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本刊全媒體記者 夏芯
7月21日,102個中央部門同日“曬”出年度收支“賬本”。今年是中央部門連續向社會公開部門決算的第12年,“三公”經費大幅減少是“賬本”中每年必有的特點。
從往年的數據看,2011年,中央本級“三公”經費決算為93億元,到2020年,已不足2011年的三分之一。2021年,數據已降至26.81億元。“政府過緊日子”的觀念深入人心。
“七八年前,四五本;五六年前,兩三本;從三四年前開始,就沒有超過兩本。去年、前年,就只有薄薄的一本,不到1厘米厚。”陳思從2018年起擔任四川自貢市貢井區機關事務服務中心主任。翻看往年的賬本,他最直觀的感受就是賬本越來越薄,接待支出越來越少。根據今年自貢市政府工作報告,過去五年,全市“三公”經費已壓減27%。
2012年12月,短短600多字的“八項規定”撬動了一場改寫國家賬本、轉變黨風政風的深刻變革。十年來,從中央到各地,貫徹落實中央八項規定精神,讓作風改進的力度越來越大,讓“民心賬本”的溫度越來越高。
2011年,剛到都江堰旅游景區管理局都江堰景區管理處工作的冉濤感到頭疼的事,就是處理游客投訴。
如在旅游旺季,停車位特別緊張的時候,景區停車場仍有一塊地方圈起來不準停車,就有游客反映情況。即便知道這是為前來“指導”的領導準備的車位,但冉濤到了現場,只能用“有人預定了車位”這樣的解釋搪塞過去。
11年來,冉濤在管理局做過內勤,也在青城山景區管理處工作過,從今年起擔任都江堰景區管理處處長。“過去,景區停有公務車是常有的事,本地外地牌照的都有。而且各地要講排場、比闊氣,很多時候有好幾輛車前呼后擁,有十多個陪同人員。”

2022年中秋節前,江西省紀檢監察機關對公務用車使用管理情況開展突擊檢查。
在冉濤的印象里,“八項規定”出臺之前,管理處經常收到來自各地單位的來函。辦公室一個月就能收到十幾封來“考察學習”的函,節假日之前最密集。最多的一次,冉濤一天陪同了4個“學習考察團”。
不少受訪對象告訴記者,在“八項規定”出臺之前,借公務之名行旅游之實,或者“半公務半旅游”的情況太普遍了。特別是在旅游資源豐富的地方,干部陪吃、陪喝、陪游成了“常態”。
“別人的節假日在旅游景區過,我們的節假日也在旅游景區過,但一個是度假、一個是渡劫啊!”說起曾經在某縣級接待辦工作的經歷,劉斌哭笑不得。
“節假日就是接待辦的‘工作日’。”劉斌告訴記者,每逢節假日來臨時,各種名義的考察調研函就接踵而至。接待辦要制定詳細的接待方案,很多時候“第一站”就安排在旅游景區,包括安排門票、食宿,費用都算進公務接待。
在旅游資源豐富的安徽黟縣,接待此類“公差旅游”的任務也十分繁重。當地干部曹偉宏曾描述了這樣的場景:實在忙不過來的時候,縣政府辦的兩個副主任一個在縣城負責“送”,一個在景區負責“接”,就像“接待流水線”。
幾乎所有的采訪對象都告訴記者,自從“八項規定”出臺后,這種情況很快就消失了。這種變化有多大,一名在樂山工作的干部這樣描述:“過去一年要陪客人上50次峨眉山,差不多可以‘住’在景區了。‘八項規定’出臺后,自己陪家人也就去一兩次,景區真正成了可以‘度假’的地方。”
“八項規定”出臺之后,多個省份陸續推行公車標識化,廣東、浙江、四川等省加裝GPS定位,部分地區陸續建立了公車管理平臺,對公車實行全方位動態監管。
“公務車是否停在景區,很容易被平臺監測到。另外,群眾如果在景區看到貼有‘公務用車’標識的車輛,也能向紀檢監察機關或者公務用車管理部門及時反映情況。這一定程度上限制了違規公務考察。”冉濤說,同時,全國大部分旅游景區實行實名制購票。按照規定,景區門票一律不準公款報銷,誰批準誰自掏腰包,還會被追責。
十年來,各級紀檢監察機關通報違反中央八項規定精神典型案例的力度也在加大。但仍有個別黨員干部搞“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接受管理服務對象的旅游安排,甚至提出讓管理服務對象為自己的旅游買單。
9月22日,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網站對遼寧省紀檢監察機關近期查處的5起違反中央八項規定精神典型案例進行通報。其中包括遼寧省政府原副秘書長劉啟波接受可能影響公正執行公務的旅游安排問題。2021年4月30日至5月4日,劉啟波接受遼陽縣某私營企業主安排,先后到上海、杭州等地旅游,相關費用均由該私營企業主支付。
“通報的力度越來越大,通報對象的級別越來越高,起到的震懾作用是毋庸置疑的。但‘四風’隱形變異的問題也更加值得重視,必須馳而不息糾正‘四風’。”一名省級紀委監委黨風政風監督室負責人說。
“過去,接待是要比的,比檔次、比價錢、比領導重視。”一名曾在市委辦工作的干部告訴記者,當地曾經出現過一次比較尷尬的情況,兩名同級別的副省級領導同一天在該市調研,但用餐的時候市委書記陪了一邊,由于出現臨時狀況,后來沒去陪另一邊,結果另一邊的氛圍就不太愉快。
一頓飯有多重要?有采訪對象說,當時大家覺得把領導陪好了,不僅是“盡地主之誼”這么簡單。
西部某市級職能部門的一名干部幾年前聽單位領導講黨課時說過這么一件事。時間在黨的十八大之前,當時上面來了一位領導,在項目建設方面有一定話語權。該部門也是第一次接待這位領導,希望留下個好印象,爭取能獲得更多項目,于是在對方來的當天安排了一頓“接風宴”。
菜品已經是最貴的了,但該領導卻一直不太高興,后面在喝酒的時候說:“這個酒有點年輕了。”這邊馬上理解到對方的意思,只得把酒換成了同一品牌的年份酒,價格高了恐怕不止十倍。“當時我剛參加工作不久,聽到這個例子挺震驚的。不知道項目是不是爭取下來了,但如果每次要靠這樣才能獲得上級領導的青睞,這種風氣肯定是不正常的,而且會影響年輕干部對事業的信心。”這名干部感慨到,自己在“八項規定”出臺之后進入機關,是“趕上了好時候”。
另外,過去一些單位還形成了一種“拜年”的習俗。記者在多地采訪時了解到,一些垂管單位會在春節前到上級部門拜訪,所謂的“拜年”就是請上級領導吃飯,有的還會挨個請每個處室吃一頓,有的不僅吃飯,還要送年貨。這些都被列入公務接待費用。
在“八項規定”出臺之前,普通的三、四線城市高檔餐廳云集的現象并不罕見。鄒啟維是一家餐飲公司的項目經理,從2008年進入該公司在某地級市市中心經營的一家大型酒店工作。
“以前鋪張浪費的情況太嚴重了,感覺好多單位都在比貴、比檔次。”她告訴記者,在“八項規定”出臺之前,酒店餐廳的十幾個包間幾乎天天都是滿的,基本上每桌都會上龍蝦、鮑魚、魚翅這些最貴的菜,人均消費多則三四百元、少則一兩百元。另外每桌還要點2—3瓶名貴酒和名貴香煙,這些占了餐費金額的很大一部分。“現在,酒店以散客居多,一周才會有兩三個包間服務,而且大多數是私人宴請。”

多地出臺關于制止機關餐飲浪費的實施方案。
青神縣人大常委會黨組書記、主任盧明春在十年前擔任眉山市東坡區委常委、區委辦主任。他告訴記者,在“八項規定”出臺之前,接待工作占區委辦工作考核的重要部分,一周接待四五天是常有的事,既有公務接待,也有商務接待。“說實話,既花時間,也不利于身體健康。”
“八項規定”究竟有多深入人心?盧明春講道,當時區委領導在一些會議場合講起來時,常常流露出喜不自勝的神情,并且安排下面定期不定期地前往各單位暗訪,抽查接待賬本,看相關部門是不是在認真落實要求。
“我當時只覺得,回家吃飯,是最幸福的一件事。”如今回過頭來看,盧明春覺得,這十年來風氣改善的背后是干部觀念的轉變。“過去無論是在區縣還是鄉鎮,總覺得沒把上級領導接待好就是工作沒干好。現在無論是上級還是基層,都更加專注于公事,把時間精力花在工作上,接待用餐已經不是那么重要的事了。”
商務接待也是如此。“以前是‘客隨主便’,地方考慮的是把接待安排得好一點,表現得熱情一點,就可以給外來投資者留下的印象好一點。其實投資者考慮的實際因素更多,包括成本要素以及自身的戰略布局等等,不是看一頓飯的規格高不高就能做決定的。”盧明春后來擔任眉山經濟開發區新區黨工委書記,跟企業打交道的時候更多,這種感受也越來越深,“要向企業表達招商的誠意,不如把服務做好,把營商環境搞好”。
在接待客商這方面,四川雅安經濟開發區經濟合作局副局長鄭儀也有類似的感受。“以前有‘三部曲’的說法,晚飯、燒烤、KTV,有時晚上12點才結束。但我們也慢慢發現,企業看的是一頓飯能不能吃出效率,而不是吃出感情,這更考驗招商者的水平。把問題想簡單點,處理問題的方式也就簡單了。”
近幾年,鄒啟維所在的酒店開始謀求轉型。“八項規定”出臺以后,杜絕餐飲浪費等規定也相繼施行,地方上出臺了嚴禁黨員干部公職人員大操大辦的相關規定。有的黨員干部想在該酒店給子女辦婚宴,按要求每桌不能超過2000元,酒店就想辦法調整菜式,推出經濟實惠的本地菜,推薦價格適中的酒水。
一些從事餐飲行業的人士告訴記者,嚴禁公款吃喝之后,高檔餐廳遭遇“寒冬”在所難免,要活下來必須放下“身段”,走平民路線。
作為高端餐飲業代表的“北京宴”在2012年剛開業時,每天的營業額都在50萬元左右。當時這里和很多北京的高端餐飲一樣,政府部門或企業宴請居多。“八項規定”出臺后,“北京宴”的日營業額一度下降到只有2000元。
2013年,“八項規定”出臺的第二年,部分高檔餐廳紛紛開始“自救”,“北京宴”開始在服務上下功夫,推出私人訂制服務,“全聚德”推出烤鴨自助餐,“凈雅大酒店”繼“湘鄂情”之后,回歸大眾餐飲,開始賣起火鍋和包子。
2013年12月,整治“會所中的歪風”成為落實中央八項規定精神、糾治“四風”的重要舉措。
當年,浙江省啟動整治“會所中的歪風”專項行動,在西湖邊排摸出的30家高檔經營場所(私人會所)中,“西湖會”是轉型試點的第一家。
過去,“西湖會”是一家奢華私人會所,主打高端消費,不對尋常百姓開放,曾是西湖景區內最早的高檔會所之一。如今,這里賣5元一只茶葉蛋、15元一碗西湖藕粉、26元一碗片兒川等等,茶館除了茶品也供應小吃快餐,商務套餐也不過40元。店里顧客以老年人和周邊游客為主,可以接待600人,天氣好的時候經常客滿。
在整治過程中,北京在市屬公園內發現私人會所性質的場所和高檔餐飲性質的場所共14處。這些公園里建私園,盡顯宮廷氣派。
后來,紫竹院內人均消費幾百上千元的“問月樓”餐廳整改為茶餐廳,位于龍潭公園的龍潭書院也由私人會所改為公共場所,北海公園內的“御膳堂”“上林苑”均停業整頓,整改為中低檔消費的大眾餐廳。
一系列關于公款消費的規定出臺后,餐飲行業面臨“洗牌”。與此同時,黨風政風向好帶動社會民風轉變,各地也在推動移風易俗,提倡簡辦紅白喜事。這時,一個主打民間風味的餐飲行業群體正在迅速崛起——鄉廚。
2015年,已經從事餐飲行業9年的郝晉源決定,不再繼續做高檔餐飲,把自己開在榮縣旭陽鎮光斗山村的一間農家樂搞起來,順便把鄉村群宴服務做大。作為榮縣餐飲協會會長,郝晉源也帶動全縣鄉廚群體一起干。
從事20多年鄉廚的雙石鎮李子橋社區居民劉大忠在2020年底加入了協會,隨著本地特色菜逐漸取代海鮮類菜品,加上采購成本大大降低,每桌的標準從以前的一千多元普遍降到了五六百元,每次的桌數控制在20桌以內。“雖然每次的收入少了,但是我的回頭客多了,收入水平并沒有降低。”劉大忠說,沒有鋪張浪費,宴席中的人情味反而更濃了。

開心茶館由前高檔會所“西湖會”轉型而來,隨著“會所中的歪風”被嚴肅整治,杭州西湖曾被“壟斷”的美景對民眾打開了平價大門。
讓郝晉源感到欣慰的是,在這個過程中,榮縣特色美食打響了名號,以麻辣雞、渾漿豆花、羊肉湯并稱的“榮州三絕”成為當地美食品牌,并被列入該縣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其中,榮州麻辣雞被認定為省級“天府名菜”。
同時,鄉廚的地位也開始受到重視。2021年,云南大理“巍山鄉廚”獲全國“我最關注的勞務品牌”。同年,蘇州舉辦的“鄉廚爭霸”農家樂技能大賽,評出20道“蘇式”農家金牌菜、8個農家樂創意擺臺。
“‘八項規定’,既有力度,也有溫度。”多名受訪對象表示,一個國家、一個社會用十年詮釋了刪繁就簡之美,拉近了干部與群眾之間的距離,明晰了人情交往的“度”和“真”。
(文中部分人物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