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伏
1999年10月,蒙古國的草原,天氣晴。
日本探險家關野吉晴,正在進行一場冒險。他要依靠自己雙腿的力量,從南美洲南端,前往非洲大陸——他認為這里是人類起源的地方。
在踏上征程的第6年,他恰好經過蒙古國。
在年僅6歲的蒙古女孩看來,她與這個日本人相遇之初,關系是尖銳的。
女孩叫普潔,這個名字在蒙古語里的含義是“星期四誕生的天之驕女”。她是當地牧民的女兒,家境貧寒,以放牧為生。在她生命鋪展開的6年時光里,她喂馬、牧羊、劈柴、做飯、照顧弟弟……她有著超乎這個年齡的成熟與穩重,也帶著無法避免的孤獨和倔強。
彼時,普潔騎在高高的馬背上,盯著關野吉晴的眼睛里帶著警惕。她看了幾眼這個與草原格格不入的陌生人,沒有絲毫客氣:“不要靠近拍照,別過來!”
關野上前攀談,想說自己不是壞人。普潔卻很生氣,扯了一下韁繩,怒氣沖沖地往前走。
在關野走到普潔家的蒙古包之前,普潔家里剛剛丟了39匹馬。3個月前,偷馬賊襲擾了這片草原。
一下子丟失39匹馬,對這個家庭來說是沉重的打擊。但是,在這家人的臉上,卻幾乎看不到愁容。似乎,他們早已學會了堅韌地面對莫測的命運;又似乎,他們只是因為無助而選擇沉默。
早上,普潔要驅趕700多只牛羊去吃草。把羊從柵欄里放出來后,普潔還要聚精會神地盯著羊群,生怕它們把人吃的蔬菜糟蹋了。她的幫手,只有年僅2歲的表弟巴薩。
除了普潔和表弟,蒙古包里還有她68歲的外婆和80歲的外公。
關野提出疑問:“普潔的爸爸呢?”
外婆很平靜地介紹:“他去烏蘭巴托(蒙古國的首都)工作,進城了。”
后面關野又得知,普潔的爸爸一去不回。
“那普潔的媽媽呢?”
“出門找馬了。”
那不知所終的39匹馬,牽動著全家人的命運。
想在這樣遼闊的草原上找到被偷走的馬匹,無疑是天方夜譚。
普潔的媽媽愛登奇美,卻騎著一匹馬,獨自踏上了尋找偷馬賊的路。這一年,她32歲。
外出的日子里,她困了就席地而睡,或者寄宿在別的牧民家,餓了就吃自己帶的干糧。“通常睡在外面,因為要找馬嘛。”愛登奇美說。
牧民們也會幫忙找馬,但力量甚微。一個月后,愛登奇美終于回來了,但一無所獲。
在普潔小小的世界里,愛登奇美既是媽媽,也是教練,更是玩伴。她在媽媽的身邊學會了騎馬、放牧,與媽媽一起在草原上策馬揚鞭,追趕落日。媽媽懂她的倔脾氣,更懂她的遠大志向——上學。
68歲的外婆也很支持普潔去讀書。這個在草原上操勞了大半輩子的牧民婦女,數次對普潔說:“去上學才會有好前途,否則就只能像我一樣,繼續撿木柴生火。”
關野還要去丈量蒙古國更多的土地,普潔家小小的蒙古包,只是他短暫停留的地方。
分別之際,愛登奇美牽過來一匹英俊的黑白花馬——這是普潔小時候的坐騎,脾氣溫順。
關野大吃一驚:“這是要送給我嗎?可是你們剛丟了很多匹馬。”
愛登奇美卻笑了笑:“收下吧,明年春天來就能騎了。”
最終,關野被這個家庭淳樸的熱情打動,收下了這匹小馬,并拜托普潔幫自己先照看一個冬天。
關野告別時,外婆的臉上帶著笑容,眼神里卻透著不舍。相處了一段時日之后,她已經把關野當成了自己的孩子。
她囑咐關野:“明年春天一定要來啊,春天是小羊出生的季節。”
快過年時,普潔的家人給關野寄去了信:“你好嗎?我們都很好。你有沒有安然返回日本呢?我們今年冬天過得很開心。天氣雖然冷,你的黑白花馬卻安然無恙。我們還沒找到失竊的馬,普潔今年要上學了,她對你念念不忘。又是新的一年,祝你和你的親友都健康快樂。請你找人將信翻譯成日文。下次再見!珍重。”
春天要來了,普潔要上學了,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2000年3月,蒙古國的草原,天氣陰。
離開了半年的關野,再次回到普潔家的蒙古包,迎接他的是箍著紅色發卡的普潔。她依舊穿著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那件舊外套,但表情顯然有些不對勁。
關野問她:“你媽媽呢?”
普潔卻答非所問:“外婆?她和舅舅去放羊了。”說話時,她始終摳著柵欄上的鐵絲,仿佛在掩飾著什么。
沒過多久,放羊的外婆騎馬歸來。只是外婆進了蒙古包回答的第一個問題,就把關野釘在了原地——“普潔的媽媽死了,不在人間了。”
出事時,離過年只有幾天了。
上次丟馬時,有個牧民曾幫助他們找馬。聽聞這個牧民的母親生病的消息,愛登奇美騎著馬去探望病人。
她自己騎著一匹馬,手里還牽著另外一匹。馬在冰面上滑倒,把她重重地摔下來,慌亂中,另一匹馬踩了她的身體。
外婆和其他人趕忙去叫救護車,撥打了3天電話,救護車始終沒有來。
在愛登奇美發生意外的第12天,普潔一家終于找到一輛私家車,把她送到醫院。可是,愛登奇美最終被攔在了醫院門外——因為她沒有醫療保險,也沒有足夠支付治療費的現金。
醫院不收治的當天,愛登奇美就過世了。說這件事時,外婆的表情很平靜,但噩耗遠比想象的還要多。
短短半年的時間,外婆送走的不僅是至親的女兒——普潔的外公也在悲痛中離開人世。
最后,她堅強地對著關野說:“我們的習俗是不能多說,抱歉。”
生活遠比故事更加殘酷,充滿了平靜的絕望和希望。草原上的風,一如既往地吹過,有些人,卻已成為這世上的過客。
2000年3月29日,蒙古國烏蘭巴托的郊區,天氣晴。
這一天,是普潔第一次上學的日子。
7歲的她穿上了火紅的新裙子,雙馬尾上扎著兩朵碩大的紅花。在空曠又單調的原野上,她像鮮花一樣熱烈,讓人心生希望。
普潔要入學的貝揚查麥小學在烏蘭巴托的郊區,離牧區太遙遠。
為了上學,普潔需要寄宿在親戚家。每天上下學,她都要橫穿一條車來車往的馬路,但她樂此不疲。
在課堂上,老師對學生說:“社會上有很多種工作,只要成績好,想做哪行都可以。”
普潔聽完,很認真地點了點頭——只要好好讀書,她不僅可以成為夢想中的老師,還會有比草原更廣闊的天地。
坐在教室中央的普潔,一身紅衣,是這個家族的希望,也是草原的希望。
開學的這一天,也是愛登奇美的“七七日”,只是普潔并不能去祭奠母親。
根據蒙古國的習俗,子女在3年內都不能去掃墓。但普潔顯然無法接受這個習俗,鬧了幾次之后,眼看著自己還是不被允許去給母親掃墓,她便氣鼓鼓地回了家,說:“不公平!”
她不明白,她明明如此地想念媽媽。
2000年5月,蒙古國的草原,天氣晴。
橫跨蒙古國、抵達中國的邊境之后,關野又回到普潔家的蒙古包。關野抵達時,普潔還在羊圈里與小羊斗智斗勇,勤勤懇懇地送每一只小羊到羊媽媽身下喝奶。
看到關野再次到來,普潔一家都喜出望外。盡管這個家庭剛剛經歷了寒冬,他們還是決定殺一只羊來招待關野。
宰羊、烤肉、做血腸,觥籌交錯,賓主盡歡。隨后,告別也如約而至——關野就要徹底地離開這片草原。
離別之前,關野為普潔送上了最后一份禮物,他把之前拍的照片送給了她。在照片里,普潔笑到看不見眼睛,媽媽溫柔地看著鏡頭,還有調皮的弟弟與慈祥的外婆。
“媽媽、外婆、普潔都在一起。”普潔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照片上的媽媽。
是啊,永遠在一起。
告別時,晨光熹微。外婆早早地準備好了一大袋肉,用紅色的塑料袋裝著,囑咐關野在路上吃。
“要說再見了。”關野說。外婆眼眶里的淚,像觸到了某種開關,簌簌地落下來。這個闖進草原的陌生人,已成為這個家庭難以割舍的一分子。
最終,關野還是踏上了離別的路。外婆和普潔的手,揮了很久很久。
這一年的普潔,年僅7歲,在草原上過著蒼茫的生活,她的夢想是通過上學改變命運。草原的過客關野吉晴,繼續他的征程,前往非洲。
2004年7月,蒙古國的草原,天氣晴。
關野終于完成了自己的征途,從非洲大陸回到了蒙古國的草原。來迎接他的,是騎在馬背上的巴薩。
草原上的草木榮枯,鮮花遍野,仿佛與4年前沒有什么不同。只是在蒙古包擁擠的供桌上,在愛登奇美的遺像旁邊,多了一個少女的照片。那個像小馬駒一樣桀驁、像狼崽子一樣勇敢的普潔,生命在正要綻放的年紀終結。
那是一場可怕的意外。普潔在放學回家的途中遭遇車禍,而車禍的第二天就是畢業大考,她還沒來得及奔出草原。
在此之后,外婆的臉上,不再有笑容。
這是鏡頭之內的故事,來自2006年的紀錄片——《蒙古草原,天氣晴》。
這是一部陳舊的紀錄片,畫質不是很清晰,鏡頭搖晃,而且沒有任何背景音樂。它沒有刻意煽情,只是以直白的鏡頭,用將近兩個小時,向我們呈現了生命原本的殘酷與浪漫。
這部16年前生澀的紀錄片,如今卻在網上引起陣陣熱議:數千萬人被紀錄片中那些素樸的生命與殘酷的死亡打動,他們在視頻的彈幕區留言,因普潔的離世而悲痛不已。
而在鏡頭之外,生命的故事依舊在延續。
2010年,關野通過放映影片,為外婆募集到123萬日元(約合人民幣6.1萬元),為她購買了牲畜,還將多余的錢存進銀行,當作外婆的養老金。
2014年,有網友去了普潔家的蒙古包,外婆的臉上恢復了笑容。
2021年,外婆去世,走完了自己貧苦又堅韌的一生。外婆、媽媽和普潔,又團聚在一起了。
也許午夜夢回,關野會想起和普潔最后一次聊天時的情景。那是蒙古國草原的春天,草原上野花一片。7歲的普潔穿著橘色的毛衣,她說著“這么美的花被吃掉好可惜”,笑靨卻比花還要燦爛。
后來,普潔像陽光一樣消散在草原。從此,關野心中不再是鮮花遍野,藍天悠然。
那里只有一片冬日的草原。
(湘 岸摘自微信公眾號“最人物”,本刊節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