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松落
十二歲時,索蘭便露出“不對勁”的端倪。那之前,她在市婦幼保健院出生,703廠家屬院長大。父親,703廠,汽車隊隊長;母親,師范大學后勤部門,會計。一九八二年,兩人薪水合計超過一百八十元。索蘭父親愛好集郵,擁有五本集郵冊,集郵協會在少年宮辦展時,曾向他求借十七套郵品,他慷慨出借。索蘭的母親喜歡聽音樂,她家是家屬區最早擁有聲寶收錄機的家庭。
索蘭本是第二胎,索蘭母親懷第一胎時,還在中學后勤工作,路遇幾百名學生打群架,眼見有人腸肚流出,受驚流產,從此決定少生,索蘭由此成為獨女。她吃得到巧克力;每天有五角錢零花買汽水、雪糕;聽著朱逢博的專輯學會唱《薔薇處處開》;周末由父親騎自行車載她去上海人開的得月樓吃甜點;紅紗巾流行時,她率先獲得一條。
十二歲那個暑假,703廠家屬院濃蔭匝地,索蘭和一群孩子在院子里跳皮筋,一個十六歲少年從樓上走下,坐在花壇邊的木頭堆上看著他們。少年極其英俊,皮膚淡棕,四肢在茁壯前夕,已經有兒童沒有的噴薄欲出之感。孩子們嘀咕一下,說那是翠翠表哥,從外地過來度假,見過海,坐過火車,是見過世面的人,他們隨即陸續離開拴著皮筋的桃樹,圍坐在他的身邊。
索蘭最后一個圍過來,但眼睛卻沒有離開少年的臉,少年察覺,開始有點羞赧,漸漸變為不屑,開始顯露無禮的一面,從孩子堆里單單點出索蘭來,要索蘭坐,要索蘭站,要索蘭立正。索蘭起初有點羞澀,但眼睛始終焊在少年的臉龐上,像被那張臉催眠,漸漸,要她坐,她就坐,要她立正,她就立正。少年照舊坐在木頭堆上,扭身,從身后的樹上摘下幾個毛桃子,要索蘭吃。索蘭接過毛桃子,一個個塞進嘴里,吞了下去,絲毫不覺酸澀。有孩子覺得疑惑,也摘了一個毛桃子,咬了一口就丟掉。
少年越發得意,身體內有惡意膨脹,幾乎笑出獠牙,他折下一段柴棍遞給索蘭,要她吃下。索蘭終于將眼睛從少年臉上挪開,看看柴棍,輕輕咬一口之后,送進嘴里咀嚼。有年紀稍大的女孩子終于看不過眼,從地上撿起一塊石子,投向索蘭,隨即轉身跑開。
索蘭小小年紀就是花癡。驚人發現當晚就傳遍703廠家屬院。索蘭父母隱約聽見些風聲,只當那是孩子們欺負索蘭。索蘭父親等在院子門口,等到那天圍觀的孩子中歲數最大的一位走近,便故作兇惡地進行恐嚇:“你們再欺負我姑娘,腿給你卸了。”索蘭父親以為這事從此可以了結,兩個月后,卻聽說索蘭出現在廠里的私人舞會,索蘭父親追到舞會,見索蘭只是在角落里觀舞,并沒有加入其中,稍稍放心,但看到現場年輕人的衣著,一色的緊身高領毛衣和緊身喇叭褲,他還是怒不可遏。他略微知道一點年輕人的心思,有心讓索蘭在眾人面前出丑,以便斷了她的念頭,當眾扯著她的后衣領將她拖走,丟下狠話:“你們再帶我姑娘,我就到公安局報案把你們全抓了。”
第二年正逢“嚴打”,體育場召開公判大會,公審男女流氓,五輛大卡車在體育場一字排開,一輛車上一個死刑犯,五花大綁,亡命牌上寫著各自的罪名和姓名。各家單位都要派人去看,索蘭父親也在其中,他一邊聽著高音喇叭里傳出的話語,一邊根據車號和司機,認出那些卡車的各自歸屬,這是煤炭公司的,那是自來水公司的,連人帶車一起,被臨時調用。女流氓站在五金公司的卡車上,五花大綁,和男流氓一樣被判了死刑。宣判完畢,卡車緩緩駛出體育場,前往刑場,女流氓竟向著人群點頭微笑,左邊笑過了,又轉頭向右邊笑一笑,場上一片嘩然。“他們這種人都愛面子,死也要撐著點的,其實早都尿了褲子了,不然扎褲管子做什么。”人群中有人小聲說。
聽過宣判詞,又去附近公安局門口看法院布告,女流氓的罪行不只是在地下舞廳跳舞淫亂,還毒殺了丈夫。索蘭父親稍感安慰,自忖女兒不至于毒殺任何人。然而隔了幾個月,又有女流氓被判了槍斃,卡車駛出體育場時,照舊點頭微笑,也是左笑一笑,右笑一笑。
索蘭父母送索蘭上了紀律最嚴格的寄宿學校,卻沒能把索蘭與舞廳隔離開來,好在社會很快變了,似乎在迎合這不安分的少女。舞廳開到面上了,然后是錄像廳、臺球廳、游戲廳。一九八六年,電視臺播出兩則廣告,開在城中最高樓頂樓的空中舞廳,舞小姐陪舞;市中心的百花娛樂中心,有咖啡廳和泳池,泳裝小姐陪泳。索蘭終于遠離了被槍斃的危險。經常出入大三元、卡吉拉、飛燕舞廳的人,即便不知道她的名字,也熟悉了她的樣子:跳第一支舞就臉色潮紅,跳兩支舞也還是一樣臉色潮紅,不會更紅,但那潮紅也不會消退。
索蘭父親越發覺得不安,心里某處,被一只黑色的獸踩了一腳。索蘭十七歲時,這只獸不再是腳印,終于露出半身。
學校打來電話時,索蘭已經離校三日,校方本以為她逃課回家,同宿舍女生也設法加深這種猜測,一天兩天三天,同宿舍女生終于挨不住壓力,期期艾艾告訴老師,她或許被人帶去了別的城市。“什么人?”“社會上的。”“怎么認識的?”“不知道。”
一九八七年,兩樁拐賣案曾經轟動全國,第一次,女大學生,第二次,女研究生。索蘭父親首先考慮拐賣,報案,登尋人啟事,警察也來家中搜尋過,隨后有同事告訴他們,類似這種失蹤案,通常需要家屬更積極主動。索蘭的父親母親租下一輛面包車,雇用一位臨時司機,驅車走訪全部親朋好友,并向舞廳常客打聽線索,附近縣市有來歷不明的少女出現,他們就驅車前去認領,但并無結果。
索蘭父母度過焦灼的一個月,一個月后,索蘭突然出現在家屬樓下,坐在晾衣竿下的水泥墩上,兩眼無神,似外星來客,“說是丟了鑰匙進不了門”,鄰居盡量輕描淡寫。索蘭父母匆匆趕回家,帶女兒上樓,隨即拉上窗簾,抓過女兒仔細驗看,連頭發都反復捋起看過,沒傷,沒病,頭發皮膚尚算干凈,只是衣服不夠整潔。不說話,更不愿講述這一個月的經歷。所有人都主張不了了之,“回來就好”。背后有復雜的考量,但誰也不會明說。
“這孩子不對勁。”索蘭的父親承認現實。
“是不是慣得太厲害,慣壞了?”索蘭母親說話的聲音近乎悲鳴。
索蘭的父親搖搖頭:“不是,不對勁。”
同樣的事,后來又發生過兩次,一次一周,另一次半個月。兩次的結果都一樣,消失沒有征兆,再出現時神思恍惚,像是夢游了幾天。每次歸來,索蘭父母即刻帶她檢查身體,為了保密,特意選擇跨兩個區的醫院,掛號單上用的是化名王梅。也嘗試過治療。將“青春期精神分裂癥”“短暫性精神障礙”等等名字牢記在心,最終選擇的治療方案,卻是陰陽先生提供的:先用紙符,把索蘭“燎”過,又用她的衣服碎片,將二十顆白色石子包了兩包,一包埋在家屬區門口的電線桿下,電線桿上貼一黃紙條,寫上她的名字,另一包埋在街上第一個十字路口的電線桿下,電線桿上同樣貼上寫著名字的紙條。這是去表的,還有去根的。索蘭父親得悄悄回到老家,在老家祖墳前,挖一個三尺見方的深坑,埋進去二十斤白面,二十斤大米,二十斤小米,十斤豬油。埋好后,焚香燒紙。行動要瞞住族人。索蘭父親一一照辦,并將索蘭隨后的恢復常態,歸功于這一番作為。
中專分大小,高中畢業上的是大中專,初中畢業上的是小中專。索蘭上了大中專,二十一歲中專畢業,索蘭父母即刻央人,將她安排到廣播電視學校后勤部門工作,一年后放出風來,給索蘭找對象。索蘭父母既已知道女兒“不對勁”,就有了一套不能明說的標準。工程師的兒子,經貿委主任的兒子,安西路賣牛仔褲的小老板,索蘭父母迅速提煉關鍵信息,迅速見面,又一一排除,終于聽到他們要聽的關鍵詞,“唐山大地震孤兒”。
唐山孤兒比索蘭大一歲,地震時七歲,地震后到這里投奔親戚,小中專畢業,在機械廠當電工,工資之外,有點小小的外快,另外,結婚就可以分房。“主要是人老實”,這話在別處聽來,并沒有什么異樣,索蘭父母就覺得話里有話,卻也顧不得太多。聽完關鍵信息,才發現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就補著問了一句:“這娃叫什么?剛才沒聽清。”“你們都不給我個氣口,叫童勇。”“什么?董永?”“童勇!”
唐山孤兒本來準備了一番“掏心窩子的話”,地震那天,沒有看到藍光,地震那晚,他們一家人剛看過電影回來,地震當時,父親將他從窗戶里扔出來,雖然是平房,卻也將他摔得兩眼一黑。地震過后,先去石家莊,后來投奔親戚,路上就走了半個月。上的是親戚廠里的小中專,圖的是不收學費,還發補助,畢業就可以到廠里工作,學電工,就圖能有個手藝。會做飯,會包餃子,會做他們那邊一種叫“擱著”的吃食。但他并沒有機會說這一番話。
要相處一段,散步,看電影,游南山。城里有條河,河穿城而過,許多次散步都沿河進行。春天,河邊的楊柳冒著金絲,不是綠,也不是白,是金絲,被春光一照,更加熠熠生輝。索蘭即便是散步,也有點陣仗,帶了野餐的塑料布、浴巾、食物、錄音機,穿了連衣裙,燙了卷發。遇到一片平整的草地,鋪了塑料布在河灘上,斜斜地坐下來,用浴巾裹著雙腿,然后學美人魚那樣拍打著地面,又為這小小的趣味得意,哈哈大笑。他領略了她的幽默感,笑起來,為她愿意施展這種幽微的幽默感,略微感動。她于是抬起她的美人魚腿,更加用力地拍打著地面。他笑著抬起頭,萬千金絲,當空迸射,被風揚起,又墜下來,墜下來的一瞬,他似乎迎著那片金光飛了起來。
附近的機床廠電影院,有時候放新片,《大決戰》《大紅燈籠高高掛》《青蛇》《黃飛鴻》《笑傲江湖》《危情少女》《紅粉》,有時候重映老片,《黑樓孤魂》《女子別動隊》,有時候他廠子發票,有時候她學校發票,這些片子他們都無一遺漏。和她看了《青蛇》,走出電影院,正是秋天,她從路邊梧桐樹上,摘下一片半枯的梧桐葉,當團扇拿在手里,模仿青蛇白蛇“扭一扭”,嘴里也念念有詞。一同看過電影的,多半是附近大學的學生,也紛紛學她“扭一扭”。半條街上都是“扭一扭”,笑聲、口哨聲,有人嬌嗔、追打,有人跑開。紅薯爐子火光紅紅。
她又跑回來了,拉他到紅薯爐子前,在火芯前伸出雙手,五指并緊,火光把她的手掌映紅,指骨若隱若現,像兩片打了柔光的紅葉,有筋有脈。他把手蓋在她的手上,他的手大,沒被她的手擋住的地方,也透出紅柔的光。
她和他們說的不一樣,他想。的確,她對勁的時候,非常會生活,她懂得的那部分生活恰好是他不懂得的,或者說,是一個唐山孤兒無從得知的。咖啡的分類,啤酒的品牌,蛋糕的做法,做菜時要放的料酒,《通俗歌曲》《當代歌壇》,荷東,野人王。她非常篤定,非常熟稔,他也就放心地把一切交給她,包括婚禮,婚禮的后半段由此成為交誼舞會,“南山區一半以上的社會渣滓都去了”,廠區的正經人在舞會開始后果斷離席。于是,婚禮的前半段“對勁”,婚禮的后半段“不對勁”,“這就是新郎子將來的命哪”,但旁人已經不會把這種評判告訴他了。
結婚三個月,他經歷了第一次“不對勁”。也有可能,是索蘭父親埋下的白面大米過了有效期。到了下班的時間,她沒有回家,他以為她是在加班,打電話到她辦公室,無人接聽,到廣播電視學校尋找,學校教學樓漆黑一片,到她父母家去報信,她父親母親并不驚慌,只說“再等等”。他疑竇叢生,卻也稍稍心安,順手幫岳父岳母換了開關,修了電水壺,回家等待,第二天早上甚至照常出門上班,鎖了門,又反身進屋,撕了一小片紙,夾在門縫里,到了中午,他特意回家,紙片還在門縫里。又去她父母家,她父母面色羞赧,又說“再等等”。五天后,他接到索蘭父母的電話,她回來了,你來接她。
第二天,他依照索蘭父母的吩咐,在門口和街口,埋下二十顆白石子。
兒子在一九九六年出生,由岳父取名“童穆”,問到這個名字的來由,童勇才知道,除了集郵,岳父還喜歡看日本動漫,是《圣斗士星矢》的讀者,攢了一套圣斗士漫畫。起這樣一個名字,也是希望,孩子將來能像圣斗士一般,保護母親。帶著索蘭和童穆從婦幼保健院回家的路上,念著這個名字,童勇逐漸覺出這一家人的古怪之處,這種古怪,不走近是看不出來的,即便走近一瞬間也不行,還得耗上足夠多的時間,待到搭上了時間,就不能抽身了。車子搖搖晃晃走在路上,童勇隨著車子搖搖晃晃,窗外的街市樓宇仿佛變了樣子,似乎一個古怪而駭人的東西,在云端時隱時現,偶然顯露一鱗半爪。
她又對勁了三年,廠子卻不對勁了。都以為“廠子”是一九九八年才不對勁的,不是,一九九五年,一九九三年,甚至更早一點,一九九二年,“廠子”就不對勁了。童勇慶幸的是,他的廠子,是在分了房子,熬過一九九八年之后才徹底不對勁的。但這也足夠讓他抽不了身。
廠子倒了,機器和倉庫里的原料離奇消失,最值錢的一塊地被廉價賣掉,買斷的錢到不了手。熟極而流,像是有人統一給他們開過培訓班。同事喊他上街拉橫幅,橫幅上廠長和廠長小舅子的名字被打上紅叉,“血淚”兩個字,用紅色墨水寫得鮮血淋漓。第一次他去了,第二次也去了,和同事一起被驅散。回去的路上,一種莫名的委屈感將他籠罩,就像地震后,被送去石家莊,一年以后又離開石家莊,投奔親戚,越往西走,曠野越荒涼,秋天的氣息越嗆人。長途車中途休息,讓他們到路邊去“放水”,稍一不注意,車已經開走了,他在車后面追了很久,那輛車的車號,在顛簸中變大,卻總也不像真的,記也記不住,記住了也沒有用。那種嗆人的北方秋天的味道,從此在每一個失落的關頭,總會出現在他鼻腔里,類似于一種應激反應。
起初跑摩托車,跑摩托車的人太多了,并且越來越多,跑摩托車的屢屢遭遇劫殺的消息,也沒能阻止摩托車師傅增加的趨勢。人多了,錢就少了,有時候一天二十、三十,有時候一天一塊錢都收不上。好在索蘭還有收入,岳父岳母略有貼補。但岳父再也沒有續訂新郵票,他們再也沒有看過電影。
索蘭那種浪漫的、近乎迷狂的氣質,倒有了用武之地。她告訴他,南方的城市,這個行業賺錢,那個行業有前途,多少人去南方就發了財,有些人不去南方,是因為他們連買一張火車票和付三個月房租的錢都沒有,也沒有人愿意帶他們,而她,沒有這個問題,她認識的人多得很。她興致勃勃,刻意顯得勢利,臉上出現潮紅,卻絲毫不會碰觸一個核心的問題,她關于南方城市的知識來自何處。
時不時地,她口出狂言:“到了深圳,我坐臺,你當鴨子,有錢人就喜歡我這種看著清純的,闊太太就喜歡你這種類型的,南方人個子都矮,我們攢點錢就先回來,把毛艷艷、王雨俠都帶到深圳坐臺,再到省幼師和衛校物色十幾個一塊帶上,實在不行,販黃碟也可以,三塊錢一張拿貨,到這里三十五一張。”
他并不拿她的主張當回事,他習慣了她的戲劇、浮夸、激情從天而降,他喜歡的是她浮夸背后的熱情洋溢、自信心澎湃無休、毫無邊界、無法無天,以及臉上的潮紅。這略微可以填補他的自信心欠缺。夜里回到家,聽她百無禁忌,謀劃著賺到多少錢就洗白轉型,會感覺像是睡了個飽覺,至少能給他充一口氣,直到第二天中午。
路過那條河,如果沒有載客,他會慢慢走到鵝卵石河岸上,靜靜站一會兒。他們已經很久沒有來過河邊了,當初以為萬條金絲的柳樹是尋常,隨到隨看,這一年看不到,還有第二年,卻沒想到,那情景就像被奪走了一樣。柳樹還在,春天還會有,但萬千金絲,不知被誰看走了。他站在河邊,河水的味道泛上來,沒有別的事、別的人分神,專心站在那里,就覺得那味道有些嗆人。
他的轉機不是來自坐臺當鴨,而是來自電工技術。從前學電工時跟的師父,在廠子倒掉之前就辦了內退,在燈具城裝燈,歲數大了,力不從心,就喊他去接替他,畢竟,在燈具城占個坑不容易。
他理了發,置辦了一身工裝,跟著師父,到燈具城去拜見幾個燈具店老板。他們對他非常滿意,當天就安排了活計,讓他跟著剛買了燈的客戶去裝燈,小燈十塊,大燈二十、三十,一戶人家,里里外外少說二十個燈,他也聰明,給臺燈落地燈扯個線,就算是送的,再給店里經理返點錢,一天下來,竟然落了兩百元。
稍后他也知道,他們的滿意,來自他的大廠身份。裝修市場,商戶之外,做工的也有各種小山頭,技術性強的工種,都屬于外地人,刷墻的,湖北人,做防水的,河南人,貼瓷磚的,江浙人;技術性弱一點的,都屬于附近幾個縣的,裝燈的,涌泉縣人,開小貨車的,平西縣人。大廠下來的、當過兵的不多,偏偏這兩種人最受歡迎。童勇在燈具城站住腳,又去家政公司掛了個號,有合適的電工活就接。載客用的摩托車,有了新用場,供他滿城奔走。北方秋天原野那種嗆人的味道,在他鼻腔里消退了一點。
怪人特別多,遇到討生活的人,不怪的人也都紛紛成了怪人。給安西區一戶人家裝燈,只有男主人在,沒有梯子,就椅子碼著椅子,顫顫巍巍爬上去,男主人幫他扶著椅子,他打眼、固定螺絲,托燈裝燈,全部注意力都在燈上,男主人伸出手來摸他的下體。他本想一撒手,將那盞燈扔到地上,把男人按在地上暴打,但他知道那盞吊燈的價格,大約是他一個多月的收入,也就罷了。一旦和客人有了糾紛,還是說不清的糾紛,燈具城老板們怕是不敢用他了。他托著燈,矮下身子,慢慢蹲下來,似乎在休息,眼睛卻望向墻上的巨幅結婚照:“結婚照在哪里照的?這一套結婚照一萬多吧?”再托著燈上去的時候,男主人用手握著他的腳脖子,似在幫他穩定身體,指尖卻在他的腳踝上畫了兩下,也就到此為止。
又一次,是給一家酒吧做維修,進了酒吧,滿地狼藉,吊燈桌燈都碎在地上,桌椅或者翻倒,或者砸爛,一個猩紅的長沙發,被利器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里面的黃色海綿,像開膛破肚之后翻出來的脂肪。老板娘疲倦卻淡定,一五一十告訴他,昨天剛剛發生過一場槍戰,“跟電影里一樣”,只是遺憾,第三聲槍響起來,兩個人才搞清楚狀況,老板娘扯過老板,在吧臺后面蹲下,聽得子彈在頭頂飛來飛去,“啾啾的,二踢腳一樣”。沒有報案,找人了,找的王勇,王勇給面子,發動槍戰的一方,一會兒送賠償的錢過來。
童勇喏喏點著頭,十分佩服的樣子,心里卻不是不恐慌的,但那是相熟的師父介紹的活,走不了,走也晚了,說起槍響就目光閃閃的老板娘,指不定是什么來歷,貿然走了會有更大的麻煩。童勇扯線、裝燈泡,時不時停下動作,聽聽有沒有什么動靜,突然響起“啪”的一聲,是滅蚊器打到了蚊子,童勇的小腿一抖,差點從梯子上掉下來。
北方曠野的嗆人味道消退了,河水那種嗆人的味道卻漸漸泛起了。索蘭又一次消失,這次并非全無征兆,在消失前,她滔滔不絕,清早起來就情緒高昂,不停抱怨某件事,從窗戶上趕不走的蒼蠅,到生活的乏味,從“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在干什么”,到“我遲早要從中山橋上跳下去”。又到了下班的時間,她沒有回家。
童勇起初不想找她,在燈具市場占坑不容易,出去找一個月,鐵定就有別人占了這個坑,現在不比從前。他已經知道她會回來,也有點恨她,這樣的世道,她竟這樣不知疼惜人。一周后,他心思動搖,央求師父回來占著位置,自己出去找她。
沒有頭緒。岳父岳母和他,并沒在這許多次的消失里,拼出一個搜尋的邏輯。他決心建立起這個邏輯,他已經知道,這可能是一場漫長的戰役。她常去的舞廳、娛樂中心、夜總會、錄像廳,都一一找過,舞廳的老板,看到她的照片,就連連搖頭,盡力撇清干系。最后還是托關系,把她的通話記錄打了一份,這才有了點眉目,最后幾個電話,都來自附近的城市。
坐了一宿火車,到了那座城市。出門之前,同事告訴他一家旅館,在汽車市場附近,一間房六張鋪,一張鋪只要十塊錢。他在那里住下來,跟那幾個電話的主人聯系過了,他們起初并不承認和索蘭有過聯系,或者蠻橫,或者推阻,直到他以報警和上門吵鬧威脅,那邊才半遮半掩地吐露一點線索。他們和索蘭,或者通過電話交友認識,或者在舞廳認識,一周前和她有過聯系,但她不在他們這里。“你們睡過沒有?”童勇厲聲問。“什么?”童勇突然意識到,這里的人用的或許是另一個說法,于是他更直接一點:“你們那個過?”那幾個人都是連連否認,但語氣卻不那么堅決。河水的味道瞬間泛上來。
終于得到消息,她在一家舞廳出沒。舞廳晚上九點才上客,他晚上六點就趕到那里,等在舞廳門外,到十點、十一點,也沒等到她。九點上班的那批舞小姐,已經有人退場了。舞小姐都穿得十分古怪,像是一群業余演員,按照自己的理解打扮成風塵女子之后的樣子。一個女人穿著絲絨晚禮服,頭上系著一只手帕扎的鳥,走路踉踉蹌蹌;兩個猛一看像是雙胞胎的女孩,穿著十分顯腿粗的牛仔褲,配著有寬荷葉邊的劣質白襯衣,衣服掛在手上,故意晃蕩著,頭上盤著髻,圈著一圈聯歡會用的閃光紙花;又一個,穿著白色裹身裙,走到路邊,拉開出租車門,彎腰的一瞬間,路燈照到她的腰和臀,白色的衣裙上,累累的黑手印,其中一個手印特別觸目,特別完整,像是特意印上去的。什么人才有這么臟的手?他盯著那些黑手印出了神,又覺得不妥當,挪開眼睛的一瞬間,看到了索蘭。她穿著一件低胸寬身的淺棕色裙子,腰間垮垮地束著一根帶子,頭發簡單地盤著,扎著一圈碎花,眼圈涂得焦黑,看上去失魂落魄,絲毫不給人情色之感,倒像是從希臘悲劇里走出來的。童勇深深看了她一眼,慢慢走到她面前,她兩眼無焦,沒有認出他來,還下意識地向旁邊一避。
回家,只安穩了半年——半年后,索蘭又消失了,這一次是整整八個月,八個月后,童勇接到索蘭從另一座城市打來的電話,趕去接她。她住在一間破旅館里,欠了三個月的房費,懷孕兩個月,至少一周沒有洗澡,兩天沒有吃飯。
“這種狀況,我不建議保留孩子。”精神科的醫生說。在第五人民醫院的診室,童勇也學會一個新詞:“癔癥”。
索蘭父母也在,第一次面對醫生陳述病史,說完“結婚前離家出走過三次”,便慚愧地看向童勇,童勇知道他們會看過來,只敢看向醫生,甚至沒有用余光去接收他們的眼光。
之后五年,住院三次,算上之前多次失蹤,學校的工作沒有可能保住了,但校方給出的方案尚算合理,不開除,也不勸退,先病假,后勞保,勞保工資略高于低保。即便她還能行,他也不能讓她出來工作。她是人格分裂精神分裂也罷,癔癥也罷,本身就是遭罪,如果出來工作,全世界都撲過來要讓她遭罪。怪人太多了。
童勇不讓她出門,也刻意不讓她手里有過多的錢,至少不夠買一張離開當地的火車票。加上年歲增長,荷爾蒙消退,她不再去舞廳,也不再離家出走。她的病癥慢慢變成了別的形態,像是一種變異的病毒,覆蓋了上一代。發病前,疑心有人跟蹤她,疑心樓上人家安裝了發射器,向她發射核輻射,讓她不復往日容顏,讓她掉頭發;發病時,罵人,哭號,從樓上往下扔東西,赤裸身體在家繞圈;病癥消退時,失憶健忘,情緒低落,昏睡不起,或者徹夜不睡。不發病時,和從前一樣,只是情緒較為跌宕。
住過幾次院、開過許多次藥之后,索蘭父母和他,漸漸摸熟了醫院的門道。索蘭父母單獨去過幾次醫院,和醫生有過幾次長談,甚至由醫生帶領,參觀了住院區,吃了住院區食堂的飯。回來后有了主意,帶著主意來找童勇,因為有了這主意,也不那么磨磨嘰嘰了,顯得異常果斷:“這孩子的病,一時半會兒是好不了了,把你拖累的,你啥也做不了,孩子也受影響,萬一從樓上扔東西把人砸了,這些家當都不夠賠的。我們悄悄問了一下,精神病院,送,要家屬往里送,出院,也要家屬接的,家屬不接,就住著,醫保負擔一部分,國家補助著一部分,家里再掏上不多的一些,就一直住著去了,醫院里住三十年的都有,就一直那么住著,也白白胖胖的。實在不行,我看你下次把這娃送進去,就不要往出接了,就讓住著去。你干你的事情去。我們啥話也不說。”
索蘭父母沒想到,當初他們相中他,是因為他身上“唐山孤兒”的基因,這種基因既然是基因,就不大容易改變。他有他的邏輯,他的邏輯是首尾相連、自成體系的。何況,他已經不能抽身了。將近三十年時光,哪里是想抽身就能抽身的。
現在,她只能靠他了。他找了精神病方面的書來讀,漸漸能讀懂一些,讀懂也沒有用,“人的內心是比宇宙更復雜的謎,我們有能力探索宇宙,卻對自己的內心一無所知”,某本書的作者在后記里這么說。他帶她到處看醫生,有的醫生長得一臉兇相,有的當場對她說“回去聽你男人的話,不然用電打你哩”,然后還回過頭來對他笑,似乎想要得到贊賞。怪人太多了,他甚至有點疑心,醫院人手不夠用,讓病癥較輕的病人來坐診。
只有兩個年輕醫生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第一個打算創建一個田園療愈項目,讓精神病人住在郊外的農場,整天曬太陽,或者在田野勞作,“荷蘭和丹麥有這種項目,都很成功”。他覺得這行不通,她自小在城里長大,喜歡的是咖啡夜總會,離家出走都要去更大的城市,不見得對土地有什么深情。另一個醫生,正牽頭做藝術療愈項目,讓病人畫畫、捏泥巴,乃至織毛衣,因為病人一心一意織毛衣,已經聯合織出一件巨大的毛衣,正在申報吉尼斯世界紀錄。他帶著索蘭投奔了這位醫生,索蘭很快迷上畫石頭,這是她從電視上學來的,有個文化館的老師,喜歡畫石頭,電視臺聞聲而去,給他拍了紀錄片,紀錄片的名字叫《石頭記》。紀錄片里,這位老師說:“每個人終歸都要有自己的《石頭記》。”這話瞬間打動索蘭。
有河的地方,石頭多得很。他們又可以去河邊了,帶著吃食,拎著病友做的帆布手提袋,去河邊撿石頭。這座城市的人愛撿石頭,為了讓這個帶點自我放逐意味的愛好合理,人們給它加了功利的功能,撿奇石,賣錢,賣大價錢。所有人都知道這不大可能。大家只是假裝相信自己在干一件值錢的事。每天黃昏,河灘上滿是低頭撿石頭的人,他們的豪車或者自行車,就停在岸上。河灘上彌漫著一股自暴自棄的芬芳。索蘭和童勇,就在遍布河岸的芬芳里撿石頭,也終于遇到又一個春天,柳樹金絲萬千。
還是高興得太早了,雷霆打的都是從前打過的人。
索蘭第一次住精神病院的時候,童勇避開她,跟醫生問過一個問題:“精神病會不會遺傳?”醫生十分為難,思索一會兒,顯然是在艱難地措辭用句,然后告訴他:“除非是基因缺陷引起的遺傳性精神病,一般的精神病是不會遺傳的,當然,根據我的觀察,精神病人的后代,患上精神病的可能性會更高一點,不是因為遺傳,而是因為撫養方式、家庭環境,以及孩子在家庭和學校遭受的虐待和欺凌。有些精神病人的孩子,即便送給別人撫養,患上精神病的可能性也還是比較大。所以很多人因此就以為這是遺傳病,其實不是,是因為孩子已經在原生家庭里受到了不良環境的影響,換句話說,就像種下了種子,到哪里都會發芽。所以,要避開的不是精神病人,而是由此產生的不良環境,給孩子增強免疫力。”童勇聽得似懂非懂,但大概明白了一點,回到家里,他仔細觀察童穆,回想這孩子的情緒表現,覺得這孩子就是少點耐心,偏激一點,別的地方還好。
童穆從小學開始學笛子,因為童勇只負擔得起這類樂器,加上老房子隔音效果不好,一旦索蘭發病,還會罵罵咧咧,也很難在家持續練習。笛子輕便,拿起就走,隨時隨地都可以吹。好在童穆學什么都飛快,漸漸拿下其他樂器,中學順利考進藝術中學。
童穆對母親又愛又怕,覺得她是個神秘的女人,時常會消失一段時間,后來就轉為徹底的怕和不耐煩。漸漸他也習慣了索蘭的節奏。一旦索蘭在家發病,童勇就把他送到姥姥姥爺家,后來,索蘭剛開始亢奮、摔東西,他就自覺地收拾日用品,裝到一只有小熊圖案的雙肩包里,自己搭車去姥姥姥爺家。
索蘭偶然會去學校接童穆,通常是在她正常的時候,她穿著漂亮的衣服,有時候還會戴頂觸目的寬檐草帽,站在遠離校門口的地方,不和家長們扎堆,但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存在。童穆出了校門,她也不像別的女人那樣,沖上前去一把抱住,而是用眼神示個意,然后轉身就走,童穆若即若離跟著就好。
索蘭又一次住院出院,回到家里,還在藥物帶來的呆滯狀態里,童穆在陽臺上吹胡笳,索蘭聽了一會兒,喊童穆到她跟前來吹,童穆磨磨蹭蹭,索蘭頓時火了:“你媽我也是藝術家,什么都會聽,什么都聽得懂。”然后給童穆看她畫的石頭。一塊兩塊,童穆突然開口:“還有一塊石頭,畫的是一個人坐在很多星星里吹笛子,那塊石頭怎么不見了。”索蘭用了好一陣子才明白過來,兒子竟然仔細地看過她畫的石頭,心里一暖,嘴上說的卻是:“你媽我犯病的時候,扔到樓下去了,幸虧沒砸死人,不然你爸這個王八蛋就是把全城關區的燈都裝一遍也不夠賠的。”
童穆覺得母親不犯病的時候十分野蠻風趣,漸漸就敢帶同學到家里來做客。同學名叫馮源,學鋼琴,家世良好,跟童穆有過幾次鋼琴笛子合奏,自稱和童穆是“墳墓組合”。到了童穆家里,也彬彬有禮,對索蘭畫的石頭贊不絕口,還表現出想要一塊的樣子。索蘭也沒有給童穆丟臉,侃侃而談:“你學的這個鋼琴有前途,我們家童穆吹的笛子沒前途,將來只好要飯。”并且送了一塊畫好的石頭給馮源。等馮源走了,索蘭又得意揚揚:“我就是哄哄他,巴結著他些,讓他在學校里對你好些。學鋼琴有什么前途,學鋼琴的人比驢都多。”
但轉過天,童穆再約馮源排練,馮源就說沒時間,別的同學告訴童穆,馮源說他家特別破,窗戶上釘著板子,像是瘋子住的,家里的味道特別難聞,他媽媽也瘋瘋癲癲的,根本不像個正常人。同學沒告訴童穆的是,別的同學立刻在旁邊補了一句:“你不知道嗎?他媽就是個瘋子,以前當過舞女,跳舞跳瘋的。”
兩個月后,童穆接上了索蘭的衣缽。
童勇接到電話,說兒子出事了,騎摩托車狂奔到學校,以為兒子是受了外傷,已經準備好要看到一個鮮血淋漓的兒子,到了校醫室,猛地看過去,兒子好好的,衣服都沒有亂,就是目光呆滯,走近細看,嘴角有白沫。動手拉他,卻被他猛烈甩開。回到家,一夜不睡,睜眼望著屋頂,驚厥好幾次。
沒有人知道原委,童穆清醒之后,也不說自己遇到了什么事,逼問幾句,就露出要驚厥的樣子。童勇心里已經有點數了,帶兒子去看他母親看過的醫生,醫生沒有下結論,給的報告都帶著“懷疑”“疑為”字樣,并且說“再觀察觀察”。童勇小心地問:“要不要開些藥?”醫生說:“藥還是不要輕易吃了。”
即將中考,童勇只有待童穆稍稍平抑后,送他回到學校。半個月后,他再度被電話叫到學校去,老師十分冷靜地告訴他:“徹底瘋了,在宿舍放火,你們看看要不要送到醫院去。”依舊是沒有原委,沒有事由,直到童穆住院后,童勇回家,走到樓門口,一個孩子站在那里,遞給他一張紙條,上面只有一個QQ號,他加了那個QQ號,看到一段視頻,一群孩子,在墻角堵住一個孩子,勒令他脫光衣服,不脫就打。這是童勇第一次看見十六歲兒子的裸體。
童勇報了案,稍后,警察轉給他另外兩段視頻,殘忍程度超過第一段。童勇拿著視頻,問見過世面的同事:“他們能判幾年?”“判什么啊?三個不滿十八歲,六個不滿十六歲。”“不是說十六歲就要負責任了嗎?”“說是那么說。九個人,爹媽加起來十八個,還不算沒露臉的,你斗得過哪一個?”很久之后,童勇才明白過來,“沒露臉的”爹媽是什么意思。律師爭取到兩萬元賠償,童勇沒有去取。
三年,索蘭和兒子不間斷相處的最長一段時間。或者她住院,或者他住院,或者他們同時住院。兩個人互相感染,住院的頻率越來越高。每當她覺得自己要發病了,或者兒子要發病了,而童勇又不在家,他們就哭著,手拉手到精神病院去。
兩個人狀態稍好一點,就一起去河邊撿石頭。撿累了,索蘭就坐在河邊,兒子摸出笛子,在河邊吹上一段。
最后一次去河邊,依然如此,他們跟著畫畫班的女人們一起去河邊春游,她帶著病友做的帆布袋子,裝著野餐用的塑料布,他背著雙肩包,裝著笛子。休息的時候,女人們坐在樹根上、大石頭上,聽他吹笛子。吹完笛子,在河邊散步,有人看到了春歸的候鳥,正成群結隊在河洲上踱步和漂浮,就招呼別人來看,大家紛紛拿出手機。
事后,有人說,聽到了“哎呀”一聲,這聲“哎呀”,加上她那天帶的帆布袋子,他吹的笛子,他們那天說的話,似乎能證明,他們不是自殺,是不小心滑到河里去的。讓精神病人到河邊春游,誰想出來的。面對警察,女人們比畫著,不斷重復著那一聲“哎呀”,并詢問同伴“你也聽到了吧”,以證所言不虛。不過,有沒有那一聲“哎呀”,誰又在意呢?定性成意外,手續就比想象中順利,在回水灣撈到尸體后,第二天火化。
童勇沒有回家,而是回了唐山。火車一路向東向北,經過陜西、山西、河南、河北,到了唐山,越往東,槐樹越多,槐花也越多,整個車廂里都是槐花的香味。童勇沒有悲傷,只有麻木,那槐花香味,和這種麻木摻在一起,像一種特別入心的毒藥。到了唐山,他找到祖墳所在地,挖了三尺見方的坑,埋下二十斤白面,二十斤大米,二十斤小米,十斤豬油。
回到家里,他的鼻腔里,似乎還有那股毒藥一樣的槐花味,他就在這個味道里,睡了醒,醒了睡,直到三個月后,他終于醒來,開始打掃衛生。而他后來寧可自己沒有打掃衛生,沒有經過櫥柜:櫥柜上那些裝了框的合影,他和索蘭的,他和索蘭、童穆的,以及索蘭和童穆的,都被掉轉了方向,一律面向墻壁。像是,不忍心看見這間屋子。這是她的遺囑。他的身體像是被通了電,哭意瞬間漫布到童勇的整個身體。這是唐山孤兒經歷的最后一次地震。
地震過后,她留了一座廢墟給他。
這座廢墟包括:
她的照片——她父親的照片,她母親的照片,她父親母親的合影;她的父親站在書架前,翻開一本集郵冊;她的母親站在聲寶錄音機前,錄音機旁邊有一瓶塑料花,她的手按在桌面上,她露出微笑;她父親和戰友的合影,所有人都戴著雷鋒帽,照片上方寫著字“草原雄鷹連戰友合影”;她四歲,站在木馬前,照片右下角寫著“人民公園留念,一九七四年六月一日”;她八歲,站在西湖邊,背后是三潭印月;她十歲,拿著一串氣球;她十四歲,燙了卷發,裝作彈鋼琴;她十八歲,穿著白色喇叭褲,大墊肩的短西服,手里拿著話筒,背后的墻上,彩紙粘成花束的形狀,簇擁著中間的幾個字“元旦快樂”;她二十二歲,站在空中餐廳靠窗的位置,窗外是南山的山頂;她的結婚照,她抱著孩子的照片。沒有舞廳里的照片,一張都沒有。
她畫的石頭——草原花海上,一個女孩的背影,女孩抱著一束花;黃色的樹,在碧藍的水面上投下黃色的樹影,像是黃色的樹照了鏡子;天空上,有七顆星星,不是北斗,不知道是什么星星,很大,大到突兀,星星下面,有一座淡綠色的山丘,山丘上有一座房子;一扇朝外打開的窗戶,幾根線條代表了被風掀起的窗簾,窗臺上擺著一盆深紫色的碎花,窗外是草原;一條林蔭道,樹下有一把長椅,長椅上擺著一頂紅帽子;一個穿著宇航服的人,舉著一朵花,在空間里奔走,身后是一串星星組成的路,路像一道閃電,消失在宇宙深處。
她撿來沒有畫的石頭——圓形的棕色石頭,灰色石頭,黑色石頭,非常圓,圓到像是經過打磨;梯形的石頭,石頭上有綠色和紅色的線條,像是熱帶的森林;橢圓形的石頭,石頭上的紋路,像一列群山,她只需要再畫一個月亮。
她的病歷:“該病人于十七歲時,因戀愛問題緩慢起病,當時表現為失眠、失神、發脾氣,并離家出走達一個月之久,之后自行歸來,對出走期間的事情不作解釋,也沒有情緒波動,似為失憶。此后多年,病人曾多次出走,出走時間一周到一個月不等,出走前后表現與第一次相近。二〇〇三年,病人首次入院治療,診斷為癔癥性精神障礙,給予氯丙嗪治療,治療效果好,半個月后出院。”“病人多年持續服藥,偶因經濟原因有間斷,病情時好時壞,間歇期能正常生活,能正常表達。”“病人三天前有發病跡象,表現為兩夜不睡,自言自語,罵人,脫掉衣服在室內轉圈,向樓下投擲東西,在廚房燃氣灶上點燃紙張布條,并懷疑樓上鄰居用高壓電對她進行電擊,由丈夫送來我院,門診暫以‘癔癥’收入院。”“經診斷,病人存在嚴重的被害妄想,反應和行動都較為激烈,已超出癔癥的范疇,故考慮精神分裂癥偏執型。”
還有:她的衣服,她的藥盒,她的聲音,她的視頻,她在開心網收的禮物,她收藏的帆布袋,她用保鮮膜悉心包好的半塊點心,她用小熊餅干盒收藏的一沓電影票,她夾在舊書里的干枯茉莉。時不時地,就會跳出來,像廢墟上掉下來的磚塊。
也包括:孩子的照片,孩子的衣服,孩子的藥盒、視頻、聲音,孩子發給他的語音,QQ空間里的日記,手機里的照片。還有:若干玩具,一輛壞掉的童車,三根長短不一的笛子,兩把簫,一根胡笳,一個簡單的合成器。
唐山孤兒繼續生活在這座廢墟里,還要生活很久。這種生活異常可怖。沒有人再讓他庇護,他也就失去了庇護。失去寵兒的人,從此赤裸,獨自漂泊在可怖的人海。
有天凌晨,他起夜,經過她畫的石頭,恍惚間,發現她畫在石頭上的星星似乎少了一顆,只剩六顆,他渾身一凜,仔細端詳,還是少了一顆。抓起石頭再看,七顆星星卻還是穩穩地在石頭上,照著那間山丘上的房子。
星星已經歸位,萬花筒不再轉動,沒有爭吵,沒有呢喃,檐下燕子也不再啾啁,沒有人記得瘋女人在玻璃窗上哈著氣寫下了什么字,而所有人都將消失在時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