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縣城內的“標配”建筑與營造用意

│文 寒鯤

縣，是春秋時代由楚、晉、秦三國先后創設，商鞅變法后推廣到秦國，并隨秦始皇統一而推廣到整個秦朝版圖之內的基層政區，自秦漢而后，縣一直作為中國歷代的基層政區存在，而且也是官僚集團與士農工商打交道的主要行政層級。

自秦以來，縣令及其屬官縣丞、縣尉，均是皇帝與朝廷能夠直接任命的最低級官僚，縣衙的其余屬吏，均為自行招募、雇傭，或干脆就以賦役形式承擔，并不與朝廷發生直接關聯。所以，縣城本身就構成中國古代社會官民交往的核心場域，它既是天子與朝廷在地方的基層代言人，也是絕大多數古代百姓一生里發生關聯最多、層級最高的“父母官”。

縣城的核心建筑：縣衙

對于一座古代縣城而言，縣衙無疑是最能體現上述定位的建筑群。“一座古縣衙，半部官文化”，現存的如山西的臨晉縣衙、平遙縣衙，河南的內鄉縣衙、密縣縣衙較為典型。

縣衙是縣令、縣丞、縣尉、主簿、典史等縣級官員的辦公與住宿場所，一般由中軸線與東西跨院構成，分為“前公后私”之場域，前部為審案、辦公、祀神、羈押之“公”區域，后部為官員住宅及花園書房之“私”區域，一如天子皇宮與天神廟宇的“前朝后寢”布局。

明清以來，縣衙的核心建筑，往往被叫做“親民堂”，一方面取儒家“仁者愛人”之義，另一方面體現縣令與民眾直接打交道的定位。親民堂的左右廂，分別為“吏戶禮兵刑工”六房，對應明清時代的朝中六部。而且“吏戶禮”三房在東，與東跨院前部的衙神廟、土地廟相配，偏“文”一些，“兵刑工”三房在西，與西跨院前部的捕快房、監獄、獄神相配，偏“武”一些。這與五行理論相合：東方配木與青龍，寓意生長；西方配金與白虎，相對肅殺。

在親民堂前、兩廂之間，是整個縣衙最寬廣的一個庭院空間，這一點也與天子宮殿，正殿前廣場最寬廣相仿。而且從親民堂到縣衙二門（儀門）之間，有一條相對于整個庭院偏高的步道，步道中間立一個牌坊，牌坊正額往往上書“公生廉”“廉生威”之類強調廉潔的文字。

自親民堂而南，出儀門便是大門與二門之間的庭院，這個庭院的兩廂往往是縣衙辦理賦役事宜的空間，即征收實物稅、貨幣稅、勞力稅的場域，是古代百姓在日常生活中，除科舉與官司外，所能到達的最高級別場域。

自親民堂而北，入三門（宅門）而入二堂，便是縣令與上級、副官、屬吏、鄉賢交往議事的主要空間，也會辦理一些需要保密、不宜公開的案件。自二堂往北繼續深入，便是縣衙的后花園與官員宅院的分布區，相對更加私密一些。

與縣衙比肩的城隍廟

如果說縣令是一座縣城的“陽間長官”，那么城隍就是古人信仰世界里一座城的“陰間主管”，城隍廟作為城隍的所在，自然也就獲得與縣衙比肩的地位。在中國現存最完整的明清縣城——平遙，城隍廟與縣衙以縣城南北中軸線為軸對稱分布在縣城東西兩邊的中心偏南位置，縣衙與城隍廟的大門，在同一條橫街之上。全國各地的縣級城隍廟也多分布在縣衙隔壁、或中軸線上、或中軸線兩側與重要建筑對稱分布。

位于四川都江堰的老灌縣城隍廟，背山面城，依山勢而建，上連松茂古道，下瞰灌城全貌，廟貌巍峨。而山西榆次縣城隍廟中軸線上的主體建筑都建在高臺之上，沒有采用逐步升高的形式，從山門后平面斷面大致呈現“四”字形，以獨有的建筑布局體現了城隍廟的建筑風格。

德陽文廟屬于歷史上的德陽縣配屬文廟，其建筑規模宏大、格局完整，極具代表性。

城隍廟一般由牌坊、大門、戲臺、獻殿、正殿、寢殿構成，正殿城隍殿是整座廟宇的核心建筑，供奉有大臣裝扮的城隍爺，一般由本縣百姓選出的殉國而死的忠烈之士或正直聰明的文臣武將擔任。城隍廟成為縣城標配，濫觴于唐宋，而成型于明清。明代形成王、公、侯、伯四級城隍，分別對應京城及朱元璋“龍興”地、府城、州城、縣城，清代調整王爵城隍為都城隍，自此形成如今仍舊留存在全國各地的“都、府、州、縣”四級城隍體系。

明清時代的知縣、知州、知府甚至要在任命書的上任日前趕到所主政縣城、州城或府城的城隍廟中齋戒住宿三天左右，并在上任日當天在城隍廟完成祭祀大禮，方能正式就任，構成地方長官就任儀式的重要環節。而知縣祭祀時獻上祭品的空間，就是獻殿，并且還要在戲臺上演戲給城隍爺看，曲目多為忠孝節義的唱詞。

除知縣就任環節外，城隍廟也融入各地的民俗，參與到縣城里的各類節日慶典之中，甚至還會作為鄉規民約里、觸犯某種約定的“罰戲”場所，讓犯人出錢給城隍爺唱戲，以此達到懲戒宣教的作用。

正殿、獻殿、戲臺構成了城隍廟的“前朝”，寢殿則是城隍廟的“后寢”，寢殿之中往往供奉城隍老爺與城隍夫人。殿如其名，是城隍爺就寢的地方，是“前朝后寢”制度的神化表達。

城隍廟的牌坊、大門、戲臺、獻殿、正殿、寢殿格局，也構成了中國古代除佛、道、儒三家寺廟之外，絕大多數民間信仰廟宇的基本格局，有條件營造完整規制的關帝廟、東岳廟（泰山廟）、大禹廟、真武廟、水神廟均按照這套組合營造其院落。

縣城的文化中心：文廟

中國古代社會與傳統文化是以儒家思想文化為主干的，作為儒家文化的具體化，以孔子為主尊進行祭祀的文廟，無疑是一座縣城的文化中心，文廟也總是與縣衙、城隍，處于一座縣城的核心地段，與前兩者比鄰而居或對稱分布。

現存文廟較多，光四川就有德陽、犍為、名山、富順、西充、渠縣等處。而比較有代表性的是山西平遙縣文廟、云南建水縣文廟、陜西韓城縣文廟、河北正定縣文廟。

文廟的中軸線往往以萬仞宮墻照壁、欞星門、泮池、大成門、大成殿為主，這也是現存大多數文廟的基本格局。萬仞宮墻是文廟的照壁，與其他明清中國古典院落一致，就是風水上的“照山”設置，與大門形成相對封閉卻又不阻礙橫街交通的作用。萬仞宮墻是對孔子德行的至高禮贊，萬仞宮墻后的欞星門同樣也是尊孔的表現。欞星門本質上就是牌坊，形制上與遍布古代縣城的各種牌坊無太大差別，但是在命名上，卻采用了只有天壇才能用的欞星門，并且整個文廟也多用象征天的藍瓦琉璃與象征皇權的黃瓦琉璃，便是“以德配天”理念的具體展現。

過了欞星門，便是泮池。泮池與大成門兩側為鄉賢祠與名宦祠，鄉賢祠多供奉本縣籍貫造福鄉里或名垂青史的賢達人物，名宦祠多供奉在本縣擔任長官時造福一方的模范主官。無論鄉賢還是名宦，均與孔子本身沒有直接交集，而是受到儒家倫理褒獎的對象，所以列居大成門外，構成文廟的“外朝”。

進入大成門后，便是文廟的核心大成殿了。大成殿內往往供奉孔子、孟子、荀子等儒學史上的關鍵人物，大成殿兩廂的東廡與西廡則供奉孔子直接教授的七十二弟子，他們構成了文廟的“內朝”。

大成殿后不設寢殿，配置在各地也不大一致，較為靈活，有供奉儒家歷代圣人的崇圣祠，也有供奉孔子父祖的敬一亭，更有與官學配合講學弘道的明倫堂，還有儲存儒家經典的尊經閣。

縣文廟的兩側往往會設置縣學宮、考棚，與縣文廟構成中軸線與東西跨院的關系。廟、學、考三合一，可以說是古代縣城的文化教育與人才選拔中心。

縣城的基本框架

縣衙、縣城隍、縣文廟，構成了一座縣城里位居政治、文化統領地位的三大建筑群，其余各路軍政衙署、宗教廟宇、學館書院均處于三者的統領之下。

除了以上三大縣城核心建筑群，縣城墻與鐘鼓樓，則是明清縣城的基本治安保障單位，鐘鼓樓負責“晨鐘暮鼓”的報時機制，城門配合鐘鼓作息而開閉。

鐘鼓樓、城門樓、敵樓又為駐縣兵丁提供警戒瞭望城內外治安情況與消防隱患的制高點，為縣城的士農工商提供最基本的安全保障，整座縣城便在鐘鼓樓與縣城墻所框范，與市井街巷，共同組成一座縣城的基本框架，也構成一座古代縣城最為高挑的一系列建筑。

值得注意的是，縣城墻的城門命名，鐘鼓樓四面的匾額題字，往往與其所處或所面向的方位相關。東城門往往取名朝陽、迎暉、太和等與太陽相關的名稱，北城門往往取名安遠、拱極、拱辰等與北方長城前線或與帝王所在之北京相關的名稱，南城門則多用迎澤、承恩、迎薰等與南風帶雨潤澤農田相關的名稱。

鐘樓、鼓樓或者一些市井中心的樓閣，則往往在四面掛匾，題寫與縣城四面能夠到達的遠方，或縣城四面的風景名勝，與官道配合，標榜方位之余，也為一個初到此縣的來客，指示了本縣的名勝方位。

縣城雖然是中國古代級別較低、規模較小的城池，卻通過縣衙、城隍、文廟、城墻、鐘鼓樓，構筑了它反映儒家倫理與天下觀念的完整場域，堪稱“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高于縣城的州城、府城、都城，低于縣城的衛所、關隘、集鎮、村落，無不能在縣城之中，找到與之相類、相近、相關的共性與聯系。由此看來，讀懂了縣城，才能讀懂古代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