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老城歷史街區更新中的紳士化與逆紳士化
——基于老城街道整治的實證

文／詹浩 廣州市城市規劃勘測設計研究院 廣東廣州 510000

1、紳士化——概念緣起，研究進展與中國現實

20世紀70年代，在北美和西歐國家的城市核心區，在經歷了內城長期的衰退后，新的居住形態開始出現。這種新的居住形態大部分來源于私有市場對內城地區那些原本由城市工薪階層占據的，破舊的房屋進行再投資，并伴隨著內城服務業就業和相應的文化和商業設施的激增，呈現出城市的“紳士（gentry）”面貌。這些內城住宅建筑形態逐漸變的優雅，價格日益昂貴，致使工薪階層原住民被迫搬遷，取而代之的是城市中產階級的入住。這一過程被稱為最初的城市紳士化（gentrification）。20世紀80年代以后，紳士化的概念逐漸由零星自發的內城住宅置換拓寬到城市住房領域以外，指的是在資本主義國家治理從管理主義向企業主義轉變過程中，地方政府需要承擔更多發展經濟的重任，城市間的競爭加劇導致地方政府傾向于通過創造具有吸引力的城市形象，打造良好的城市景觀來吸引投資。新的餐館、購物中心、濱水公園和博物館等一系列大型發展項目在城市中心被創造，以完成城市環境的更新換代，使城市成為居住、旅游、休閑和消費的理想場所。20世紀90年代以后，紳士化受到地方政府的強烈干預，在全球城市政策中扮演日益重要的角色。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大城市普遍經歷的城市重構，與西方國家的紳士化現象十分相似。隨著中央政府權利下放到地方政府，以及土地所有權和使用權分離的改革，私營企業和海外投資的增長，住房私有化，從1992年開始，中國房地產發展開始加速，其增長受到豪華住宅和高級辦公空間需求量日益增加的推動。通過中心地區的再發展，原本住在城市公共住房中的原住民逐漸搬遷到城市邊緣，取而代之的是富裕的商品房購買者和大規模開發的中產階級住區。

2000年以后，由文化主導的城市更新開始盛行。相比于拆除舊建筑物，地方政府更愿意采取劃定歷史街區并將其轉化為豪華娛樂區的策略。在城市競爭的壓力和城市更新的需求下，傳統歷史文化街區復興改造往往與時尚消費空間開發相結合，歷史文化風貌區被賦予了特定的文化內涵，以此作為商業消費的賣點符號。將文化資本植入歷史或是工業遺產地區，帶來了中產階級消費的興旺，強化了地方作為全球城市的形象，刺激了旅游和消費，并推高了附近地區的物業價值。而在這個過程中，當地居民住房改善的訴求得不到重視，原先的商業經營由于無法承受租金上漲的壓力而搬遷，或是對原住民統一外遷后引入高檔商業經營，如上海新天地，成為這一輪紳士化的主要特點。

綜上，中國城市紳士化的概念在相關研究中可總結為：伴隨城市更新過程，為了追求城市建成環境的良好品質和秩序，創造具有競爭力的城市投資環境，迎合中，上層社會階層審美所采取的一系列城市政策和相應的規劃策略。這些城市政策主要致力于清除衰敗，破舊，無序的城市環境，提升城市形象，其本質是對城市原住民的空間排斥。在這一語境下，如何理解中國紳士化的內在機制？

從城市更新中的政府，市場和市民關系入手，相關研究認為在城市更新過程中，市場力量與中國體制結合形成增長機器，從而獲利，另一部分群體和公共利益則通過增長或增長機器被剝削。政府通過政策干預，財務杠桿和土地租賃制度來控制城市重建的方向和步伐。在市場追求利潤的驅使下，原本繁榮的城市社區被高價值的房地產開發所取代。而在這個過程中，市民階層在空間再開發中的地位與作為方式未被制度化和結構化，實際難以形成一支強有力的政治力量，因此形成中國城市轉型背景下非均衡博弈，其結果是在政府支持下的城市更新以追求經濟和城市增長為目標，對于市民群體，特別是中低收入原住民的利益沒有充分考慮，大部分優惠政策和支持都是向投資者和開發商提供的，而不是低收入居民。城市更新中這種權利關系的不平等表現為市民階層被排斥在新的城市空間生產和消費之外，即城市紳士化過程（圖1）。

圖1 中國紳士化的內在機制（作者自繪）

除了上述以地方政府和市場主導的紳士化，在中國紳士化的當前研究中，也出現了一些新的紳士化類型。第一，內部紳士化（gentrification from within），指的是城市原住民主動參與到傳統居住社區的紳士化過程中，他們搬遷到其他地方后，將原先社區中的房屋租賃給中產階級或外國人以賺取租金，在這個過程中，城市原住民獲得了經濟利益，而新遷入的居民通過建筑遺產提升他們的文化資本。第二，學生紳士化（studentification），指的是大學生選擇學校附近的城中村來滿足其多樣的居住，創業和消費的需求，以此積累他們的文化和經濟資本，加強文化認同。而當地村民提供適應大學生生活需求，多種消費和獨特生活方式的空間，從而通過學生紳士化帶來城中村居住和消費模式的轉變，使城中村實現再城市化。這些新的紳士化類型表現出當地市民自發推動紳士化的特點，較少涉及地方政府和房地產開發的干預，紳士化過程伴隨有原住民主動的空間遷移而非空間排斥。

中國當前城市紳士化的實證研究區域集中于上海傳統居住區政府主導的紳士化，居民自發紳士化，廣州老社區和城中村的傳統紳士化、新建紳士化、學生紳士化和鄉村紳士化，其他還包括南京紳士化和城市更新的互動關系等，相關研究對紳士化的實證研究以及當前城市更新過程中出現的新的紳士化類型尚缺乏研究。

本文以北京老城歷史街區城市更新歷程回顧及對當前階段街道整治的典型案例研究，試圖闡述以下核心觀點：在以往城市發展過程中，歷史街區街道由于美學特征和文化內涵，完成了自發紳士化的過程，而在當前地方政府的城市更新政策下，老城歷史街區部分地區正呈現逆紳士化過程。

2、實證研究：歷史街區的紳士化與逆紳士化過程——以方家胡同為例

本研究的實證案例通過記錄老城方家胡同在街道整治前后的空間環境和社會生活的變遷，以此說明歷史街區的自發紳士化過程和當前更新中的逆紳士化過程。調研在2017年4月-7月間展開。在方家胡同第一階段的調研為2017年4月街道整治前，通過現場拍照和對方家胡同所有商戶進行問卷調查和訪談，對周邊居民進行隨機訪談和問卷調查，共收集到商戶問卷25 份，居民問卷35 份。第二階段的調研為2017年7月份街道整治后，包括現場拍照，現存商戶訪談。此外，由于該胡同大多數商戶有自營的微信，微博公眾號，也成為本研究的素材之一，作為田野調查的有益補充。

2.1 方家胡同的自發紳士化過程

方家胡同隸屬于北京市東城區，全長700m。胡同中除分布幾個較大的單位，其余均為傳統四合院居民住宅。其中方家胡同46 號院原為中國機床總公司的部分廠房，2010年改造成為文化創意產業園后，帶動了原先以居住為主的胡同逐漸開始聚集以吸引創意產業人群消費為主的商業。沿街擁有住房的居民開始將住房出租給外來商戶作為商業經營的鋪面或工作室，從而賺取租金。代表城市中產階級審美和生活品味的文化在方家胡同中逐漸成形，使得方家胡同經歷了第一輪自發紳士化過程。

街道整治前胡同中共有商戶25 家，其中餐飲酒吧12 家，服裝，手工藝品售賣9 家，設計，策劃，攝影工作室4 家。通過對25 家商戶中19 家店主的基本情況了解得知，店主以北京市民為主，大陸以外地區4 名店主分別來自英國，土耳其，以色列和臺灣；店主普遍呈現受教育程度較高，之前工作領域分布在三資企業，文化領域，事業單位等（表1），既有文化名人，也有歸國藝術留學生，還有兼職做咖啡的城市規劃師。胡同中有售賣世界各國藏品的古董店，膠片照相館，北京第一家精釀啤酒吧，售賣南美蝴蝶標本店，版畫收藏店，還有以色列戀人開的酒吧和特色美食。店主們認為他們選擇在這里開店是因為他們喜歡并且認可這個地方所帶給他們的“一種氛圍”，并且認為他們的顧客并不是游客和大眾，而是真正理解他們所售賣的商品和所要傳遞的文化的“圈子里的人”。這種自發紳士化在空間上體現在店主對自己店鋪的外立面，宣傳牌，門前擺設，室外座椅和店鋪入口的精心設計（圖2）。

表1 方家胡同19 家商戶基本情況調查統計表

圖2 方家胡同街道整治前街道日常生活（作者自攝）

下午4 點以后，飯館和酒吧會將桌椅擺到胡同中。住在附近的外國人是這里的常客，一邊吃晚餐，一邊欣賞街景，街上有牽著狗漫步的年輕夫婦，和迎面走來的熟人或是陌生人親切的打招呼。

自發紳士化帶來的后果是，方家胡同商業發展和當地居民日常生活之間產生了巨大的矛盾。由于生活方式和文化認同的差異，常年居住在這條胡同中的居民幾乎從不會光顧胡同中的店鋪，面對胡同中開店的外國店主和客人，居民戲稱FJ 胡同“被八國聯軍攻占了”，他們不能理解顧客為什么喜歡坐在街上吃飯喝酒，這在他們看來是不衛生和吵鬧的。此外，胡同的酒吧噪音擾民，居民休閑空間缺乏，出行安全的問題也非常突出。

2.2 街道整治中的逆紳士化過程

2017年4月5日，FJ 胡同所在區政府發布《“百街千巷”環境整治提升三年行動計劃》，計劃年內對區內400 余條背街小巷，通過“拆，堵，關，清，查，治，管”等綜合手段，治理各類違法違規行為。胡同中開始張貼街道即將整治的通知和標語，方家胡同所屬街道辦下發了違規“開墻打洞”的商戶限期進行自行改正的通知，逾期不改的將進行強制拆除（圖3）。產業升級，功能疏解，營造文明城市形象，恢復古都風貌被作為街道整治的“話語”背景。

圖3 方家胡同街道整治過程（作者自攝）

2017年5月，街道辦匯集城管部門，工商部門和施工隊開始對方家胡同沿街店鋪進行“封墻堵洞”。2017年9月15日以后，除了租賃私房和商業經營性用房的商戶得以保留，并將商戶入口改至側面進入，所有租賃公房進行商業經營的商戶的工商營業執照到期，不能再續辦，商店必須關門。同時“百街千巷”環境整治提升工程開始。區政府下屬規劃部門委托規劃設計機構編制街道設計導則，并將方家胡同作為所屬區街道整治的重點示范項目。

通過政府主導的街道整治，胡同恢復了往日的寧靜，由規劃設計機構和方家胡同所在街道辦，居委會合作，對胡同進行整修，并由政府出資修建了室外小廣場，將原來商業經營的空間改為便民菜站和社區養老驛站，居民成為街道整治后的唯一使用者（圖4）。至此，方家胡同完成了逆紳士化過程。

圖4 方家胡同街道整治后街景（圖片來源：網絡）

3、結論——北京老城歷史街區的紳士化和逆紳士化過程

當前政府主導的，以街道整治為代表的歷史街區更新通過遷出以城市中產階級為代表的沿街商戶，還原街道的本來面貌，從而使原先自發紳士化的街區出現了逆紳士化過程。如果歷史街區部分地區的紳士化是自發形成的結果，那么逆紳士化則是政府政策干預的結果。在當前老城歷史街區城市更新過程中，市民主體參與更新的制度設計應該進一步完善。這里的市民主體既包括歷史街區中的原住居民，也包括歷史街區中的商業經營者。以街道為例，以社區為單位，以居民，商戶作為參與主體，引入第三方監督機構，建立有效的街道公共空間管理機制和議事協商平臺，使得居民生活和商業經營取得平衡，促進歷史街區的有序發展（圖5）。

圖5 街道公共空間管理機制建議圖（作者自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