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燒肉

我爸喜歡做菜，好吃但不常做。

可能這就是我從小就胖起來的原因，他們做飯太好吃了。

小時候我最愛吃炒菜——醋溜白菜，炒蒜毫，炒菜花。蒸個雞蛋羹，加點香醋和香油，盛一碗米飯，再倒點炒菜和菜湯。這樣的大雜燴我小時候一次能吃兩碗。

我覺著我爸做得最好吃的就是啤酒燉鲅魚。我學了一遍沒學會。做好的鲅魚，用筷子掐下來一塊白嫩的肉，再沾上湯汁，和一口米飯。這一口有米飯的清香，有魚的鮮香，還有啤酒的醇香。肉嫩而不散，湯汁鮮而不腥。放涼了也不用熱，依舊好吃得不行。

我媽做的涼拌海帶絲最好吃。

我偏愛吃酸甜口的。涼拌的海帶絲很有嚼勁，脆脆的，不僅有酸甜味，還有辣椒和蒜過了滾油的香味。很開胃，印象深刻，還沒吃夠就沒有了。我就端著盤子，把剩的一點湯汁給舔沒了。

老舅的糖醋魚，舅媽的清燉排骨，這都為我現在喜歡做飯打下了基礎。

我一直覺得做飯也是一件需要天分的事情，同樣需要一些藝術細胞。

我自己在外租房子的時候，自己跟教程學的紅燒肉。第一次做，心里有點忐忑。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嘗了一口，沒想到味道真不錯。吃進去就不自覺地把眉毛揚了起來，眼睛睜大，頻繁點頭，以表肯定。

后來這道菜就是我菜單上的頭牌。招待親人朋友，必做這道硬菜。經過不斷的摸索，現在這道菜的做法算是固定下來了。

以前是把小塊肉焯水之后要一塊一塊地過油煎一下，煎出肥肉的油脂，吃起來不會太膩。然后再放水，放調料。不過現在不會一塊一塊地翻弄了。

肉切塊，冷水下鍋，蔥姜料酒去腥，煮沸吸干水分，起鍋燒油放白糖，焦糖色時候下肉翻炒，油脂出得差不多放熱水，加點點鹽，點點料酒，生抽老抽，蔥姜蒜，香葉桂皮大料花椒小茴香辣椒。嘗嘗味道，調整一下。小火燉煮30 分鐘，挑出調料大火收汁，撒上芝麻小蔥花就OK啦。

相比這個方法我更喜歡做紅燒排骨。排骨沒什么肥肉，吃起來更香，不膩人。

棒骨湯也非常不錯。棒骨剁塊，焯。砂鍋里放紅棗枸杞黨參，水開下肉，小火3-4小時，過程要時不時看一下啊。中間放胡蘿卜，白蘿卜玉米也行。最后出鍋的時候放點鹽。湯是甜的，棒骨是軟爛的。又補又香，非常適合我這種嘴饞又體虛的身體。

唉，莫名其妙就長大了。

小時候被我爸兇了，吃飯的時候暗自下定決心，他做的菜我一口也不吃。悶頭干飯的時候，他還是那個樣，夾了一口酸菜到我碗里，說嘗嘗這個。我很委屈，但是還挺好吃的。

我不知道他們老一輩子人都是怎么回事，喜歡吃飯的時候訓人。要么感化，要么責備。吃飯的時候哭沒有一百回也有九十回了。眼淚忍不住要掉下來了，我就找個借口出門，或者是上廁所，或者是干嘛，哭夠了再回去吃飯。他們都知道，可能看我哭這樣很下飯吧，所以直到老人都沒了，在家吃飯的次數越來越少了，才好起來。

最后一次在飯桌上哭，是聽我媽抱怨生活的瑣事。我實在扛不住那些毫無意義的負面情緒，最后一口飯沒吃完，眼淚一下就掉了出來。那是我第一次放肆地哭，也是最后一次在吃飯的時候哭。打那以后，誰也沒在飯桌上提不高興的事兒了。大人和小孩的不開心也終于被分割開了。

馬上就快一年沒回家了。打算今年中秋節回家看看，看看家人，看看貓貓狗狗，看看熟悉的山和樹。去年中秋回家的時候，爸爸做了紅燒肉。老一輩子吃的肉太油太肥了，我爸頂著三高的壓力，吃了兩大口，連連叫香。我媽說，我做的紅燒肉我爸咬不動。

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我爸的啤酒肚有那么那么大了。舅舅的啤酒肚也大，和懷孕八個月的舅媽肚子一樣大。以前我爸和我舅都瘦過，我看過照片，文青似的打扮，瀟灑帥氣，我爸還擺弄過吉他喔。現在的樣子就都太油膩了，表情也不似曾經照片中的安靜溫柔。這就是歲月的力量吧。說不準我以后也會油膩得很。

今年回家不再是一個人了，要把他們的未來女婿領回家看看。以前滿山跑的小丫頭片子也快步入婚姻的殿堂了。老家的餐桌上不再常有我的身影，很快我就會有自己的小家了。

不知道太爺爺看見了會不會高興。

他是看著我長大的。我很喜歡我太爺，雖然太爺有點半身不遂，走路的時候一條腿有點拖地，但是一點也不影響他鍛煉身體。小時候的清晨，我剛剛睡醒，就看到他坐在沙發上，一雙有神的眼睛躲在皺紋后面，兩只褶皺的大手互相掰弄著手指，噠噠地響。

“還不起床？我都從三號橋溜達回來了，哼。”

即便是冬天，太爺也會戴著皮草帽子和手套出去溜達。回來以后坐在沙發上，帶著冬天的冷氣，皮膚泛紅，有時候還會有點鼻涕。把手指全部掰響之后，就會用一只大手，拿起兩個銀色的大球，放在手里，不斷旋轉，發出一種磁鐵相互碰撞吸引的悅耳聲音。

太爺是個很講究的人。每次吃飯的時候，都要用一個銀色的酒瓶，放在熱水里，熱點酒喝。一天三頓飯，就要熱三次酒。熱一次酒喝三盅，一天九盅熱酒，雷打不動，只能多，不能少。

不僅講究，還精怪得很。上好的鴨蛋，只吃流油的蛋黃，把蛋清給我們吃，說是補鈣的。哈哈哈，太爺半開玩笑地說，我們也半開玩笑地吃。

太爺每天吃飽喝足就去大門口，坐在小馬扎上曬太陽。他看著面前的土地，有時候會沉思很久。我常常猜想他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自己的手勁兒到底有沒有我的大。

有次我們互相握手比手勁兒，我們一人一下越來越用力。最后我用洪荒之力，齜牙咧嘴地使出了全身的力氣握住了他的手。然后他也擠了擠滿臉的皺紋，把假牙咬得緊緊的，用大手握住了我的小手。我們哈哈大笑，嬉戲尖叫著。我嘴上說，一點也不疼！結束了比試之后，我就偷偷抹眼淚去了。這老頭兒，手勁兒真大啊。

我很喜歡這個老頭。他在我五年級的時候走了。后來，他用的銀色大球和熱酒的小壺都不見了。逢年過節的熱鬧家宴，也變得凄凄慘慘。尤其過年的時候。老頭在的時候，他所有的女兒兒子，孫女孫子，重孫女重孫子，都要來。屋里屋外，大人小孩好幾桌。大家推杯換盞，互相祝賀，有說有笑，真是熱鬧非凡。

要是太爺爺還在，得有小100 歲了。到時候女婿登門，熱鬧的家宴上，不喝倒幾個人估計都不能散場了。

以后我也要有自己的小家了。到時候飯桌上的飯菜是新的口味，也不再有小時候那么多的規矩。也許在未來的某一天，我會坐在太爺坐的那個位置，看到一家子男女老少，一起為節日慶祝，為自己慶祝。到那時，可能我就知道太爺想的是什么了。

是酒，是鴨蛋，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