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培源
在中國傳統學術規范里,“蓋棺論定”是公開地著文作史和知人論世所普遍謹守的倫理法度之一。近代以降,經過賀麟(1902—1992)等學人的革新,“蓋棺論定”的學術倫理,從絕對的律令降為相對的標準,新的學術規程和圖景也因此得以催生綻發。
中國近代史上的“西學東漸”大體上歷經了三次重大浪潮。1922年,梁啟超(1873—1929)應“申報館”之邀,作了《五十年中國進化概論》一文,將鴉片戰爭尤其是洋務運動以迄,國人向西方學習的心路歷程總結為逐次演進的三個時期:器物(鴉片戰爭)、制度(甲午戰爭)、文化(新文化運動)。這個觀點的影響很大,為后世提供了認識和劃分中國近代史的一個重要參考坐標。是年春,梁啟超在青年賀麟正就讀的清華學校講學。賀麟不僅得于親炙,并且于次年,在梁啟超的指導下,完成、發表了2篇分別關于戴震和焦循的學術論文。可以想見,賀麟對于梁啟超這位老師和學術引路人的“三期”論是熟悉的。
不僅如此,賀麟后來還進一步發展了梁啟超的觀點:在向西方學習的過程中,“我們最初只注意到西人的船堅炮利,打了幾次敗仗之后,才覺悟到他們還有高度有組織的政治法律。最后在新文化運動的大潮中,才徹悟到別人還有高深的學術思想,我們才真正明了思想改革和研究西方哲學思想的必要”。很明顯,這里所謂的“船堅炮利”“政治法律”“學術思想”,分別對應梁啟超所說的器物、制度和文化。我們也不難發現,賀麟成長和成學于國人學習西方的“學術思想”(或文化)的第三個時期。以賀麟的批判視角看來,此前國人對西方的學習了解,只是在邊緣、外表和實用等層面徘徊,而缺乏直搗黃龍的勇氣,沒有理解和把握好“西洋文化的核心”。
新文化運動之后,從國外留學回來的大批學人通過自己的研究著述,大大推動了中國傳統學術的現代轉軌。根據陳平原教授的研究,1927年是一個重要年份,因為此時的中國學界,經過戊戌變法和五四運動兩代學人的接續奮斗,不僅“新的學術范式已經確立,基本學科及重要命題已經勘定”,而且一批影響深遠的大學者也已登場。就“學術范式”而言,傳統的“蓋棺論定”漸次進入了學人的視野。1901年,在《李鴻章傳》中,梁啟超劈頭寫道:“天下惟庸人無咎無譽。舉天下人而惡之,斯可謂非常之奸雄矣乎。舉天下人而譽之,斯可謂非常之豪杰矣乎。雖然,天下人云者,常人居其千百,而非常人不得其一,以常人而論非常人,烏見其可?故譽滿天下,未必不為鄉愿;謗滿天下,未必不為偉人。語曰:蓋棺論定。吾見其有蓋棺后數十年數百年,而論猶未定者矣”。這是反對和動搖“蓋棺論定”的公開表示。持此勇氣和睿見之下,梁啟超于第二年作《三十自述》,在1920年的《清代學術概論》中,更是用2節(全書總33節)內容來“自我描述”。而深受梁啟超影響的胡適(1891—1962)后來也作《四十自述》。1936年,郭湛波(1905—1990)在其《近五十年來中國思想史》的“再版自序”中寫道:“寫今人比古人難,一則古人已‘蓋棺論定’,今人則因時不同,或轉變;古人思想經多人研究,已有定評,今人思想成熟較近,系統不清,體系不明,故立論較難”。我們發現,郭湛波在承認“蓋棺論定”的外表下,已將其效準從“寫古人”擴充至“寫今人”了。從“思想史”或者“哲學史”的發展角度看,不管是此前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還是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或者后來的侯外廬《中國思想通史》,都只限于研究中國古代的學術。如此一來,20世紀30年代的郭湛波就“率先做了一般謹慎的學人不肯做的事情,寫一部當代思想的歷史”。這也就徹底動搖了“蓋棺論定”的傳統矩矱。
1930年冬,賀麟在柏林大學選修了亨利·邁爾的“哲學史”課程,回國后并將他的《五十年來的德國哲學》譯成中文。這篇文章在范式和體例上,對賀麟后來的學術史研究工作產生了直接的影響。
1945年8月30日,在中華民族即將迎來歷時14年的抗日戰爭偉大勝利的重要時刻,賀麟這位自“九·一八”事變后回國便始終積極投身于“學術抗戰”的學者,在云南昆明為他的《當代中國哲學》一書(后來更名為《五十年來的中國哲學》)的出版寫就“序言”,其中特別提到:
中國傳統的著述家有一個錯誤的、不健全的態度,就是他們對于同時代的人的思想學術,不愿有所批評陳述。他們以為批評同時代的人的著作,容易陷于標榜與詆毀——標榜那與我感情想得、利害相同的人,詆毀那與我感情不恰、利害相違的人。他們要等著同時代的人死去之后,然后再加評論,這叫做“蓋棺論定”(引者按,為了避免頻繁注釋,下文引自這篇“原序”的內容,不再出注)。
在賀麟看來,持這種傳統的“蓋棺論定”作為治學態度,之所以是不健全和錯誤的,是因為:
首先,這種態度設定了作者評述時人只有詆毀和標榜這兩種方式,而舍去了諸如“同情的了解,客觀的欣賞,善意的批評”等持中、平正和合理的治學途徑,從而使“著述家”的品格大大貶損。反之,若能抱無關利害的超然態度以評論時人,雖較評論古人為難,卻有較大的學術價值,應該提倡和鼓勵。抱超然的態度,做到善意的批評和客觀的欣賞,重要的前提便是先具“同情的了解”——這個內涵復雜的名詞直接關涉深厚的德國學術傳統。根據馬克斯·韋伯的說法,“如果我們能夠設身處地充分把握行動發生時的情感背景,那就可以獲得移情或領悟的精確性”。在國內,最早對“了解之同情”進行學理闡發的學人應該是陳寅恪先生。1931年,陳寅恪在《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中指出,“凡著中國古代哲學史者,其對于古人之學說,應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筆……必須備藝術家欣賞古代繪畫雕刻之眼光及精神,然后古人立說之用意與對象,始可以真了解。所謂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與立說之古人,處于同一境界,而對于其持論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詣,表一種之同情,始能批評其學說之是非得失”,對于著者而言,最忌諱的是“依其自身所遭際之時代,所居住的環境,所熏染的學說,以推測解釋古人之意志”。1943年秋,賀麟在重慶作題為《讀書方法與思想方法》的講演,提出了三種既互相區別又互相聯系的讀書治學之方法:邏輯法、體驗法和玄思法。其中,體驗的方法,就是“用理智的同情去體察外物,去反省自己”,“實包含德國治文化哲學如狄爾泰(DILTHEY)等人所謂‘體驗’和法國柏格森所謂直覺”。運用這種方法來讀書,“首貴放棄主觀的成見,不要心粗氣浮,欲速助長,要使自己沉潛浸潤于書籍中,設身處地,切己體驗,悠游玩索,虛心涵泳。須用一番心情,費一番神思,以審美、以欣賞藝術的態度,去讀書。要感覺得書之可樂可好,智慧之可愛。把讀同代人的書,當作就是在全國甚或全世界學術之內去交朋友,去尋老師,與作者或國際友人交流思想、溝通學術文化。把讀古書當作尚友千古與古人晤對的精神生活,神游冥想于故籍的寶藏里,與圣賢的精神相交接往來,即從這種讀書的體驗里去理會,去反省,去取精用宏,含英咀華,去體驗古人真意,去紹述古人絕學,去發揮自己的心得”。通過對比,我們不難發現,賀麟在闡釋“同情的了解”上,與陳寅恪頗為同調,比如,都強調設身處地,神游冥想,藝術家的眼光,切忌主觀成見、先入為主,等等。然而,兩者的區別也是存在的,作為嚴肅的歷史學家,也出于對應審查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內容的需要,陳寅恪此處將“了解之同情”限定于著述中國古代的學說,而賀麟則明確認為“同情的了解”不僅適用于讀古書,也同樣適用于讀同時代人的書,當然也就適用于評述同時代人的思想學術了。
其次,一味謹守“蓋棺論定”,容易走入狹隘偏執。一方面,從歷史現象來看,有些人未蓋棺而論已定,而有些人雖蓋棺了千百年,仍聚訟紛紜。賀麟這層看法可以說是對前文提及的梁啟超動搖“蓋棺論定”的繼承。另一方面,若偏執于“蓋棺論定”,誤認為對于活著的今人,絕無公論,就會全盤否定輿論的公正性,這顯然是非常偏激的;況且“評”的定與不定,“論”之公正與否,關鍵要看評論的出發點,有無證據,是否基于理性,“決不應以生理方面的死或活為標準”。
最后,“蓋棺論定”籠罩之下的不評論時人著作的態度,會大大妨礙學術思想的交流和進步。學術是天下之公器,一部學術著作問世之后,則成為一種公共的精神產品,而不僅僅屬于作者本人。自由交流不僅有助于學術界寬容、雅量風氣的形成,也可反過來促進作者本人改進提升和精益求精。賀麟最能看出著作家的普遍心理:在著作出版后,他不怕別人的批評和攻擊,他最擔心的是作品石沉大海、無人問津,最擔心別人不是寫成文字進行公開評論,而是在背后不停地指長道短,私底下發一些“不負責任的詆毀”。因此,基于學理上的評述時人著作,在一種“互競的辯難”過程中,實有鼓舞玉成,使學術氛圍得以濃郁和生機盎然的好處。
綜上,賀麟質疑和批判“蓋棺論定”,折射出來的“著述家品格”是理性、真誠、果敢。因為具備了這種品格,所以在“物質的交通”和“精神的交通”都非常隔閡不便的抗日戰爭的艱苦環境里,他個人卻“比較多有機會得讀中國現時哲學上的許多著作,并得與中國哲學界許多人士晤談領教”。在這種情況下,作為“學術有心人”的賀麟以一種“舍我其誰”的瑰偉氣魄和強烈的學者使命感,應承并肩起了《當代中國哲學》一書的寫作任務。事實證明,這本專著的寫作是非常成功的,在國外的影響尤大。這部書一開始雖不被重視,它的“遭遇與弗萊格(FREGE)的《數學探理》(引者按,此書對英國哲學家羅素影響很大)同出一轍”,但隨著時間的拉長,影響越來越大,特別是“在美國人寫的中國哲學史中”常被引證。有學者認為它“應與黃宗羲的《宋元學案》與《明儒學案》并立,是黃宗羲以后第一部歷史上不朽的作品”。這種評價或許有夸大的成分,然而,僅在國內而言,書被不斷地再版,也就證明了其確能傳世行遠!
與梁啟超、郭湛波等人一致,賀麟同樣深知“寫今人”的困難所在:主要集矢于作品的“客觀性”問題,而“客觀性”又有“寫別人”和“寫自己”之分。
關于“寫別人”的客觀性與否,很多時候只能交由觀眾評判,所謂“罪罰由人”。但是,相比梁啟超,作為晚輩的郭湛波和賀麟,除了消極的“罪罰由人”,還積極地主張學者們“自報家門”——這或許是因為后兩者寫作思想史和哲學史是20世紀30—40年代,比前者所處的時代更有條件接受“自報家門”的學術氛圍吧。郭湛波在寫作的過程中,就曾要求張東蓀、馮友蘭等學人自述其思想,并把他們的來信闌入“序”中。賀麟則不僅“希望不久我們中國哲學界也可以采取英美德等國刊行《當代哲學家自述集》的辦法,各人自述各人的哲學思想”,而且對此前曾有過類似主張的張東蓀表示贊賞。
梁、郭、賀三位都是在學術史上有位置的人物,因此,都得共同面對“寫自己”的客觀性問題。梁啟超的說法具有代表性:“純以超然客觀之精神論列之,即以現在執筆之另一梁啟超,批評三十年來史料上之梁啟超也”(《清代學術概論·自序》)。事實是,三位都將自己的思想學術寫入各自的著作中,這在客觀上是對上述“自報家門”要求的率先示范。或許,“現代中國學者的自我陳述”風氣的形成,當與此有關?
需要提及的是,為在世的學者開“思想學術研討會”,除賀麟之外,還不多見。這在多數人那里,大概是“蓋棺論定”仍在起作用吧。然而,賀麟在“自報家門”和不斷自我剖析上,是貫徹始終的。1986年和1992年,學界就分別開了兩次“賀麟學術思想討論會”。賀麟對會上的各種意見(包括批評)表示了感謝,并認為這些意見使他的“自我認識增加了”。1985年,張祥龍發表了被認為是“對賀先生的生平,有正確描寫”的《賀麟傳略》一文;賀麟極為重視,并加注釋,寄送友人。
“祛魅”之后的“蓋棺論定”,仍然有其適用的范圍,比如研究古人和讀古書,但是,經過賀麟等人知行合一的努力和堅持,“寫今人”的現代中國學術史研究也得以穩步推進。
①郭湛波:《近五十年來中國思想史》“再版序”第2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以及高瑞泉教授為本書寫的“前言”,第4-5頁。
②有學者認為,陳寅恪“了解之同情”說來源于赫爾德(參看陳懷宇:《在西方發現陳寅恪:中國近代人文學的東方學與西學背景》,第320-354頁,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陳寅恪、賀麟二人先后游學于柏林大學,均深受德國學術傳統的熏陶影響;關于陳、賀“了解之同情”和“同情的了解”的比較,參考彭華:《“同情的理解”略說——以陳寅恪、賀麟為考察中心》,《儒藏論壇》2010年第00期。另,有觀點認為陳寅恪是賀麟的老師,兩者存在授業的師承關系,但此論不實。事實是,1926年陰歷秋七月,當陳寅恪至清華國學研究院就職時,賀麟已乘坐客輪,負笈重洋。賀、陳二人可謂“完美錯過”,并未有師徒傳承之實。參考蔣天樞:《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增訂本)》,第61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彭華:《賀麟年譜新編》,《淮陰師范學院學報》,200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