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伊超 陳華文
長期以來中國非遺代表性項目代表性傳承人(以下簡稱“代表性傳承人”)實行“個體認定”,過程中我們不斷地在實踐中和學理上進行著探索。2014年,為較好地解決團體(群體)參與的非遺代表性項目(以下簡稱“非遺項目”)因代表性傳承人“個體認定”而引發的傳承生態變化及分配不公等問題,溫州市在市級層面率先展開了團體(群體)代表性傳承人認定,然而,沒有引起較大反響和其他區域的跟進。學者們對我國代表性傳承人實行單一維度“個體認定”的合理性進行著持續地研究和討論。蕭放指出,單一屬性的非遺項目不依賴群體合作,其傳承和呈現有較強的個人屬性,代表性傳承人易于認定;綜合屬性的非遺項目公共參與性較強,可從文化整體中切分重要文化環節以確定關鍵傳承人。實際上是把群體傳承、社會實踐非遺項目的代表性傳承人認定納入到個體認定的體系中。李向振強調,對集體性較強的非遺項目來說,“個體認定”會造成組織內部社會關系失衡及內在價值的部分失落,建議實行集體傳承人認定。對此問題,學者們還有一些其他觀點。有的表示多工序、非單一主體的非遺項目應當進行團體傳承人的認定。有的認為應當在認定個體作用的同時對群體和社區中的主要成員進行“團體認定”。還有學者提出非遺項目有由個體掌握核心技藝所有流程的“個體傳承型非遺”、由兩人以上乃至數百人的團體力量共同傳承的“團體傳承型非遺”及由比團體規模大很多的多人傳承的“集體傳承型非遺”,應當根據不同的非遺項目類型認定個體傳承型傳承人、團體傳承型傳承人及集體傳承型傳承人。也有學者表示應當擴大代表性傳承人內涵并在政策表達上確認其包括“傳承人個體”和“傳承人群體”,同時在觀念和政策上提高對“一般性傳承人”的認同。上述實踐及討論,多數是基于對日韓模式的參考。事實上,在我國代表性傳承人認定實踐中,存在著更加復雜和微妙的情況。“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是各環節、品類彼此相對獨立傳承,而又互相緊密聯結的以個體為核心以群體協作為特征的非遺項目,這一項目代表性傳承人的認定實踐就超越了上述討論,發展出了完全不同于日韓的另一種模式。
在對景德鎮為期一年的田野調研中,受訪的157位田野對象里有82位都做了相似的提醒:“我建議你不要只去關注代表性傳承人,因為這樣你是無法了解景德鎮的手工制瓷技藝的,代表性傳承人代表不了景德鎮,并不是說他們的技藝不夠好,而是景德鎮有10萬制瓷工匠,基數太大,技藝種類太多,沒什么人可以代表景德鎮,景德鎮就是景德鎮。”這種觀點非常典型,傳達的意思就是,景德鎮手工制瓷是依賴群體協作的手工藝,沒有手藝人可以包打天下獨立完成作品。非遺保護機構的工作者表示,“推薦代表性傳承人的時候,理論上一個項目只能推薦一位,這樣的約束條件在各級代表性傳承人推薦規則中都有。但以僅有的非遺項目和非遺項目下的代表性傳承人,是代表不了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全部工作)的。很多不是代表性傳承人的手藝人,他們(某個方面)的技藝也很突出。”代表性傳承人自己也說“我雖然是代表性傳承人,好像是被選來作為代表的,但是靠我自己完成不了作品,我們每個人都是在靠團隊。大家都做好,作品才能好。如果瓷坯做得不好,畫得再好都沒用,花了越多的功夫在里面風險越大,很可能仔細畫了一周,出窯一看,變形了。在景德鎮就是‘上家對下家負責,下家尊重上家勞動’。”不僅如此,燒窯也很關鍵,“我們瓷器在火的藝術,一把火可以讓你的瓷器變成珍品、極品,一把火也能讓你的瓷器變成廢品、次品。”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各工種環環相扣,手藝人通力合作“幾十道制瓷工序,只要有一道出了問題,燒出來的瓷器就是殘次品。”在這樣的技藝體系及現行代表性傳承人認定規則下,景德鎮代表性傳承人的認定面臨著多重困境。將存在于民眾日常生活中的文化事象當作工作對象進行保護時,非遺保護工作規則和項目實際存續之間呈現出了各種不協調和脫節,不僅國家級非遺項目“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如此,四級“非遺代表性項目名錄”(以下簡稱“名錄”)中很多其他非遺項目也面臨著同樣的問題。
在代表性傳承人認定中,國家級非遺項目“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呈現出了復雜的狀況:首先,其項目名稱廣義上可以囊括景德鎮所有手工制瓷相關技藝;其次,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是一個龐雜的系統,在這一系統中任何瓷器的生產實際上都是群體協作的結果;再次,迄今為止代表性傳承人從國家級到省級都實行“個體認定”,且每個非遺項目可認定的代表性傳承人數量受限。這也就意味著在“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的傳承實踐中沒有人可以成體系地完成全部工藝流程,但非遺保護工作規定遴選某個個體作為代表性傳承人,在這樣的情況下代表性傳承人的認定工作陷入了多重困境。
橫向上,景德鎮瓷器“式成百種,品有千樣”,根據不同的分類標準有不同的呈現。根據用途可以分為:日用瓷和藝術瓷;根據成型工藝可以分為:圓器與琢器;根據器形可以分為:碗類,盤碟類,壺類,杯盅類,匙類,壇、罐、缸、缽、盂類,陳設及雕塑類,品鍋與飯古類等;根據大小可以區分為大器和小器;根據裝飾工藝可以分為:釉上裝飾、釉下裝飾、綜合裝飾、工藝裝飾及書法裝飾等。裝飾工藝中釉上裝飾包括:三彩、五彩、古彩、斗彩、粉彩、墨彩等,釉下裝飾有:青花、釉里紅、青花釉里紅等;工藝裝飾也有多種:刻花、劃花、印花、半刀泥等;書法裝飾有:刀筆書法、軟筆書法、款式書法等,上述裝飾工藝可以一個瓷器只用一種或者是多種工藝施用于一個瓷器。
縱向上,景德鎮制瓷工藝工序復雜,如宋應星在《天工開物》中所言“共計一坯工力,過手七十二方克成器,其中微細節目尚不能盡也。”宋應星所謂的七十二道工序也只是基于自己的觀察和理解。作為以圖文并存方式記載清乾隆官窯工藝的《陶冶圖說》所呈現的工序也只是唐英認為有代表性的部分。根據不同的分類標準,景德鎮制瓷工序會有不同,即使根據同樣的標準觀察不同品類甚至不同器具的制瓷流程也會得出不同觀點,但可以明確的是景德鎮制瓷工序繁雜,在當代則更趨復雜。
從行業分工來看,自唐代起,景德鎮制瓷業與農業開始分離,出現了專門化的瓷業生產,行業分工萌芽;到宋代,行業分工更加細致,專業化程度進一步提升;南宋已經出現了完備的分工體系“或覆、仰燒焉。陶工、匣工、土工之有其局;利坯、車坯、釉坯之有其法;印花、畫花、雕花之有其技,秩然規則,各不相紊”;元代,大量外來人口涌入景德鎮,從業者的增多再次促發了行業分工的發展;至明清,景德鎮達到了瓷業巔峰,行業分工呈現出了明確、細致、規范、有序、完備的狀態。細致的行業分工為景德鎮瓷器的專業化生產帶來了優勢。手藝人各司其職,終一生之力,只能習得技藝體系中的一項或者幾項。
從規模上來說,景德鎮制瓷業從業者有十萬人之多且技藝杰出者眾。在這樣的情況下,會出現三個層面的問題:首先,任何陶瓷品類都無法單獨代表景德鎮陶瓷;其次,任何工種都無法完整代表 “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再次,任何手藝人都無法全面代表一個工種。在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品類繁多、工序復雜、行業分工細致的情況下,景德鎮瓷器生產呈現出了明顯的“群體協作”特征,制瓷工序流水相連、環環相扣、缺一不可,正如俗語所言“毛病不過腳,一腳壓一腳”。而各工序在緊密聯結相互依存的同時實際上又相對自成體系幾乎獨立發展。
2005 年國務院辦公廳《關于加強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意見》,首次在非遺保護工作中提及“傳承人(團體)”,共出現四次。雖然有括號團體的內容,但從2007年開始的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的推薦及申報工作基本上以個體為主。自2007年第一批到2008年底開始的第三批推薦工作明確表示“群體性較強的項目”暫不推薦代表性傳承人。2008年,文化部頒布了《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代表性傳承人認定與管理暫行辦法》,內容中沒有提及團體(群體)性較強的非遺項目代表性傳承人認定事宜。在2011年開始的第四批及2015年開始的第五批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推薦及申報工作中也未就群體性較強的非遺項目做出特別說明。經過12年的代表性傳承人認定實踐后,于2019 年12月由文化和旅游部部長簽發,后于2020年3月起開始實施的《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認定與管理辦法》中未再提及“團體(群體)性”相關問題。這也就意味著到現在為止,早期將“團體”作為代表性傳承人進行認定的設想,在實踐中沒有得到落實。
在第一批及第二批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推薦工作中,因四級名錄體系尚未建成故而沒有要求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從省級代表性傳承人中推選。從第三批開始要求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推薦人選要從省級代表性傳承人中產生,直至第五批都有此要求。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推薦工作有三個重點關注范圍:新入選的國家級非遺項目、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已去世或者喪失傳承能力的非遺項目以及之前批次中無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的非遺項目。對之前批次中“雖然已經有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但因傳承工作的需要,可適當增補,但要從嚴掌握。”第一批和第二批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推薦工作的要求中規定每個非遺項目推薦1至2名代表性傳承人,第三批和第四批雖未做具體說明,但在實際工作中也都有此限制。第五批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推薦工作明確規定“各省(區、市)在以上三個重點關注范圍內,每一項目申報數量不超過1人;其他需要增補的項目,每省(區、市)申報數量不超過5人。”當前國家級項目“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已分兩批共認定了9位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可以看出業已進行了“適當增補”。
省級代表性傳承人的推薦/申報也是基于新入選的省級非遺項目,之前批次中無省級代表性傳承人的非遺項目,省級代表性傳承人離世或喪失傳承能力的非遺項目。江西省從第一批省級代表性傳承人的推薦工作開始就對每個非遺項目對應的代表性傳承人名額做出了1至2名的明確規定。之后歷批省級代表性傳承人推薦/申報工作,包括第三批的補報工作中每個非遺項目下推薦代表性傳承人的名額都規定不超過2名。江西省第四批省級代表性傳承人的申報中,由于景德鎮制瓷類非遺項目的特殊性,在“申報范圍”的第四條中特列了景德鎮相關條款:“景德鎮市省級制瓷類非遺代表性項目中無省級非遺代表性傳承人的”可以每項目申報1人。
綜上可知,迄今為止國家級和江西省省級代表性傳承人都是實行“個體認定”的,且每一項目下對應的代表性傳承人人數都有限制。從“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國家級非遺項目擁有9位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和省級代表性傳承人申報范圍中對“景德鎮市省級制瓷類非遺代表性傳承人”的特別說明可以看出,在保護實踐中國家級和省級都考慮到了“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的特殊性且對其代表性傳承人數量放寬了限制。可貴的是,在景德鎮市級代表性傳承人申報工作中更是從未出現過明確的名額限制以期使各級代表性傳承人形成的群體更能代表“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盡管如此,“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的代表性傳承人數量依然非常有限,無法完全代表“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即使加上省級、市級事實上從屬于“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的”的制瓷類相關非遺項目的代表性傳承人,也無法完整呈現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項目實際傳承狀況和各級代表性傳承人推薦/申報規則間有著諸多難以調和的矛盾。
國家級非遺代表性項目“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名稱相對寬泛,廣義上這一名稱囊括了景德鎮手工制瓷所有的品類的所有工種。這樣的非遺項目名稱和實際傳承狀況以及代表性傳承人認定的工作要求意味著:沒有一個代表性傳承人的某個工種可以代表“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體系,也沒有一個代表性傳承人可以代表(替代)其他手藝人,但是非遺保護相關工作又要推選出代表性傳承人以代表“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及相關手藝人,現實狀況和工作要求之間的矛盾使代表性傳承人認定陷入了兩難的境地。如前所述,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體系龐雜,為便于討論,從工藝類型上將其簡單分為五個大類:原料工藝類、成型工藝類、裝飾工藝類、燒成工藝類、輔助類。

表1 “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
以“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的實際狀況來看,第一批第二批沒有申報和認定,第三批代表性傳承人3位,都屬“成型工藝類”;第四批代表性傳承人6位,皆為“裝飾工藝類”。(見表1)而“原料工藝類”“燒成工藝類”和“輔助類”均無手藝人被認定為代表性傳承人。然而,在景德鎮手工制瓷中只有剮坯、圓器拉坯和利坯的手藝人無法完成“成型工藝”。“裝飾工藝類”則更為復雜,景德鎮瓷器裝飾工藝難以盡數,每個品類都名家輩出。單就廣為人知的景德鎮四大名瓷青花瓷、顏色釉瓷、青花玲瓏瓷、粉彩瓷來說,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也沒有完全囊括。而作為瓷器制作基礎的“原料工藝類”和作為瓷器制作最終環節的“燒成工藝類”都沒有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簡單來說,9位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無法完全代表其所屬工藝類型,且即使9位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合作也無法完成瓷器從原料到成品制作的全過程。據此,“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非遺項目下現有的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雖然都在他們各自的領域有杰出的工藝水準且在景德鎮甚至全國有較大影響力,但是依然無法完全代表其工藝類型更無法完全代表“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省、市兩級名錄也存在同樣的問題。
景德鎮在非遺保護的各項工作中一再強調真正擔負起傳承重任的是這個城市中的十萬制瓷手藝人。面對因項目實際傳承狀況與代表性傳承人認定規則的錯位而產生的種種問題,景德鎮在保護實踐中對代表性傳承人的認定展開了持續探索。以“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這樣寬泛的非遺項目名稱進入國家級名錄,對景德鎮非遺保護工作來說是困境也是機遇。
以2006年“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入選國家級名錄為標志,江西省及景德鎮市非遺保護工作正式開展。2008年景德鎮第一次產生了市級名錄,市級代表性傳承人認定工作隨即開始。除了按申報規則將2006年已進入國家級和省級名錄中的非遺項目列入外,2008年市級非遺名錄中出現的非遺項目名稱都是各品類瓷器的制作技藝,如:景德鎮傳統顏色釉燒制技藝、景德鎮粉彩瓷制作技藝、景德鎮古彩瓷制作技藝等。這些隸屬于國家級非遺項目“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的以瓷器品類命名的市級非遺項目的出現意味著景德鎮在保護實踐中開始了對寬泛性非遺項目名稱“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的“具體化”實踐,這種項目設立的實踐更接近景德鎮制瓷業的現實狀態。
目前,我國的代表性傳承人認定由“四級認定體系+逐級申報/推薦機制”構成。申報/推薦一個級別代表性傳承人的手藝人必須已經被認定為其所申報/推薦級別之下一級別的代表性傳承人。由于“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已經進入國家級名錄,“景德鎮傳統青花瓷制作技藝”“景德鎮民窯陶瓷美術”“景德鎮傳統制瓷柴窯燒成技藝”進入了省級名錄。上述非遺項目名稱皆囊括甚廣,為使代表性傳承人申報/推薦及認定工作順利開展,第一批市級代表性傳承人申報表格中代表性傳承人所“傳承非遺項目”一欄的格式都為“相應非遺項目名稱(手藝人在該非遺項目中具體從事的工種)”,如: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粉彩瓷制作)、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手工做坯)、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青花瓷制作)等。在工作規則與傳承實際磨合的過程中,景德鎮的代表性傳承人申報及認定展開了將寬泛性的非遺項目進行“細化”的工作。
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傳承和發展依靠的是手藝人群體,誰都無法代表景德鎮,然而代表性傳承人認定作為一項工作有自身的工作要求。面對工作要求和傳承實際間的矛盾,非遺保護的工作人員表示,“我們開了很多次會,大家也商量了很多辦法,開始我們的想法是可不可以在市級層面上先打破這一規定,每個市級非遺項目下代表性傳承人不限于一個,在市級層面對更多的手工制瓷從業者有所關照。”在市級層面打破一個非遺項目認定一位代表性傳承人的規則后,景德鎮的代表性傳承人認定工作繼續在實踐中探索,“國家級項目名稱相對籠統的情況,限制了代表性傳承人的認定。不僅是國家級項目‘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即使加上事實上包含于其中的省級和市級非遺項目的代表性傳承人也不能代表景德鎮如此龐大的技藝體系。我們后來想到的辦法是,把手工制瓷技藝細分,越細越好,這樣才可以保證后續非遺保護工作的開展。細分后先把子項目向上申報,既可以在非遺項目申報上符合省里、國家、教科文組織的規定,又可以在對應子項目下申報代表性傳承人。這樣可以使代表性傳承人更加全面地代表非遺項目,也能盡量保護我們的手藝人,為大家提供更多的幫助,讓大家有更好的發展。”
2016年,時任景德鎮市非遺研究保護中心主任的高斌談到,景德鎮制瓷技藝種類繁多,既可以共同構成“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體系,又可以單獨作為非遺項目申報。為了便于非遺保護工作的推進,將“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拆分成16個子項,在此基礎上再采取各個擊破的方法,根據風格流派、技藝技法等做出更加詳細的分類,以更好地進行子項立項、保護和相應代表性傳承人申報等后續非遺管理工作。2019年,在江西省《省文化和旅游廳辦公室關于開展全省非物質文化遺產進景區行動計劃編制工作的通知》的要求下,景德鎮市為響應省文化和旅游廳“非遺載體進景區”“傳統工藝進景區”“傳承人群體進景區”的系列倡議,根據16個子項每項對應一位代表性傳承人后再集體進行認定的方式,“經古窯民俗博覽區推薦申請,市文旅局黨委會議研究,同意推薦古窯民俗博覽區手工制瓷技藝展演展示生產線上16位手工制瓷技藝傳承人群體為市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這是景德鎮首次在市級層面開展代表性傳承人“分類認定”工作。
非遺保護作為一個外來概念在中國是自上而下推行的,保護工作啟動后來自實踐的自下而上的反饋也在發揮作用。景德鎮市文化廣電新聞出版旅游局(以下簡稱“文廣新局”)在多次組織討論非遺保護工作中的困境后形成了報告并向省級相關部門進行了反映,2020年在第四批省級代表性傳承人的申報及認定工作中表示,“關于手工制瓷類非遺代表性傳承人的推薦,由于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是一個龐大的體系,是傳承人群的集合,按照省廳要求,先完善景德鎮手工制瓷體系結構的設置,再匹配各個環節的非遺傳承人,形成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獨有的傳承人群體系后,再一并申報推薦。因此,本次手工制瓷類代表性傳承人申報推薦延后。”這也標志著在非遺保護實踐中為應對代表性傳承人單一維度“個體認定”的缺失,中國第一次在省級層面開始了對代表性傳承人“分類認定”的討論及行動。

表2 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體系
2020年文廣新局發布的《關于對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體系梳理和分類的公示》中表示:“按照省文旅廳要求,我局組織專家對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進行了系統性的梳理和相關技藝項目的分類,現已細分出196項……這是對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的一次整體性總結,也對完善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體系結構設置,再匹配各個環節的非遺代表性傳承人,形成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獨有的傳承人群體系有著巨大的推動作用。”在文廣新局廣泛爭取意見、全面調研論證并形成報告的基礎上,江西省文化和旅游廳多次組織專家討論后將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細分為4類別、18類項、237小項,并于2021年2月3日至2021年2月23日間在江西省及景德鎮相關網站上發布了《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體系公示》。公示指出“千年傳承中,手工制瓷技藝以群體性協作為存在形式,從原料開采配制到成型裝飾,再到燒成加工,環環相扣,各司其職、各負其責,形成自身獨特體系。”經過公示期公眾意見反饋后又加入了“輔助類”,且在各級類目上都有所調整,最終形成了5類別、20類項、301小項。(見表2)2021年8月,在此技藝體系下江西省首次展開了省級代表性傳承人的“分類認定”工作。
景德鎮圍繞第一批國家級非遺項目包羅甚廣的名稱,在保護實踐中進行了一系列探索。面對傳承實際和保護規則之間的矛盾,為方便非遺保護各項工作的施行通過化整為零、化大為小的方式來走出困境。從2008年起景德鎮就開始了對“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的細化和具體化。隨后,以繼續推進代表性傳承人申報及深化其他保護工作為目的,景德鎮將國家級項目細化為16個子項,并以之為指導于2019年第一次在市級層面采用“分類認定”的方式進行了代表性傳承人認定。在中國代表性傳承人四級認定體系和逐級申報/推薦機制下,下一級非遺保護的地方實踐也在積極地影響著上一級保護規則的制定。經過不斷探討和相關工作推進,《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體系》得以出臺,在本土文化和工作規則間不斷磨合及持續調整中,最終從市級到省級逐步確立了非遺管理尤其是代表性傳承人的“分類認定”模式。
籠統和涵蓋的項目名稱便于對非遺項目進行整體性的研究和保護,為進一步的實踐及理論探索帶來了空間,但也使得具體的非遺保護工作難以落地執行。在“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這一國家級非遺項目的保護實踐尤其是代表性傳承人的認定中,寬泛的項目名稱為保護工作帶來了重重困境,然而也正是在樣的情況下,景德鎮展開了“分類認定”探索。“分類認定”即對依靠個體力量無法完成及呈現或個體無法完全掌握核心技藝的分工明確的非遺項目,在保證其核心技藝完整呈現的前提下,以一定的分類標準,如技藝、技法、流派等將其細分為若干子項。在此基礎上對子項分別立項、匹配子項的代表性傳承人再將所匹配的子項代表性傳承人進行共同推薦及認定的方式。“分類認定”力圖使子項共同構成可完整呈現母項的體系,以此對復雜性、協作性、綜合性非遺項目進行精細化遺產管理尤其是代表性傳承人認定。“分類認定”不僅在群體協作類非遺項目代表性傳承人的認定中有重要作用,也為因項目名稱囊括過廣,項目內部結構錯綜復雜而致使代表性傳承人認定與實際存續存在一定脫節的非遺項目的保護提供了行之有效的工作方法。“分類認定”是中國代表性傳承人認定的一次突破,是我國在非遺保護實踐中探索出的本國經驗。
在代表性傳承人的認定中“分類認定”有自身的優勢,首先,對群體協作性項目來說,比起代表性傳承團體(群體)認定“分類認定”是一種更有利于項目有序傳承和發展的認定模式。“分類認定”有利于推動項目的全面保護,避免一些容易被忽視和易被機器取代的技藝、技法或環節、工序等的傳承中斷,更是對每一子項的手藝人起到了鼓勵和保護作用。其次,“分類認定”可以解決一些個體無法完全代表非遺項目整體或無法完成非遺項目完整傳承,但是又難于進行代表性團體(群體)認定的非遺項目的代表性傳承人認定難題。比如對“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來說,如果進行代表性傳承團體(群體)認定就難以決定從哪個角度來劃分團體(群體),無論按工序還是按瓷器品類抑或按風格流派都不符合項目的現實狀況,團體(群體)包含個體的數量也無法判斷。即使進行了代表性團體(群體)認定,具體的保護工作也難以開展實施,“分類認定”則有效地避免了這種尷尬。而且,分類認定(實際上是分類個體認定)與目前的個體認定主流方式相一致,也能讓更多手藝人接受和認同。再次,對綜合性、復雜性的群體協作項目來說,“分類認定”是更加有效且尊重非遺項目實際傳承方式的代表性傳承人認定方式。景德鎮早已形成了成熟的行業劃分,每個行業都有既成的運作體系,如果進行群體或團體認定,勢必會破壞原有的業態還可能對其進行重組。而使用“分類認定”的方法,對產業整體進行細化分類后再有針對性地進行非遺保護則最大程度地遵循且尊重了行業生態。
對遺產管理部門來說“分類認定”模式也有其重要意義,首先,“分類認定”使得寬泛性非遺項目名稱的優勢得以凸顯。籠統涵蓋的項目名稱利于非遺的整體性保護和探索,“分類認定”模式產生的原因和基礎就在于此,但在具體的非遺保護工作中這樣的項目名稱常常使得后續非遺保護工作的實施陷入困境。“分類認定”模式既維系了項目的整體性,又在此基礎上達成了非遺的精細化管理。其次,“分類認定”是從非遺保護角度對保護對象的一次全面的清查和普查。作為分類認定工作的基礎,景德鎮以非遺保護的視角立足于非遺保護工作對陶瓷類文化事象做了全面審視和整體性摸查。在此過程中,對非遺保護對象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有利于后續工作的有序及有效開展。再次,“分類認定”有利于非遺保護辦法的落地及非遺保護各項工作的實施。通過“分類認定”的細化和具體化,使各類非遺基地的建設、相關管理研究人員和責任機構的工作有針對性地開展。最后,“分類認定”為同類型群體協作性非遺項目及綜合性、復合型非遺項目的保護和管理提供了可資借鑒的模式。
迄今為止中國代表性傳承人實行單一維度的“個體認定”且對每一非遺項目代表性傳承人的人數有明確限制。在這種情況下,一些集體傳承、大眾實踐的非遺項目難以進行代表性傳承人認定,一些非遺項目的代表性傳承人不能完全呈現或無法完全代表其所傳承非遺項目的整體情況。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關于進一步加強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要求“對集體傳承、大眾實踐的項目,探索認定代表性傳承團體(群體)”,文旅部《“十四五”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規劃》(以下簡稱《規劃》)提出探索代表性傳承團體(群體)認定的有效工作方法,建立更加“科學規范、運行有效”的工作制度。并且強調根據非遺不同門類的特點探索相適應的保護方式以建立更加健全的保護傳承體系。
景德鎮在十多年的非遺保護實踐中不斷探索著更加適合本土情況的保護方式,根據工作規則對保護對象進行了重新認識,也根據保護實踐對工作規則進行著不斷調整,最終展開了代表性傳承人的“分類認定”工作。“分類認定”是對復雜性、協作性、綜合性非遺項目進行精細化遺產管理,尤其是代表性傳承人認定和保護的有益探索。“分類認定”模式,對名稱寬泛、內部體系龐雜、分工協作才能共同完成的非遺項目,特別是一些“傳統技藝”類非遺項目的代表性傳承人認定、保護及其他非遺管理工作有著重要的參考和借鑒意義。當然,“分類認定”模式解決問題的力度和效度以及群體協作性非遺項目在細化分類后的非遺保護中面臨的后續問題有待實踐檢驗和進一步的理論探索。
非遺保護的實踐性非常強,建立健全的中國傳承保護體系需要更多田野案例的反饋以及調查研究基礎上的可適性與學理性分析。未來在完善代表性傳承人認定模式的過程中,至少應當慎重考慮四個方面的問題并進行相應的可行性研究:其一,《規劃》強調要針對不同門類非遺的特點,探索與之相適應的保護方式,除此之外,同一門類不同非遺項目的保護方式也應視其特點慎重決定。如對存續狀態不同的同門類非遺項目來說,其傳承人的認定模式就有所區別,對“景德鎮手工制瓷技藝”而言,適合采用分類認定,若借鑒日本無形文化財對同類型的陶瓷類傳統工藝項目:柿右衛門(濁手)、色鍋島及小鹿田燒對手藝人進行“保持團體”認定的方式,對其手藝人進行團體認定,不僅難以達到預期保護目的,還可能對其傳承生態造成破壞。其二,代表性傳承團體(群體)中個體容納量的問題。如果個體容納量偏小可能影響未被認定個體參與傳承的動力,個體容納量偏大又會影響實際保護或傳承效果。其三,對代表性傳承團體(群體)內部權責關系的界定及相關利益的分配也應予以關注。目前政府對代表性傳承人進行了經濟補助、平臺搭建及政策傾斜,《規劃》強調未來這些方面的扶持力度會繼續加大,故而代表性傳承團體(群體)內部權責、利益等關系也是不得不面對的問題。其四,應當慎重考慮如何在不破壞非遺項目存續狀態及原有傳承生態的基礎上以更恰當的方式對不同類型的傳承主體進行認定。《意見》中提出“以傳承為中心審慎開展推薦認定工作”,不管是個體認定還是非個體認定都應該最大限度地尊重非遺項目傳承所依托的地緣、業緣、血緣、趣緣等組織和關系,這是代表性傳承人認定后的非遺傳承保護工作順利開展的基礎。上述幾個方面都是在打破及完善“個體認定”,建立更加契合非遺項目存續狀態的多元化認定方式及符合我國國情的精細化非遺管理方式的過程中需要在實踐中和學理上持續進行探究的問題或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