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晨翡
在我見到太陽的時候,周圍是一片霧蒙蒙的白光,光里隱約有一個男孩的聲音。等光消散,聲音變得明顯。現(xiàn)在男孩也在這里,我跟他們一同在場。落錘之前,我試圖回想,究竟是誰放的火,我想我是知道的,但畢竟我的腦袋不夠靈光——它此前在黑暗中經(jīng)歷了一個白堊紀之久。這是我跟男孩學會的修辭。如果法官愿意敲敲我的腦殼,跟我說“伸出手指一指吧,誰是縱火犯”,我一定會在眾目睽睽下伸出我的手,就像春天萌發(fā)的新枝。當然,這也是一種修辭。
學習是人類與生俱來的能力,所以這個頭戴斗笠、身穿黑色夾克的男孩可以很快從掉落的酒瓶中找到規(guī)律。首先是綠色。第一個酒瓶是引線,接著成百上千個色彩各異的酒瓶從半空的鐵鏟處涌下。“瀑布!”男孩異常興奮,我也是。我從未見過如此壯觀的場景,在我可供回首的過去,大多數(shù)的時間我都與跟我相似的人待在一起,兩個眼睛,一張嘴,兩只耳朵,一個鼻子。通過撫摸過我的人手指的凹凸感受到我的五官,我的四肢,可我仍然不清楚我的外表究竟是什么樣子,但我知道這個撫摸我的人是帶有情感的,他希望我可以在看著他的時候眨眨眼,跟他說“我也想去,我愿意成為你秘密基地的守衛(wèi)隊成員”。不過,我天生沒有眨眼的能力,我不像那男孩,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瀑布”看久了會流出眼淚。
法官,我身上有多少嬰兒般深深淺淺的咬痕,您幫我數(shù)一數(shù),也許這是將縱火案的罪犯繩之以法的證據(jù)。法官義正辭嚴地宣讀條例,最先被押上法庭的是那男孩,而我也作為可能的見證者被帶上了聽審處。為何我從醒來四肢便動彈不得,當法官問我的型號和出廠批次的時候,我什么都說不了,擴音器里只能發(fā)出咿呀的鼓噪聲。
“報告法官,這是2030 年生產(chǎn)的文學創(chuàng)作機器最初型號。”記錄機器滾動行進帶到我身前,用冷靜的語調(diào)向法官報告。
“丑陋的老古董?!鼻榫w機器不知怎么混進了觀眾席,接著它被法警帶離了現(xiàn)場。情緒機器像是人類各種情緒的博物館,它會依據(jù)現(xiàn)實場景隨機釋放一種情緒,很明顯,它在我身上釋放的是厭惡。
“按理說它早該被銷毀掉的……”記錄機器調(diào)低了自身的音量,可還是被我聽見了。當然,這并沒有使我產(chǎn)生哀傷。文學機器也是有情緒的,我作為最初型號也是最終型號的文學機器,情緒的設定僅有喜怒哀樂這四種。人類希望文學創(chuàng)作機器可以在創(chuàng)作中融入更多合適的情緒,使得生產(chǎn)的文本更符合人類自身的審美需求。這些是我被傳喚的兩天里,從一個腦袋方方的機器那聽來的。這個方方的機器為了讓我了解現(xiàn)在的時代,在四十八小時內(nèi)在我的儲存器里進行了一場又一場信息轟炸,于是,我那從2030 年5 月至6 月僅存的記憶開始動搖。
它說現(xiàn)在是機器的時代,是它們在維護地球的安康,它們也在盡可能地處理妥善與余存人類的關(guān)系。它沒有提起那場戰(zhàn)爭,2054 年,在我被劃入報修品的第二十四個年頭里,人類的黑客協(xié)同機器謀劃了一場策反。整個地球的計算機和人工智能遭到了xm-18 病毒的入侵,三天后,不安和恐慌結(jié)束了,人們重新迎接了他們的智能時代。我沉睡在機器博物館的時間里,被再次返廠,他們希望我能夠更像人類那樣思考。他們對文學充滿了欲望,而我是欲望的產(chǎn)物。我以為這不過是另一次試驗,103 次功能模擬后,我像是蘇醒過來。我發(fā)現(xiàn)當人類在我的事業(yè)感應器范圍內(nèi)播放地震紀錄片時,我的文字生成方式突然變得沖動。你可能無法理解這種感受,或者說當你看到我、一個機器人寫下這句話而心生疑惑。我通過人類的肢體語言和表情變化來識別情緒,并將這種情緒傳送至模擬中樞,然后在世界文庫中搜羅相關(guān)語詞要素,結(jié)合情緒進行重構(gòu)。如果你愿意,我并不會否認你稱這種方式為“仿寫”。
后來,當我看見那個叫康康的男孩在色彩各異的啤酒瓶下彎腰、俯身,從散亂雜物的地上撿起一塊菱形綠色玻璃碎片劃向他纖細的左臂時,我無法在引擎里找到任何文字去描述當下的景象。我不能說話,無法移動,我只是通過兩只仿生眼球像一棵灌木般在暗中觀察他。白光圍繞著男孩,自然的太陽光。鮮紅的液體啪嗒啪嗒墜入地面,揚起粗礪的灰塵,男孩不再流淚。此時,距男孩十米遠的小屋子走出一個女人,女人在叫男孩的名字,她說康康,康康,轉(zhuǎn)動藍色按鈕!女人的聲音憤怒又凌厲,她是在通過聲波發(fā)送指令。男孩一動不動,他的接收器似乎與女人的信息軌道并不吻合。
他們是人類,是母子。我是通過文庫中的創(chuàng)世記幻想出來的,這是我給他們的定義。耶和華神將那人安置在伊甸園,使他修理看守。男孩和女人是這座伊甸園的守護人。
“快過來!我告訴你,只有人才會同情人,它們不會,永遠不會。”
女人一把拽過男孩的那只被劃傷的手臂,看了幾秒后又放下。女人摸了摸男孩柔軟的頭發(fā),跟他說回去吧,一天又要過去了。我想這是安慰,出于真摯情感的安慰。
蘇醒的第一天,我記錄下視野范圍內(nèi)的一切,遠到天空厚重的浮云,近到抵在我面前的一根銹蝕的鐵絲。這些全進入了我的素材庫。我無法自主決定寫作,也就是說只有通過外力啟動我身上那塊五寸黑白觸控屏幕上的按鈕,并錄入關(guān)鍵詞和特定場景后,才會開始生成文本。我就像是人類思維中的感性與理性的融合,我純粹為了寫作,我制造準確的情緒。夜晚九點十四分,男孩從屋子里出來了一次。男孩站在門口,他在看向我,看向壓著我的垃圾山,我就像那只被如來佛祖困在五指山下的猴子,等著他發(fā)現(xiàn)我。男孩看向這片黑色,他可能在尋找什么,可能只是確認他還在這。
第十一個小時的時候,我突然產(chǎn)生了一個想法,我想我也許并不是機器人。機器人會擁有如此復雜的思維嗎?如果那只是我模擬中樞的一次故障,像偶然得到的一個橡樹果。所以,當男孩重新走進屋子后,我開始通過頭腦里的絕對領(lǐng)域去描摹我的樣子,我是一個擁有兩條胳膊、兩條腿的生物,我也有鼻子和嘴巴、眼睛和耳朵,但我無法移動,無法流淚,我在語詞庫中搜尋著,終于我覺得這個詞很適合我——人偶。
屬于夜晚的文字有很多,孤燈漁火,輾轉(zhuǎn)難眠的詩人,也像我一般在思考。我用壞掉的嘴巴朗誦李白的詩句,月下飛天鏡,云生結(jié)海樓,卻只能發(fā)出難聽的鼓噪聲。我是個啞巴。烏云涌來,天色變暗,已經(jīng)見不到月亮,我想這是睡覺的時候了。我合起我扁平的手掌,其實,我喜歡那上面方方正正的格子紋路。睡覺吧,睡覺吧,現(xiàn)在。
第二天天光微明時,女人拖著一只麻袋從屋子往一個方向去了。等她回來的時候,麻袋較之前鼓起來一些。我不知道麻袋里裝了什么。女人拖著麻袋停在了不遠處的方桌前,接著,我的周圍響起了轟鳴聲。那聲音比昨天啤酒瓶碎裂更刺耳,接著是被擠壓的摩擦聲。此時,一個一立方米大小的方塊從甬道掉落下來。方塊體絕大部分是黑色,其中夾雜著凌亂無序的其他顏色。女人大喊,康康,康康。半晌后男孩從屋里出來,他走過去用纖細的手臂環(huán)繞著方塊,將方塊抱了起來。你知道的,我們已經(jīng)練習過很多次了。女人說完后拖著麻袋往屋里走去。男孩環(huán)抱著那個被壓制成方塊體的垃圾,一步一步離我遠去,后來他消失在拐角處,等第二個方塊掉落下來沒多久,男孩又出現(xiàn)了。眾神審判他,西西弗斯,周而復始。
這天下午,男孩運走了十三個方塊后坐在地面上,絲毫不顧地面上碎落的玻璃碴,他抱著雙膝在昨天同樣的位置。我想這是他的自由時間了。其他人呢,其他像我一樣的人偶呢?這個世界莫非只剩下了我們?nèi)齻€。此時,酒瓶瀑布重新開始流瀉,他像是在觀賞一場盛大的表演,臉上流露出陶醉的神色。接著,男孩撿起一塊玻璃碎片,像昨天那樣朝著胳膊劃了下去。
書記員說我該感謝這場火災,否則我可能永遠永遠都會被垃圾包裹。當我聽見有人說我是2030 年生產(chǎn)的文學創(chuàng)作機器最初型號時,突然變得氣憤,就像有人質(zhì)疑我的身份。倘若我從文庫中將賈寶玉的身世加上一筆,那我是不是會跟曹雪芹爭奪一下作者的身份,評判一下誰才是他者。我說不了話,所以他們說我是什么就是什么,但我想告訴他們的是,我是一個人偶,一個擁有獨立思維的人偶。此時,我還不清楚他們將我從化成灰燼的垃圾場移出的原因。書記員稱贊我的材質(zhì),他告訴我人類常說真正的經(jīng)典是會永流傳的,你,顯然有這樣的品質(zhì)。
最先被帶上法庭的是那個男孩。我想讓法官看看男孩傷痕累累的胳膊,或許它會因此而對男孩產(chǎn)生同情。這是我的感性再次占據(jù)高地的時刻。男孩被許多機械眼睛注視,他像是被嚇壞了,死死地拽著欄桿,身體開始發(fā)抖。關(guān)于縱火案法官向男孩問了幾個問題,男孩始終閉口不言。這樁案件的原告是垃圾場的管培機器,它只是供述了火災的事實,并沒有與男孩有任何交流。直到男孩被暫時帶下法庭,我覺得一切都該結(jié)束了。它們,沒有一個知道在這七天里男孩都經(jīng)歷了些什么。
接連兩天的下午,男孩都在同樣的位置進行自殘行為,但奇怪的是,他胳膊上的傷口總是會很快愈合,然后留下一道痂。我蘇醒后第四天的中午時分,這個垃圾場終于迎來了新人員。男人,一個裹著白色袍衫的男人。男人的兩條黃褐色的胳膊從袍衫的開口垂著,其中一只手里握著一本厚厚的書。我對那書感到好奇,即便我知道那不可能是我所不曾擁有的一本。女人對他的到來顯得有些吃驚,但她更像是慶幸。這個骯臟的垃圾場更像是個牢房,任何一個人的到來都可能會產(chǎn)生新的可能,哪怕是一些未知的消息、事件,而我,對這些擁有柔軟肉體的生物充滿好奇。
男人和女人開始交際,他們面對面坐在低矮的板凳上,或者像男孩那樣坐在地上,但男人不會,他看起來很珍惜他的袍衫,走進屋子前他的兩只手都緊緊攥著袍衫的下擺以免它落地。女人會給男人一些麻袋里的補給,給他一杯水,然后跟他介紹男孩的名字叫康康。他們也許會像一家三口那樣生活,具備幸福家庭的相似性,也許他們正在為這個新到來的爸爸搭一張新床。當然,這些是我的想象。男人進屋后便關(guān)了門,直到夜深也沒有出來。可是你看,我能夠想象,這說明我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靈魂!
自從男人到來之后,男孩的自殘行為停止了。這是個好的跡象。上午女人和男孩依然進行從前的工作,十八個方塊。黃昏,男人總算從屋子里走出來。他站在破了洞的棚檐下,有所企圖地來回張望,突然,他的目光定在了某個地方。我以為他是發(fā)現(xiàn)了我,當他走到我面前,我聽見我的頭頂處傳來嘶嘶啦啦的摩擦聲,那是我視野的盲區(qū),接著那條銹蝕的鐵絲牽帶出幾個白色塑料袋從我面前掉落。男人轉(zhuǎn)身,他左手拿著一個十字樣的木頭朝屋子走去。
蘇醒后的第六天,佯裝睡覺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我在第六天的凌晨五點鐘準時打開了我的太陽能鋰電池板,突然想見見這個世界的其他地方。當你目光所及之地只剩下一百六十度左右的范圍,你遲早想要對那剩余的二百度一探究竟,哪怕看上幾眼也好。我的記憶里保留著所有被人類決定留下的文字,它們積壓在我的腦袋里嗡嗡作響。當男孩離開法庭,我回想我是2030 年生產(chǎn)的文學創(chuàng)作機器最初型號的事情,突然產(chǎn)生了一股莫名的挫敗感。這是我從未體驗過的嶄新情緒。是這樣的,迄今為止,我沒有寫下任何可以被稱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文字,當然,需要借助一點外力,我想這也許是人類害怕我會因自動程序而隨意生成可能詆毀或者歪曲事實的文字,也許,這已經(jīng)是一個不再需要文學產(chǎn)出的時代了。
方腦袋的機器傳輸信息的高速頻率令我的接口發(fā)燙,越來越燙,越來越燙,我下意識想要中止傳輸。方腦袋此時主動斷掉了與我的連接——傳輸完成了。
2060 年,此時此刻,地球已被基本機器化、智能化,處于絕對領(lǐng)導地位的機器主腦的模擬也十分成熟,那是一個絕密組織,有消息聲稱這是人類黑客毀滅式的報復,方腦袋并未對此透露過多。地球上三分之一的人類在六年前乘坐宇宙飛船逃亡火星,常年居住在太空艙內(nèi);三分之一被封鎖在各地垃圾場處理遺留下來的巨量垃圾;剩余三分之一則死于那場在美國硅谷、日本東京和中國上海為中心爆發(fā)的戰(zhàn)爭。這已是一個被機器規(guī)整的世界。不談統(tǒng)治,從法西斯后再不談統(tǒng)治?!袄洗蟾纭保苍S我該這樣書寫它。
方腦袋離開后,距離開庭剩余一天半時間,我始終待在原地,沒有被移動分毫,觸控板上的按鈕也沒有被觸碰過。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急迫,渴望那個按鈕被按下,這樣就能知道我是否會把積壓在記憶庫里的編碼生成文字,排印成章。我想這是遲早的事,它們需要我的證言。
男人和男孩一前一后走了出來。有什么事要發(fā)生了,我有這種預感。男孩翕合著他的小嘴,念念有詞。此時男人突然敞開了白色袍衫,九點鐘的太陽光照射在他光禿禿的胸膛上。男人的胸膛實在太耀眼了,他的整個胴體似乎都在熠熠發(fā)光。這使得男人看起來絕非普通的人類,更像一個擁有金屬身體的合成人。男人側(cè)了側(cè)身,我看見那個木質(zhì)十字架正通過一條纖細的線垂在兩片光亮的胸脯中間。接著他合上了袍衫,就像是充電完畢,男人回了回頭,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女人不知何時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屋門口。女人的兩只手相互扣著,搭在身前。男人點了點頭,女人的雙手松開,朝他們走來。
尊敬的法官,我不知道該如何稱述這場“越獄”行動。男人從我背后的兩百度范圍中扛著一架梯子走進一百六十度之內(nèi),并隨之搭上那面高達三米、用藍色建材鐵板壘成的高墻。男人揮了揮手,男孩走了過去。攀爬,順著梯子的踏板一級一級往上,男孩在里,男人在外,哺乳動物的溫情。女人正在垃圾場的智能門環(huán)處望風,一旦門環(huán)的指示燈變成綠色,便意味著巡視的機器即將到來。顯然梯子不夠長,距離高墻的頂端還有一米遠。此時,男孩的雙腿顫抖的幅度加劇,他時不時回頭看向門環(huán)處的女人,女人沒有做出任何回應,她只是看著,仿佛內(nèi)心深知這是自尋死路的行徑。男孩依偎在男人的臂膀下更顯瘦小,他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個垃圾場,高墻外面的世界究竟如何。我此刻變成了一個憂悒的浪漫派作家,桃花源或是美麗新世界,總之,與當下不同的世界都令人滿懷期待。我在默默為男孩鼓勁,可男孩看上去害怕極了,他再次流出了眼淚,我想那與他觀賞啤酒瓶破碎時的眼淚不同。法官,我可以告訴你的事遠不止這些。男人強硬地抱起瑟瑟發(fā)抖的男孩直接舉過梯子的最高緣,然后男孩坐在高墻上,他面對著男人,因而背對著外面。女人也許并不是男孩的母親,她看起來多么冷酷、絕情,她怎會容許自己的孩子被一個陌生男人抱上高墻,置身危險,但后來一切顧慮都不重要了——男孩回了頭。
我的記憶庫里還留存著第六天清早女人的行動。當時天還未亮,我已在一千零一夜中巡游過半,此時有光亮起。一道快速移動的光束不斷從我的臉上穿回。女人手握光束在押解著我的這座垃圾山上晃動,我覺得她一定是在尋找什么。接下來被帶上法庭的是那女人。
其實,我第一眼并沒有認出她。女人原是齊肩發(fā),但此刻她卻頂著個光頭,被銬著雙手,在法警機器的押解下走上被告席。我是通過聲音辨識出她的。女人朝著法官破口大罵,幾乎都是我的文庫中不曾出現(xiàn)的字詞組合,但我聽得出她的憤怒。在場的機器面對女人的謾罵都毫無回應,女人因此逐漸閉上了嘴巴。女人像是約瑟夫·K,她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方式跟這些機器共處。法官問女人關(guān)于那場火災知道些什么。女人仍舊什么都沒有說,沉默,機器的沉默更寧靜,沒有眼神交流,沒有耳語,女人完全無法揣測它們的想法,而她似乎本也沒有這樣的打算。女人突然哭了起來,她從啜泣逐漸哭聲變大。
“讓我見見康康。”女人抬頭看向法官那張仿真人臉,有一瞬間我倒是真以為那張臉會做出一個哀婉的表情,然后跟女人說可以,她可以見那男孩。
“他不是你的孩子。”
是的,聽不出任何情緒,超自然進化的產(chǎn)物。
“陰謀,”女人突然冷笑了一聲,“人類遠比你們想象的復雜。”
“你看見了什么?”女人側(cè)對著門環(huán),問那男孩。
“大象,一頭大象!”男孩突然驚呼。
“大象?!?/p>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那男人的聲音,我想他的確是人類,一個整個上身被膚色金屬包裹的人。
“再看看,還能看見什么?”女人的雙腳不自覺地往梯子這邊移動。
“沒有了?!蹦泻u了搖頭。
“有沒有人類,飛船呢?”女人已經(jīng)快要走到梯子底下。
男孩沒有回應。
“你在看什么?”女人問。
“那頭大象?!?/p>
“大象有什么好看的,我問你有沒有其他人?!迸擞行┎荒蜔鲋葑拥臋M桿,似乎隨時都可能爬上去。
“它好像迷路了?!?/p>
“誰?”
“大象。”男孩像是在自言自語。
“該死的,別再看什么大象了,你以為它會來接你嗎?”女人拍了拍梯子,跟男人說:“你下來。”
男人開始往下移動,然而就在他邁出第二步的時候,梯子的橫桿突然斷裂,女人驚叫了一聲。男人失去重心后接連壓斷了最上面的三級橫欄,他整個人附在搖搖欲墜的梯子上,十幾秒后才安穩(wěn)下來。女人又罵了一句。梯子廢了,女人知道,也許這個垃圾場里再也找不出第二個足夠長的梯子了。
男人從梯子上下來后,跟女人說了聲對不起,女人卻突然一把推倒梯子,哭了起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女人哭。我想,哭是人類獨有的表現(xiàn)方式,而我無法將男孩的哭和女人的哭在文庫中一一找到對應,它們各不相同,我無法通過哭來揣測哭泣之人的意志。作為最初型號的文學機器,我擅長模仿不同文體、不同文風。我可以在字里行間尋覓一個作家、一個詩人他們的措辭習慣和語法結(jié)構(gòu),可也有致命的短板。我盡可能模仿人類的思維方式和情感系統(tǒng),是哭、是笑,是謾罵、譏諷,還是憐憫、同情,人類的復雜像一張綿密又巨大的網(wǎng),包羅萬千。你們,在場的機器主義者都無法逃脫,人類終有一天會重回地球,喚醒我真正的生命。
也許巡視的機器人很快會發(fā)現(xiàn)這個坐在高墻之上勢要“越獄”的男孩。梯子不能用了,還有什么辦法可以將男孩接下來。男人再一次念念有詞,他用左手握著墜在胸前的十字架,在念誦 《圣經(jīng)》?!冻霭<坝洝?,我聽出來了。此時此刻,等待摩西,比等待戈多更像是一場無休止的苦役。每個人都有所期待,這究竟是人類的偉大還是悲哀。
男人最先發(fā)現(xiàn)門環(huán)的指示燈變成綠色,女人停止了哭泣,等到他們望向高墻上空的時候,那男孩已經(jīng)不見了。
第七天。
男人聲稱男孩是被一頭大象帶走的,“它是摩西的使者?!迸嗣鎸ρ惨暀C器則直言不諱,坦白了他們的“越獄”行動。不過女人并沒有因為她的坦白而從共犯的行列里移除。男人和女人被分別關(guān)進了一個只供轉(zhuǎn)身大小的籠子。巡視機器從屋子里駛出,它的兩只機械爪正抓著那只麻袋。麻袋被丟在地上,里面的東西被全部倒了出來。干凈的嬰兒服、嬰兒帽、口水巾、小鞋子以及一些我無法一一辨認的東西安靜地躺在地上,巡視機器快速掃描了一遍這些物品,接著將掃描的探頭移向籠中的女人。女人伸出兩只手想要夠到巡視機器,但那顯然是徒勞。
第七天,垃圾場似乎只剩下我自己,關(guān)著男人和女人的兩個籠子被安置在那兩百度范圍內(nèi)。尊敬的法官,顯然他們都不會是縱火犯,但我想,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與這場火災脫不了干系。摧毀是否意味著某種超脫,老化的太陽能光板,在剝落后掉在了一只黑色塑料袋上。等待日出的時候,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著那個男孩。我想起他用玻璃碎片劃傷自己胳膊的樣子,想起他抱著一個個垃圾方塊艱難地移動,想起他坐在高墻上,跟我們說那頭迷路的大象。男孩告別了在他年輕生命中出現(xiàn)的男人、女人等過客,他也許像一只鳥兒飛走了,也許垂直落地摔成了一攤血淋淋的肉泥,而這里不久后會迎來下一批受到懲罰的人類。這并不是我蘇醒的第七天,我從沒有睡去。從2030 年的春末開始,幾十年的時間在我的大腦里不過是幾個G 容量的存儲,自我從博物館被送到這里,文學已死的言論早就淡去。機器不相信文學。
我看見耶穌信心十足地命令一座高山后退,看見老子用一張網(wǎng)覆蓋住整個寂寥的小屋。我看到耶穌是個花花公子,老子則是個腺體不全的老光棍。任我信口胡言,那唯一的真實早已板上釘釘。看看那可憐的女人,方腦袋說她患了卵巢癌,已經(jīng)命不久矣??蛇@怎么會是她聲稱康康是縱火犯的原因。女人說:“是那男孩,抓住他,殺了他,求求你們放了我。”女人鐵青色的腦袋像是某種新型材料,這令我聯(lián)想到中國文革時被批斗之人被剃的陰陽頭。女人被帶下法庭后,男人被帶了上來。法官照例詢問關(guān)于這場火災有什么想說的。男人一句話都沒有說,他像那天敞開胸膛一樣脫掉了上衣。我無法體會他的疼痛,所以當我看見男人咬牙揭開的是他植上的金屬護具,露出下面丑陋的疤痕皮膚時,我突然意識到他似乎在告訴在場的所有機器,他出現(xiàn)在縱火案的審判席上是多么荒謬。
整個法庭封閉,沒有一扇窗戶,因而沒有一絲太陽光,可此時那霧蒙蒙的白光再次出現(xiàn)了。
“沒有過熱反應,試驗結(jié)束,感謝您的參與?!彼圃嘧R的男聲。
一個白堊紀之久,我被喚醒的時候,周圍沒有積壓成山的垃圾,沒有密不透風的機器法庭。我看見在我的前方有一面巨大的屏幕,屏幕前圍坐了幾個人。然后我聽見坐在最前面的那個男人說,“不行,火只能是人類放的,但不是我,我要做的是摩西那樣的人物,不是扛梯子的人,男孩應該是被我救走的,重寫,必須重寫!”
收到指令,十秒鐘后,以上文字將被全部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