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而普遍的青少年
——關于《少女與泰坦尼克》的一種解讀

李 黎

徐小雅成長生活在廣西柳州，作為南方城市，柳州存在感不強，像一個尋常的小孩。但存在感強不強與事物豐富與否沒有太多關聯(lián)，相反可能還會因為缺乏某種注視與曝光，他們實則更為細膩或澎湃。近年來柳州的螺螄粉紅極一時，借助圖片、短視頻乃至隆重的美食紀錄片，螺螄粉成了一道風景，支撐起沸騰的夜間生活現(xiàn)場。但柳州依然在某種視野之外——人們會采購柳州的螺螄粉，但極少有人為螺螄粉來一趟柳州之行。互聯(lián)網(wǎng)以螺螄粉為切入點構建了一個關于柳州的“平行時空”，但柳州依然是那個南方城市，高溫酷熱，草木瘋長，“時間一到六月，阿梅住的這個城市就陷入了高溫的火海。每天不到七點，天就全白了。太陽晃過樹頂曝曬在鳴蟬身上，把它們早早地叫醒，由它們的持續(xù)不斷的叫聲開始，撩撥起整個城市人一天焦慮的、節(jié)奏不停的生活。幾乎每天都是一樣，天空白剌剌，看不到半點云彩。太陽把高溫投到地上，地面把這溫度吸收了，又著急著把所有的溫度全部噴發(fā)出來，人走在這中間，好似夾在三明治當中的火腿，兩頭都要受熱”。

強調南方背景對閱讀徐小雅的小說有一定必要性，因為徐小雅小說所呈現(xiàn)出來的鮮明的、個性化的因素不多。這里沒有貶低之意，只是客觀事實，乃至是作者的主觀選擇。在編輯《少女與泰坦尼克》時，幾位同事都感覺徐小雅小說寫得“吃力”。這份吃力在于，她沒有把自己作為素材展開書寫，沒有如部分作家那樣熱愛寫自己并得意于寫自己，同時，她小說的題材都是日常生活背景下的沉重題材，如成長、家庭、父愛等。不寫自己，整本書中完全沒有第一人稱的敘述，是某種自謙，也是自得，或者自省，猶如關于柳州的螺螄粉更多還是外地人的傳播而非本地人的宣揚。而選取經(jīng)典而核心的小說題材，可以看出徐小雅的自信和理想。《少女與泰坦尼克》中整體上旁觀者、觀察者的角度，不斷在不同小說中出現(xiàn)的相同的人物（阿梅、林美鳳或齊美鳳、美娟），以及對“重大”題材的正面書寫，都展現(xiàn)出這是一位訓練有素的經(jīng)典意義上的作家，甚至是現(xiàn)實主義作家，雖然道路阻且長。

道路阻且長的“阻”涉及另外的話題，長則是一個客觀存在。經(jīng)典作家所依賴的豐富性和歲月積淀，徐小雅目前并不具備，《少女與泰坦尼克》相對更聚焦于作者的同齡人，即青少年，這是作者可以了解和掌控的內容，也在無形中把個人的經(jīng)歷融合在作品中，局部而隱秘地滿足了書寫自我的本性。小說集從第一篇《少女與泰坦尼克》開始，到最后一篇《飼鼠》為止，基本勾勒出一個女孩從少年到青年的過程，寫出了從家庭到奔赴社會并消失于生活的歷程。其間，有節(jié)外生枝和不符合這一軌跡的篇章（如《無言的山丘》），但大體上，充斥著生理變化和心理沖擊的成長史在小說集里是清晰的，《少女與泰坦尼克》可以看作是一段歲月的集中思考與總結陳述，是以自己為起點而努力涵蓋一代人對青春成長的提煉與放大，也是充滿南方風情的日常生活的密集展示。

相信這批作品在徐小雅的寫作歷程中居于非常核心的位置，它們是結束了“青春校園”等概念后真正意義上的寫作，并且在它們完成后，徐小雅在某種意義上離開了寫作，而成為研究者、學者。道路阻且長中的“阻”在此也不懷好意地閃現(xiàn)了一下。

同名小說《少女與泰坦尼克》是小說集的第一篇，可以視為一種概述。這篇小說表面上寫了一直在長胖的女孩的悲傷故事，悲傷之下，女主角溫瑩瑩的視角下的世界同樣值得深思。小說有意無意傳達了一個少年對父母、家庭和世界的逐步發(fā)現(xiàn)，其中最大的發(fā)現(xiàn)是本人，“發(fā)現(xiàn)”在小說中占據(jù)了重要的位置。

發(fā)現(xiàn)的第一步是事物，是詞匯和語言。小說寫道：

吃飯時，母親林美鳳死死看著女兒像老家來的窮親戚一樣，用木飯勺的背面將米飯壓得平些，再平些。

我在1998年進城讀書后去舅舅家蹭飯，飯桌上給我的飯碗和他們自己用的不一樣，大了至少一倍，那個畫面確實觸目驚心。小說中溫瑩瑩作為城市里長大的人，對此應該沒有體會，只能體會到分量上的多，多到習慣這種特殊性。小說又寫道：

林美鳳忍住厭惡，說：“吃那么多，買衣服要沒有你的號了。”

這句話是無數(shù)青少年常常聽到的一句話，孩子的衣服總有種過渡色彩，穿不了幾年，家長一般會買大一些的，而對于太胖或者太瘦的小孩而言，買不到合身的衣服會在某一天突然成為問題，問題又隨著這句話進入日常生活和內心。

類似的發(fā)現(xiàn)還有很多，包括父母的平凡平庸，“我和你爸是上班拿死工資的”，不過這一發(fā)現(xiàn)并非本篇小說的主題，只是為小說悲傷氛圍再添加一份無力感而已。

溫瑩瑩關于吃喝和體重的困擾，不僅有代表性，更有某種極致和戲劇性，她的生理狀況和由此而來的諸多交往、情感問題，成了徐小雅展開這段青春敘事的一個基調：現(xiàn)實、瑣碎、疲憊、低級，總之就是艱難。這是一種大面積存在狀況，一種時時刻刻都發(fā)生的事情，由此開始，作者的“經(jīng)典作家”之路也算是開啟了。

小說隨后寫到，母親林美鳳“熟諳各種減肥方案，黃瓜餐，蘋果餐”，“沒有這個年紀通常都會有的啤酒肚與麒麟臂”。這些都是逐漸看到和發(fā)現(xiàn)的一些細微的事物，借助這些事物，小孩一天天長大，也算是健康而尋常，但胖成了問題后，溫瑩瑩在客觀上越來越顯目的同時，主觀上越來越不想出現(xiàn)在別人的視野里，“溫瑩瑩照例挑了一個燈光昏暗的地方坐著，這樣就不會有人特別注意到她”……諸如此類的表述不僅頻繁，而且真實，是一類小孩的真實心態(tài)，在這樣的心態(tài)之下，對世界的發(fā)現(xiàn)開始變得扭曲和局促，甚至可以極端地說，已經(jīng)終止了。

成長過程中生理上的困擾幾乎是一切困擾的來源，尤其是對一些不同尋常的生理特征而言。肥胖不僅不尋常，而且越來越普遍，選取肥胖而非更加激烈和刺眼的生理缺陷，很符合徐小雅小說中對日常的關注、呈現(xiàn)和描摹，符合她戲劇性的漠視或者回避。

被終止了的發(fā)現(xiàn)留下了巨大的空間，會被另外的事物取代，例如討好。

溫瑩瑩在經(jīng)歷了母親不斷的訓斥（“再這么吃下去，以后你都買不到衣服”），再經(jīng)歷了對她體重的放棄后（“學習好就行了，小朋友不用考慮其他的”），終于來到了大學時代。這本該是一段最美好的時光，因為世界驟然之間打開了大門，視野大幅度地開闊起來，還有珍貴的友誼、愛情等在不遠處等著。溫瑩瑩的大學時光則延續(xù)著此前的悲哀：

她記得每一個和她有過交流的同學的生日，攢下零用錢，為他們買生日禮物。每個同學都和她關系不錯，下課的時候，一眾人常常聚在溫瑩瑩的桌子周圍聊天。“瑩，聽說我們學校最近開了個面館呢，很好吃。”“瑩，再過幾天到我生日了，記得去參加Party啊。”

溫瑩瑩說：“好，我請客”，或者“好，我肯定準時參加”。女生們喜氣洋洋地撲在她身上，說：“瑩，你人真好，好有安全感哦。”溫瑩瑩的眉眼溫和地彎成兩條曲線，看起來尤其平和、安詳。

需要注意的是，溫瑩瑩此刻完全沒有做大姐大或者強勢人物的想法，她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阻止別人可能的厭惡與漠視，杜絕中學時代被同學、老師集體嘲笑的情形再次發(fā)生。因為她經(jīng)歷過那些，同時體重依然在不斷增加，可以想見，一些來自外界的嘲諷、厭棄、敵意和漠視都會存在，就在那里，像某種黑天鵝事件一樣必然會發(fā)生。對每一個認識的人好，是為了在有限的范圍內建立一個安全屏障，一是為了避免來自別處的惡意，二是為了讓每天和自己在一起的同學不要成為諷刺挖苦自己的人——相對于陌生人的一些舉措，熟人之間的傷害才是真正致命的。

可以說溫瑩瑩勉強做到了讓人喜歡，討人歡心，做到了具備某種討好型人格，養(yǎng)成了看別人臉色行事的習慣等。她也算是做到了以改變自己性格的方式來改變命運，在成長的泥潭中掙扎前行，暫時沒有被淹沒的危險，沒有被周圍群體唾棄和嘲諷的危險。

但讓她沒有想到的是，比同學更為親密的男朋友，比友誼更值得珍視的愛情，徹底摧毀了她——這是本篇小說最精彩也是最關鍵的部分，一個肥胖而自卑的女孩如何在愛情這種充滿了美好與惡毒、溫情與殘酷的場域中行進，讓人好奇也讓人擔心。這部分的描寫顯得非常凄慘而瑣碎，或許每個人都或多或少能從中找到自己經(jīng)歷過的卑微無助，起碼是煩瑣和惱怒。

小說最后，溫瑩瑩在大庭廣眾之下倒在自己的嘔吐物里，爬不起來，也忍不住嘔吐，這一幕既是小學時代體檢的再現(xiàn)，也是走向社會前最絕望的經(jīng)歷。不知道在這個最絕望傷心的時刻，她有沒有想過：我不配有愛情，不配有男友，以后也不配有愛人和家庭……小說里沒有寫，但關于溫瑩瑩這個女孩未來的工作、愛情和家庭會怎么樣，其實是顯而易見的，那就是之前所說：艱難。

除了發(fā)現(xiàn)，缺失在《少女與泰坦尼克》這篇小說里也是某種意義上的主題詞。

首先是缺乏父親角色，整篇《少女與泰坦尼克》，父親溫學新只出現(xiàn)幾次，幾乎沒有一句話，更重要的是在溫瑩瑩自己的世界里，幾乎沒有父親的角色存在，她從未主動想到過父親。父親的缺失和肥胖一樣，普遍發(fā)生在青少年身上。似乎是彌補，隨后的兩篇《拔牙》《因父之名》，包括寫未出生孩子的《阿蘭》，以及略顯突兀的《百年好合》，都以更多的筆墨寫到了父親角色，寫到了父女之間的某種尋找與確認。

但小說集進展到最后一篇《飼鼠》時，父親再次缺失。雖然表面上寫的是一個被安置在豪宅里不聞不問的女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以及她大張旗鼓地做菜，但實質上也是寫父親的缺失，小說里不斷重復一句話：“王先生總是不來。”這是點睛之筆，王先生甚至不承認自己的父親身份，王先生在孩子還在母親腹中的時候就開始了缺席的過程。父親的缺失塑造了徐小雅的諸多小說，或許也塑造了太多人的一生。

另外一個重要的缺失是友誼，是“共同體”。作為集中書寫成長階段的小說集，小說中找不到三五成群的閨蜜，找不到時刻可以聚集的發(fā)小，找不到一群意氣相投的同學。自身的困擾，對父母緊張關系的描述，對愛情與家庭生活的某些想象取代了似乎應該順理成章的某個集體的描寫。如果《少女與泰坦尼克》全書有一個女主角（例如阿梅），那么可以看出她的局促與孤單。而這份孤單，在一些事物和工作上是深刻的障礙，在另一些事物上倒也是無害的甚至是某種先決條件，例如寫作。

作為普普通通而略顯沉默的青年作家徐小雅，她用一部《少女與泰坦尼克》在某種意義上為自己的生存和成長進行了總結，并且代言了太多類似的人。這些人極其普通，或許不在某種視野之內，但豐富、細膩，內心時刻涌動著暴風雨。南方熱烈的日常生活讓他們在很多時刻顯得忙亂而疲憊，事情終了時則呈現(xiàn)出蒼白和無力的面目，但南方的另外一大特點是頑強的生長無處不在，徐小雅和她筆下的人物都在一天天地頑強生長，南方的驕陽和雨水是障礙，更是某種滋養(yǎng)和饋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