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書畫鑒定學意義上的謝稚柳

□王照宇

《紅荷圖》謝稚柳

謝稚柳（1910-1997）不僅是書畫大家，而且是古書畫鑒定的大家。他對中國古代書畫鑒定的成就和貢獻，主要體現在20世紀80年代以他為組長的“七人書畫鑒定小組”在全國范圍內的古書畫巡回鑒定活動。同時，他也留下了一些有關著述，從中可管窺其古書畫鑒定的特點與方法。就古書畫鑒定方面而言，他的貢獻和成就集中體現在實踐與研究兩個方面。

對全國博物館館藏文物的鑒定始于20世紀60年代。1961年前后，文化部文物局組成張珩、謝稚柳、韓慎先、劉九庵四人鑒定小組，先到廣州進行鑒定；復到東北，鑒定組從北京出發，經天津、哈爾濱、長春、沈陽、旅順，跨越四個省市，過目書畫萬余件。張珩1963年去世后，鑒定工作因而中輟，文物局指派文博研究所副所長王輝重新組織專家繼續進行此項工作，然而，不久因各種原因停頓下來。直至20世紀80年代初，國家文物局決定有計劃有步驟地在全國范圍內對館藏文物分門別類地進行鑒定。這項工作首先從書畫開始。1983年4月，文化部文物局在北京召開了“全國古代書畫巡回鑒定專家座談會”，會議正式成立了由謝稚柳、啟功、徐邦達、楊仁愷、劉九庵、傅熹年、謝辰生組成的中國古代書畫鑒定組，謝稚柳出任組長。此項工作開始于1983年的8月，鑒定組過目古書畫6萬余件，制作編目卡片34718張，發現了一批時代久遠、藝術價值很高的中國古代書畫珍品。

1988年5月上旬至7月下旬，以謝稚柳為組長的中國古書畫鑒定小組過目了遼寧省博物館等27家文博單位的書畫藏品，嗣后謝氏撰文發表了他對《古詩四帖》的鑒定意見。其鑒別思路大抵如下：謝稚柳在張旭書法墨跡已經絕跡的史實上，依據《宣和書譜》《懷素論筆法》、倪瓚對張旭《春草帖》的跋文，以及杜甫的《張旭草書歌》和詹景鳳對張旭《宛陵詩》的鑒評等文獻資料，建構了張旭的草書風格，以此作為該帖的鑒別標準。謝稚柳認為，此帖“在用筆上直立筆端逆折地使鋒埋在筆畫之中，波瀾不平的提按，抑揚頓挫的轉折，導致結體的動蕩多變。而腕的運轉，從容舒展，疾徐有節，如垂天鵬翼在乘風回翔。以上述的一些論說來互相印證，都是異常親切的”。

在書法史上，顏真卿的書法初學褚遂良，后又得張旭筆法；懷素亦間接悟得張旭筆法，自稱“真出于鐘繇，草出于‘二張’”。據此，謝稚柳將懷素的狂草《自敘帖》和顏真卿的《劉中使帖》與《古詩四帖》進行比較，得出如下結論：《自敘帖》與《古詩四帖》具有明顯的淵源關系；《劉中使帖》所運用的逆筆如“足”字，“完全證實與此卷書勢之一脈相承”。其中的許多字，“不僅在形體上，即在意態上也是完全一致的”，“董其昌所援引的《煙條詩》《宛陵詩》絕跡人間，懷素《自敘帖》和顏真卿《劉中使帖》從淵源而言，顯示了其追風接武、血脈相連的關系，以此辯證此卷為張旭的真筆，是唯一的實證”。

出于嚴謹，謝稚柳又援引私淑張旭的五代楊凝式《夏熱帖》和《神仙起居法》，北宋黃庭堅的《李白憶舊游詩卷》《諸上座帖》和《劉禹錫竹枝詞》與《古詩四帖》比較，得出“它們之間處處流露著繼踵躡步的形跡與流派演變的時代性”，“尤其是《諸上座草書卷》，許多行筆，可謂形神俱似，服膺追蹤，情見于毫端了”的結論。顯而易見，上述研究符合謝稚柳一貫“主要以風格流派斷代的辨偽取向”的書畫鑒定取向。

立足作品本身，重視作品風格的淵源流變，是謝稚柳書畫鑒定方法的突出特點。他認為一幅書畫的歸宿是“風骨與氣韻”，同時也是“欣賞的原則，欣賞的終點”；欣賞的主旨在于“理解所謂筆法、墨法、各種不同的技法，理解所謂結構，理解時代的變化，理解歷來作者的宗尚與他們客觀體驗的表達意圖”。這種認識，實基于他對敦煌壁畫的研究。1942年至1943年，謝稚柳和張大千同去敦煌。他后來回憶道：“我去敦煌，純為研究壁畫，因此記下了‘石窟藝錄’”，“當我到敦煌，經過了一段時間之后，我逐漸驚心于壁上的一切，逐漸發現個人平時熟悉于一些明清的以及少數宋元絹或紙上的繪畫，將這種眼光來看壁畫，一下子是無法妥洽的。這正如池沼與江海之不同，平時所見的前代繪畫只是其中的一角而已。今天要論祖國的傳統藝術，循著當時的歷史與社會背景來認識和辨析它的變遷和盛衰之跡，因而莫高窟自北魏到趙宋，這唯一的、有系統的人民藝術是更能尋求得較全面的理解的”。

對敦煌壁畫的研究不僅影響了謝稚柳對中國書畫史的看法，而且影響了他的鑒定思想，遂形成其異于他人的鑒定思路。他認為：“鑒別的原理是唯物辯證的，既然鑒別的是書畫，就不應該拋開書畫本身為它的先決條件，而聽任旁證來獨立作戰。不掌握書畫的內部規律、不反映書畫的本質，這個鑒別的方法所產生的結果是書畫不可認識論”。他認為，“最切實的辦法是認識從一家開始，而后從一家的流派淵源等關系方面逐次擴展。一家認識了，開始與書畫結下了親密的關系，其他就比較容易過關了”，這是把握書畫內部規律和本質的辦法。三十年后，謝稚柳這種對書畫鑒別的認識并無明顯變化。在20世紀幾位書畫鑒定大家中，謝稚柳在書畫創作方面用力尤深，這種鑒別家數，明顯與他的書畫創作活動有著密切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