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永飛
流過刀鋒和火焰的水
洗滌骨肉,千遍,才變清
才止住疼,既而胸口裝下遼闊的天空
也裝下無端的指責和嫉恨
風輕輕一推,陽光就醒,在跳動
而內心依然保持最初的平靜
快艇駛過,水鳥鉆進鉆出
也未驚散云影、山色、漁歌
裂開處,綻放出晶瑩的浪花
別想拿謊言和冷笑
在明亮的靈魂上建造宮殿,或私宅
也別想把黑夜偷偷地放進來
就算再次被攪渾,被圍困
也會自證清白,不屈從,不坐以待斃
流過劫數和苦難,還有荒涼
才發現,更多的好運早已在等候
原來人間的恩賜有多種方式
佳肴摧毀身體結構,原來如此
我不再對其垂涎,細細咀嚼
寡淡的粗米飯和饅頭,深感幸福
驚喜傷害心臟,原來如此
我不再對其奢望,緊握平淡的日子
默默前行,或靜坐,或安睡
墻頭草暴死于榮耀,原來如此
我不再對其嫉恨,在方寸之地
洗骨,站穩,對誰都不獻媚不奉承
掌聲比刀片還鋒利,原來如此
我不再對其迷戀,退回舞臺背面
放低耳朵,聆聽沒有殺念的批評
自我封神者落入地獄,原來如此
我不再對其崇拜,亮明蒼生的身份
在塵世苦難中找回靈魂
故事泛黃,舌頭無法再翻新
怒放的桃花,再次把憂傷驚起
桃花仙子一樣的女孩,已在他鄉老去
我們終究無法逃出塵世的劫
春天深處,暗藏殺機
落下的花瓣,重千斤,壓斷大地之骨
如果有輪回,我們別再以大喜大悲
裝飾樸素的靈魂,在曲終處相守,安生
○ 魚小玄
浮起來了嗎?月亮的薄影子
它在你我,交織的夢網。瘦的梨樹
水鴨、池潭、籬墻、茶田………
最近都是滿月,我拾撿了
一籃詞語。譬如鳥的詞語,“啁啾”
“咕唧”,沾了些霧,浸濕山雨
月光是篾子,削得細細
善于編織的手藝老人,做活時
又削出幾根琴弦。山風撥動了松林
松聲陣陣,浮起來的
這輪滿月,是舊的,也是新的
我曾,用絲線縫過它,留了條條紋路
緋紅的,她仿佛丟了魂,抱了
一籮筐桃花,從嶺上,下去江邊
江邊舟行,江水是,染過艾草的薄餅
“小桃……”想起他的臉
只不過隔了半座山,隔了半個春
沒見他。村中的春戲,就將開鑼了
山中鳴禽,大杜鵑喚插禾人
斑鳩聽一會兒,自顧叫一會兒
鵲鷂撲翅,山峽中,桃花也作淺唱
“布谷……布……谷……”
“小桃……桃……”
“咚鏘……咚鏘……”她走近鑼聲
鑼聲與山聲,是她迷途的回旋曲
野桃樹滿面春色,伸長了枝子
遮住她,也遮住他,兩個人不言
也不語,卻有歌聲浮上山梁
他喊她的名字,黃柑聽見
匆匆要下樹。采柑人肩背簍子
山頭低云,云色又灰又沉
打霜了,她雙手接住
自己名字,是他喊出的這個名字
像剝黃柑,橙黃的秋濃時
一只只黃柑被摘下,采柑人繼續
搖晃樹枝,柑子紛紛落下,這年的
北風,比往年似乎有勁頭
“柑子……我的柑子……”
有人喊山,山應答,聲聲回蕩在
柑子熟了的峽谷,遠處大江也來濤聲
○ 程楊松
此刻,落日有親疏之心
比如把光芒給了一些事物
把陰影留給另一些事物
比如耗盡最后的熱情,向西垂落前
斜斜打進窗臺,斜斜沐照身上
斜斜拉長我孤兀的影子
世間有了漸漸冷卻的情節
此刻,黃昏傾斜下來
呈現有跡可循的繁忙
像車水馬龍順從了許多道路的引領
道路又順從了一座城郭的脈絡
更近一些,割草機在轟鳴
剪切一些多余欲望
統一設定有序的長勢
讓我想起囤積多年的時間,終究留不住
它滲透身體,又無聲墜向地面
此刻,風有不死的多事之心
比如在斷斷續續的草葉上奔跑
或者搖醒一棵又一棵的樹
將一片落葉蠱惑、勸降
接受被動的命運
比如搬運著云朵
暗示我云上有遠意,亦有雨意
一滴一滴,帶著久經醞釀的情緒
會在忍不住的時候落下來
此刻,暮色席卷而來
黃昏搖搖晃晃
像我們傾斜的未來,隨時坍塌
我們相互擁抱,相互決絕
誰也無意逃離
○ 薛依依
達利的金屬鐘,像水銀
從一個夢,滑向另一個夢
我家的鐘擺在晃,它沒有指針
卻把我變成陌生的另一個人
正午,橙色身影
在城中村的窄巷中現身
像一只鼴鼠
在夏天的熱浪里焦躁地走過
生存的戰爭,像一架手風琴
在胸腔間艱難地開合
他試圖擺脫沉重的影子
以便可以走得更輕快一些
前方,鷹在腳手架的頂端盤旋
黑夜在最后時刻,亮起不尋常的光
此刻,維納斯心神不寧
目光落在系于腰間的布
巨大的書本,翻開在火車站的中央廣場
白天有人遺落的皮球
此刻靠在商店門口的柱腳
火車從紅色建筑一側
探出頭,無法向前,沒能后退
光從地面爬上書的扉頁
它在等待,被耽擱的閱讀者
○ 瓦片
最初的血脈因子,在岷山,摩天嶺
水的骨頭,帶著火
亦有利刃,將風裁成邊地書
剔除枯竹,養育熊貓的人情味兒
白羽毛里,隱居氐人兵馬無數
溫一壺蜂蜜酒,聽歌聲浪拍云天
柴火之下,野櫻桃按時開花,掛果
霜降后,樹葉交出全部云彩,嫵媚
也吆五喝六,打口哨,尖叫
喊出江湖快意,情仇
有時騎白馬,披月光的風衣
帶上山林,大地的心事,浪跡天涯
元末或明初,在史冊里風化,斑駁
一座橋陪著另一座橋,就如前世血脈今生
茶坪河,一路拾撿水的火種
在五福的巨石上,燎想象的原
有佛號的大鳥,在雪地踏浪
有紅色的槍聲,射向1935年
木頭護山,著書,擺龍門陣
就著河流的蓋碗茶,也講廊橋的評書
龍在心里戲珠,鳳在指尖呈祥
不用鐵釘釋句,姊妹的文章,也通達,不朽
離開林子的樹,活成了一條路
離開山的水,長成了一棵樹
總有些人,在愛中,青絲牽白發
總有些事,靜默或念叨,都能月色般虛無
○ 去影
山羊的奶水匯集成烏魯木齊河
這溫柔的山前草原守著破敗的城市
我不會告訴你,牧羊姑娘涉水而去
我不會告訴你,山南雨水多,山北胡須長
我不會告訴你,牧羊姑娘唱著情歌紅著臉
我不會告訴你,青草青來夜晚涼
我不會告訴你,氈房里所發生的一切
我不會告訴你,南山北邊是故鄉
山羊的奶水匯集成烏魯木齊河
我和兄弟在夜晚倒滿烈酒掏出心
一匹馬奔跑在你和我之間
樹枝上琴聲嗚咽
夢中的病女人,一半如水,一半是灼人的刀子
酒瓶碎的時候你得手指好看
叮咚作響的黑色夜晚
夢中的病女人,將身體開成一朵紫色的圓月亮
就這樣跑過沙漠、戈壁
跑過即將到來的盛大花季
火苗跳動,綠色的血液燃燒
夢中的病女人,沉溺歸途,不斷豐腴、死去
你在等待什么,一個獵手,或是一顆子彈
蔚藍的天空下馬匹飛翔
夢中的女人,蛻去皮膚,
心事猩紅,被漆黑的絕望填滿
風被漢子的馬鞭喚醒,風被奔跑的馬喚醒
鳥來了云來了,眼睛來了
夢中的病女人,透明空虛,
在十二條干涸的河流里,野蠻泅渡
如果我放棄,我將回到安全的襁褓
像雪花回到云朵,空氣回到空氣
夢中的病女人,一墻之隔,
她的孩子破敗如幽靈在指間哭泣
最終我們必將被遺忘
疼痛和歡愉,微笑和淚水,如影隨形的憂傷
夢中的病女人,是另一匹虛擬的馬,
在另一場魘夢之中,孤獨放蕩
○ 王甲乾
敢和夜晚較勁的,必定是曠野之聲
空氣本身就是一道屏障
是此起彼伏的聲音穿透夜色
讓摸黑行走的人,擁有了另一種光線
我認識一些聲音,凡是熟悉的
我一個都不落下,照單全收
還有更多隱秘的聲音,我不認識
是誰在樹枝上急促地打快板
那“咕咚咕咚”的鳴響,又是誰不小心
跌入了黑夜的漩渦……
面對它們的來勢洶洶,我容量有限
現在,只剩下一堵反光的墻壁了,因此
我伸出雙手,把它們推了回去
從遠處看,山垇呈U形狀
一座山,因成功托起兩道山嶺
從而托起世上最大的鳥巢
太陽便是山嶺喂養的最大的鳥
黃昏,太陽飛累了
一頭扎進巢里休息,降溫
我從來沒有見過太陽長有翅膀
一個看慣落日與黃昏的人
和山嶺有著相似的沉默
天上,還有鳥兒在飛,代替落日
繼續拍打了一陣。那一聲一聲的拍打
結實,有力,最后落入山垇最低處
還在趕路的人,就是這樣
一步一步,陷入黑夜
○ 廖振興
一本翻舊了的書
俯在我的胸前沉沉睡去
臨近子夜,寂靜的燈光里
一聲清脆的水滴
滴在空曠的夢境里
擴散開來的波紋
在虛無的水面
奏響網狀的序曲
細若游絲的風
徘徊在十字路口
網狀的序曲含情脈脈
為昨日握別的余溫
裹一層薄薄的憂傷
幾枚瘦小的樹葉
與夜的囈語擦肩而過
徘徊在十字路口的風
一會兒渡向西
一會兒渡向東
○ 扎西才讓
洶涌著。咆哮著。掙扎著。
河流。河流。河流。
有人路過夏天的漒水沿岸,
遇到失散多年的姐妹:熱望和憧憬。
他迎頭碰到的,是一對孿生弟兄:
一個叫闊大,一個叫寧靜。
他不知道河流象征著什么,
但他明白了:孤寂與寬厚,容忍與反抗。
洶涌著。咆哮著。掙扎著。
這都是他面對漒水時陡生的想象。
想象的浩蕩的河流,
使他這個自然之子,顯得格外渺小。
青年考古學家用藍黑墨水寫道——
“他們享受著山林之澤,土地之恩,和流水之情。
他們在近處居住,在遠處開鑿出一口口窯洞,
更遠處,悄然出現埋尸葬情的墓地。”
他甚至描寫出了更多的細節:
“半地穴的建筑,以坑壁為墻,加涂草泥,掘出火坑,
開始燒烹食物,取暖并防御野獸。”
——如此這般,村落之內,村落之間,
漸漸地凝聚起精氣神,將族群血脈召喚在一起了。
地,定了下來;人,留了下來。
守邊的士兵們,百人為所,十人為旗,
像飛鳥那般,投入古堡、河灣、山谷、高地和叢林。
從征者做主人,歸附者為傭兵,
順從者,則有天有地,有舍有家,
被貶謫者,也成為世代固守在屯地上的農戶。
我們走過的那些村落:
王旗、陳旗、劉旗、朱旗、常旗或溫旗,
從遙遠歷史的眉眼里,隱約浮現的,是面孔模糊的旗長的姓氏。
牧牛人安靜地坐在凸出的山頭,
九頭牛,在向陽的斜坡上低頭吃草。
第十頭,是個牛犢,一身黑白相間的皮毛,
牠蹦蹦跳跳地跑到牧牛人的身后。
待牠靠近你,你必摟牠入懷,
待牠以黑亮眼睛看你,你必給牠安慰。
只因那山下碧青的洮河蜿蜒南去,
河邊渡口,舊船不在,一橋飛架西東。
我心肯定如那牧人之心,時光如水流逝,
河東河西早已異于往昔,讓人傷感又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