扭頭進了屋,便再沒跟父親說過話。姥姥倒是耐心地詢問了父親的情況,雖然小伙子看起來輕浮,不討人喜歡,但爺爺跟奶奶也都教過書,道理應該還是能講的,要實在到了結婚那一步,母親嫁過去不至于受太大委屈。姥姥拉著母親的手,放在胸口不住地撫摸,落下喜憂參半的淚水,嘴唇顫抖,說不出話。母親明白,家里當時的決定虧待了自己,因此盡管姥爺臉上寫盡了反感,卻也恥于再干預女兒的人生。由于老丈人的冷眼相待,父親和母親便辦不成婚禮,這成了母親另一件憾事。當他們再次見到姥爺時,已是一年后,母親懷中的我又白又胖,目光炯炯,對人笑得毫無保留。姥爺眉頭終于舒展了,把我接過去后就再沒離過手。這次回家我們照了張合影,大家表情都很溫暖,連姥爺都抓著我的手幸福地笑著。多年后我才注意到,照片中的父親,黯然地站在角落,跟其余人保持著并不親近的距離。

相比起姥爺的厭惡,爺爺這邊很喜悅地接納了我的母親。母親的賢惠和持家在此后數十年里得到了親戚們一致的認可,即使后來父親跟母親分開,幾位伯伯都出面說,以后他們只會認這個弟媳,而不是這個沒用的弟弟,當然這是后話。

我們的家庭剛組建時,母親為了照顧我,放棄了分配在別縣運管所的工作,父親則在爺爺的安排下,去學了駕照,之后貸款買了貨車,帶上母親一起跑長途,當然我也在。為了保證母親和我睡得平穩,父親慢慢養成了穩重過人的駕駛功夫,他一生別無其他所長,但說起開車,坐過的人都誠心贊賞。

那時候會開車的人還比較少,一般情況下跑長途運輸,三五年就能回本;本以為婚后的日子能一直這么無風無浪地走下去,但是過了幾年,父親不賺反賠。盡管開車技術過硬,但父親還是疏漏了一點,他忘了給發動機做保養。大伯得知發動機損壞后疑惑不已,他從未聽過有誰能在短短幾年內把車開成這樣子。爺爺也去打聽了,證實了大伯的話。爺爺忍著恨鐵不成鋼的氣憤,貼上更換發動機的費用,一進一出,之前兩年全白跑了。

當一切又回到起點時,母親聽一個遠房親戚說,福建某地有工程,急缺人,便想叫父親一同前往。父親本來就深陷郁悶,恥于承擔,好像是機器自己要報廢,跟他沒有一點關系。聽到這一消息,心想正好借此機會遠離家里責怪的絮叨,于是不經任何人商量就把貨車轉賣了。這是父親婚后做的第一件糊涂事,在父親從福建回來不久后便暴露了。當被爺爺質問時,父親氣定神閑地把我摟在懷里,說:“這真不怪我,我也是被孩子他媽給騙了。”“她怎么騙?我還不清楚你?做事一點不過腦子!”“我怎么了?”父親抬高了音量?!鞍l動機也給你換了,大不了再跑幾年就是,這下倒好,車子都賣了,還欠著債,以后這個家怎么指望你?”“指望我?哼,”父親輕蔑道,“指望孩子他媽吧,她賺大錢去了?!睜敔斶@才反應過來父親把母親一個人留在了外地,他被氣得差點住院,“真是辛苦她了,跟著我們家這個孽子。”后來爺爺一想到父親,就噙著淚水罵道,“孽子啊,孽子。”

在這之前,父親和母親帶著我一路輾轉來到福建,去找那個遠房親戚。他給安排了宿舍,簡陋的平房,四周沒有很高的建筑?!翱上Я?,本來以為離海邊很近?!蹦赣H說道。倆人還沉浸在初來乍到的新鮮感中,對即將發生的事情毫無準備。父親怎能預料到,他們的婚姻會如此迅速地迎來拐點。我們仨在一個不到十平米的房間里安頓下來,只有一張掉了漆的木床和一排生銹的衣架,窗外灰色的天光透過毛玻璃暗沉沉地照進屋里。盡管這是一幅跟“美好”毫不搭邊的景象,但也不妨礙父親和母親心中的希望。母親仔細地鋪好床,父親借來掃帚除塵,小家變得整潔了許多,我們安穩地睡過了這一晚。第二天大早,遠房親戚便敲響了房門,把我們交給了一個叫劉總的矮個男人。劉總笑嘻嘻地在前引路,我們睡眼惺忪地跟著,他把我們帶到一個充滿霉味的大廳,那里有二十多人席地坐著。劉總朝最前面坐在皮椅上的“老師”點了點頭,那人露出了滿意的笑容,緊接著像掙脫的彈簧似的從座位里蹦了出來,大家都被他雜技般的身法吸引了眼球。他的眼神慢騰騰地刷過每個人,我們都不由地屏住了呼吸。突然,他激昂地吼了一嗓子:“好!”嚇得所有人一激靈。他接著說道:“實不相瞞!在座的各位,都是一等一的幸運人士!知道為什么嗎?因為你們抓住了機會。眾所周知,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而我從各位的眼神中已經得知,你們已做好了十足的準備!我們的機會,真可謂是前所未有!上世紀八十年代靠經商,我們已經錯過了,如今九十年代,氣象已變,我們要靠什么呢?”“老師”的眼神充滿鼓勵地刷過人群,然而大家只是呆呆地回望著他?!安恢罌]關系,我來告訴大家!”“老師”捏了捏嗓子,發出高亢的聲音,“現在靠的是產品,靠的是人脈,靠的是你的親朋,和你的好友,各位請一定要轉變這個觀念……”父親聽到這里,開始警覺起來,急忙朝母親使了個眼色,但母親沒能意會?!案魑徽堊屑毬牐薄袄蠋煛碧岣吡艘袅?,父親只能咽回嘴邊的話,“我剛說的還不是重點,我說過各位都是一等一的幸運。而幸運不在別處,幸運恰好就在這里——”他側過身,抬起手臂歡迎,墻邊倆人合力抱來一個紙箱,“老師”深情地靠在紙箱上,輕輕地撫摸著,好像里面藏著易碎的寶貝。箱子打開后,一個白色的儀器映入眼簾,大家都伸長了脖子觀望?!昂闷孢@是什么嗎?”“老師”臉上露出了壞笑,“同志們,仔細看,仔細瞧,這就是未來,這就是機會,這就是健康!”原來那神秘的機器是個腳部按摩儀,“老師”大方地邀請聽眾上前體驗,第一個被拽上去的人無比謹慎地將腳伸進去,將信將疑地閉上眼睛,傾著身子仔細體會,忽然,從腳底傳來一陣機器震動的聲音,這個人嗷嗚一聲叫了出來,父親和母親也被這奇異的叫聲引起了好奇。“啊——爽——啊——嗷嗚嗚——”“老師”欣喜若狂,調大了力度,那個人開始全身打顫,仿佛迎風飛舞的紙片一般?!昂昧撕昧?,他已經舒服得不得了了。”接下來“老師”繼續邀人體驗,慢慢的,體驗者變成被眾人圍觀的領唱,每當其嗷嗚一聲,其余人也不自覺跟著嗷嗚一聲,越來越集中,越來越響亮,最后大廳里仿佛煙花齊鳴,仿佛千人打鐵,其間不乏“老師”歌劇般的高聲呼喊:“幸運的各位,這就是未來啊——”

時間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了下午五點,父親跟母親都累極了,拖著身子去食堂領了盒飯,回到宿舍后母親才想起回問他:“你之前看我是干什么?”父親的盒飯還沒打開,他的表情凝重了下來,說:“我看這個像傳銷?!薄皞麂N?那是什么?”父親有些不耐煩,“就是讓你拉各種人入伙,然后賣東西,他們要賣的就是那個按摩儀。”“那這個能掙錢嗎?”“掙狗屁,騙人的玩意?!薄澳阍趺粗啦粧赍X?”父親頓了頓,質問母親道:“你不是說做工程嗎?怎么騙我來搞傳銷?”母親聽得一激靈,“我怎么騙你了?”父親漲紅了臉,多半是出于憤怒,還有一部分出于自己羞于承認的難為情。他告訴母親,為了跟她出來搞所謂的工程,把車都賣掉了。母親“啊”地一聲,手中的筷子掉落在地。母親無辜地解釋道:“我也不知道啊,是親戚告訴我的,可是咱家的車什么時候……”“別啰嗦了?!备赣H厭惡地一揮手,把腦袋轉向外邊,嘟噥道:“沒想到他媽的被你給騙了。”沉默中,母親流下了委屈的淚水,“你說清楚,我怎么騙你了?”父親輕蔑地哼了一聲,說“咱走著瞧”。他翻出錢包,清點出母親回家的路費,扔在床上,抱起我便決絕地往外走?!澳阋ツ??”母親疑惑不解地看著父親的背影,甚至沒來得及起身挽留。父親冷冷地說:“我先帶著兒子回家,你在這愛咋辦咋辦?!北诲e怪的母親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內心的不安隨即化為恥辱——在之后很長的一段時間內,她都相信是自己搞砸了這一切,哪怕母親后來已經清楚地意識到,父親只是害怕承擔責任。日后他暴露出的種種惡習也讓母親最終離開了這個男人。盡管如此,時至今日,她仍對那件事懷有化不開的歉意,好像那是婚姻生活中所有不幸的開頭。然而在當時,一種急于證明自己的渴望壓過了對父親的問責(自然也錯失了使自己解脫的機會),既然我也被帶了回去,母親便決定留在此地,心想掙出錢來,證明父親草率的苛責是個錯誤。

父親帶著我連夜往家趕,第二天,母親的宿舍里分配來另一個二十出頭的丫頭,叫小琳。母親試探得知,小琳也不知道傳銷是做什么的。“我遠房親戚說這里有工程,雖然沒看到,但感覺這里也不錯?!毙×招缕娴卮蛄恐車f道。然后一直等到第七天,“老師”才結束沒頭沒腦的培訓。這時,他開始露出真面目,讓大家先墊錢購買按摩儀。有些人一次性買了兩百多臺,如果真的像“老師”所說的那樣,那么這兩百臺按摩儀將為他帶來近十萬元收益。當母親被問到要買多少臺時,她只是略顯遲鈍地搖了搖頭,“老師”說:“改變命運的機會就在你面前,難道不想抓住嗎?”母親聽了還是搖搖頭。“老師”有些氣急敗壞道:“你不要浪費這份幸運,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你一樣的,你知道嗎?”母親眼巴巴地望著“老師”,終于開了口:“可……可是我沒有錢……”“一分錢都沒有?不可能吧?”“真的沒有。”“那你怎么來的?”“老師”挽起衣袖,擺出勢必要拆穿母親謊言的架勢?!拔艺煞驇疫^來的?!薄八四兀俊薄耙呀涀吡恕薄白吡??”“走了?!薄安还苣懔耍俊薄袄蠋煛钡囊粽{逐句升高?!安还芪伊??!薄皨尩模趺磿羞@種人。”他難以置信道?!澳恰椰F在該怎么辦?”母親小聲問?!袄蠋煛卑涯赣H帶到大廳外面,斥責她道:“沒錢你還想怎么辦?想在這蹭吃蹭喝?”母親故作迷惑地注視著他,“老師”不耐煩地嘆了口氣,意識到無論怎樣母親也開不了竅,“算了算了,早點收拾東西滾蛋?!苯又涞溃骸拔铱茨阋矝]有發財的命?!蹦赣H轉身小跑回宿舍,等小琳也回來時,母親問她:“你買了多少按摩儀?”“二十多臺呢!我只帶了這么多錢,不過我準備明天叫家里再匯點錢過來?!毙×蛰p快的語氣像被春風熨過似的,她腦袋一搖一擺地,仿佛面前已經堆滿了鈔票?!跋劝堰@二十臺賣出去再說吧,”母親勸道,“還有,我過幾天就回去了。你自己在這邊,千萬多留個心眼?!毙×针m然詫異,但也沒阻攔,仍然享受著做發財的美夢。

到了夜深的時候,她們的門突然被敲響,母親驚醒過來,警覺地問:“是誰?”門沒有反鎖,被慢慢推開,吱吱呀呀地,母親頓時寒毛直豎。混沌不清的黑暗中,進來一個男人的身影,他倚在門口,發出不懷好意的輕笑聲:“小姑娘,一起弄一弄嗎?”母親跳起身將他一把推出去,小琳這時迷迷糊糊地醒來,母親用力抵著門,跟小琳一起把床挪到門背后堵上,兩個人一邊喘著粗氣一邊面面相覷,她們不知所措地靠床坐著,直到天亮。經過那個恐怖無眠的夜晚,母親第二天一早便匆匆踏上了回家的路。

母親回來時,大伯已給父親安排了工作,讓他負責州境內校園一卡通的售后。父親用之前賣車剩下的錢又買了輛五菱之光,帶著另一個技術員叔叔,開始在各個鄉縣往返。他們主要的任務是在開學前把新卡送到學校,學期結束去換舊卡,來來往往中順便請校長吃頓飯。父親是喜歡請人吃飯這種場合的,與人大聲地招呼讓他感到很有面子。我曾陪父親去一些學校,他每次都表現得賓至如歸。父親這份工作并不忙,平時只需要每隔一個多月去維護維護系統就行,所以空閑時候,父親能連續幾個星期都待在家里。母親回家那天,父親依然毫不在意,他沒有重修舊好的意愿,甚至連憤怒也沒有,好像方才門只是被風吹開,然后又關上了。他臥在沙發里,一動不動地看著電視。母親疲憊地把包拎回臥室,問到父親:“兒子呢?”父親不答,母親沉默了一會兒,拖著身子去洗漱了,走回客廳時,她又問:“兒子呢?”父親張開嘴,由于半天沒說話,他不由得清了清嗓子:“在……咳咳……在爸那邊。”父親經營出的冷漠不攻自破,母親頗憐憫地看著她眼前的男人——他大概是無所事事很久了。

其實父親并非像她所想的那樣,在用消極的姿態表明自己認識到了錯誤,母親的憐憫更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但父親已經不在乎了。因為他不必再束縛在家里,他經常約朋友們打牌,從他們下班打到深夜,贏錢最多的人最后請大家吃頓夜宵。父親像一個齒輪,嵌進了讓他舒適無比的系統中,心無旁騖地轉了起來。這樣的賭博在短期內并不會白白輸掉太多錢,母親于是也不以為然,只當是兄弟間無傷大雅的消遣活動。后來母親去了煙廠,車間機器噪聲極大,因此落下聽力不好的毛病。記憶中母親經常半夜回家,后來我才知道那叫做三班倒。不規律的作息讓母親臉上生出越來越濃的雀斑,有一天,父親在吃飯時無意間將目光停留在母親的臉頰,愣了三秒,但還是把疑問咽了回去。母親曾向我埋怨,說當時車間里其他女工下了夜班,都有老公去接,只有父親在家睡覺,哪怕第二天無事可做。有一次她回家路上,碰見了幾個醉了酒的人,騎著摩托車,不停地對她吹口哨。那段時間,新聞里經常播飛車黨劫人財物,最為惡劣的一起是一個女人的金耳環被摘了去,她甚至沒來得及反應,耳垂已經整個被撕爛了。母親捂緊包,低頭加快了腳步,那伙人便猛沖上前,揮舞著脫掉的上衣,不一會兒又慢悠悠地轉回來?;丶业穆纺峭砀裢饴L,好在小混混們并沒有對母親做什么,當她回到家,不禁打起了寒顫,感覺抖落一地的都是他們不干不凈的眼神。

母親獨自克服著走夜路的恐懼,父親卻始終無動于衷。漸漸地,他打牌開始上癮,朋友的家人也都起了怨氣,限制她們的老公出來跟父親打牌,因此盡管父親仍然隔三差五地做動員,朋友們卻開始以各種理由推辭。父親有些惱怒,說他們不夠意思,便自己去了賭場。賭場打牌底數大得多,輸得厲害時,一天能出去兩千。父親常去家附近的鳳南賭場,連輸的那段日子,賭場老板娘遠遠看見他便熱情地打招呼,不認識他的人也都瞇瞇地笑著——“又來散財啦!”他們心里喜道。父親打牌心態急躁,面子也端不住,越輸越想回本,偶爾也會贏個小幾百,但相較起輸掉的,已是越來越難以彌補。一天下午,當父親再次準備進入賭場時,他卻被老板娘攔在了門外?!肮痈纾劝亚返你y子還上唄?”父親一驚,轉而才想起前幾日輸光了本錢,人正在賭興上,便找賭場借了錢,父親那天手氣始終差一點點,每次都在回本的邊緣,他賭紅了眼,不知不覺已經借了五千,然而那些錢如同紙灰一樣,輕易地被風刮走了,父親還想再借,卻發現已經是深夜,老板娘笑盈盈地讓父親打了欠條,讓他回去休息。父親飄回了家,睡了兩天,醒來已忘了這事。此時父親在賭場門口,有些難為情地退了幾步,說:“我現在錢不夠,下次再來還。”“沒關系,我知道你家住哪,還有一個星期,你跑不掉的。”老板娘嘻嘻一笑,眼睛里射出一道冷光,父親后背汗毛倒豎,匆匆離開了。“上哪去找這么多錢呢?”父親犯了難,愁了一整天后,他狠下心來:“實在不行,就讓家里還吧!”父親兩眼一閉,釋然地睡去了。第二天,二姑夫找到父親,說二姑之前做心臟手術的錢還沒拿去州里報銷,寄郵政他不放心,怕丟了,于是找到家中唯一會開車的父親,拜托他跑一趟。父親拿著報銷單,看到金額有八千塊,立馬就答應了。錢在第三天就報了下來,父親第一時間神氣地來到賭場,把裝錢的信封往老板娘面前一拍——“兩清!”“老板上哪發的財?。俊薄安魂P你的事,搞張桌子來!”那天,父親又輸了幾百,但無論怎樣,他的心情是暢快的。后來二姑夫隔天催一次父親,他都給搪塞回去了,說還沒報下來,再等等?!暗鹊绞裁磿r候呢?”二姑夫難免生疑,后來自己去查個究竟,才發現錢早被父親拿了去。他知道要不回來,只能悔恨自己當初相信了父親。那次之后,他再沒跟父親說過話,而父親拿著自己姐姐報銷的錢去賭博一事,也讓家里人對他數落不停,“怎么一點名堂都沒有!都是給你慣的!也不想想要是你媽知道了會怎么樣……”爺爺捶著胸口罵道。父親想起奶奶,再找不到地方埋藏愧疚之情,心里一酸,沉默地哭了。

可消停了不到一周,父親還是又去了賭場,他想把報銷的錢贏回來,扳回點顏面,他找到母親,說要拿一千塊錢。此時母親并不知道父親拿走了手術報銷的錢一事,便問他拿錢干什么,父親失去了耐心,連說有急事,“快點,明天就還你?!蹦赣H隱約察覺到了什么,但也沒追問,只是叮囑道:“別拿去打牌了?!备赣H趕到鳳南賭場,無視老板娘和熟人的招呼,直接找座上桌,他有預感,今天手氣一定非比往昔。果不其然,幾番牌局下來,父親贏了六百多,結束的時候,他拍拍口袋,滿意地離開了。月光照著回家的路,父親心想,照這樣發展,發財已是指日可待。到了第二天,母親問父親錢去哪里了,父親癱睡在床上,模模糊糊地回答說借給朋友了。“你老實說,是不是打牌去了?”母親質問道。父親沉默不應。母親上前推搡父親,“你給我說!你給我說!”父親不勝其煩,把胳膊用力一甩,打在母親肩膀上。時間靜止了。母親強咽了口水,在眼里的淚水即將奪眶而出的一瞬間,她迅速將其擦掉。母親拍了拍肩膀,起身離開了臥室,她自言自語道:“好,瞞著我去賭博,給我等著,給我等著……”父親把頭一扭,繼續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

為了搞清楚父親到底去了哪里,母親特意請了兩天假。她佯裝出門,在樓底拐角處候著,果不其然,父親不久也出了門。她跟隨著父親來到離家不遠處的一棟自修房,父親腳步輕快,掀開門簾蹦了進去,母親在外面聽見房子里傳來女人打招呼的聲音。母親強忍著怒氣,在門外沒等幾分鐘,便沖了進去。房間里烏煙瘴氣,擠滿了麻將桌,她定了定神,挨桌搜尋著父親的身影,終于在角落發現了他。父親此刻正全神貫注地祈求到手的是一張好牌,還沒等牌翻過來,他已先用手指讀出來了——“完蛋!怎么來了個九萬!”父親把牌氣憤地扔出去。“我就知道你在打牌,還不承認!”母親的叫喊聲從他身后傳來,嚇了他一跳。父親轉過頭,發現是母親,頓時惱怒道:“我就是打牌了,又怎么樣?”“上次給你的錢是不是也輸了?”“牌桌上你怎么能提 ‘輸’ 字呢?!嗐!”父親又氣憤又慌張,他今天本打算延續之前的勢頭,可這一切被母親給毀了。周圍人都沒有作聲。母親繼續厲聲問父親:“告訴我你一共輸了多少?”父親叫嚷著想把母親支開:“回去!回去!”母親抓起父親的衣服,說:“你跟我一塊回去!”父親掙不脫,拿起桌上的手機朝地上砸個稀碎,他火氣沖沖地瞪著母親,整個身子因喘粗氣而劇烈起伏。母親愣住了,整個賭場也陷入死寂,同桌的人勸父親:“今天就算了,早點回去,改天再打。”老板娘也拼命打著圓場:“回去吧回去吧,夫妻感情最重要?!备赣H甩開母親,大步跨出了賭場,打牌聲從周圍漸漸恢復,母親這才回過神,拖著步子慢慢朝家走去。父親果然不在家,母親便轉身去了爺爺那。

母親一見到我,眼淚就繃不住了,她蹲下來用力地抱住我。爺爺忙問發生什么事了。母親一邊抹淚一邊說:“爸,這日子過不下去了。”“怎么了?”爺爺急切問道。母親便將父親找她拿錢打牌的事告訴了爺爺?!拔覀冞@個家,本來掙得就不算多,他倒好,一輸輸一千,我都不知道他到底輸了多少進去?!睜敔斪炖锊煌5亓R著父親,我又聽到了“孽子”這個詞。爺爺臉色很苦,像罩著一層濃厚的陰云,他從臥室里拿出兩千塊錢,遞給母親,勸她先請假回娘家一陣,父親的事,他去解決。

于是我被母親帶回跟姥姥一起住了。姥爺已經去世,母親上了山,跪在姥爺墳前哭:“你以前說他不是個老實人,我不相信,爸,現在我跟孩子該怎么辦啊……”母親哭到最后眼淚都不剩,只有悠悠的哭聲。接下來的日子里,母親和我過得還算平和,白天我們一起幫姥姥拾柴、施肥、喂豬,天氣晴好就爬爬山。自母親去煙廠上班起,我已經有很久沒跟母親朝夕相處過了。姥姥除了乏力的安慰,并不能給予更多,每當夜里,母親想起這個家,或者想起父親時,還是會無聲地掉幾滴眼淚。過了半個月,爺爺過來找我們,他拎了兩盒奶粉和水果。他先是給姥姥不停地道歉,說兒子沒管好,他也有很大的責任。姥姥只是“嗯嗯”地回應著,爺爺轉身對母親說,父親的事他已經處理好了,希望母親能帶我一塊回去。母親低著頭問道:“他保證不再賭了么?”“那是當然,他保證過了。”“可保證又有什么用?”母親哀傷道,用衣袖擦著淚。爺爺慌了神,繼續勸道:“考慮考慮孩子吧,他還這么小……”說完他摸了摸我的頭,對我擠出笑容。我被爺爺逗笑了,他接著對我說:“走,咱們叫媽媽一起回家好不好?”我想了想,雖然我很喜歡姥姥家,也新結交了一些小伙伴,但是,“回自己家”聽起來也沒什么壞處,況且家里還有這邊少見的糖,我于是扯了扯母親的手,表示接受爺爺的提議。母親看著我,我當時很難讀懂她眼神里的情緒,只是隱隱約約覺得母親并不是很高興。后來母親告訴我,那一刻她在十分用力地做決定,她清楚,一旦帶我回了家,從此她再也不能為自己考慮,因為只有當我是所有的意義所在時,她才能被賦予足夠的勇氣。“我們回去吧?!蹦赣H抱起我,跟姥姥淡淡地告了別。

大伯把父親的工資移交給母親保管,他嚴肅地警告父親,要是還打牌,父親就別想再保住工作。父親終于服了軟,不再去賭場,不用下鄉的時候,就躺在家里睡覺,醒來去買十幾注彩票。母親每周給父親兩百塊煙酒錢,為了及時察覺到父親是否有再賭的苗頭,母親每晚都會掏父親的衣服褲子口袋,檢查他用了多少錢,父親每次都表現出極不情愿的樣子。有天晚上父親喝多了酒,早早地回來躺在了床上,母親照例去掏褲子里的荷包,摸索中,皮帶發出金屬碰撞的聲響,“翻什么口袋,一天到晚只知道翻翻翻?!痹瓉泶藭r父親并未睡著,他對母親大聲吼道,酒氣順著他的聲音撲來,惡臭無比?!胺憧诖趺戳耍课乙还苠X,這個家遲早讓你給敗了。”母親理直氣壯地回道。父親忽地坐起,把褲子從母親手中奪過來,順勢扔到床腳?!叭トト?!別在我這翻來翻去的,管好你自己!”母親被父親突如其來的訓斥嚇得不輕,但她還是努力保持了鎮定,扭頭離開了臥室。從那天起,母親每晚就先等父親熟睡再檢查口袋,翻的動作也明顯輕了很多。

父親除了睡覺,就是悶在家里看電視。一個周五的晚上,母親洗完碗,想看 《同一首歌》,而父親正在看足球比賽,母親一邊擦手上的水,一邊走向茶幾,她直接拿起遙控器,把電視臺換到了綜藝頻道。她若無其事地補充了一句:“節目已經開始了。”按往常,我們都會一起看這個節目,父親若非表現出極大興趣,也不會像那晚一樣冷冰冰地板著臉。后來我一直在思考,父親那晚為什么會在沉默中突然爆發,也許母親對這個家近乎嚴格的管理讓他喘不過氣來,也許喘不過氣的父親失去了我行我素的尊嚴,但漸漸地我明白,一向自由散漫的父親其實從未真正為家庭生活的到來做好準備。即使在父親和母親分道揚鑣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他仍會控訴母親的管教“不近人情”。然而十多年過去,當倆人的命運來到了截然不同的境地,這時落魄的父親才開始選擇回避,按母親的話說,父親這是不愿直視自己過得不如母親的事實,父親雖然直到五十多歲時依然沒有承認這一點,但他心里卻不止一次地幻想過,我們三個如果還在一起會是什么場景,當然這是后話。回到當時,母親剛換了頻道,父親便搶回遙控器,用力地按了回去。母親問:“你干嘛不做聲就換臺?”就又把遙控器奪回去,還沒來得及換臺,父親就抓起茶幾上的冬棗,狠狠朝母親身上砸去,母親“嗷”地一聲,冬棗接連滾落在地,父親的眼神兇惡得像要吃人。母親也早有預料似的,迅速抓起一把棗扔向父親,他揮手一擋,抓住了一個,又迅速砸到母親的頭上。兩個人一拍而起,廝打在一塊。父親抓起母親的頭發,把她腦袋當成罐子使勁地搖?!澳銈€雜種!”母親歇斯底里地罵著,用指甲在父親臉上摳出密密麻麻的血印。我聽見母親的叫罵,仿佛受到了號令,便拿起電視機旁的一截電線,那本是用來打我手心的。我一時不知該怎么辦,慌亂地哭了,握著電線在父親身上無力地打來打去,“別打了……別打了……”我細弱的聲音淹沒在他們的打罵聲中。不一會兒,他們驚動了對門的冉叔叔,他趕來敲我們家門,我沒空理會,擔心沒有我的幫助,母親會打不過父親。父親停止了搖的動作,換成拍打,我聽見母親頭頂不斷發出沉悶的聲響,我想我跟母親已經失去了勝算,便急著去開門。冉叔叔闖進屋里,把父親和母親扯開,失去支撐的母親重重地蹲坐在地,冉叔叔把父親按到沙發上,再去把母親架起來,跟王阿姨一起把她抬到他們家。母親無力地縮在沙發上,臉藏在凌亂而稀薄的頭發后面,我不停地為母親擦拭淚水,她的臉和淚都是滾燙的。我仔細回想著剛剛是否漏掉了一些能打敗父親的招術。母親一邊哭著,一邊緊緊地抱著我,她整個人都哭得潮了。那晚母親睡得一聲不響,第二天起床之后,母親就沒再張開過嘴,整整一個月,她都沒有說過一句話,我一度以為父親把母親打壞了。

那段時間里,剛好碰上煙廠改制,如果選擇繼續留崗,母親將會前往北邊的利川市,跟家里相隔三個小時車程,工資雖會高不少,但母親想想還是放棄了。為了留在我身邊,母親換了工作,去一家超市,她下班回家做完飯后就去外面學習打字。在培訓班里,母親學得最快,也最認真,總是留到很晚,快十點才回家。記憶中母親每晚睡前還會就著床頭昏黃的燈光,用塑料板模擬的鍵盤鞏固記憶詞根。結業考核的時候,母親興奮地告訴我她拿了滿分,那天她像只活潑的小鳥,母親說她已經很久沒有這種學習帶來的成就感了。

而我的父親,總在更深的凌晨醉醺醺地回家。他跟我們分了房間,半夜我總能聽見他重重的關門聲,他會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再消失不見。父親幾乎每天都在喝酒,跟他一起的還有胡阿姨。胡阿姨是我們縣一個中學的充卡處員工,平時和父親有工作往來,我母親也認識。她有自己的家庭,孩子比我小五歲。胡阿姨的老公是個出租車司機,老實、沉穩、不思進取,希望跟老婆孩子過上那種一眼望得到頭的平凡日子,但胡阿姨卻對眼前沉悶的家庭生活感到無比厭倦。她聽父親倒完苦水,尤其當他講起年輕時仗著爺爺在教育局工作而在學校里興風作浪的事跡,便看出了父親跟她一樣,擁有浪漫且自由的靈魂,不像她的丈夫似地只圖安定。相信父親跟她是同一類人,是不甘被日子束縛住的、更加生動的人,她也成功地讓父親發現了這一點?!拔易钣憛捁軇e人,也討厭被人管?!焙⒁痰倪@句話像蟲子一樣在父親心里鉆來鉆去,母親翻他荷包的場景再次浮現,爺爺和大伯的責備像潮水一般拍打過來,父親窒息了。此時他忽然看見一條繩索,他顧不了那么多,下意識地抓住它,等浮出了水面,父親看見遞出繩索的是胡阿姨,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寬慰和輕松。那之后,他便經常跟胡阿姨一起,父親意識到,自己體內暗淡下去了的火苗正在重新燃燒。當胡阿姨躺在父親懷中問他接下來的打算時,父親內心充滿堅定,他斬釘截鐵地回答道:“離婚?!彼幌氲礁⒁淘谝黄鸬淖栽谏睿推炔患按叵腚x開這個讓他渾身不自在的家了。

接著,父親找到母親,他說得很直白,說他要去追求愛情了。母親倒顯得很平靜,仿佛這一天遲早會到來。事實上,母親從未察覺過父親的不端,在他不見蹤影的一個多月里,母親逐漸意識到,父親對這個家而言并非那樣不可或缺。她沒有問對方是誰,也沒有問是什么時候開始的,更沒有歇斯底里地質問和爭吵,母親只是淡淡地問父親:“那么,孩子該怎么辦?”我還記得上次爺爺接我跟母親回家時說過,我還很小,所以我想父親應該不能拋下我不管。父親也被母親當時冷靜的回應鎮住了,他本想讓母親明白,正是因為她的管控,他們的婚姻才走向了失敗,他想讓母親意識到自身的錯誤,并無情地剝奪她悔過的機會。面對波瀾不驚的母親,父親也便淡淡地回了句:“他有自己的命?!蹦赣H皺緊了眉頭,難以置信地望著父親,質問他剛剛說了什么。“聽不懂嗎?我說他以后是什么樣子,有他自己的命。”父親的眼神依然堅定,看著母親的情緒明顯變得激動,父親獲得了一絲滿足??赡赣H接下去沒有再說什么,甚至比剛開始更為平靜,她輕輕地一笑,這時她終于看清,這個家并不是不需要父親,而是根本容不下父親,只要他還存在家中,無論是誰都不會獲得幸福。

當時我還不理解什么叫命,心想如果父親能說得更通俗一點就好了,比如“這個孩子我不管了”之類的。后來我回憶過去,不得不承認的是,盡管在我的成長過程中,父親的參與度近乎微弱,但在某一段很關鍵的時間里,他對我產生過極深的影響。那時我即將迎來小學畢業,父親有天忽然對我說道:“你要爭氣?!备赣H身上帶著很濃的白酒味,我幾乎被熏暈過去,他還語焉不詳地講了其他很多話,一邊說著一邊吐著酒氣,但只有“爭氣”兩字在我腦海里扎了根。我感到忽然被賦予了某種神圣的使命,這讓我無比亢奮。我忍住雙手的顫抖,把“爭氣”認真地畫在卡片上,貼在書桌前一抬頭就能看見的位置。接下來的日子里,我為這兩個字戰勝了許多懶惰,也忍受了不少屈辱?,F在想想,所有一切竟是為了一個跟我“不甚相干”的人——從父親的角度來說,離家前的那些話也表明他并不想我跟他有太多干系——我感到十分愚蠢和羞恥,認為我輕易地受了父親的騙,同時更替母親感到不公:父親是沒有任何的權力和資本能讓他對母親說出那種話來的,他不過是利用了一個母親無論如何都不會丟下自己孩子的決心。只要天平的這一端永遠沉重,他便能在另一端無所顧忌地保持輕盈。

可是,母親怎么也沒想到,父親竟會把我帶出去跟胡阿姨一起吃飯。那次父親對我說,有個阿姨很喜歡我,想請客帶我去吃麻鴨。我滿心歡喜地去了,那是我第一次見胡阿姨,覺得她很年輕,下巴尖尖的,有些秀氣。跟母親不一樣,胡阿姨涂了很濃的口紅。胡阿姨笑盈盈地把鴨腿都夾給了我,因此我對她并沒有什么壞印象。我回去后母親問除了父親還有誰,我說還有一個阿姨,母親忽然變得大聲,警覺地問我阿姨長什么樣,我努力回憶著,向她描述了一遍,不理解母親為何反應這么大。母親隨即給父親打去了電話:“你什么意思?”母親質問道。“什么什么意思?”電話那頭傳來父親冷漠的聲音。“還好意思問?你們吃飯就吃飯,把兒子帶去一塊做什么?”父親無言?!罢媸歉阈傲耍∧銈円院笠俑页渡蟽鹤樱揖汀备赣H匆匆掛斷了電話,母親再次罵道:“真是搞邪了!”然后把手機狠狠扔向沙發。母親捧著我的腦袋,嚴厲地說:“你記住那個阿姨了,下次再叫你去,你一定不能去,知道了嗎?”我當時仍不知道自己或者胡阿姨做錯了什么,不過胡阿姨再也沒請我吃過麻鴨。

有一天,母親突然送給了我一部滑蓋手機,是金色的三星,母親沒有說其他的話,只是交代別讓父親看見。我也不清楚是什么讓我值得這個“獎勵”,因此拿在手里橫豎感到別扭,另外一個原因是,我總覺得這是部女式手機。但我還是沒有問母親從哪里弄來的,畢竟這比我的小靈通好看得多,而且還能放音樂,我就莫名其妙地成了班里手機最高級的學生。直到不久后的一個晚上,我被一陣混亂猛烈的拍門聲驚醒,外面的人粗暴地呼喊著父親的名字,母親去開了門,我從床上下來,站在母親背后發抖。三個男人闖了進來,以前家里來客人母親總會督促他們戴鞋套,這三個人就這么直沖進家,我特別想提醒母親關于鞋套的事,可母親卻一言不發,只是靜靜看著他們,仿佛他們才是主人?!澳憷瞎四??”帶頭的男人率先問道?!肮聿胖?。”母親的平靜令三個男人感到焦躁,他們環視一眼客廳,走了進去,依次坐上沙發。帶頭的又說:“那我們就在這等。”他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說讓父親趕緊回來,最后他又補充道:“他是逃不掉的?!边^了一個多小時,父親回來了,他進門的猶疑與其說是對未知危險的提防,更像是出于對周圍環境感到陌生。父親來到客廳,正準備找一個凳子坐下時,帶頭的男人從沙發上躍起,沖到父親跟前,抓起他的衣領,母親大喊道:“你干什么!干什么?”男人扭頭兇了母親一眼,又轉向父親:“你老婆打我老婆,那我就來打她老公!”另外兩個人應聲而起,圍住了父親。父親的眼神從人頭的縫隙中鉆了出來,我看到了忍耐和憤怒,也看到了無奈和堅定,唯獨沒有看到悔意。他們在父親身上推來搡去,試圖激起他的斗志,可父親卻像頭生了病的獅子,帶頭的男人用拳頭敲了敲父親的腦袋,父親被壓低了頭,他又一個巴掌把頭打了回來。他個頭和巴掌都很大,父親的臉在他手里像個玩具。他威脅道:“再有下次,連你們兩個一起收拾?!蹦赣H在一邊不敢做聲,被嚇出了眼淚,我更是全身止不住地顫抖。三個男人靜靜站著,似乎在享受自己給這個家庭帶來的緊張氛圍。帶頭男人臨走前用手指了指父親和母親,讓他們記住今晚發生的事,然后帶著得意的背影離開了。父親終于坐了下來,把頭埋進手中,沉重的呼吸聲從指間傳出;母親擦干了淚,進了臥室,把門反鎖上。父親沒坐多久,也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家。

原來母親前段日子在街上碰到了胡阿姨,她二話沒說,走上前就給胡阿姨一記耳光,胡阿姨都沒來得及合上驚訝的嘴巴,母親又將她手里的手機搶了過來。母親質問道:“誰給你買的?”胡阿姨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何事,上下打量著眼前這個怒氣逼人的女人,反問道:“關你什么事?”母親繼續問是不是父親給她買的,因為按照她的工資水平,還遠買不起這種新款式。胡阿姨啐了一口,承認了,她說:“就是你老公給我買的,你想怎么樣?”她正伸手準備奪回手機,母親猛地抬起手,眼見另一個巴掌即將甩在胡阿姨頭上時,被路過的熟人攔住了。那個人聽到胡阿姨之前說的話,大概明白了情況,把母親手按住的同時,他朝胡阿姨露出兇狠的表情,說道:“趁自己還沒被打死就快點走?!焙⒁套煊驳溃骸澳銈兿敫墒裁??兩個欺負一個是吧,來啊!沖我來??!”熟人見狀一把捏住胡阿姨的手腕,她像忽然被抽干了力氣,委下身去,發出痛苦的呻吟。母親被護走了,隱隱約約還能聽見遠處傳來胡阿姨的啜泣。

一個星期后,我在茶幾上看見了他們的離婚協議書。

爺爺突然病重了,我去醫院看望過他。爺爺的眼眶變成了碗口,里面是一個深坑,眼珠子在碗底吃力地移動著。他稍一張嘴,整張臉皮便像是要剝落一般——爺爺已經瘦得不成樣子了。我走近爺爺身邊,他茫然地望著我,又望向二姑,問:“這是誰呀?”他的氣息已經很微弱了。二姑眼中閃著淚花,說:“這是你的孫子呀?!睜敔斅冻鰳O為驚慌的表情:“這是我孫子?我連我孫子都認不出來了?”他想抬起手卻不具備力氣,又無辜又著急地打量著我,最后不得不絕望地接受現實。他悔恨地嘆著氣,好像犯了很嚴重的錯誤。也許辨認我花光了他所有的體力,沒過一會兒,爺爺就睡著了。又過去半天,他才慢慢睜開眼睛,虛弱的聲音在空氣里飄忽不定,他說道:“我還有一些話要講。”親戚們圍著病床,都不敢哭出聲。爺爺繼續說:“老四,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這么大了還沒成家?!彼墓镁o緊攥著爺爺的手,哭著說:“你放心,爸,你不用擔心,都怪我……”她哽咽地說不出話來。爺爺又轉向父親和母親,他一遍遍地念著他們的名字,說一定不要離婚,孩子還這么小,又這么聽話,一定不要離婚。母親含淚點頭,淚水浸濕了下巴。父親遲疑了一會兒,告訴爺爺:“爸,你放心,我會聽從交代的。”爺爺放松地長舒一口氣,輕輕地說:“我累了,我先休息一會兒?!彼徛亻]上了眼睛,再沒醒過來。

之前父親帶著我們去爺爺家吃飯時,爺爺都會出門給父親買幾罐啤酒,他認為自從奶奶去世以后,是自己沒有教導好父親,才導致他變得愛混,總之他一直對父親心存虧欠。自那以后,爺爺也試圖在各種細節上作出補償,對我們歸家給予的照顧也最多。但父親似乎并不領情,我明明記得他誠懇地答應過爺爺生前最后的請求,但爺爺去世后的第二個星期,他就跟母親離了婚。多年之后我才發現,其實我對父親追求胡阿姨這件事本身缺乏道德層面的批判,我并不覺得這是什么萬惡不赦的罪孽。我回憶起之前的恨意,究其根源發現,有一半是伴隨著母親而生的,無論她曾經多么清楚地認識到父親的頑劣,也無論她日后多么成功地證明了自己的勇敢和偉大,她的人生軌跡總歸是被動地發生了改變;另一半是由于,在我并不了解實情的情況下,我對胡阿姨的第一印象還不算壞,甚至不得不承認,她比母親更年輕也更漂亮,我之所以對父親抱有隱秘的、不可告人的理解,也正是因為我其實對胡阿姨也懷有好感,這份難以啟齒的感情日后逐漸化為夢魘,在夜里不斷現身,侵蝕著我的羞恥心——感覺我也背叛了母親。但是,父親竟然如此迅速地違背了對爺爺在世時最后的承諾,我對此感到徹頭徹尾的憤怒。我想,一個人即使撒謊成性,也大可不必敷衍自己即將西去的父親,我因此曾詛咒他的良心永不得安寧。

分家的時候,父親什么都沒帶走,連冬天的厚衣服都沒拿,母親倒也沒有扔掉,如今它們還整整齊齊地疊在舊房子的衣柜里。有一天,我跟母親一起散步,她把我帶到一個陌生的樓里,樓道黑黢黢的,陰森可怖,我攥緊了她的手。母親牽著我上到頂樓,木制的房門虛掩著,母親輕輕推開,狹窄逼仄的房間里,床上一副半裸的身子映入眼簾,我看了好久才認出那是父親。他比原來胖了不少,母親說那不是胖,是發腫。自從父親搬出來住,他跟胡阿姨沒少吵過架,多是跟錢有關,胡阿姨沒有料到父親竟會選擇凈身出戶,父親相信兩個人只要擁有自由與愛便足夠。很顯然,他忽略掉了很重要的一件事:金錢同感情不一樣,它易耗得多,不善理財的兩個人日子越過越窘迫,胡阿姨有時吵到氣頭上,甚至會拿皮帶抽父親。我暗自拿父親和母親的那次爭斗作比較,確認胡阿姨比父親更殘忍。我安靜地尋找著屋內的細節:還剩半碗湯的泡面碗、亂堆的紙箱、又薄又臟的窗簾、看上去不怎么舒服的床……我沒能看更仔細,母親轉身領我下樓,我們走得很小心,外面的燈光渾濁地灑過來,我看見她眼角里有粼粼的淚光。

母親究竟是從何處得知父親近況的?我并不知曉,但我清楚的一點是,母親做的許多事都是父親所不知道的。在父親第二個兒子出生時,由于早產了三個月,心臟發育得很不好,躺在保溫箱里,每天打針需要花三千多塊。他和胡阿姨變賣了一些家當,硬撐了一段時間,后來實在沒辦法,開始四處借錢。得知消息的母親立即拿出兩萬,托顏伯伯把錢給了父親,并強調一定不能讓父親知道。顏伯伯家跟我們是世交,當初父親剛和胡阿姨好上的時候,他跟顏伯伯一起去喝酒,向他坦白了婚外情,那晚,父親把自己灌得不省人事,顏伯伯把母親叫了過去,對埋頭不起的父親說:“今天當著你老婆的面,把那件事交代清楚。該斷就得斷,這么大的人了還拎不清輕重?!备赣H一聲不吭,母親就這么凝視著眼前石頭一般的男人,搞不清他到底是真醉還是裝睡。后來父親被他們一起抬了回來,母親把他拖進廁所時,已經累得筋疲力盡。我從沒見過癱成軟泥的父親,便上前好奇地踢了踢他,母親制止了我,說那樣父親容易吐。

我對父親的小兒子十分排斥。高中畢業回家后,有天母親在拖地時突然問我道:“你有個弟弟,你知道嗎?”我疑惑地望向母親的肚子,難以置信地打量了一番,以為弟弟在她身體里?!安粫桑俊蔽译y以置信道。“是真的,你爸又生了個兒子?!蔽业哪X袋嗡地一下脹了起來,我問他有多大了,母親說不到兩歲。我試圖想象他的長相和個頭,無論如何都令我感到厭惡,因為我不得不面對這樣一個事實——父親的血液同時流淌在我們體內。我不敢想象,是否出于對血緣的占有欲,我曾冷冷地發誓:別讓我碰見他,不然親手把他掐死。但后來我還是見到了他,那次在小爺爺家團年,當時我已經知道母親支援給了他醫藥費,看著他活蹦亂跳的樣子,我忽然看見了母親在弟弟身上留下的印記,盡管是以我完全想不到的方式,但那一刻我心軟了下來,我愿意接受他身上與母親有關的那部分,因此我并沒能兌現當初的誓言。父親帶著他出現,姑姑們跟他很熟,一時間我感到恍惚,仿佛我才是不為所知的那一個。小兒子長得很像胡阿姨,我想要是他能長得多像父親一些,興許我對他的態度會有更大的改觀。他第一次見到我時,害羞地腆著臉,父親輕輕地推他過來,說那是哥哥,他便一下撲到我身旁,我不想做出任何反應,更沒有認這個弟弟,他竭盡全力向我表示親昵,臉紅得像個小姑娘,我卻一直冷著臉。父親見我并不接納他,就把他拉了回去,說:“好了好了,別打擾哥哥?!敝竺看我娒妫谒虝旱乇磉_對我的親近卻得不到任何回應后,父親都會這么說。

不止一次地,人們向我談論過父親的小兒子,更有甚者,會把我們的名字弄混,若不是因為母親,我想我定能做出跟所有接納他的人決裂這種事,雖然我也曉得“孩子是無辜的”這樣掛在嘴邊的道理,但母親真正讓我理解了它。后來的我常常感慨,在我們賴以生存的這片土地上,無數奔波忙碌、追逐名利的風景,都跟塵土散去一般虛無,這總讓我感到無比的悲涼,可是辛苦扎根在土地之上的人,他們之間超越世俗名號的溫情,以及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最本質的慈悲,又使我忍不住地落下淚來。

盡管我成功地把弟弟這一新角色安置在了內心一個不會引起任何風吹草動的位置,可父親在我心目中,終究還是死掉了。無論是我之于父親,還是父親之于我,這都是一個逐漸死亡的過程。剛開始,父親會每月寄來生活費,我還聽說,胡阿姨的大兒子成績不好,也不聽話,她和父親都管教不來,父親便經常拿我作比較,說我讀書自覺,根本不用大人費心,這惹得大兒子和胡阿姨既郁悶又氣憤。后來父親的小兒子出生并長大,父親寄的錢慢慢變少了,后來變成三個月一寄,有時候一拖半年過去了,再一拖,六七年也就這么過去了。初中畢業我便離家去了北京,一兩個月里,父親總有一次喝得酩酊大醉,他不顧時間早晚,給我打來電話,明明是周末,他卻問我:“今天在上課嗎?”明明讀了大學,他卻問我:“在上晚自習嗎?”他一遍一遍、一年一年地問著,我帶著極大的耐心回答他,腦海中總會浮現起童年時他醉倒在廁所毫無力氣的場景。父親把問題拋出,仿佛例行公事一般,獲得確認之后,都會低下聲音去,懺悔似的說:“爸爸愛你,你要記住,無論什么時候,爸爸都愛你?!边@時我連一聲“嗯”都發不出來,我好奇父親的心思到底經過了多少酒精的干擾,但當他像僧人念經似的在電話那頭一直重復這句話的時刻,我眼眶濕潤了。我想我是憐憫父親的。

真正確認父親死亡的時刻是在我堂哥的婚禮上。那天我遠遠地看到了父親,虛化的背景中,父親像一塊烙鐵,我不得不避開,以免內心被灼傷。隨著人流,我們逐漸靠近,父親眼神堅定地望著前方,我一直用余光試探,哪怕他有微小的轉動,我想我都會迎上去。我應該叫他一聲“爸”嗎?腦海里傳來父親醉酒后那句“爸爸愛你”,對父親的呼喚便從肚子里往上冒,卡在喉嚨里一觸即發??墒歉赣H卻連頭都不偏地從我身旁走了過去,我嘴里的那個字變成了生硬的石頭。

其實在婚禮之前,我已經很久沒見過父親了。自孩子出生以后,胡阿姨就經常嫌棄父親沒用,掙不了什么錢。也許他自己也詫異,當初追求的自由愛情,為何會這么迅速地掉進現實生活的泥沼里。一氣之下,父親撇下胡阿姨和孩子,獨自去往溫州,投奔我四姑了。學校一卡通的生意,大伯交給了我母親,她為此不得不去學會開車,哪怕不久前,她還是一個騎自行車都擔驚受怕的人。母親還學會了很多東西,維護系統,初級會計,她的學習能力并沒有隨時間凋零,又因為她刻苦,無論學什么都是集體里的佼佼者。

我為數不多去過溫州的經歷中,父親都做著不同的工作。第一份工作是替四姑的護膚品公司負責發貨。倉庫是四姑早些年買的舊小區一樓的房子,父親領我去過,窗外的樟樹和桂花樹把光線擋得嚴嚴實實,即使在白天,也需要開燈才看得清,客廳雜亂堆放著貨箱,空啤酒瓶散亂一地,父親工作的臥室里有一臺老舊的電腦,訂單夾在打印機里,像吐出的無力的舌頭。這樣的場景讓我想起小時候母親帶我去看他那回,仍舊是落魄與寂寞,讓人不忍心說些什么。家里沒其他吃的,父親給我煮了一碗面,加了老干媽、青菜葉和雞蛋,我知道他已經盡力讓清水面顯得豐富了。先應付一頓,他說。下午他去菜場買了鹵牛肉和蝦,帶到了四姑家。

四姑說父親做飯水平高,但在我的記憶中,并沒有吃到過他做的菜。父親在廚房忙碌著,像個真的大廚那樣,嚴肅地鎖著眉頭,時不時急躁地數落幾聲,鍋碗瓢盆被弄得直響。熱菜端上桌擺在我面前后,他又一改之前的嚴肅,開始別扭起來。父親謹慎地問我:“味道怎么樣?”我只回了句“還可以”。我對好吃的食物的評價向來都是“可以”,可父親卻漏了氣,低聲解釋說這次的蝦還不算好,他也責怪了辣椒,說溫州的菜場居然沒有二荊條賣,那個炒起來才香。我瞥了一眼父親,他的眼神被什么東西重重地壓下去了。

我忽地想起,多年前的一個早上,因為已經遲到,父親便開車送我上學,他把面包車從巷子里倒出來,撞到了一個打電話的男人,父親惡狠狠地沖下車,朝那個人瞪了一眼,男人質問父親怎么回事,父親非但沒有道歉,反倒打雷一般嗆了回去:“你怎么回事?”男人哭笑不得,說:“不是你把我撞了嗎?”父親罵道:“誰讓你站老子車后面,這么大的聲音你他媽聽不見是么?”男人完全沒有料到父親竟作此回應,眼見父親氣勢洶洶地走來像要打架,男人拍拍衣服趕緊離開了。

“人都害怕惡人?!钡弥耸聲r,我哥說道??裳矍暗母赣H,與那時已經判若兩人。讓父親產生變化的,除了與小兒子的分離,我四姑父也是一個重要原因。四姑父從洛陽來,跟四姑都在溫州打拼,兩人談戀愛時,都已三十多歲,四姑的婚事也是爺爺生前一直擔心的,可惜他沒能看到。他們的孩子涵涵出生后,四姑父請了保姆阿姨來照顧,但在父親到來后不久,四姑父突然宣布要辭掉阿姨。他口中“出于各方面原因的綜合考慮”說到底不過是為了能得寸進尺地剝削我父親。阿姨原先住的房間騰了出來,父親雖不用再忍受一樓庫房的潮濕陰暗,但也承擔起了洗衣做飯的日常職責。四姑父每次應酬回家,便將襪子和鞋扔在門口,搖搖晃晃直奔臥室,把說書的電臺聲調到最大,房子每個角落都聽得見。父親等他的呼嚕聲響起,才默默把皮鞋擺正,襪子扔進洗衣機,也只有當四姑父不在家時,父親才對四姑抱怨幾句他的邋遢。

我想,那個時候我是同情父親的。為了讓這種同情有個出口,我曾專門虛構了一個故事,把父親變成一個為專心創作小說而寄居在妹妹家與妹夫、外甥一起生活的藝術家。故事中的父親仍舊為一家人做飯,他跟生活中的父親一樣,會在“男主人”面前畏手畏腳,哪怕被冷嘲熱諷也不敢言重一句,只在背后罵幾句,以解心結。巧的是,后來父親竟然真如小說中那樣,逃離了這個家,盡管不到半年,他又灰頭土臉地回來了。而且生活畢竟不是小說,我在故事結尾給父親安排了一道可以沖破的墻,讓他實現了真正想做的事,也擊潰了這個家對他的剝削,但現實里,父親連觸碰那道墻的機會都沒有。母親說,那是因為父親喪失勇敢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當時父親其實看到了那篇小說,他的第一句話問了四姑:“這(寫小說)就是他以后準備做的事嗎?”第二句話他說:“他什么都不懂?!?/p>

父親去溫州的第三年,找了份開灑水車的額外工作,早上五點出車,中午再出一次,每月能多掙三千,偶爾把水賣給做生意的小老板,就有二百的灰色收入。那段時間父親還有許多其他的歪主意,他想走私海上石油,詢問我的看法。我反問道:“這不犯法嗎?”父親若無其事地說:“我看很多人都在干。”我沒再回答。多年前父親就是如此,總渴望一夜翻身暴富。母親說先前家里勸他開出租,雖然辛苦,但很掙錢,母親搖著頭說:“他怎么能拉下那份臉面呢?”父親這次還帶我坐了他的灑水車,我爬得很費勁,父親在駕駛座上看著我,我并沒發現他的難為情,車在市區開得很慢,我有足夠的時間觀察新鮮的街道,父親還很驕傲地說:“我這車不用等紅燈,威風吧?”我便欣慰地以為父親終于能腳踏實地了,可后來證明,事實并非如此。

發一筆大財是貫穿父親一生的癢,就在親戚們覺得父親在四姑身邊安安分分地打工也算不錯——至少能養活自己時,他又做出了一個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決定。剛去溫州一年,父親辭掉了那里的兩份工作,準備回家籌錢開餐館。從十月份起,父親就跟親戚們事先張羅,要請大家到新店吃飯,仿佛餐館能直接無中生有變出來一樣。大家的響應也并不熱情,果然,一直等到了年底,父親的承諾才兌現上。開業那天,來吃飯的親戚和朋友不少,父親跟胡阿姨忙得團團轉,桌上全是盛滿的肉菜,父親抽空來挨桌敬茶?!安缓染屏?,”他說,“一會兒還要忙呢?!鄙⒘藞觯赣H把大家送走后發現,菜沒有被吃多少。事實上,聘請的廚師水平有限、菜品不新等問題,父親事先就有過顧慮,但對父親打擊最大的是,他曾經那幫要好的弟兄們,在開業那天過后便沒有一個來照顧生意的。父親守在冷清的大廳,只有偶爾幾個散客讓他回過神來。父親想到,在這個縣城里,他曾經是呼風喚雨的人,視義氣比生命更重要,現在自己卻落得這般落寞境地。父親不得不痛苦地承認:他在這個縣城的地位和名聲已經被移除了,無論他再吹噓任何夢想,都不會有人在意。父親放棄了,他不再試圖找回曾經的輝煌,也沒有再主動聯系過誰,不久,他便轉手掉餐館,灰溜溜地回到了溫州。

這次父親帶上了小兒子,胡阿姨不愿自己撫養,每次小兒子往身上貼,她總是如坐針氈,不愿跟他太親密。小兒子只想跟爸爸在一起,父親對重新回到身邊的小兒子懷有千般耐心。小兒子忽然換了床,睡眠變得很淺,經常半夜醒,哼唧著發脾氣,像沒吃飽奶水的小動物。被弄醒的父親急促地左右張望,他深深地吸一口氣,便平靜下來哄他:“爸爸在,沒關系,不用怕?!蔽医吡λ妓魍?,找不出父親對我有類似的照料,我并非因此責怪父親,相反的,我對弟弟產生了極大的排斥情緒,不是因為父親的偏愛,而是由于他小姑娘一般的性格。父親以前常常嚴厲斥責我:“不要哼哼唧唧的?!蔽也恢栏赣H是否后悔那樣粗暴的教育方式,更不知道他現在是否在小兒子身上補償對我的失責。

支撐父親的,除了小兒子,還有死去的爺爺。每年七月半,父親都奔走相告,叮囑后人們燒紙包悼念,盡管親戚背著父親都說:“人在的時候不盡孝,死后搞再隆重又有什么用?”但父親依然堅持著一年一度的儀式,暮色降臨時,他便拎一個空鐵皮桶到路邊,把紙包點燃,一個一個往里扔,父親問我:“你會不會包?”見我搖頭,他又說道:“這都是傳統,要學會的?!被鸸庹盏盟劬σ婚W一閃,父親沉默的臉色總讓我想起他在爺爺瀕死的病床前的模樣。爺爺死后第十個清明節,父親突然從溫州回來,帶著一隊人馬上了山,來到爺爺墳前,右邊挨著的是奶奶和太太的墓碑,墳前青苔柔軟,兩棵水杉長得足有兩層半樓高,是爺爺在奶奶去世時種下的。之前的清明時節,爺爺都會站在一旁,從樹根一路往上打量,最后需要用力仰著脖子,天光照得他睜不開眼,終于望到了樹頂,欣慰地笑道:“真好,長這么高了啊,”然后他就在我腰部比劃,“當時種下的時候,才這么點高?!?/p>

父親帶來的人拿出卷尺,在墳邊左右打量,時不時指向那兩棵大樹,低聲交流著。過了一星期,父親又帶著這幫人馬上來,他們還馱了幾大袋水泥,背著石柱。父親請教過風水先生,說杉樹太高擋住了陽氣,于是他便指揮人將樹砍了,樹汁從斧鑿的缺口密密地滲出。二十年了,這兩棵樹就這樣狼狽地完成了使命。小時候哥哥用砍柴刀劈過樹干,流出蠟黃的汁液,他說等這個干了就是琥珀,我追問為什么樹里有黏黏的水,爺爺在一邊聽見了,笑著說那是樹的眼淚。水杉緩緩倒地,發出窸窸窣窣的哀嚎,陽光瞬間穿透過來,蒸出一層薄薄的霧氣。他們又費了半天工夫,從三座墳后往前鋪了一道水泥斜面,兩邊各做了一對八字敞開的石凳。墳地左邊的耕地里長滿了雜樹野草,父親思忖一番后,叫石工師傅砌矮墻隔開了。隔了幾日,水泥干透,父親獨自來到墳前,眼前已是一處干凈整潔的小陵園,倚山望路,視野開闊。他點起一根煙,認為自己很是盡了一番孝心,自我滿足又悵然若失。修理墳墓一事父親從未與人商量過,他迫不及待地拍下照片告知親戚們,沒有遺漏一絲細節。小爺爺家的姑姑們在手機上看到墓地的圍欄,不停地放大又縮小,紛紛發出難以置信的驚呼。大姑姑指著父親罵道:“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三姑姑二話不說,直接退了群,而父親沒有做任何回應。我起初并不明白,以為是父親把墳修得難看了,或者跟那兩棵樹有關,但妹妹后來告訴我,父親這樣把墳圈起來,就是沒給小爺爺和小奶奶預留地方,我才懂得了親戚們的怨罵和父親的不周,也懂得了父親的沉默意味著什么。

只有小爺爺保持著冷靜。一天他把三個女兒都叫到家里,獨自站在人群外圍,若無其事地注視著前方,說以后等自己和小奶奶死了,就燒成灰撒到河里。盡管我知道他懷有此種想法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太爺爺當年隨意埋下的尸骨后來無處可尋,讓他感到生死蒼涼。他曾無奈地訴說那個場景,修路工人把地亂挖一通,很多人家的墳被刨了出來。那時候爺爺在武漢讀書,太奶奶患病了身體很虛弱,小爺爺便只能一個人去尋尸體,一看到那地方他就絕望了,尸體和泥土雜亂地堆成小山,小爺爺沒尋一會兒,就忍不住地嘔吐,他哭著回到家,說爸爸尋不到了。太奶奶問:“尋不到是什么意思?”“太多了,上哪找嘛。”太奶奶便大概想到了,抱著小爺爺一起嚶嚶地哭。

但是姑姑和姑父們卻一致認為是父親的沖動無腦使得小爺爺感到心寒。他們找到父親,冷冷地命令他把石墻推掉。父親有些不耐煩,但畢竟此事做得確實欠周全,就應付著說等下次從溫州回家了再弄。三姑父識破了父親,輕蔑地念了一句:“哼,什么時候把事情做好過?”父親瞬間瞪圓了眼睛,大聲回應道:“你剛說什么?”“我說你做事不行!”“哪個?”“還能有哪個?”父親猛地站了起來,他一直認為,還活著的子孫中,只有他還惦記著爺爺?!耙銈冏约号?,我懶得管!”父親拋下這句話便氣沖沖地離了場,留下愕然的眾人。“他這什么態度?”有好些親戚當場表明要與父親斷絕往來,二姑夫順著大家的言論,又把以前父親私吞報銷款一事抖了出來。在大家的討伐聲中,他憤怒的神情里流露出一絲難掩的快感。“孽子?!比藗兊碾s議中我捕捉到這么一個詞。

修墳一事,到最后也沒有得到解決,那道墻還在,之后的清明或忌日,親戚每每在坡上望見四周的模樣,便都沉默下來,不像以前那樣有說有笑了。兩位老人如今還健在,但父親卻一直拒不認錯,他再沒有出現在小爺爺家里,親戚們談論起他的次數也越來越少。父親的人際圈再度縮了水,在他五十歲生日那天,四姑在群里帶頭送出了祝賀,做聲的只有二姑和伯母,后來哥哥也祝福了他,還發了紅包。過了半個小時,父親回復:“謝謝家人們。”我看著群聊人數,二十來人,又盯著那個“們”字發呆。那天,我沒有說話。

修墳那次回家,父親還鬧出一件事。這件事跟我田叔叔有關,他已經和我母親結了婚,而母親找了一份會計的工作,帶著我搬去了市里。田叔叔在縣教育局上班,我家的老房子就在教育局旁邊,為了方便,母親便把房子拿來讓田叔叔住。父親回來時,一次經過樓下,望見陽臺上晾著衣物,定睛一看,竟是男士內褲,他的怒氣嗡地沖上頭來,一陣短暫的眩暈后,他立馬給大伯匯報,宣稱家族財產神圣不可侵犯,大伯打電話詢問母親,她說明了情況,后來田叔叔再沒在老房子住過,沒幾年,也調到市里了。田叔叔搬出之后,父親時隔九年,再次回到這個房子,神經兮兮地勘察每一個角落,試圖找出一絲外人留下的生活跡象。他憤怒地挨個檢查衣柜,當翻到一堆疊放整齊的深色褲子時,他終于罵出了那句憋了很久的話:“他媽的,我就知道。”父親毫不客氣地把它們從衣柜里扯出來,衣物被源源不斷地扔在地上,可突然間,父親發現了一件自己的運動外套,那是我小學時買的,縣城里開了一家卡帕專賣店,顏色鮮亮,父親很是喜歡,給自己買了一件白色的外套,每次穿上人都格外精神。父親把外套翻來折去,彎下身去看地上的衣服,才發現都是自己的。原來這么多年過去,母親一直好好地保留著它們。父親站著不動了,過一會兒開始慢慢地環顧四周,他低下頭去,把衣服拾起來,重新疊好,又放回柜子里,但遠不比之前的整齊了。

母親不知道父親回過家,她只是交代我,說無論如何都要把房子爭取來。爺爺去世后,房子過繼到大伯名下,每次說起,她都瞬間換上嚴肅得近乎可怕的態度:房子就是你的,他們誰也別想拿過去。母親再三確認我聽進去了她的話,接著又描述起父親當時大義凜然的滑稽嘴臉,并表示十分不齒。我緩和問道:“為什么老房子這么重要呢?”母親說:“不為別的,其實爭的就是一口氣。”

跟父親有關的兩個家庭都在爭一口氣。在我哥接親的宴席上,父親和胡阿姨姍姍來遲,大家都差不多吃完了飯,在寒暄著。他們進來時,只有兩三個親戚發出了招呼,父親這時已經戒了幾年酒,撐著又硬又圓的肚子,走到那幾個人身邊,把這些年在溫州的日子提煉成兩三句不痛不癢的話。他在座位之間游移著,找人說話、遞煙,盡管大多數人并不真正關心他,只是客套地問了聲“怎么現在才來?”胡阿姨貼著姑姑們擠出半個座位,挨個喚她們的昵稱,神采飛舞地描述小兒子的好玩事跡,仿佛驕傲地宣示著“正室”的地位與權利,姑姑們也只能掛著僵硬的笑容應和著。面對他們夫妻倆好像放飛自我的高音喇叭,我向母親示意,一起離開了包廂。

父親跟胡阿姨之間一直有矛盾,平時分隔兩地,至少眼中清凈,對抗就平和些。宴席結束后,胡阿姨質問父親,為什么我母親也在包廂里?父親并未予以過多理會,只說她愛去就去。在胡阿姨看來,母親的行為表明她還在跟以前的大家庭糾纏不清?!跋麓文阒苯痈嬖V她,讓她以后別再過來?!焙⒁虒Ω赣H命令道。父親大手一揮,表示腿長在別人身上,不關自己的事。胡阿姨惱羞成怒,“她不要臉我還要臉呢?!备赣H并沒有表現出她預想的那樣同仇敵愾,事實上,父親從不敢直面我母親,她幾乎憑一己之力把我養大,現在又組建了穩定的新家庭,但自己漂泊半生,仍未立業,缺乏基本的底氣。之前一個暑假,父親開車帶我和哥哥去溫州,父親來我們小區接我,把車停在樓下,又往前開了好一段,母親后來竊喜著告訴我,說父親那是羨慕我們,所以抬不起頭。那次父親一路上話都很少,中途也不怎么休息,等終于開到溫州,已是第二天上午。他倒頭便睡,十多個小時才醒來。

由于沒能建立起統一戰線,針對我母親的事便草草收場。沒隔幾天,一條未署名的短信發到胡阿姨手機上,她匆忙地拿過去,這引起了父親的警覺:“是誰發的?”“不曉得,騷擾短信?!薄敖o我看看?!备赣H上前想收手機,卻被胡阿姨一把奪走?!暗降资钦l?”父親大聲斥道?!安魂P你事,少管這管那的?!备赣H站起身來,奮力去搶。胡阿姨抓起手機,一把砸在父親頭上,“給你拿去,他媽的,雜種?!备赣H捂著頭,打開手機,消息已經被移除了,他解不開鎖?!敖o我打開,聽見沒有,給我打開!”胡阿姨叉著胳膊,若無其事地望向一邊?!笆悄膫€雜種發的信息?你快點告訴老子?!备赣H指著胡阿姨吼道。“我說過了,關你屁事。”父親氣得直哆嗦,“你行,你給老子等著?!薄暗仁裁??我等著呢。”胡阿姨火上澆油道?!拔抑朗钦l發的,你就繼續在外面亂搞吧,你個雜種?!睕]想到,一向罵起人來比父親還難聽的胡阿姨,此時竟笑了起來:“那就離婚唄?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也沒有什么本事。”“離!離就離!他媽的,誰怕誰?!备赣H把手機隨手一扔,“明天就離?!?/p>

沒想到十多年過去,父親的此種經歷會再次上演。當年母親的中專同學時隔多年與她取得聯系,難免說笑。母親了解父親善妒的性格,就去陽臺稍作回避,可父親那晚臉色依舊跟黑云籠罩一般,他陰陽怪氣道,“你那點破事,別以為我不知道?!蹦赣H莫名其妙,“誰的破事?嘴巴放干凈點?!薄昂?,你自己清楚。”說完父親就出了門。這一次,父親跟胡阿姨沒有討價的余地,仿佛一陣響雷,離婚協議便簽訂了。四姑給我打了電話,后來母親接了過去,兩個人才開始談論重點。家里人都覺得父親一把年紀了,做事比年輕人還沖動,不免為他的余生擔憂起來。“就這樣跟她過一輩子又有什么不行呢?”母親怨道。

父親確實沖動了,他跟胡阿姨在縣城住的房子,只在胡阿姨一人名下,可在離婚前,兩人并未談及此事。等后來父親再提起,胡阿姨已經不認賬了,她的兄弟站了出來,讓父親打消分房子的念頭,跟他一點關系都沒有。父親自認理虧,胡阿姨還說,孩子她不要,讓父親帶走,父親什么都沒說。母親曾不止一次地替小兒子的命運感到悲哀,從降臨到這個世界起,他便是柔弱的早產兒,又遇上這樣不盡責的父母,童年在不穩定和倉促中過去了,“以后還有的是磨難啊。”母親嘆喟道。幾乎一無所有的父親帶著小兒子回了溫州,先把幼兒園念完。他已經沒有其他的寄托了,以前在溫州偶爾一起打牌喝酒的朋友怎么樣都叫不動他,慢慢地,也就沒人來找父親了。他只喜歡給小兒子拍視頻,吃飯、說話、玩游戲、逛公園……然后扔到家庭群里,鮮有回應,只有自己耐心地等待發送完畢,然后不停反復地看。有一些特別滿意的片段,父親都會發到朋友圈,然后寫上:“無論如何,爸爸都會愛你,因為你是爸爸的全部?!?/p>

轉眼到了小兒子該上小學的年紀,父親沒有溫州戶口,孩子只能回老家。父親做了長久的思想斗爭,還是決定留在溫州,至少在外鄉不用目睹自己失去的一切。小兒子讀的是寄宿小學,父親每個月按時給他打去一千五的生活費。不久,父親告別了溫州,和一個朋友去義烏做點小生意,持續兩年,過年也不回家,只是偶爾在朋友圈里發一些激勵自己的話。突然有一個月,胡阿姨沒有收到錢,打電話給父親卻是空號,她找到四姑,這時大家才發現,父親已經很久沒有消息了,也沒有人能聯系得上他。親戚們焦急地猜測著,甚至準備報警,但當公安局問他的身份證號碼時,卻沒有一個人能準確地記得。我問四姑父親走前身上帶了多少錢,她說差不多四五萬。我算了算,剛好夠這兩年的生活費。

父親后來是不是做起了生意,還是賠了本,我無從得知。母親說父親是喜歡熱鬧的人,可我一度認為,如果父親的命運注定落寞,在無人認識的他鄉銷聲匿跡或許是最好的結果。直到四姑從他留在溫州的行李箱中找到這樣一張欠條:“今欠長子汪★★撫養費共計人民幣130000 元整(拾叁萬元整),囊括他成年以前的生活及教育費用?!焙竺孢€有一句“爸爸對你虧欠得太多……”但已經被劃掉,好像忽然意識到這是欠條而不是信件,后面落著他的簽名,時間是我高中畢業那年。父親當時的字跡已經不再剛硬,甚至有些顫抖,我腦海中不停地冒出母親曾問我的問題:“如果你爸以后淪落街頭,你會管他嗎?”直到那之前,我的答案都是否定的,無論從情義還是道義來說,都沒有理由管他。母親聽我這么說,似乎又反悔了,忙說你爸他不會落到那種境地的,還有大伯四姑他們呢。但當看見那張欠條,我認為我還沒有償還干凈,或者說,我與父親之間,還有一些問題沒有得到解決。

第二天,我便不動聲色地踏上了去義烏的路。

根據父親之前朋友圈的定位,我在這個以小商品著稱的城市里游蕩。這里的街道上充滿了活力,很多商家把桌椅擺在路邊,架著手機和燈光在網上直播帶貨,所經之處,像個巨大的菜市場。我想從不網上購物的父親見到此景,一定比我更感到新奇。我在路邊蹲下,一個小伙子便來給我遞傳單,“做直播賺錢學不學?”我接過來,上面寫著商業職校,我突發奇想,問他們招不招年紀大一點的學生,他說只要想賺錢,多少歲都可以。我提起父親的名字,問他有沒有印象,小伙子不耐煩道:“找人就去找警察啦,窮仔?!比缓箢^也不回地走了。

我往西邊一直走,來到了父親最后一條朋友圈的位置,一年半以前,他在這附近轉載了一段念白視頻,文稿如下:“做人要像狼一樣,你若有恩,我加倍報答,若輕視我,也加倍奉還……”即使隔了這么久,也還是能感受到父親那股自命不凡卻境遇可悲的擰巴勁兒。我在附近找了一家旅館,腦海中倒放著這一年多的光景,最后定格在一個微微發福的五十歲男人身上。他的口音和穿著已經融入了本地人的特點,他沒有表現出任何的輕松,也沒有沉重的痛苦,他對未來并不充滿希望,但也沒有絕望,他只是想遠離之前的回憶,在一個沒有人能打擾的地方,掙點錢養活自己和小兒子……

昨夜的夢境忽然讓我釋然,不知為何,我感覺到父親是喜歡現在的狀態的,至少是完全接受的??v觀父親走過的路,總是充滿不安分的躁動,對金錢,對感情,對家庭,父親就像一只鐵皮青蛙一樣,喜歡折騰,但動力有限,這使得他始終處在尷尬的境地中。我來到老客運站,發現下一輛回溫州的客車在半小時內出發,就買了票,在候車廳閑逛。忽然,我在司機名單上看見了父親的名字,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連忙去辦公室,我幾乎是奪門而入,把里面的人嚇得一激靈,“你干什么?”“我想問問,你們是不是有一個叫汪★的司機?”“找他干什么?”“我……我有東西落他車上了?!蔽一艁y地編造了一個借口。“什么時候?”“就在剛剛?!薄熬椭滥阍谌鲋e,他這幾天都在調休?!彼难凵窭锍司X,還生出一絲得意?!澳撬麓伟嗍鞘裁磿r候?”那個人不耐煩地瞪了我一眼,我連忙拿出身份證給他看,他拿了過去,翻來翻去地看?!昂钡模俊薄笆?,是?!薄班?,汪師傅也是這個地方的。”那個人咂嘴思考了一會兒,又懷疑地打量我一番,說:“這樣吧,他電話號碼我肯定是不能給你的,”他翻了翻排班表,繼續說道,“明天下午兩點,他有一趟車是開去福州的,你自己找他去?!蔽疫B聲感謝,趕忙去退了票。我的心猛烈地跳動著,雖然還沒確定那個人就是父親,但我卻十足地相信,因為這是他一生中唯一擅長的技能了。

第二天我按照時間來到車站,在司機休息室外焦急地等待著。臨發車前十分鐘,有一個身影從另一個門進去了,發福得明顯,夾克完全收不住挺出來的肚子,褲子雖然修身,但因上半身占據了過于龐大的比例,顯得難以支撐,多少有些滑稽。我定睛仔細看,他戴著墨鏡,可卻擋不住衰老的氣息,被嚼爛的檳榔露出一半,叼在嘴里。他頭發很短,沒有任何造型,即使如此,白頭發依舊清晰可見。是父親。我被定在了原地,邁不出步子,也喊不出聲音。他只在休息室里晃了一圈,就去停車場了。我目送著他的背影越變越短,步伐有些沉重,像被什么拖著。我又目送著他爬進駕駛室,喝了口茶。汽車引擎啟動聲遠遠傳來,我如夢初醒一般,朝著父親的大巴走去。突然發現自己無法接受直接暴露在父親的視線之中,他或許并沒做好準備,我從側面靠近,到駕駛室旁邊沉默地站著。

父親還在顧自喝著茶,過了一會兒才回頭看我,第二遍才認出我,他取下墨鏡,不可思議地上下打量?!皟鹤樱俊蹦R下父親的眼睛竟然是如此疲憊,色澤暗淡。我沒做聲?!澳愕竭@里來干什么?”我不知該如何跟他解釋,那張欠條讓我很感動,讓我覺得他也沒母親說的那樣不堪,但我確實沒有想過來義烏干什么。正在我思索著答案的時候,他又說:“我馬上要發車了,這上面有我電話,你拿著?!彼f給我一張名片?!八緳C”——簡簡單單?!敖裢砦揖突貋?,到時候找我?!薄皫c?”“八點多吧?!蔽野衙b起來,說:“那等你回來?!备赣H聽到這句話,愣了一下神,把墨鏡又戴了回去,沒說話。我離開了車站,陽光照得刺眼。

八點半的時候,我給父親打了電話。我住的旅館離客運站不遠,他說附近有一家夜宵店生意不錯。我提前到了。鄰座說著難懂的方言,吃的東西我也不感興趣,就拿了兩瓶啤酒,玩弄起打火機來。父親不久就進來了,他慢步走到桌前問道:“怎么沒點東西?”“吃不習慣?!薄案泓c海鮮,還不錯的?!薄安涣耍愠园伞!倍虝旱某聊??!澳阋粋€人來的?”“嗯。”“來做什么?”我已經提前思考好這個問題的答案:“家里人……都找不到你了。”長久的沉默。“你四姑叫你來的?”“不是,是我自己?!蔽彝蝗挥趾蠡诹耍@么些年,我從來沒有主動找過父親,他已經沒有理由相信我說的話。我們顧自喝著酒,父親突然問道:“什么時候回去?”“不知道,本來如果沒碰到你,我昨天已經走了?!薄澳慊厝チ?,就說沒遇到過我。”啤酒見底,眼見這場相聚即將草草結束,我終于鼓起了勇氣?!鞍帧备赣H沒動。“我……想聽聽,你以前的故事。”父親愣了一下神,說:“我能有什么故事?!蔽規缀跫背隽搜蹨I,我曾幻想無數個與父親的重逢場景,我以為能鎮定自若地與他交談,但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我還是沒能好好地和父親相處。

“其實……”父親見我的情緒低落,他緩聲說道:“我挺對不起你的。”兀地,我腦海中又響起他曾經說“他有自己的命”,嘴角無奈地笑了。“你也不會相信吧……”父親又說。我沒有應答。父親找老板要來了一箱啤酒,瓶蓋全部打開了,他舉起第一瓶,一口悶了,從胃里打出個響亮的嗝?!澳俏医o你講講吧,”父親抬起頭,“給你講講你可能不知道的事。別看我現在這個樣子,其實我小時候很聽話的,這要先提起你的奶奶……”那晚,我一言不發地聽著父親的講述,一瓶又一瓶啤酒灌進肚子里,父親不停不歇,到后來,我已經忘了我們喝了多少,我的頭越來越重,后來我感到它巨沉無比,一放松,人就趴在了桌底下,可是父親的講述一直在我耳邊回蕩,像一首沒有終點的回環詩。第二天,我在陌生的旅店醒來,忍著頭痛,我極力辨認周圍的環境?!案赣H!”我在心里大聲呼喊,他不在身邊,我去到前臺,他們說我是今早被父親送來的,而他不久就自己離開了?!澳阋呀洸皇∪耸拢€很清醒?!惫ぷ魅藛T說道。我拿出手機打他的電話,空號。我又去客運站,找到之前的經理,他卻告訴我一個驚人的消息:“你老爸已經辭職啦?!蔽毅对谠?,翻出他的朋友圈,所有動態已被清空,我的腦袋“嗡”地一聲,世界失去了聲音。

等我回到旅館,才想起父親昨晚給我講了很多很多故事,我閉上雙眼,深深地呼吸。父親的背影在前面,我分明在拼命追趕,相隔卻越來越遠。我難掩心中的悲傷,不得不暫且放下可能再也見不到父親的事實,開始極力回想他的講述。我想,如果確切地失去了父親,便只能在文字中懷念他。然后我開始動筆寫道:“我的父親小時候很乖,變成后來這樣,跟我奶奶的死有很大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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