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云香 楊正陽
(黑河學院 文化旅游學院,黑龍江 黑河 164300)
“婦女是人類文明的開創(chuàng)者,社會進步的推動者”[1],女性為人類社會發(fā)展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婦女作為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之一,既豐富了歷史記載的內容,同時也被其所處時代的法律、社會文化所塑造,這種塑造體現(xiàn)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于女性性別角色的期待中。秦漢史、婦女史的研究者很早就關注這一問題,在資料有限的情況下,通過《列女傳》《女誡》等傳世文獻中女性的生存境遇來判定社會對女性的性別角色期待。但這類研究大部分側重討論“三綱五常”“三從四德”等內容對女性群體的塑造與束縛,得出的結論往往傾向于對秦漢時期對女性進行了“奴化教育”“勞動教育”,并不能全面、整體地展現(xiàn)出秦漢女性性別角色的全貌。
新材料、新理論的引進為秦漢女性性別角色研究提供了深入發(fā)掘的路徑,隨著睡虎地秦墓竹簡、張家山漢簡等簡牘資料的陸續(xù)公布,學者在研究中將傳世文獻與出土簡牘資料相結合,綜合運用歷史學、社會學、女性學、簡牘學等學科的研究方法,對女性性別角色相關問題進行討論,并且開始涉及到性別角色塑造的價值、存在的問題等。北京大學2010年初入藏一批秦簡,抄寫年代大致在秦始皇時期,其中的《教女》一文,“包括兩部分內容,前一部分講‘善女子之方’,即已出嫁女子在夫家之行為所應遵守的規(guī)則;后一部分講‘不善女子之方’,列舉了不善女子的種種劣行,以為善女子必須避免之借鑒。”[2]北大簡《教女》比班昭的《女誡》還要早三百多年,能夠一定程度上反映戰(zhàn)國晚期到秦代的女性倫理觀念,為研究秦漢時代女性提供了新的文獻材料。綜合研究和梳理《睡虎地秦墓竹簡》、《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北大簡《教女》①《教女》分為兩部分內容,《善女子之方》為已出嫁女子在夫家之行為所應遵守的規(guī)則,《不善女子之方》列舉了不善女子的種種劣行,作為善女子必須避免的借鑒。本文《教女》簡文皆據朱鳳瀚:《北大藏秦簡〈教女〉初識》,《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3月第52卷第2期,5—15頁。等簡牘內容與傳世文獻材料,秦漢時期國家、社會對女性性別角色期待的輪廓也逐漸清晰起來。本文試將簡牘資料與傳世文獻結合,從法律期待、道德期待、言行期待三個方面對秦漢時期女性的性別角色問題進行討論。
秦漢時期是中國法律的創(chuàng)立和初步發(fā)展時期,雖然秦、漢律多佚失,但從簡牘文獻中可以窺見這一時期國家、社會對女性的法律期待,具體包括兩個方面:
例如,《二年律令》中有“父母毆笞子及奴婢,子及奴婢以毆答辜死,令贖死”[3]14、“妻毆夫,耐為隸妾”[3]14、“婦賊傷、毆詈夫之泰父母、父母、主母、后母,皆棄市”等,女性無論作為母親、妻子,還是兒媳,一旦成為犯罪主體,都會被依法處理。非法律簡的文獻中也有對女性不守國家法規(guī)的批判,例如,“家室戶賦,日奉起撟”[2],“撟”通“矯”,指“假詐也”,意思是是女性對“家室所負擔的戶賦,往日奉獻時或有詐。”偷逃戶賦是典型的違法行為,因此,《教女》將其列為《不善女子之方》中,以批判的方式展現(xiàn)出對女性日常守法的要求。
按照秦法規(guī)定,女性有揭發(fā)親人罪行、監(jiān)督親人守法的義務。例如,《睡虎地秦墓竹簡·法律答問》:“夫有罪,妻先告,不收。妻媵臣妾、衣器當收不收?不當收。”[4]224在丈夫犯罪時,妻子有義務先去告發(fā),這樣既可以避免被收為官奴婢,也可以保住自己的陪嫁。《張家山漢墓竹簡·收律》中也有:“夫有罪,妻告之,除于收及論”[3]32可見漢初法律也主張丈夫有罪,妻子先告發(fā),妻子可以免于被收及論罪。可見秦及漢初的法律都鼓勵女性通過告發(fā)丈夫的犯罪行為來避免連坐,這是國家從法律角度以“夫有罪,妻先告”的形式鼓勵女性揭發(fā)犯罪,促進女性的行為自覺。
秦漢時期的女性作為社會成員,自身首先要遵守法律,已婚女性可以通過揭發(fā)丈夫罪行來保護自己的利益,這符合秦漢時期法律的實際,“也就是親屬、同居、近鄰,都負有相互監(jiān)督的責任。”[5]這種對于女性在法律上守法、護法的雙重期待源于統(tǒng)治者加強社會控制的需求,國家力圖通過法律喚起女性自身遵守法律的自覺性和維護法律的主動性,充分發(fā)揮她們的潛在作用,從而達到后世所謂“法者,所以禁民為非而使其遷善遠罪也”的目的。
如果說國家和社會對女性的法律期待具有一定的強制性,那么道德期待則是軟性的,違反了道德沒有強制懲罰。但國家為了保證良好的社會道德水平,會以法律對道德進行支撐。中國古代道德范疇比較寬廣,既包含著人類社會公共道德的成分(如尊老愛幼、扶危濟困、助人為樂等),也有突顯性別的內容。
孝親就是秦漢時期對女性道德期待的重要內容,踐行孝道是對女性性別角色期待之一,它既是對“孝”這一人倫道德的彰顯,也是秦漢家庭中對女性道德的基本要求。
那么女性如何做到“孝”?根據文獻記載,女性首先要注意個人修行,關于女性個人修行的指導,在秦有《教女》,在漢有《女誡》。秦簡《教女》中就有對已婚女性應有“孝”行的倡導,內容為:“今夫圣婦,自教思長。……老人悲心,雖惡何傷。晨爲之鬻,晝爲之羹。老人唯怒,戒勿敢謗。”[2]大意是說做兒媳的要思慮久長,公婆被事情挫傷,感到心中悲痛的時候,兒媳早上給他們做粥吃,白天要做羹湯奉上。老人發(fā)怒的時候,不要公開的指責。這里要求兒媳從日常飲食起居、心理情感方面展現(xiàn)對公婆的孝行。《教女》是當時“供個人修行的話語”“其性質似近于《女誡》”,是從普遍道德層面對已出嫁女性提出要求,是女性孝行的理想狀態(tài),有指導性,沒有強制性。到了東漢時期,班昭的《女誡·曲從》中,女性的“孝”已經發(fā)展為“姑云不爾而是,固宜從令;姑云爾而非,猶宜順命。勿得違戾是非,爭分曲直。”即婆婆吩咐的事合不合乎道理,兒媳都要去做,不要和婆婆爭辯是非曲直,這種“曲從”顯然超越了《教女》中要求女性給予公婆日常照料、情感關照的范疇,已經有了愚孝的意味。
除了寄希望于女性自覺踐行孝道之外,國家還會從法律角度懲處女性的不孝行為。《岳麓書院藏秦簡(伍)》有“毆威公,完為【舂,奊】訽詈之,耐為隸妾”[6],兒媳毆打公婆要完為舂,打罵公婆則會被耐為隸妾,這是根據不孝行為的惡劣程度實行不同處罰。另外,《睡虎地秦墓竹簡·秦律十八種》中有:“‘毆大父母,黥為城旦舂。’今毆高大父母,可(何)論?比大父母。”[4]184這里的犯罪主體應該包括女性,即女性毆打祖父母、高祖父母,按律要被黥為舂。至漢代,對不孝的處罰發(fā)生了變化,《二年律令·賊律》載“婦賊傷、毆詈夫之泰父母、父母、主母、后母,皆棄市。”[3]14“棄市”是死刑,這條律令中涵蓋了女性對丈夫尊親故意傷害、打罵這兩類不孝行為,在現(xiàn)實生活中故意傷害和打罵對受害人造成的結果可能是不同的,但漢政府對這兩種行為不加辨別,一律處以死刑。將本律與上文中的秦律相對比,可以明顯看出:漢初國家對于女性不孝的法律懲處力度加大。
由上可見,秦漢女性在踐行“孝”這一道德要求時,需要提升自身修養(yǎng)來滿足家庭生活的需要,同時其行為還受到法律的約束,國家通過軟指導、硬法律相結合的手段營造出孝親的良好氛圍。這樣就可以借助女性的孝親行為來促進家庭和睦融洽、提升社會倫理道德水平,從而維護社會的穩(wěn)定發(fā)展。
秦漢時期,國家和社會對女性言行的期待比較理想化,東漢時期著名史學家班昭在《女誡》中就有對“婦行”的概括:“女有四行,一曰婦德,二曰婦言,三曰婦容,四曰婦功。夫云婦德,不必才明絕異也;婦言,不必辯口利辭也;婦容,不必顏色美麗也;婦功,不必工巧過人也。清閑貞靜,守節(jié)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是謂婦德。擇辭而說,不道惡語,時然后言,不厭于人,是謂婦言。盥浣塵穢,服飾鮮潔,沐浴以時,身不垢辱,是謂婦容。專心紡績,不好戲笑,潔齊酒食,以奉賓客,是謂婦功。”[7]德、言、容、功全面概括了女性日常行為所應該展現(xiàn)的狀態(tài)。《女誡》所涉及的內容具有概括性,簡而言之,就是要求女性能夠遵守貞潔、言語和善、干凈整潔、料理家務。北大秦簡《教女》則側重于對女性具體行為的評判和指導,在日常生活中更有可操作性。簡文把女性的日常行為分為“善”與“不善”,對“善女子”的行為給予肯定,對“不善女子”行為進行批判,其目的是希望女性能擇善而從。《女誡》和《教女》雖然時代有不同,但二者對女性的期待相類,具體見表1。

表1 《女誡》《教女》對女性行為期待類比表

表1 (續(xù))
表1充分體現(xiàn)出了秦、漢社會對女性言行的角色期待,二者都從社交言行、儀容儀表、生產活動全方位提出了女性作為社會成員而應有的行為。首先,社會重視女性的個人品質,要求女性進行自我約束。行為是個人品質的外在表現(xiàn),品質優(yōu)秀的女性能夠嚴格自律,注重貞潔,具有羞恥心,心思端正、純良,對親人慈善友愛,與人相處,不存嫉妒之心和奸邪之腸。品質不好的女性平時欠缺善行、繳納戶賦有詐、對借貸不還者小器不忘,這些行為在當時社會是要受到批判的。
從秦簡中可以看出當時對人的美貌是有期待的,例如,睡虎地秦簡《日書》有:“以生子,男女必美。”但是,作為一個社會的人,單純的外表并不是“美”的全部內涵,內外兼修才是真正的“美”。《教女》中明確提出對女性美的要求:“外貌且美,中實沈(沉)清(靜)”,這是對女性外貌“美”和個人修養(yǎng)的綜合期待。類似“澤沐長順,疏(梳)首三之。衣數以之□者,意之父母”這樣無道德修養(yǎng)卻一味追求外表美的行為,則被列入了不善女子之方。另外,語言美也是女性之美的重要方面,“擇辭而說,不道惡語”“醜言匿之,善言是陽(揚)”要女性言語謹慎、口出善言。那些喜歡調笑男子、賣弄口舌、擾人安寧的女性則被視為反面典型。
重視女性的勞動價值,抨擊好逸惡勞行為。紡績是女性的傳統(tǒng)工作,以絲織為例,在漢代一個中等水平農戶家中,一個紡絲熟練女性一年創(chuàng)造的價值“可以占到家庭總收入的34%”[8],可見,女性作為勞動者的角色對家庭來說十分重要。因此,《女誡》要求女性“專心紡績”,《教女》也要女性“疾(績)從事,不論□明”。那些不專心紡績、不愛惜莊稼收成,還整日醉酒的女性則被稱為“女子之敗”,即女人中的敗類,成為被抨擊的對象。
綜上所述,可以看出秦漢時期的女性被期待成為守法、有德、自律、勤勞的人,其在融洽親情關系、營造良好家庭氛圍、穩(wěn)定社會秩序方面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同時,可以從秦漢時期女性性別角色中的倫理價值、道德價值中發(fā)掘有益于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的因素,如遵紀守法、體恤公婆、品貌端正、言行得體、勤儉持家等諸多秦漢時期女性應具備的優(yōu)秀品質,也正是新時代公民道德建設需要的正向引導,適合當代青年去探索、學習和繼承,并將其轉換為自身向上向善、孝老愛親、遵紀守法的積極因素,進一步促進家庭穩(wěn)定、社會和諧、國家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