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未平
撒馬爾罕薩扎干遺址發掘之前,康居的考古文化研究幾乎被沙皇俄國和蘇聯的學者所壟斷,他們從19世紀末至20世紀80年代,在七河地區、粟特地區發掘了幾百座康居遺址,撰寫了大量的發掘報告和研究文章。而在這之后,王建新團隊為中國的考古學者爭得了一席之地。
絲綢之路上的強國康居,曾頻頻出現在中國史書之中。在大漢與匈奴長達二百余年的戰爭中,康居首鼠兩端,利用兩個強國的矛盾,制衡西域大國烏孫與大宛,稱雄中亞。公元前58年,漢宣帝神爵四年,匈奴在大漢的打擊之下,早已式微零亂,而這年內斗又起,五位皇族為爭奪汗位互相攻訐,掐起了群架。第三年,康居邀請其中的一支郅支單于就食于國,劈楚河流域和塔拉斯河流域供其游牧,利用其壓制烏孫與大宛,并阻拒大漢向西突進。公元前36年,漢元帝建昭三年,大漢猛將甘延壽、陳湯西征匈奴殘部,擊殺郅支單于。“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這句鐵血激越的名言,就出自此戰之后,陳湯給漢元帝的奏章之中。原句為:“宜懸頭槀街蠻夷邸間,以示萬里。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
然而,此戰雖然剿滅了郅支單于,卻并未對康居造成威懾。康居擁有六十萬口部眾,十二萬控弦之士,這足以讓其坐穩蔥嶺之西的霸主地位,更何況它也不愿輕易放棄絲綢之路上的貿易控制權。康居向西經奄蔡可抵達黑海沿岸,向西南經安息可抵達敘利亞和小亞細亞半島,向南可抵達印度河流域,向東可抵達富庶的大漢帝國,它占據了絲綢之路的咽喉。直到東漢班固平定西域各國叛亂之時,康居仍然操控西域各小國,縱橫捭闔,時友時敵,抬高身價,索取利益。公元3世紀末,北方嚈噠崛起之后,康居最終湮滅在滾滾鐵騎之下。
中國學者對于康居的研究,一直憑借史書文字的記載,而真正觸摸過康居遺物與遺跡的只有王建新他們,這也是中國人的第一次。梁云撰寫的《康居文化芻論》,發表在2018年《文物》雜志第7期。這期雜志刊有西北大學關于中亞考古的3篇發掘報告和研究文章,封面與封底均取圖于出土文物的照片。
薩扎干康居大墓的發掘,揭示了大月氏遷來中亞的大致地理位置就在巴克特里亞(大夏),同時也掀開了當時中亞錯綜復雜的地緣政治關系與國際形勢。
康居、大宛能夠立國并迅速走向強盛,大月氏能夠南下并在巴克特里亞地區立足,個中原因在于,此時的希臘巴克特里亞王朝正走向衰落,整個中亞地區出現了權力真空。
“把戰爭帶到亞洲,把財富帶回希臘”,在希臘馬其頓貴族的叫囂聲中,公元前334年春,年輕的亞歷山大大帝開始了彪炳史冊的東征。劍鋒所指,直取波斯帝國。而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經過兩個世紀的統治,跟所有的帝國一樣,已經日薄西山,氣數殆盡,東方中亞各行省已經出現了強烈的分離傾向。
馬其頓精良的重裝步兵方陣出現在波斯的地平線上,前進的步伐踏起蔽日飛塵,戰栗的大地心驚肉跳。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大流士三世的大軍一觸即潰,敗如山倒。在青銅時代晚期,馬其頓的重裝步兵稱雄天下,無與匹敵。戰士們戴青銅頭盔,披青銅胸甲,左手持青銅大盾,右手持5米長的撒利沙長矛,組成8列或者16列方陣,一起移動,一起攻擊,靜則豎盾為城,動則整體推進,敵軍攻不進,啃不動,幾番下來,只能敗逃。
亞歷山大大帝憑借這支雄師,打贏了格拉尼卡斯、伊薩斯、高加米拉三大戰役。大流士三世束手無策,只能實行堅壁清野政策。那個一百年前曾經在希波戰爭中狂虐希臘城邦50年,高貴而驕橫的阿契美尼德王朝,此時卻無能為力,虛弱而驚惶。大流士三世一路向東倉皇敗逃。然而這還不是最悲慘的境地。公元前330年,驚魂未定的大流士三世逃亡至帝國東方的巴克特里亞行省,等待他的不是大后方的基石和后盾,而是當地總督柏薩斯的背叛和欺辱,他被廢黜并囚禁。200年前,他的祖先大流士一世征服了這里,而200年后,他卻丟盔棄甲亡命此處,命運被自己的奴才所掌控。希臘的史書并未記載大流士三世的所思所想所感所悟,但這個帝國末代皇帝的狼狽與恐懼卻充斥字里行間。
公元前329年,亞歷山大大帝開始東征巴克特里亞和索格底亞那(粟特)地區。他先征服了阿富汗,然后翻越興都庫什山脈北上,最終出現在巴克特里亞的大地上。波斯巴克特里亞的總督柏薩斯并未抵抗,在向索格底亞那(粟特)逃跑的路上,他刺傷并丟棄了大流士三世。不久,大流士三世傷重而亡,稱雄整個西方的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至此打烊。亞歷山大大帝到底未能見上大流士三世一面。
不到兩年工夫,亞歷山大大帝徹底征服了巴克特里亞和索格底亞那地區。控制著地中海和黑海商業貿易的希臘亞歷山大帝國,此時又控制了從地中海東岸直達印度和中國的陸上貿易通道,這個龐大的商業帝國走向巔峰。
公元前327年,壯志躊躇的亞歷山大揮師南下,直取印度河流域。結果,那里的炎熱和瘴霾所帶來的疾病與不適,激起了士兵們的思鄉之情,厭戰情緒蔓延整個軍營。第二年,亞歷山大無奈休兵,開始班師回朝。在途經幼發拉底河沼澤地時,這位雄圖大略的青年大帝染病不起,公元前323年6月死在了巴比倫城。33歲的他并未明確指定繼承人,只有一句含糊的遺言,“讓最強者繼位”。隨之,帝國開始分崩離析,他的將領們瓜分了他的戰果,而他的母親、妻子和孩子慘遭殺害。
亞歷山大帝國必不長久,因為他還沒來得及建立系統的國家治理體系。面對波斯成熟的中央集權政治制度,亞歷山大仍然采取希臘式的城邦殖民統治,希臘城堡與廣袤地區難以融為一體。他采用了一些政治手腕消弭差異,鼓勵將士們與當地女子通婚,并以身作則娶了粟特首領的千金,他還穿起了波斯皇室的服飾,接受波斯的朝拜禮。但這只是“術”,不是“道”。他的權威建立在個人魅力和統治權謀上,而不是建立在構建和運營一個良好的系統上。所以,當他逝去,帝國輪盤上的向心力瞬間熄滅,搭建帝國的所有構建都沿著離心力的方向飛散而去。而他的個人魅力和謀略是拜其師亞里士多德所賜,亞里士多德的理想主義和道德至上原則讓年輕的亞歷山大充滿號召力和感化力,但同時也脫離了現實的軌道。一位真正的政治家,誰會把國家治理建立在隨口而來的道德承諾上?而當亞歷山大身著波斯皇袍出現在眾人眼前的時候,他的部將們認為他已經背叛了希臘。波斯與希臘的對抗并沒有因為征服而結束,恰恰相反,這只是開始。
亞歷山大帝國必不長久,因為國家的共同意識難以建立。希臘人帶到中亞的是古希臘的宙斯神教,而波斯與中亞的人們卻信奉瑣羅亞斯德教(拜火教)。當希臘人在城堡之中建立起圣殿之時,巴克特里亞和索格底亞那的人們正跪倒在拜火教神廟的祭壇下同聲祈禱。這意味著希臘人和當地人的精神世界背道而馳,共同的價值觀念和文化認同并未建立起來。更為吊詭的是,希臘人在中亞統治的合理性并不來源于希臘神教,而是瑣羅亞斯德教。瑣羅亞斯德教信奉善惡二元論,他們崇拜光明之神阿胡拉·馬茲達,但同時也承認黑暗惡神阿赫里曼的存在。他們認為黑暗惡神會統治人間,但光明之神經過長期斗爭,最終會戰勝黑暗惡神,光明將重返人間。站在瑣羅亞斯德教的視角,希臘人是黑暗惡神阿赫里曼在人世間的代理,而黑暗勢力的統治是一種可以接受的存在。對于希臘的占據,波斯和中亞的人們在自己的宗教信仰中找到了邏輯。

希臘巴克特里亞王朝的疆域
西方學者把亞歷山大大帝征服之后的幾個世紀,稱之為波斯和中亞的希臘化時期。但是細究起來,除了建筑與藝術,希臘把波斯和中亞到底“化”到了什么程度?所謂“希臘化”,不過是一幫西方文化中心論者的意淫。
亞歷山大帝國崩潰之后不久,將軍塞琉古割據了敘利亞、波斯、中亞地區,建立了塞琉古王朝。王位傳至孫子安條克二世時,王國開始衰落。公元前247年,埃及托勒密王朝發動了對塞琉古王朝的第三次戰爭,安條克二世自顧不暇,東方的帕提亞開始崛起,很快占領波斯全境,建立起帕提亞帝國,中國史書稱之為安息。這一年秦王嬴政即位,中國開始走向統一。次年,安條克二世死去,中亞巴克特里亞地區的總督狄奧多塔斯宣布獨立,建立了希臘巴克特里亞王朝,中國史書稱之為大夏。雖然狄奧多塔斯名義上仍然承認塞琉古王朝的宗主地位,但希臘巴克特里亞王朝實質上已經獨成一國,他本人則以“國王”之名開始鑄幣。希臘巴克特里亞王朝占據中亞,國力強盛,領有巴克特里亞、索格底亞那(粟特)等地區,以及花剌子模一部分領土。
公元前230年,索格底亞那總督攸提德謨斯發動政變,公元前225年篡位。這一年秦始皇嬴政派大將王賁攻打魏國,引黃河之水淹沒都城大梁,魏國滅亡,四年之后,秦帝國建立。攸提德謨斯是一位清明的君主,在位長達40年,希臘巴克特里亞得到發展,勢力延伸至費爾干納和興都庫什山以南地區。公元前190年,他的兒子德米特里即位。德米特里跋扈而富有野心,他在位期間,崛起的羅馬兩次攻擊塞琉古王朝,利用塞琉古王朝向西集中力量的時機,德米特里南進印度,奪取了大片領土,并筑城奢羯羅,長期駐扎在了那里。
公元前171年,巴克特里亞的地方官歐克拉提德起兵造反,占據了巴克特里亞地區。而這時候西方的帕提亞帝國已經發動了對巴克特里亞地區的攻擊,北方匈奴崛起之后開始向西域發展,打敗了月氏,收服了西域三十六國,西域各游牧人群受到擠壓紛紛南下。外患不絕,內患又起,公元前145年歐克拉提德的兒子弒父僭位,不久另一個兒子殺死自己的兄弟替父報仇。希臘巴克特里亞陷入了風雨飄搖之中。政治崩壞,社會動蕩,希臘巴克特里亞已經無力抵御周邊勢力的入侵。康居乘機南下占據索格底亞那地區,而大宛則迅速獨立。公元前135年,包括大月氏在內的北方游牧人群占領了這里,其中以大月氏力量最強,并建立新的政權月氏王國。
公元前129年,當張騫追尋此處,大月氏剛剛南下巴克特里亞不久,他們只占領了阿姆河上游噴赤河以北的地區,即北巴克特里亞地區,而噴赤河以南至興都庫什山周邊的南巴克特里亞地區,希臘巴克特里亞王朝的余孽仍然存續。幾十年后,大月氏才逐步向南發展,占領了南巴克特里亞地區。所以,張騫出使大月氏時,既會見了大月氏國王,又會見了大夏各城邦的首領。
希臘的歷史學家在記敘這段歷史的時候,是站在自己的文化視角來看待這些從北方南下的“蠻族”的,他們對這些蠻族的來龍去脈并不關心,也含糊其詞。這些“蠻族”的名字來自不同語言的音譯,有些是同一人群但在不同語言里有不同的名稱,他們也不予考證,以為是不同人群,統統羅列其上,讓后世研究者紛亂其中,爭論不休。這筆糊涂賬增加了中亞歷史研究的難度。有人將大月氏與吐火羅混為一談,造成不小的學術誤區。而這些問題,王建新他們意圖通過考古研究,逐一厘清。
北巴克特里亞是一個富庶肥腴之地,蘇爾漢河、噴赤河、瓦赫什河及其支流形成的山間河谷盆地和沖積平原上,灌溉農業和山地畜牧業繁榮發展,河谷平原上麥浪翻滾,山前草原上牛羊成群,晴空之下,鳥語花香,空氣里流淌著奶與蜜的香甜,這是山地游牧人群最為理想的棲息之所。這里還扼守絲綢之路向西、向南、向北的商道關口,豐厚的貿易利潤和稅收足以供養一個強大的武力集團。況且,波斯和希臘先進的農耕技術、建筑技術、手工業技術,成熟的社會組織和政治體系,以及發達的宗教和文化,對來自北方的大月氏來說,是一次全新的體驗和感受。吸引他們的不僅僅是這里富足安逸的生活方式,還有滋養精神和提升品味的文化內涵。大月氏樂不思蜀,不愿意再與匈奴為敵,報復往昔的國恨家仇了。而他們也開始了又一次深刻的文化融合。
尋找大月氏文化遺存,王建新把目光轉向了北巴克特里亞地區。

拉巴特遺址位置圖
2016年12月30日,梁云、習通源已經在烏茲別克斯坦蘇爾漢河流域的拜孫城附近探尋一周時間了。
7月,薩札干遺址發掘工作尚未結束,王建新就開始思忖尋找下一個發掘地點,一直盤旋在他腦海中的拜孫城就成了必選之地。將薩札干遺址發掘的文物和資料向烏方交接之后,時間已經到了2016年的圣誕節。撒馬爾罕大雪紛飛,氣溫降到了零下20攝氏度左右,整個古城就這樣被封在了雪幕與冰霧之中。按照王建新的安排,梁云和習通源在烏方專家穆塔力夫的陪同下,從撒馬爾罕出發前往蘇爾漢河州的拜孫城,正式進入巴克特里亞地區進行考古發掘調查。天寒地凍,路面已經不適合汽車出行,他們只好乘坐火車前往。
蘇爾漢河州位于西天山余脈澤拉夫善山和吉薩爾山的南麓,兩座山脈的平均海拔高達3000米左右,高大巍峨的山巒足以抵擋從北方西伯利亞高原上呼嘯而來的凌冽寒風。蘇爾漢河發源于塔吉克斯坦的群山之中,上游由東向西流淌,塔吉克斯坦首都杜尚別就坐落在蘇爾漢河之畔。進入烏茲別克斯坦之后向南流淌,形成了一個地形開闊的沖積平原,最后在蘇爾漢河州州府鐵爾梅茲市注入阿姆河。這里的緯度與我國黃河下游相同,但由于北邊有山脈呵護,年平均氣溫達到20度以上,冬季最低氣溫不超過零下10攝氏度。印度洋水汽北上,在這里的迎風坡上形成降雨,平原地帶的降雨量130毫米到360毫米,山前地帶和山地的降雨量多達445毫米到625毫米。整個蘇爾漢河流域夏季干燥炎熱,冬春溫暖濕潤,適合亞熱帶植物生長。非常明顯,巴克特里亞地區的水熱條件遠比中亞其他地區更為優越,所以自古便是中亞各族群的向往之地。
梁云、習通源、穆塔力夫抵達拜孫城,鐵爾梅茲大學考古學系教授阿納耶夫已經在此等候。拜孫天氣晴好,溫暖如春,相比撒馬爾罕則是另外一個洞天。拜孫是蘇爾漢河州的十四個農業行政區之一,位于蘇爾漢河州的北部。蘇爾漢河支流拜孫河在山間沖積形成了一個南北走向的河谷盆地,拜孫城就坐落其中。其實整個蘇爾漢河州的人口并不稠密,只有180余萬,其中烏茲別克族只有三十五六萬,占比才13%左右,人數最多的是塔吉克族,144余萬,占比多達80%。全州最大的城市鐵爾梅茲人口11萬左右,而拜孫城的人口不超過2萬,就是一個小城鎮。
他們先考察了位于拜孫綠洲上的卡爾查延遺址。這是一個鐵器時代的農耕文化遺存,位于田野之中的一座土丘之上。這個遺址破壞嚴重,俄羅斯人曾經發掘過,但是發掘得輕率、潦草而混亂,殘留的土坯壘墻證明這里曾經是一個農業村社。這并不符合大月氏以游牧為生的生活方式,調查隊只做了簡單勘踏。
一行四人將考察的重點放在了山前地帶和淺山地帶,按照以往的經驗,這些地帶上的草原是山地游牧人群的聚集棲息之地。拜孫是王建新每次到中亞必去的地方,前期也進行過一些考古調查,但調查對象都是一些已經被發現或者發掘過的文化遺址,田野調查并不充分。前些年,調查隊在山前地帶進行過走馬觀花式的勘察,曾經發現了一些外觀陳舊的石堆,并進行了簡單的試發掘,結果發現這些石堆是蘇聯時期為平整土地,用推土機推出來的爛尾工程,純屬自然之物,并非古代遺存。
花了一周時間,梁云他們認真地將這些地帶重新梳理了一遍,幾乎徒步走完了拜孫周邊的所有的山坡,結果了無收獲。蒼黃而空闊的山坡上,枯草隨風搖曳,山下土黃色的拜孫城散落在河谷之中,略顯寥落與孤寂。梁云他們情緒低落,原來抱有極大期望的拜孫盆地看來要讓大家失望了。如果這樣,中亞考古隊可能會走入死胡同。下一步該怎么辦呢?想到這里,梁云的心情開始沉重起來。
無奈之下,梁云他們準備返程。
到了拜孫火車站,梁云突然想起來,以前曾經讀過一份烏茲別克斯坦考古學家的記錄資料,提到拜孫附近有古代墓地遺址,20世紀80年代,蘇聯考古學家曾經進行過發掘和清理,但現在具體地點到底在哪里,大家已經找不到了。這時候,阿納耶夫也提出,到拜孫河邊上去看看。梁云應聲說道,好!
向南步行不足2公里,到了拜孫河邊,梁云眼睛一亮。這里有驚人發現!
在河岸臺地土崖的斷面上有一個灰層,灰層下面嵌有人骨,這是一個明顯的文化堆積。刨出人骨細看,判斷年代應該不晚,梁云興奮不已。幾個人快步爬上斷崖,走到臺地上面。上面有一個村落,這就是拉巴特村。在拉巴特村四周的空地上,只見碎陶片四處散落,一些地方還夾雜著人骨碎片。這些陶片和人骨是當地村民在平整土地時翻到地面上的。
梁云撿起幾塊碎陶片嘴里自言自語:“這些陶片屬于哪個時代呢?”心里卻已經云濤翻滾,激動不已,以他的初步判斷和冥冥之中的感覺,這個遺址應該與月氏有關系。這是一種職業習慣和直覺,是長期沉浸在學術研究和學術思索中的結果,也是長期追尋大月氏文化遺存的潛意識與內在隱性知識碰撞的結果。
身后的穆塔力夫不緊不慢地說:“月氏。”月氏在中外史書中都有記載,而且所有語言都稱之為“月氏(Yuch-chih)”。穆塔力夫是用俄語說出“月氏”之名的。這是一句半開玩笑的正經話,穆塔力夫是烏茲別克斯坦國家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的資深專家,對烏境內的文化遺跡和文物掌握得比較清楚。
梁云聽到這句話,不由得笑了起來,馬上拿出手機拍攝了碎陶片、人骨以及現場,把照片發給王建新,并簡單說了說自己的判斷和感覺。習通源裝置好無人機設備,從空中鳥瞰整個現場。結果發現,在拉巴特村的南北分布著大片的墓葬遺址,許多墓葬已經被完全鏟出地面。
2016年的年根,拉巴特墓地遺址就這樣被發現了。

拉巴特墓葬遺址示意圖
這是一個背靠山坡草地,位于河畔臺地上的墓葬遺址。根據地形推定,這里古代并不適合開展農業耕作,大概率是一個游牧人群的墓地。按照以往的經驗,游牧人群的活動區域應該貼近山前地帶,但這個墓葬遺址卻從山前地帶前進到了河邊的臺地之上,這是為何呢?梁云分析是水源的問題。以前所見到的游牧人群遺址多分布在山腳之下,遺址附近必有從山中流出的河流,游牧人群也離不開水源。而拜孫河谷附近的山坡上并無小河,所以游牧人群為了取水方便,向前推進到了河岸邊的臺地之上。
當然也存在另外一種可能,那就是河谷平原上的農業人群有可能把墓葬地也選擇在河岸邊的臺地之上,減少對耕地的浪費,這種情況在中亞也曾經出現過。
那么,拉巴特墓地到底是游牧人群的墓地還是農業人群的墓地呢?答案只能在考古發掘之后探尋清楚。經過現場溝通,中烏聯合考古隊決定來年春夏對拉巴特墓地進行發掘。
幾人在此分別,阿納耶夫返回鐵爾梅茲,梁云、習通源和穆塔力夫乘坐火車返回撒馬爾罕。梁云和習通源不作停留,又從撒馬爾罕匆匆趕往塔什干,從塔什干飛往烏魯木齊,然后又從烏魯木齊轉機到西安。
2017年1月3日,走出西安咸陽國際機場航站樓,梁云看到王建新已經在等候他們了。王建新親自在機場迎接歸來的考古隊員,這是第一次。兩人擁抱一下,哈哈大笑。他倆都知道,中亞考古工作能否繼續向前推進,拉巴特遺址的發現意義有多大。
2017年5月,晚春初夏,中烏聯合考古隊直接奔赴拜孫的拉巴特村。
中方人員有王建新、梁云、趙東月、吳晨、王嘎,烏方為穆塔力夫、蘇荷、比龍。趙東月是西北大學文化遺產學院的教師,研究方向為體質人類學。王嘎是中國政法大學的俄語教師,他也是梁云的同學,這次請來擔任專職翻譯。
考古隊將宿營地駐扎在拜孫城郊的一個家庭旅館里。旅館房間都是套房,廚房、衛生間配備齊全,只是冰箱、電視機都是蘇聯時期的物件,笨重結實。冰箱運行時,整個房間就開始嗡嗡震動。電視信號來自衛星接收器,昨晚收看過的頻道,今晚得重新翻找。各種水管也帶有蘇聯式的通病,粗糙占地,滴答漏水。熱水供應并不正常,洗澡要碰運氣。
考古隊的一日三餐交給塔吉克族的房東打理。質樸誠懇的房東大娘,把對中國客人的所有熱情都傾注到每餐的手抓飯中。中亞塔吉克族的手抓飯據說是最不可辜負的美食,選用新鮮羊肉、羊臀脂、胡蘿卜、洋蔥和中亞常見的長條大米做食材。清炒羊肉、洋蔥和胡蘿卜之后加入長條大米熬煮,直到湯汁收干為止。幾日之后,考古隊員們個個油光滿面,摸一把臉,手上都有一層油。中國人的胃開始扛不住羊肉手抓飯的油膩了。商量之后,考古隊中方人員決定自己動手。
王建新他們又開始輪流做飯。拜孫河中產魚,這里的魚肥碩而便宜。于是,煎、煮、烹、炸,各種做法的魚開始成為餐桌上的日常之菜。剛開始煎魚的時候,技術并不熟練,粘鍋、易爛。經過反復摸索交流經驗,考古隊員個個都成了煎魚高手。此后的每次聚會,拜孫煎魚是一道必備菜肴。大家回味的是那段考古發掘的時光。
拉巴特墓地群位于拜孫河西岸的臺地上,南北長約2公里,東西寬約300米,這是一個規模巨大的墓葬群。拉巴特村其實就坐落在一個古墓葬群遺址之上,所以墓葬群被人為破壞嚴重。考古隊將拉巴特村北的墓葬群稱為拉巴特一號墓地,村南的墓葬群稱為拉巴特二號墓地,村南二號墓地西北的墓葬群稱為拉巴特三號墓地。這次發掘的是拉巴特一號墓地。
墓葬的封土堆在平整土地時,已經被推土機鏟去,許多墓葬的墓壙輪廓已經清晰可見。布下探方,清理掉表層土壤,骸骨和隨葬品就露了出來。墓葬分布很密,幾個探方里就有十幾座墓葬。墓葬都是南北走向,遺骸頭枕北腳蹬南,隨葬品有頭飾、項飾、胸飾、銅手鐲,陶器、鐵器等等。看來,這個墓葬群重在清理,發掘的工作量并不大。清理并不輕松,必須用小鏟或者木簽將包裹文物的泥土一點一點摳掉,然后用毛刷拂去灰塵,最后還要測量、繪圖、拍照、清點、登記。
梁云這時候發現了一個奇特的現象,所有墓葬的東側都有一個并行的條狀石堆。他百思不得其解,深感困惑。查閱中亞的考古資料,他發現塔吉克斯坦貝希肯特遺址也有這種情況。回想起東天山發現的以石塊填埋豎穴墓道的偏室墓葬法,梁云與王建新經過反復討論和對比,最后判斷,這些墓葬是典型的用石塊填埋豎穴墓道的偏室墓葬。
拉巴特墓葬群是一個古代聚落的公共墓園。這個聚落有穩定的社會組織體系和較為親近的血緣關系,每當有人去世,人們會為“他”營造墳塋,舉行葬禮。在公共墓園靠近家族成員墓地的附近,按照血緣關系選取一個位置,挖掘一個長方形的南北豎穴,在豎穴的西側再掏一個墓室,然后將遺體安放在墓室之中,用泥磚封堵墓室的門,再向豎穴之中填入石塊,最后用挖墓取出的土壤在地面上堆成封土堆。這種墓葬不同于薩札干遺址的康居墓葬,康居墓葬的墓室在豎穴的頂端,被稱為端室墓。而拉巴特的墓葬墓室建在豎穴的側面,叫偏室墓。
兩千年后,拉巴特村的村民為了平整土地,用推土機鏟去了地面之上的封土和墓葬表層,現在所看到的已經是墓葬的底部了,所以出現了條狀石堆與墓葬并行的景象。條形石堆實際上是填石的豎穴墓道,而存有遺骸的墓葬實際上是安放遺體的墓室。個別墓葬的上部被鏟去較多,遺骸的顱面都被削去一半,墓葬之中的陶器均被打碎,陪葬品散落一地。
在解決這個問題的時候,王建新和梁云實際上已經開始拿拉巴特墓地與我國東天山和河西走廊的墓葬形制進行對比。新石器時代至銅鐵并用時期,側室墓在我國北方非常流行,同時也流行于整個歐亞草原地帶,只是形制稍有差異。但是在公元前后的銅鐵并用時期,巴克特里亞地區的墓葬卻較為簡單。因為信奉瑣羅亞斯德教(拜火教)的當地民眾,采用的是不完全火葬。這種葬俗是先用火焚燒遺體,等到只剩下骨骼之時,將殘骨收集起來集中存放。所以,考古發現當地人群這一時期的墓葬均是亂骨墓葬。希臘人曾統治中亞200余年,但在考古過程中,卻鮮有希臘墓葬發現。有學者認為,他們可能將遺體運回希臘故土進行安葬,也有學者認為希臘人是完全火葬,所以沒有留下墓葬遺存。從各種情況分析,這個歷史時期北巴克特里亞地區出現的偏室墓葬,絕對是外來人群所帶來的新的墓葬文化。
發掘工作緊張有序地向前推進,考古隊每日早出晚歸。這可能是拜孫城和拉巴特村第一次有中國人停留這么長時間,人們好奇而熱情,每次遇見總是笑容可掬。
每天下午,駐地附近的村子里總有一群孩子在土路上踢足球,考古隊的車子經過的時候,這些孩子會停下來,揮著手用中文吶喊:“您好!您好!”

拉巴特遺址發掘現場鳥瞰圖
孩子們玩得不亦樂乎,但足球卻非常破舊,有一塊外皮已經開膠,一腳踢上去,疲沓的聲音聽起來沒有了彈性。中方考古隊員們決定給孩子們買一個新足球。當孩子們拿到新足球的時候,歡呼雀躍地嗷嗷聲傳遍了村子的大街小巷。
第二天下午,當考古隊返回駐地的時候,一位戴頭巾的當地婦女站在巷子口攔住了車子,她手里提了一袋油炸的土豆餅,要送給考古隊的中國人。她不停地說著話,使勁地把土豆餅從車窗遞進來。王建新他們推辭不掉,只好收下來。穆塔力夫把婦女的話翻譯成俄語,再由王嘎從俄語翻譯成中文,大意是:“感謝好心的中國人,我們沒有更貴重的東西,只能用土豆餅表示謝意,希望你們不要嫌棄,收下我的這份心意。”其實大家都知道,當地民眾的生活并不寬裕,生活水準相當于我國八十年代初的水平。為了送土豆餅,那位婦女可能站在巷子口等了好長時間。無論貴賤,這份土豆餅讓大家感動不已。
時間不覺到了6月底,拉巴特一號墓地清理出了52座墓葬,出土的文物遠超當初的想象,而這只是一號墓地的中、東部分。這時候,拜孫盆地氣溫驟升,陽光暴曬,考古工作進展緩慢。王建新決定暫停今年的工作,來年繼續進行。
當王建新、梁云他們在拉巴特遺址開展發掘工作的時候,馬健、任萌、習通源正帶隊在東天山巴里坤發掘海子沿遺址,這是一個跟岳公臺、東黑溝遺址早期文化類型相同的文化遺跡,屬于公元前1300至公元前800年的青銅時代晚期。7月18日晚上,那里卻有故事發生。考古隊駐地所在的村子發生了一起火災,這個村子是漢族和哈薩克族混居的村落,考古隊20多名師生和村民們一起打水救火。老師和學生中有人被火燎掉了眉毛和頭發,有人赤腳奔跑劃傷了腳掌。村民們非常感動,把錦旗和感謝信寄到了學校。
2018年5月,中烏聯合考古隊再次前往拜孫的拉巴特村。

拉巴特遺址墓葬中出土的串飾
這次,考古隊陣容龐大。中方人員有王建新、梁云、趙東月,博士生唐云鵬、李偉為,洛陽文物考古研究院劉斌、張如意,故宮博物院吳偉,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研究院吳晨、趙兆,天水市博物館裴建隴,西安外國語大學王秋實、李家杰,留學生蘇荷、比龍;烏方人員有烏茲別克斯坦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穆塔力夫、薩納特、拉赫莫夫、阿爾澤耶夫,鐵爾梅茲國立大學阿納耶夫,費爾干納國立大學哈米德加諾娃、索比洛夫。
王建新始終對拜孫盆地炎熱的夏天有所擔憂,他想起了自己曾經見過的洛陽生產的帶軌伸縮大棚,這種大棚適合考古工地。早上可以把大棚收縮起來,只占很小的空間,等到中午,再把大棚伸張開來,遮擋陽光的暴曬。他決定為拉巴特考古工地購買安裝這種大棚,這樣大家就可以在陰涼下工作了。然而這件事情卻大費周章,因為出口手續和運輸出關等問題,一直到5月底大棚才在工地上安裝到位。
大棚遮住了陽光照射,卻隔絕不了拜孫盆地灼熱的氣溫,大家依然揮汗如雨,但卻無人叫苦。

拉巴特遺址墓葬中出土的斯芬克斯形費昂斯吊墜
這次發掘工作主要集中在一號墓地的北部和西部,依然是大量的清理工作。考古工地上來了一位女孩子馬娜,她是費爾干納大學二年級學生,利用暑假參加實習。活潑可愛的馬娜像一只蜜蜂,在工地上飛來飛去,甜美的笑聲讓整個工地充滿了歡樂。馬娜非常聰慧,在中國老師的指導下,很快進入了狀態。剛開始考古隊的老師還在手把手教她發掘,兩天之后她就能獨當一面,負責清理一座墓葬了。她跪在墓坑邊,專注而認真,一待就是一整天,用木簽和刷子把板灰仔仔細細地清理出來,看見遺骸也不再尖叫害怕了。整理清點文物時也毫不含糊,瞪大眼睛一個一個交接。梁云夸贊她,這孩子是塊搞考古的料。暑假很快結束了,馬娜要返回學校了。考古隊按照標準要給她開工錢,但她堅決不要,說實習就是為了學習,跟中國老師學了很多學問,這比金子還要珍貴。
7月初的一天,有一個墓葬中發現了五串胸飾,瑪瑙珠有上百顆,還有斯芬克斯形費昂斯吊墜。這些還沒清理完,天已經黑了,工作無法繼續。斯芬克斯形的飾品最早發源于古埃及,后來傳播至中亞,再由中亞傳播至歐亞草原,最遠甚至傳至我國北方地區,而費昂斯是最早的亮色彩釉陶制品。斯芬克斯形費昂斯吊墜出現在中亞,能夠充分反映古代世界文明傳播的路線、方式和密切程度,因而具有重要的考古學意義。瑪瑙串珠是古代極其珍貴的飾品,也是當代文物收藏家們熱衷收集的寶物,在文物市場上價值連城。

拉巴特遺址墓葬中出土的陶器

拉巴特遺址墓葬中出土的鐵鏃、鐵短劍
眼看無法清理,梁云無奈只好用遮雨布將墓葬蓋起來,所有工作放在第二天再予完成,但他心里忐忑不安,總覺得安全是個問題,遲遲放心不下。
其實,考古隊專門雇了一個強壯而憨厚的村民看護工地,這個村民對考古隊也很友好,白天會給大家端來茶水,聊上幾句。考古隊也經常從他們家采購一些酸奶,照顧他們的生計。
離開工地的時候,梁云再三向這位村民交代,請他晚上多加小心,關照一下工地的安全,防止失竊。
回到駐地,梁云輾轉反側無法入眠,那天晚上冰箱的嗡嗡聲好像比平時更大。到了半夜,梁云總覺得會出事,便叫醒幾個人,開車前往工地查看。工地上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他們呼叫那位看護工地的村民,結果卻無人應聲。梁云一下子就慌了神,著急地說道:“怎么回事啊,看工地的都不見人了,會不會出事啊。”幾個人打了手電筒查看那座墓葬,結果發現遮雨布完好如初,墓葬沒有被刨動過。
大出一口氣,梁云感慨當地人民的淳樸和敦厚。這要是放在國內,文物恐怕早已被劫盜而去。后來聽穆塔力夫解釋,烏茲別克斯坦沒有盜墓的惡俗,在他們的文化傳統里盜墓是犯忌諱的。這件事情給梁云留下深刻印象,也讓考古隊對烏茲別克斯坦人民肅然起敬。
2018年7月,拉巴特墓地發掘工作正式結束,這年共發掘墓葬42座,算上2017年發掘的52座,拉巴特墓地遺址共發掘墓葬94座。
墓葬出土的文物非常豐厚。陶器、銅器、鐵器、金器、銀器、石器、骨器、貝飾、費昂斯制品,以及鐵劍、鐵鏃等武器大小共計上千件。與周邊遺址出土的文物對比分析之后,判斷拉巴特遺址墓葬整體存在的年代范圍大致在公元前2世紀末至公元2世紀。這段歷史時期正好是希臘巴克特利亞王朝崩潰至貴霜帝國建立的初期,也正是史書中所記載的大月氏在巴克特里亞地區存在的時間階段。
拉巴特遺址最關鍵的是墓葬的形制。所發掘的94座墓葬中,豎穴偏室墓59座,豎穴墓29座,因破壞形制不明的6座。
關于豎穴偏室墓,根據出土文物推定時間大概在公元前2世紀末至公元1世紀前期。“這個時期,在帕米爾以西、西天山以南、鐵門關以東、阿姆河以北,即所謂的北巴克特里亞地區,分布著一種共性很強、面貌特征相當一致的游牧文化遺存;已知遺址點包括烏茲別克斯坦的拉巴特、阿依爾塔姆墓地,塔吉克斯坦貝希肯特谷地的阿魯克陶、科庫姆、圖爾喀墓地及丹加拉的克希羅夫墓地”“墓葬地表無封堆或有低平的石封堆。形制上流行偏洞室墓,洞室大多開在墓道的西側,豎穴墓道往往填石或泥磚。如阿魯克陶墓地,在發掘的111座該時期的墓中,偏洞室墓73座;在圖爾喀墓地發掘的219座墓中,偏洞室墓183座。葬式絕大多數為頭向北的單人仰身直肢葬。這種文化遺存有自身的特征,與其他地區同時期文化區別明顯,可作為一支獨立的考古學文化來看待”“結合歷史文獻和考古資料,我們認為該類游牧遺存的時空范圍和文化面貌特征等與大月氏西遷的歷史背景更加相合,可能就是大月氏留下的考古學遺存”。
關于豎穴墓,根據出土的文物,“年代應該已經進入公元2世紀,為拉巴特墓地晚期遺存”。而且經過對豎穴偏室墓和豎穴墓分布位置的分析,發現拉巴特遺址東部主要為豎穴偏室墓,西部主要為豎穴墓,埋葬的次序是從東往西,說明拉巴特遺址墓葬的形制和葬俗存在由豎穴偏室墓向豎穴墓演變的過程。晚期豎穴墓與平原區域的貴霜帝國早期地面龕式墓同時存在。

拉巴特遺址晚期豎穴墓
不僅如此,梁云還發現拉巴特遺址豎穴偏室墓的形制和葬俗與同時期我國河西走廊沙井文化的豎穴偏室墓的形制和葬俗相似,遺骸均是頭北足南,這與歐亞草原其他豎穴偏室墓葬都不相同。按照梁云的研究,大月氏的演變與遷徙之路已經有了比較清晰的輪廓。他的這一研究成果后來總結提煉為一篇學術論文《論北巴克特里亞的月氏文化》,發表在《考古》雜志2021年第9期。
判斷某個遺址屬于什么文化類型,首先要搞清楚這個文化類型的典型特征。但研究月氏文化遺存卻無法遵循這個規律。

公元前后北巴克特里亞地區主要文化遺址示意圖
月氏是一個綜合體,是一個由不同游牧人群和綠洲農業人群組成的政治軍事集團。像所有的游牧人群一樣,“月氏”只是一個不同人群公認的政權的名稱,而非一個民族或者文化體的名稱。它的王族依靠武力采用部落制和領有制統治不同種群的人民,內部并未形成統一的文化認同和價值體系。可能王族與各部落之間,以及各部落相互之間語言、信仰、價值觀念、文化習俗及生活方式都有差異,這里面當然也包括了月氏治下的“沙井”。所以,要總結和概括出月氏的典型文化特征絕非易事,甚或根本就無法做到。
按照現有考古發掘的資料,我們只能推測,大月氏被擊敗之后,它帶領治下的各個部落遷徙至北巴克特里亞地區。在這里他們仍然沿襲山地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保持強大的武力,采用部落制和領有制統轄游牧人群和綠洲農業人群。他們很快會接受新棲息地的日常器物,但社會組織體系的演化卻需要花費更長時間,因而保持著一定的穩定性。這能夠從拉巴特墓地的整體形制上管窺一二。那種具有明顯規劃痕跡、存在某種秩序的墓地,以及墓主人隨葬品的基本相似性所體現的身份等級相似性,可以看出這是一個部落或者氏族的公共墓園。而墓葬中的武器,顯示出武力對這個部落或者氏族的重要性。大月氏的不同部落抵達巴克特里亞地區之后,分散各地,依然延續了包括葬俗在內的各自的文化習俗和生活方式,而不同部落之間的文化習俗卻未必一致。我們無法根據典型文化特征判斷和甄別月氏的文化遺存,那么,我們又該怎么辦呢?
梁云認為,只要承認特定歷史時空里曾經存在過“大月氏”這一事實,那么即使“大月氏”沒有統一的典型的文化特征,卻依然可以抽絲剝繭找到它的蹤跡。
好在,拉巴特遺址的發掘讓我們已經發現了大月氏的身影。而要清楚地描摹它的面容,還需要做大量的考古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