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琦
天蒙蒙亮的時候,我來到書桌前打開了窗子。迎面撲來幾粒雪花,微涼的空氣一下子鉆入鼻腔,駐扎進我的身體。窗子外是蒼白色的世界,汽車碾過的地方留下了凌亂的印記,仿佛是白雪的傷痕。我嘆了口氣,想著如果是在鄉下,大概會是另外一番模樣。我伸出手輕輕摸過桌角的《額爾古納河右岸》,這已經不知道是我第幾次讀這本書了,每一次重讀都會想起童年待過的村莊。
白雪或許長著耳朵,我沒有關窗,它們靜靜地落在窗臺上。書中九十歲的鄂溫克族老人把她的故事講給了雨和火,那么我便將自己的故事講給這紛紛揚揚的大雪吧。
從記事起,我就生活在內蒙古西部的一個小村莊。于我而言,那個小村莊便是我生命開始的地方,也是我心中割舍不下的“希楞柱”。書里的老人不愿意下山去“布蘇”,而我的心也從未離開我的村子。
村子里的冬天是極美的,有時候一覺醒來,院子里滿目皆白。縱橫交錯在白色之中的是無數個三條分叉的印跡,不知道是雞的爪印還是鳥的,或許兩者都有。這種印跡不是傷痕,更像是草地上點綴著零星的野花,使整個畫面更加和諧。
每逢這時我都會裹著棉被趴在水泥窗臺上,透過模糊的窗戶紙滿心雀躍地欣賞這院子里的美景。那時我們的窗子是木頭的,上面雕刻了一些不甚精細的花紋,然后再覆蓋上一層麻紙。隔著麻紙,窗外的景色自然看不真切,可正因為這不真切,反而為院子賦予了一種朦朧的美感。
彼時這種窗子便已經很少,現在大概只能去博物館緬懷了。想到這里我不由唏噓,當初奶奶時常念叨什么時候可以換成亮堂堂的玻璃,現在終于得償所愿,可我心中對那種朦朧的懷念卻怎么也揮之不去。那位九十歲的老人不愿意睡在看不到星星的屋子里,而我,則對亮堂堂的玻璃“深惡痛絕”。
當然,村子里的夏天也別有一番樂趣。田野里是滿眼綠色的莊稼,山上的野草瘋長著,越過一座山,又是更加連綿的草地。兒時的我喜歡在山丘上奔跑,天地之間仿佛只有我一個孩童,寂寥的曠野中映襯著難以言說的歡樂。
那時我總會帶上一個空的礦泉水瓶,用來裝隨處可見的螞蚱。選擇多了,人自然也貪婪了。所以我在選擇螞蚱的時候分外挑剔,又肥又大的螞蚱是大多數時候的標準,那是家里的雞最喜歡的食物。如果十分幸運碰到螳螂的話,我便會先坐在那里把玩一番,把它想象成我手下最英武的將軍,在我的指揮下沖鋒陷陣。
回到院子,十來只雞急匆匆地奔過來圍著我,探著腦袋瞅著我手中的礦泉水瓶。就像鄂溫克族人帶領著自己的馴鹿,我高舉著瓶子率領著家中的雞群。
雪停了,太陽懸在正空,散發出一份屬于冬日溫柔的光芒。正午是冬天中最迷人的時間點,寒冷中的溫暖彌足珍貴。窗外的瀝青路早已泥濘不堪,雪和水交融著,每一輛汽車都小心翼翼地行進著。鄂溫克族的老人厭惡汽車放出的“臭屁”,可也正是這些汽車連通著不同的地域,曾經我也是乘著汽車來到了城里。
故事是從七歲那年開始的。我已經到了該上學的年齡,可村里的學校早已倒閉,只能在搖曳的野草中一窺當年成群結隊的學生們,父親便把我接到城里念小學。我坐在客車上,一邊看著不斷倒退的村莊,一邊低聲抽泣著。年幼的我以為這一別便再也見不著了,有時會想,如果把安草兒拉上開往布蘇的汽車,他是否也會如我一般偷偷抹淚呢?
在城里的日子十分乏味,每天被朗朗的書聲環繞著,三點一線的生活機械而麻木。坐在課堂上我時常會用書本遮擋住老師的目光,偷偷地看著操場出神,想念著村子里大片的莊稼和野草,以及我的雞群。
這里的操場光禿禿的,硬邦邦的,跑起來塵土飛揚,一點兒也沒有專屬于莊稼地的溫柔。偶爾在某一處地方看到一兩根野草,它們努力地活著,在眾人的踩踏中茍延殘喘,雖有頑強的生機,卻終究缺乏了山上野草的那種恣意。后來土操場換成了塑膠的,新操場就連偶爾的幾株雜草都找不到了。
寒假回村時,久別重逢讓我分外驚喜。不知搬到城里的鄂溫克族人是否也會有這種感覺,村里的老樹似乎也在擺動著枝丫迎接著我的歸來。泥土是歡欣的、天空是歡欣的、就連路過的飛鳥也是歡欣的。
后來這種歡欣便成了每年最值得等待的事情,開學的時候我前往城里,放假的時候回歸村莊。在城里學習便也有了期盼,望著白云的時候,我知道村里的白云在等我;望著城里零星的小草的時候,我知道山上成片的野草在等我;即使踩在水泥地的時候,我也知道村里厚實的大地在等我。
鹽堿地中蘊藏著拉吉達關于愛的記憶,而那個小小的村莊啊,蘊藏著我童年所有的天真與爛漫。
希楞柱里黯淡了,我的書桌也暗淡了,原來不知不覺中已近黃昏。世界再次寂靜下來了,樓下的汽車打開了車燈,零零碎碎的雪花再次飄落了下來,宛如一場送行儀式。雪大概是可以預言的精靈吧,否則他們怎么會知道,我和書的故事快要接近尾聲了。
窗外的微光打在這本《額爾古納河右岸》上,安草兒正握著一束紫菊花從遠處走來。我的嘴角緩緩向上彎起,又緩緩地落下。我知道,鄂溫克族在山上的日子也接近了尾聲,只留下九十歲的老人對著雨和火講述著曾經,安草兒在自己生長的地方繼續默默生活著。
可我的村莊呢?屬于我的村莊此時也只剩下最后的堅守了。后來奶奶搬到了城里,我上了大學,此后已經有好多年沒有再回到那個小村子了。大約是前年的時候,奶奶突然想要回村看一看,我心底有關村子的記憶再次被勾起。在那一刻,我對村莊的懷念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就像去撿拾遺落的記憶,我懷著最虔誠的態度踏上了回村的旅程。
汽車在公路上飛馳著,我緊握雙手。這去往村子的路啊,為什么會這么長,長過了我從前所有的記憶。可我在心中祈禱這路可以長一點,再長一點,這樣我就可以晚一點看到村子。或許,這就是所謂的近鄉情怯吧。
從前的日子很慢,土坯房一間挨著一間,組成了村中的大街小巷。村東的空地上每逢農閑時,總會有幾個老大爺搖著蒲扇,細細講述著村子的前世今生。這樣的故事總也聽不厭,蒼老的聲音游離在土坯房的四周,每個人都專注地聽著,享受著。
孩童時最歡喜的便是隔墻看到戴著大檐帽的大娘載著一箱子冰棍,在炎炎烈日中大聲吆喝叫賣,此時的我便會攥著皺巴巴的幾毛錢,翻過土砌的墻,仿佛這便是世間最快樂的事情……
車子停在了以前的房子前,印象中的土坯房卻不見了蹤影。父親說,前幾年村子合并改造,成片的土坯房都被推倒重建。我們這個小小的村子,也已經消失了。野草堆滿了已經成為廢墟的院子,沉默中用繁茂的枝葉宣誓著自己的主權。
我環視四周,這村子里的一切啊,再也找不到曾經的一絲痕跡。我那遺落的記憶終于還是沒有撿拾起來,徹底消亡在這廢墟之中。大概多年后的鄂溫克族人回到山里的時候,也面臨著這樣一番光景。我問自己,如果有一天故鄉的一草一木都不是記憶中的模樣,那這個故鄉,還算故鄉嗎?深思許久卻給不出答案。
屬于我的故事結束了,屬于額爾古納河右岸的故事也結束了。所有的鄂溫克族人都遷徙到了布蘇,而我的村莊和村民,也全部融合在了另外的村子里,開啟了他們新的生活。
月亮露出了半張臉,一時之間我竟分不清自己是在城市里,還是在村莊里,亦或是在鄂溫克族最后的烏力楞里。
讓書中最后一句話作為我文章的結束吧:我落淚了,因為我已分不清天上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