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盛衰的縮影：杜甫詩中的曲江池

◎ 陶澂濤

在今天西安市曲江新區(qū)，曲江池和大唐芙蓉園是中心景區(qū)。而在唐代，這里是國家都城最重要的公共園林曲江池和皇家園林芙蓉苑。把今天的曲江池遺址公園和大唐芙蓉園的位置做一對調(diào)，便是唐代的曲江池和芙蓉苑的大致位置了。唐代的芙蓉苑有從城墻東南角專門修筑的皇家御用通道——夾城，杜甫在《秋興八首》中就有“花萼夾城通御氣，芙蓉小苑入邊愁”的描寫，花萼樓和芙蓉苑，都是唐玄宗常常駐蹕游幸的重要行宮。而曲江池則是上至皇親國戚，下至士野庶民，都可以游賞的地方。這里的滄桑，正是大唐盛衰的一個最好的縮影。

杜甫完整經(jīng)歷了開元天寶盛世的繁榮和安史之亂后唐王朝的衰敗現(xiàn)實，他的作品以沉郁、悲憫的偉大情懷書寫著他熱愛的國家和土地。而首都的繁榮側(cè)影，則在他筆下的曲江風(fēng)景中有動人的體現(xiàn)。

杜甫在長安的居處經(jīng)歷，可分三個時期。第一個時期在盛唐，天寶五載（746年）杜甫來到長安求官，到天寶十四載（755年）十一月杜甫最終獲得官職、前往奉先縣（今陜西蒲城縣）接妻子孩子卻不幸安史之亂爆發(fā)截止，歷時約十年；第二個時期是杜甫在至德元年（756年）把家小安頓在鄜州（今陜西富縣）之后打算去投奔新即位的肅宗，卻被叛軍抓回長安，到第二年四月逃出長安。歷時約六個月；第三個時期從至德二載（757年）十月，杜甫跟從肅宗和朝臣返回長安，到乾元元年（758年）六月，杜甫因坐“房琯黨”，被貶為華州司功。歷時約八個月。

杜甫長安求官的困頓時期，常到曲江池邊游賞，這一時期他的曲江詩中充滿了個人前途的悲嘆。作于天寶十一載（752年）的《曲江三章章五句》中就有“自斷此生休問天”“短衣匹馬隨李廣，看射猛虎終殘年”的嘆息。他在曲江池邊也看到了長安春日祓禊習(xí)俗下到曲江池游賞的皇族貴戚婦人，寫下了著名的諷刺詩《麗人行》。

盛唐的曲江池本是舉國同游之地，上巳祓禊的風(fēng)俗在民間影響非常大。所以這一天，曲江池邊游人稠織，普通的長安人都可以看到皇族貴戚的婦人們車馬逡巡賓從雜遝參與祓禊活動。曲江池邊的游人或許來不及躲避，也可以稍近距離圍觀。所以杜甫詩中說“慎莫近前丞相嗔”。這首詩鮮明地諷刺了以諸楊為代表的新貴的奢靡游賞，但是也反映出曲江春日盛游的隆重場面。

安史之亂之中，杜甫被叛軍押到長安，幸而因官職低微沒有受到羈管。他在長安基本還是行動自由的。在至德二載（757年）的春天，杜甫又想起了盛世之年曲江池邊都人游賞的盛事，雖然這時候長安在叛軍的蹂躪下如空城一座，但是杜甫腦海中固有的習(xí)俗的力量驅(qū)使著他不顧危險來到曲江，眼前的荒涼與記憶里的盛況強烈地刺激著詩人的心靈，讓他放聲痛哭，寫下了哀惋魂銷、具有強烈愛國精神的詩篇——《哀江頭》。

作為名作的《哀江頭》，在宋人蘇轍眼中，藝術(shù)高度完全在《長恨歌》之上。尤其是“清渭東流劍閣深，去住彼此無消息”一句，寫唐明皇與楊貴妃的生死離別，包含了無盡的哀思。這首詩中寫曲江池“江頭宮殿鎖千門”，而這些棟宇樓臺，在安史之亂和后來的長安災(zāi)難中悉數(shù)被毀。以至于到了唐文宗大和年間（828年—835年），杜甫的這句詩打動了皇帝，他才決定在曲江池和芙蓉苑重新建造宮殿樓臺，著名的紫云樓、彩霞亭即是這一時期所建。

《哀江頭》最后一句“欲往城南望城北”又有一個版本作“欲往城南忘南北”，這兩種版本的優(yōu)劣在宋人的詩話中被頻繁地討論，很多人傾向于第二個版本，表現(xiàn)了杜甫在長安城中因為傷心和迷惘失去了方向。但是我們結(jié)合曲江池的地形就會發(fā)現(xiàn)第一個版本的合理之處：唐長安城南是樂游原，這里地勢高，如果天氣晴朗，在樂游原之上可以看到長安城西北方位遙遠(yuǎn)的咸陽原。而唐朝政府軍正在咸陽原一帶與叛軍交戰(zhàn)。這正是杜甫心中最急切想看到的。而且杜甫后來能夠下定決心逃出長安，奔赴皇帝所在的鳳翔，也許正是這次在樂游原上的遠(yuǎn)眺給了他希望和勇氣。

至德二載（757年）九月，唐軍收復(fù)長安，十月，肅宗返長安。杜甫因為是從淪陷區(qū)冒死投奔而來，受到皇帝嘉獎，升任左拾遺。左拾遺是給皇帝提意見的諫官。然而杜甫忠正耿直的性格卻使他看不明白這時候朝廷上的政治動向。當(dāng)時的宰相房琯是唐玄宗朝的舊臣，而肅宗本人一直想解除玄宗舊臣的職權(quán)，培植自己的親信大臣。當(dāng)房琯因為陳濤斜兵敗被肅宗追責(zé)時，杜甫卻極力反對罷免宰相，引發(fā)肅宗不滿。返回長安后，杜甫雖然是左拾遺，卻明顯感覺到自己所受到的冷遇。因此，這一時期的杜甫，經(jīng)常到曲江排遣官場失意的郁悶心情。因為杜甫這時候已經(jīng)知道，宰相房琯被罷免是遲早的事，而自己被排擠出朝廷也是遲早的事。所以杜甫在乾元元年（758年）將這一切的灰心與失望都移情于對曲江美景的歡賞和流連上。《曲江陪鄭八丈南史飲》《曲江二首》《曲江對酒》《曲江對雨》一系列名作的產(chǎn)生，正是政治的失意換來了詩情的凝聚。在《曲江陪鄭八丈南史飲》詩中，杜甫勸鄭南史說：“丈人文力猶強健，豈傍青門學(xué)種瓜。”實際上是希望鄭南史不要像他一樣“不思進(jìn)取”。這是杜甫對自己的政治處境的清醒認(rèn)識。

在《曲江二首》中，杜甫用“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頭盡醉歸”來打發(fā)日子，舒緩自己的郁憤和失望之情。杜甫沒有活到七十歲，這句“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一句，體現(xiàn)了杜甫這一階段在苦悶排遣中看透人生的心態(tài)。而“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也是描寫曲江美景非常細(xì)膩鮮活的名句。杜甫這種心態(tài)，在《曲江對酒》中體現(xiàn)的更為明確。這首詩前四句寫景：“苑外江頭坐不歸，水精宮殿轉(zhuǎn)霏微。桃花細(xì)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依然是細(xì)膩生動的筆觸。后四句開始吐露自己的政治失意：“縱飲久判人共棄，懶朝真與世相違。吏情更覺滄州遠(yuǎn)，老大悲傷未拂衣。”既然皇帝不滿，那么杜甫在朝廷上當(dāng)然會遭遇“人共棄”的冷遇，“懶朝”也是托詞，應(yīng)該是皇帝根本不愿意讓他這個諫官“礙眼”。最后杜甫感慨自己最大的痛苦是明知深陷于險惡的政治風(fēng)波中，卻無法抽身辭官而去。這時長安的曲江池，讓杜甫聯(lián)想到了一個避世隱居的“滄州”，“滄州”太遠(yuǎn)不可實現(xiàn)，那就暫且逍遙逃避在曲江吧。

杜甫的曲江詩中，能夠擺脫個人格局，升華到家國之思的作品，應(yīng)屬《曲江對雨》。這首詩用沉痛真摯的語言懷念了大唐曾經(jīng)的盛世和締造這個盛世的唐玄宗。浦起龍《讀杜心解》云：“是詩不與諸篇（指同時之曲江詩）一例，神遠(yuǎn)思深，憶上皇也。”深陷對時局失意失望的杜甫，顯然更加心系玄宗，他心中堅定地把自己歸于玄宗的舊臣。在當(dāng)時玄宗實際被軟禁于南內(nèi)興慶宮的情況下，杜甫的詩歌只能隱微地表露自己懷念玄宗的心跡。

這首曲江詩可以為杜甫曲江詩中的壓軸之作。前四句還是以精美流麗之筆寫景，最著名的“林花著雨燕脂濕，水荇牽風(fēng)翠帶長”，可以說是曲江春景的第一名句。楊倫《杜詩鏡銓》說這是“以麗句寫其哀思”，非常貼切。而頸聯(lián)正是體現(xiàn)了杜甫深刻的家國悲嘆。龍武軍曾經(jīng)是唐玄宗平定韋后之亂開啟盛唐大局的倚靠，如今成了軟禁上皇的“新軍”；盛唐時唐玄宗常常到芙蓉苑來，而現(xiàn)在，芙蓉苑里宮人焚香也只是一場空寂的自導(dǎo)自演，玄宗是再也不會來芙蓉苑了。盛唐時達(dá)官貴人的宴會都會有教坊樂人助興，故而杜甫云“佳人錦瑟”。尾聯(lián)表達(dá)了喪亂之后深切的盛唐的懷念。一個“詔”字，體現(xiàn)了杜甫還停留在玄宗在位的記憶幻影中。在杜甫的意識中，夢回盛世、反芻美好，已經(jīng)超越了詩人現(xiàn)實的生命意義。如何能再回大唐盛世，如果真的讓自己再回盛唐，哪怕是“暫醉”一刻，那也是詩人生命最大的慰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