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南才讓 何夢潔
才讓老師,你好!前幾天看完你的新小說集《荒原上》和你之前的一些創作,很喜歡。因而冒昧聯系你,希望和你進行一次對談,探討一些寫作上的問題。問題可能比較多,請多包涵。
沒事,有什么問題你盡管問。
請問你為什么在小說中比較偏愛寫“復仇”和“死亡”,這是否與你的生活體驗相關?或者是蒙古族存在什么讓你印象深刻的“復仇”傳說或者故事嗎?
很多作家都熱衷于書寫死亡,但很多時候一個人物的命運并不是作者可以掌控的。他有自己的生命軌跡,這在長篇小說或中篇小說里尤為明顯。我寫的那些死亡,有一部分當然是這個原因,另一部分,我想和我的生存狀態密切相關。很小的時候,我的祖父、我的父親從來不避諱當著我的面說死亡,誰誰誰喝酒喝死了,誰在荒野里凍死了,誰誰誰被馬拖死了,誰又被公牛挑死了,還有被洪水沖走的、被雷劈死的、打架被刀捅死的……所有他們說的死人都是我們認識的人,是朋友,是身邊的人。他們在說這些人的死亡的時候,除了惋惜,不帶其他情緒。
我從十二歲開始,父親就給我配了一柄刀,帶著刀鞘,掛在腰帶上。這是對一個男孩子成為一個有擔當的牧人的認可,就是說一旦誰有刀了,就可以當大人使喚了。這把刀第一用途當然是防身。你可能無法想象,在二十年前左右,草原上總有拔刀相向的場面。我夏牧場的一個回族鄰居穆薩,就是因為和人發生爭執被捅傷大腿,流血而亡的。當然刀還要用來對付野獸,尤其是獨自一人趕路時,在茫茫濃夜中,有一把刀傍身就有了一股底氣。
刀的第二種用途是為了方便宰殺牲畜。放牧的時候,總會有一兩頭牛羊因為突然患疾病而死去,可是死了的牲畜肉不好吃,所以遇到這樣的情況,我就要用刀宰殺放血,以保存一副好肉。殺生殺生,以牲畜的死亡換來我們的生存,這本來無可厚非,是牧人和牲畜的一種相互依存的關系,但有很多牧人到了一定年紀,自感一輩子殺過足夠多的牲畜,突然有一天頓悟:害命不好。從此再不動刀。
記得在北京魯院學習期間,有一個浙江的同學說我的小說里動不動就有人打架,動不動就有生命危險,就有死亡,這很不現實。我說你的現實和我的現實其實就是兩個世界。他的生活環境培養出的思維不理解我的生活環境我很理解,但越是偏遠落后的地方,越是受到自然法則的牽引。
說到復仇,我想所有的印象都應該來自祖母。我的祖母很年輕的時候被山上下來的滾石砸斷了一條腿,此后她永遠不能走路。她有很多故事講給我們聽。而她講得最多的,絕大多數故事都是關于復仇的。這些故事沒有明確是蒙古族先輩,她淡化了民族身份,只是突出兄弟之情、父子之情、朋友之情、愛人之情……有一個兄弟倆,弟弟是一個傻子。傻子弟弟被一個路過的不安好心的人欺騙,懷抱一塊燒紅的石頭,因為那人說只要他將石頭抱到天亮,他哥哥就不會死,于是傻弟弟被活活燙死……那些故事既殘酷又寓意深遠,永遠也忘不掉。
時隔多年你還能比較清晰地講述這些精彩的故事片段,就能夠看出它們對你的影響的確很深遠。此外,你創作中的“尋父”主題,我也很感興趣。我注意到你在2011 年發表的《存在的豐饒》中就有涉及這個主題,但當時只是作為人物的人生困惑之一來呈現。時隔多年,你又再次在新小說《在辛哈拉登》里寫道,不知關于這個主題,你是有什么新的領悟了嗎?所以才有了再次提筆書寫的沖動。
父輩留給我的印象總是那么深刻。尋父仿佛是我少年時期的一個長久的狀態。我的父親和他的那幾個弟弟們,酷愛喝酒,他們常常喝著喝著酒消失了,不見蹤跡。害怕他們出現什么意外,一旦他們消失,我就得去找他們,像找一頭牛或者一只羊那樣去找他們。那時候我心里面飽含著一種怨氣,這股氣在我開始書寫的時候出現了,并且隨著寫作時間的推移而自然地發生了變化。這其實就是一個不理解到理解的過程。對于父輩,真的是只有到了一定的年紀,開始重復父輩的行為的時候,才會有真正的理解。
嗯,感覺你的這種理解在小說里也有所體現。《在辛哈拉登》雖然有呈現“尋父”主題,但是字里行間似乎還能讓人感受到一種“反抗”的姿態,或者說讀到后面,我感覺你除了書寫與父親從隔膜到和解之外,還想要探詢關于“命運”的話題,對嗎?因為對比母親與牛死前的情形,我們不難發現兩者除了在“安詳的神態”方面彼此呼應外,似乎也因為“認命”而建立關聯。“認命”是多么可惜又可怕的詞。在“我”看來,阿媽的死就不再是意外,而是她主動對命運的臣服,更像是厭倦了與父親多年的爭吵后的放棄與認命。因而,阿媽的死從原本被訴諸于偶然的事件,成為具有更深刻寓意的情感表達與哲學反思。在情感指向上,“牛”成為導致母親去世的直接原因,而父親似乎才是最應該為母親之死負責的人。當“牛”因復仇而死與阿媽因意外而死兩個事件被“認命”并置在一個意蘊空間時,“我”作為復仇者做的這件事,就不再是簡單地為母親報仇,而是一種充滿反抗命運意味的表達。請問關于“命運”你是什么態度?你覺得命運是能夠反抗的嗎?
你說得沒錯,當我理解了父輩,也就理解了他們那種荒唐的行為,當我理解了他們荒唐的行為,也就探知到他們對待命運的態度。而這正是我也在琢磨命運的時候,所以父輩們的“認命”行為,和我的“抗命”雖是兩種態度但沒有對抗,或者說是彼此相安無事的對抗。就好像是,你做的對,但我做的也沒錯。
我對命運的反抗已經實實在在體現在我的行動上了,如果我也認命,就不會有今天的作家索南才讓。有人說,一個人只有過了四十歲,才會真正明白什么是命運,我快到這個年齡了。
謝謝曾經不認命的你,才讓我們有機會看到現在這么好的你!
我們談到你的家鄉,談到你大部分小說都是基于生活經驗所作,但也正因如此,在你的文學世界里我們常常能夠感受到一種內在的真實感,了解到普通牧民的歡笑悲歌、喜怒哀樂。但是我感覺《山之間》這篇小說在你的創作中是相對特別的。因為它的現實感更弱,荒誕感和一種極度的孤獨感更突出,極具現代性。雖然故事還是發生在高地草原,但是你好像在這篇小說中并沒有將重心放在書寫人物的現實生活,更像是一種心理感受的表達,海春、九成這兩個人物也更近似于符號式的人物。不知道這算是你有意突破經驗性書寫的一種嘗試嗎?
寫這篇小說的時候,我的心境極為孤寂,我一個人在山里面當牛倌,大雪剛剛融化一半,群山斑斕蒼老。早晨起來清點過牛數以后,一整天都無所事事,只要我愿意,可以十天半月不說一句話,因為不會有人來。我正是在這樣的氛圍中,用鉛筆在一本備課本上寫了這篇小說。所以這是一篇完全受到環境和情緒影響的小說。
你的文字在冷峻簡潔中又透出一種野性與拙樸的氣韻,文學風格你自己曾感覺是偏“冷”的。是否是因為在草原上物種之間的爭斗、廝殺會顯得更加直觀和震撼(比如狼與羊,人與狼之間),而這些都印刻在你的記憶里,生命之間的殘酷、血腥斗爭也就在你的故事里展現,才構成了你近似于西風般冷冽、疏離的風格?
這是地域性的。如果我是一個南方的作家,我就寫不出這樣的風格,如果我是一個東北作家也不會這樣寫。每個地方對作家寫作的各種參與,是沒辦法避免的,而且更多時候是一種助力。我在不知不覺中形成這樣的風格,很自然的感覺。
但是在粗糲的、殘酷的草原生活里,我們又總能感受到一些暖意。無論是來自牧歌般悠揚的愛情,還是讓人感動的友情。小說世界里的暖,是因為你對人性的善始終充滿向往嗎?
我首先是一個向上向善之人,對生活也充滿熱情。我尋找那些溫暖的地方,因為我不是一個悲觀的人。
哪怕只是與你簡單的接觸和交談,我也能感覺到你是一個溫暖又和善的人。你以前的創作似乎更多出于獨特的生活經驗,而近作好像有了更多理性的把握,不知道我這樣的感覺是不是準確?
這是一個作家成長中必然的事。在寫作之初,經驗寫作無疑是最合適最有可能做到的。但當你寫作一些年后,你就開始思考寫作的意義。你開始用研究的目光對待寫作時,你的理性就介入了。這是一個從無意識寫作到有意識寫作的過程。雖然我覺得寫作到最高境界最終還是無意識,但這個“有意識”是一個必須的過程,沒有過“有意識”就不會知道真正的“無意識”,而這個“無意識”和初期的“無意識”是兩種概念。
所以我正在走一條必經之路。
通過對話可以感覺到你對生活、寫作的思考其實遠比創作所展現得更為深刻。也正是因為你的真實,你從不過分渲染神秘,也從不避諱母族文化中神秘的部分,所以能夠在世俗生活中建構自己強大的精神內核,也讓我們有機會了解草原高地的現實生活。或許你也曾迷茫困惑過,但是當我接觸到你的作品時,似乎你已經走過了那段惶惑時期,所以我能感受到更多理性的魅力。
關于小說人物,我也有一個問題想問。在《原原本本》中,你書寫了一個因為與家人吵架而離家出走的人物(柏子)。原本應該是一個對大城市充滿向往的,主動離家、離鄉的角色,但是在人物自己的情感表達里傳遞的卻是一種被迫離鄉的情緒,甚至萌生出“生育他的草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排斥他,就像是一個仇人一樣處處報復他”的念頭。想知道你在塑造這個人物時,對于家鄉的情感也是這樣復雜嗎?
家鄉對我來說很矛盾,一方面我依靠家鄉、被家鄉滋養,一方面我又渴望掙脫其束縛,得到更加廣義上的自由。
這篇小說你在2015 年的時候就已經寫作完成了,請問在這么多年之后,關于家鄉你有沒有什么新的感受或者看法?
這種心態至今依然鮮明,所以表現在作品中。家鄉是一把雙刃劍,可以給你一些東西,但同樣會索取一些東西。
是的。而且談到離鄉抑或是返鄉話題,其實都不可避免要談到現代性的問題。我留意到你在多部小說中,都寫到了“商店”這個具有現代意味的空間,甚至還有《德州商店》《熱水商店》《塔南的商店》等以此為題的小說。不知道你為什么會在小說中鎖定這一地標?
商店在草原上是一個十分特殊的存在。它既是牧人們生活的需求,又是精神的需求。它既是商店又是酒館,也是各種消息的集散地。你想要了解什么,去商店待上一天,就會得到一個滿意的答案,還會有額外的收獲。所以商店的特殊性在草原上是不可替代的。
此外,你覺得城市化和現代性對牧人生活有什么樣的影響?
對于老一輩來說不適應城市化和現代化是普遍的特征。可又不得不在城市里生活。對于年輕人來說現代化的標志就是網絡,網絡對草原的影響之深遠是任何一樣東西都無法替代的。可以說網絡徹底改變了現代牧人的生活方式。
我在一個訪談中說我們八零后牧人可能是最后一批牧人是事實。現在八零后的后代全部接受高等教育,將來必然會參加工作,生活在城市里,牧場無人繼承已經是大勢所趨。就算有個別的回來經營牧場,又或者用其他的方法來管理牧場,但那已經與我所說的游牧完全不是一回事了,游牧文化的精髓已經蕩然無存。
你剛剛提到,你們八零后可能是最后一批牧人,而且現代化對游牧文化有極大的沖擊。不知道關于游牧文化的精髓你是如何理解的?針對游牧文化精髓的逐漸消失,你除了嘆惋的情緒,是否也會有新的理解?
游牧文化需要一種精神,行走于草原行走于風雪交加的寒夜,用自己的和牲畜的腳印去丈量大地,在一次次的轉場之間構建文化,增添其魅力。牦牛馱著生活用品,牧人騎著馬,趕著羊群牛群,在無盡頭的牧道中一步步跋涉,一天、兩天、三天。牧道里沒有了游牧,沒有了長途遷徙中的故事,沒有了其中的艱苦和精神,又哪來的游牧文化呢?
游牧正在消失,我們經歷過那樣精彩的生活,所以為失去它而感到失落,但更難過的是,我們的后代再也不會有那樣的經歷了,那是對于游牧民族而言不應該缺失的一種感受。
社會在發展的同時消失很多東西很正常,也是大勢所趨,因為生活越來越好,我們牧人不用那樣辛苦了。這是一種進步,隨之而來的代價是必須付出的。有舍有得而已。現代化進程中,牧人的視野也在開闊,思想變動適應潮流,所以感慨是有,遺憾也有,懷念也有。我現在更多考慮的是怎樣用書寫的形式保存一些東西,這也是我能做到也愿意做的事情。
期待并相信你會有更多自己滿意的作品。我們在談論少數民族作家時,總繞不開“身份問題”或者“文化認同”,但其實我在你的小說中比較少感受到人物對于自己身份的困惑,哪怕小說人物的身世成謎,但是在謎底揭開后,釋懷也會很快到達。而且你也較少將人物置于多元文化格局中,詳盡地呈現他們的苦痛、掙扎。我想知道是現在的青年少數民族作家不像六零后、七零后的少數民族作家那樣有身份困惑嗎?還有關于現代文化和傳統文化之間的關系,你是怎樣看的呢?
身份困惑在所難免,在強勁的多元文化的沖擊下,少數民族語言與文化很難保持自身的完整性和傳統性。失去自己的文化造成的困境和迷失,那種失落感不分年齡,只要有這方面的意識都無一幸免。我們聊天的時候,喜歡聽老一輩說充滿濃郁的民族風格的往事,因為那樣的生活我們再也沒有了。
我在寫作中,這個主題一直存在,只不過我可能更愿意用對面的角度去表達,從反轉的層面去看待這個問題。
在你的文學世界里,我時而能感受到阿來式的理性思考,時而能感受到余華前期創作的那種先鋒姿態,時而又能感受到陳忠實般堅實、厚重的精神內核,偶爾還能感受到魔幻現實與黑色幽默,因而比較好奇你平時都喜歡讀些什么書?有哪些作家對你影響比較大?
說來也奇怪,我讀書最初,影響我去寫作的是路遙,是他的《人生》和《平凡的世界》。但是開始學習寫作之際,我讀的書是《俄狄浦斯王》,是《奧德賽》,是《荷馬史詩》,是希臘悲劇。因為那時候我能找到的文學書籍中,只有這些書是最完整的。
后來讀得更多的還是國外的作品,美國和俄羅斯以及拉丁美洲作家的作品占主體。我讀契訶夫、巴別爾、海明威和福克納,讀馬爾克斯,讀喬伊斯和卡夫卡時受到的影響比較大一點。
感覺洞悉了影響你創作的另一部分因素。請問方便透露一下你接下來的寫作安排或者構想嗎?
我現在正在寫一部長篇小說,同時在修改一部中篇小說。有一些計劃,其中寫一部關于游牧的非虛構是重中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