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角

◎張新科

郭進升這次從東州去西京，目的只有一個，完成自己申報教授職稱的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

東州大學近兩年評教授，增加了一項指標，申報者一般要在國外做過半年或以上訪問學者。有“一般”就有特例，對五十歲以上的教師，學校酌情降低了標準，在國際會議上用英文宣讀一次學術論文即可。郭進升剛過五十歲零三天，符合這個標準。這個照顧性的政策，對郭進升來說，也絕非信手拈來之事。他學了一輩子“啞巴”英語，不敢出國參加學術會議。因為國外的學術會議除宣讀論文，還必須回答問題，回答之后，有時還要與外國同行進行討論，甚至辯論。讀翻譯好的稿子不難，但要回答問題，郭進升力有不逮。與此相反，國內(nèi)幾乎所有的國際學術會議只讀稿子，不回答問題。為此，郭進升每天都上網(wǎng)檢索國內(nèi)舉辦國際學術會議的信息。

功夫不負有心人。三個月后，郭進升終于查到了西京大學即將舉辦一場生物和制藥國際學術會議的信息，便第一時間報了名，繳付了三千元會費。

出發(fā)前半天，郭進升沒有掉以輕心，邀請外國語學院一位發(fā)音標準的教授蒞臨指導。教授聽罷他的宣讀，說江山易改，口音難變，估計外國人豎起耳朵能聽得懂，時不我待，動身吧。

當天晚上，郭進升乘高鐵一路奔波，下榻西京飯店302客房。

凌晨三點，睡不著覺的郭進升爬了起來，一連練習了八遍翻譯好的英文論文。早上六點半，他第一個進了空空蕩蕩的早餐廳。回到房間，他又接著練習了三遍，個別難發(fā)音的英文單詞，還在上面標上了漢字。

七點半時，郭進升穿好西裝，打上領帶，從包中取出一個白色塑料瓶，倒出一片含片，溫開水服下，便拎著隨身攜帶的一個公文包匆匆關門離去，前往在二樓報告廳舉辦的國際學術會議會場。

國際學術會議八點正式開始。

會議廳內(nèi)坐得滿滿當當，五百名中外學者蒞臨參會。五百人當中，兩名大鼻子外國人端坐于第一排中間位置。

十點鐘，會議主持人宣布，現(xiàn)在請東州大學生物和制藥學院副院長郭進升副教授宣讀論文。郭進升騰地一下站起，挺胸抬頭走上講臺，儀態(tài)端莊地鋪開講稿，朗聲宣讀起來：“Ladies and gentlemen，now，I begin to introduce my paper（女士們，先生們，現(xiàn)在，我開始宣讀我的論文……）”

幾乎在郭進升宣讀論文的同時，賓館服務員李臘梅推著工具車進了302客房，開始打掃衛(wèi)生。

李臘梅在西京賓館當了五年服務員，養(yǎng)成了一個職業(yè)習慣，進入客房后，先在房間和衛(wèi)生間走上一遭，以便估算工作量的大小。只三十秒，李臘梅便精準地猜出房客是個教師，并且還是個男的。酒吧臺上的薯條、撲克牌、礦泉水一動未動，冰箱中的飲料、啤酒一動未動，鏡前和淋浴間沒有擺放一件化妝品和沐浴用品，抽水馬桶上衛(wèi)生袋沒有開封，床頭柜上避孕套的位置如同前日。最關鍵的是，房里沒有一件大行李，倒是多了幾個資料袋。這些，都是埋頭做學問的教師下榻賓館的標配。

房間內(nèi)也并非全是賓館配備的用品，李臘梅看到了桌面上擺放著一個白色塑料瓶。瓶體四個金色大字醒目奪人——“人參含片”。李臘梅拿起瓶子瞥了一眼，除了四個金字，還有一行小字“抗疲勞、耐缺氧、強體質(zhì)”。這一瞥不打緊，李臘梅暗自竊喜，自己一天要打掃四個樓層的房間，疲勞、缺氧、體力透支是常態(tài)，人參含片適合從事腦力勞動的教師，更適合干體力活的自己。李臘梅擰開瓶蓋，看到里面裝著大半瓶含片，足足有幾十片之多。“吃上幾片，絕不會有事！”李臘梅雖然這樣想，但沒有直接做，而是悄悄走到門口，向走廊兩邊各掃了一眼，沒見領班汪曉翠的影兒，立刻返回房間，從瓶中倒出四片，吞咽而下……

主席臺上，郭進升開始論文宣讀。站了二十年講臺的他，突然覺得，今天自己不是在參加國際學術會議，而是在為莘莘學子上課，時而抑揚頓挫，時而慷慨激昂。讀到發(fā)音最難的部分，因事先標注了漢語，郭進升不但沒有半點生疏，反而行云流水般順暢……

賓館走廊上，汪曉翠手持核查本，緩緩走到了302客房門前。抬眼向房間內(nèi)一瞧，她手中的本子差點掉在地上——李臘梅雙目怒睜，臉色慘白，散開四肢癱倒地上，若死豬般一動不動。

“出事了！出事了！”汪曉翠連聲喊叫。不大一會兒，大堂副經(jīng)理、賓館保衛(wèi)部李部長，還有李臘梅在賓館燒鍋爐的丈夫王槐樹都聞信趕來。王槐樹哭鬧著，說自己老婆四十來歲，沒病沒災，怎么就突然躺倒不行了呢，定是遭到了壞貨設計陷害。李部長十分鎮(zhèn)定，讓汪曉翠掐著李臘梅人中，組織人員將她就近抬到一家醫(yī)院急救，自己則認真排查起房間來。

房間內(nèi)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兇器，也沒有發(fā)現(xiàn)搏斗過的痕跡，桌面上只有一個白色塑料瓶。李部長拿起瓶子揣摩許久，疑竇頓開：李臘梅極有可能偷吃了人參含片，不被“燒”昏才怪。于是，李部長立即給陪同前往醫(yī)院的汪曉翠撥打手機，通知醫(yī)院“降火泄能”。為確保自己的判斷萬無一失，李部長疾步來到賓館前臺，查到房客郭進升留下的電話號碼后，趕忙撥打起來。

郭進升正在臺上宣讀論文，電話關機，自然打不通。人命關天，李部長一不做二不休，立即上網(wǎng)查到了東州大學校長辦公室的值班電話號碼。在電話里，李部長說貴校教師郭進升在西京賓館所住的房間內(nèi)，一位年輕女士莫名倒地，死活不詳，但現(xiàn)在無法聯(lián)系上他，請問學校是否知道此人還有沒有另外一部手機。校辦值班人員回答不上來，直接將電話掛到了生物和制藥學院辦公室。接電話的是學院副院長龔鋒。龔鋒同樣不知道郭進升是否還有別的手機，慌忙跑到學院其他幾個辦公室打聽，沒有人知道。

詢問未果，李部長與校辦一番緊急磋商后，分析郭進升很可能是前來參加國際學術大會的，便直奔會場而去。

此時，郭進升正在宣讀論文的最后一部分。他剛開口第一句，穿保安制服的李部長就著急忙慌地跳上講臺，拉著他的胳膊就走。全場愕然，面面相覷，但沒有一個人敢上前制止。

郭進升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驚恐問道：“怎，怎么了？”李部長說：“你的房間出人命了，快跟我走！”

醫(yī)院急救室內(nèi)，醫(yī)生和護士正在進行著緊張的搶救，又是人工呼吸，又是心臟按摩，最后還用上了“瀉火”針。十幾分鐘過去了，毫無收效。急救室外，王槐樹蹲在地上抱頭痛哭，說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老婆千萬不能死，死了天就塌了。

李部長將郭進升拉出大廳門外，止步喝問：“李臘梅暈倒在你房間里，說，到底怎么回事？”

“啥？我不認識這個人，她到我房間干什么？”

“進你房間沒有問題，她是打掃房間的服務員。今天上午，你和她見過面沒有？”

“沒，沒有。我七點半就從房間出來了。”

李部長猛然想到了那個白色塑料瓶，追問道：“說，瓶子里裝的啥？”

“什么瓶子？”

“你房間桌子上的那個白色塑料瓶！”

“二甲雙胍。”

“啥？”

“我血糖高，裝的是降血糖的二甲雙胍。”

“啊！上面明明寫的是人參含片，怎么是這個？”

“我每次都買幾板二甲雙胍，出差不好帶，就將藥片剝出來，用吃空的人參含片瓶子裝著。”

“你，你，你這是弄虛作假，坑蒙別人啊！”李部長暴跳如雷。

“快，快讓她吃，吃糖！吃糖就不會因為低血糖昏迷了。”郭進升同樣急得直跳腳。此刻，他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如果李臘梅真是因吃他的“人參含片”出事，自己要負責任的。至于負什么責任，他這會兒根本沒有工夫考慮。

救人要緊，李部長立即通過手機向汪曉翠大呼小叫：“別，別瀉火了，快吃糖！她吃的不是人參，是甲等瓜！”

郭進升一把奪過李部長的電話：“不是甲等瓜，是二甲雙胍。”

問題搞清了，郭進升向李部長哀求說自己想馬上回大廳，待臺上的發(fā)言人宣讀完后，插個空把一分多鐘的論文結論讀完。李部長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虧你還是個文化人，人是死是活尚不知道，你還有臉去嘰里呱啦放洋屁！”

兩人趕往302客房的路上，郭進升打開了手機。打開后，他不禁渾身顫抖起來。手機里，從校長、副校長、院長、副院長、辦公室主任，到他老婆和女兒，共有五十多個未接電話、六十多條微信和二十幾條短信。微信和短信的內(nèi)容幾乎如出一轍：你現(xiàn)在人在哪里？你房間里的那個年輕女人是死是活？

生物和制藥學院辦公樓內(nèi)，人人都在談論郭進升的事：“郭院長平時人挺正派的，這次到底哪根筋沒有繃緊？！”

醫(yī)院急救室內(nèi)，醫(yī)生和護士撤除了其他搶救設備，開始往李臘梅嘴里灌糖水。三碗濃糖水下肚，李臘梅睜開了眼睛。迷糊十幾分鐘后，她從床上一躍而起，嚷嚷著要回賓館，說302房間才打掃一半，要回去接著干……

302房間內(nèi)，郭進升低垂著腦袋，一言不發(fā)。李部長來回踱步，等待醫(yī)院傳來消息。領班汪曉翠年輕，沒經(jīng)歷過大事，一高興竟忘記給李部長通電話報個平安，陪著李臘梅從不遠的醫(yī)院走了回來。

當汪曉翠、王槐樹陪著行步穩(wěn)健的李臘梅走進302房間時，李部長和郭進升兩人一下子傻了眼。王槐樹咣當一下跪在了郭進升腳下，連磕了三個響頭，嘴里喃喃自語：“華佗，華佗再世啊，三碗糖水就救了我老婆的命……”李臘梅捂臉羞愧地躲在一邊，哭泣不止。人能活著回來，對郭進升來說無疑避免了一場麻煩，便急忙將王槐樹扶起，連聲說道：“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怎么也不該用人參含片瓶子裝二甲雙胍……”

郭進升以為一場誤會就這樣過去了，但后面的事情他始料未及。

第二天上午，郭進升正在房間收拾東西，準備去前臺結賬退房，王槐樹領著李臘梅敲開了房門。進到房間后，王槐樹對郭進升哀求道：“郭院長，您是個好人，好人不能只做一半，要做就做到底。賓館昨天晚上開會，說俺老婆偷吃客人的東西，要開除。俺怎么求情都沒用，現(xiàn)在只能請您出面了。”

“這事主要不是我的錯，我真不好說話呀！”郭進升十分為難。

“俺老婆有責任，千不該萬不該偷吃客人的東西，但您就沒有責任嗎？您用人參瓶子裝能要人性命的藥，算是咋回事？”王槐樹突然板下了臉。

“我就是圖個方便，這也有錯嗎？”郭進升極力辯解。

“您其他東西都裝進包里隨身帶著，為啥偏偏留個瓶子孤零零地放在桌子上，這不是誘導人是啥？”王槐樹的嗓門高了三分。

“瓶子圓鼓鼓的，放在手提包里不方便呀！況且，房間是我的房間，放什么東西是我的權利！”

“郭院長，既然您說話不講理，俺也丑話說在前面，要是把俺開除了，俺一個農(nóng)村婦女，反正屁事沒有，俺就整天到你們大學去告您，說您存心不良，故意挖陷阱，讓俺往里跳……”李臘梅加入進來。

郭進升一下子蒙了。

最后，郭進升答應親自去賓館人事部求情。在人事部，郭進升使出渾身解數(shù)，死磨硬泡了將近一個鐘頭。人事部經(jīng)理見他情真意切，只好答應可以不開除人，但要扣除當月工資，以儆效尤。

送郭進升前往地鐵站的路上，王槐樹笑嘻嘻地說：“郭院長，您是個好人，做好人要做到底，俺和臘梅掙點錢不容易，您看，昨天三百多的搶救費和臘梅這個月的工資……”

郭進升看了一眼王槐樹，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總共多少錢？”即將跨進地鐵站口時，郭進升才對身后緊追不停的王槐樹說話。

“一共兩千八。”

郭進升拉開手提包，數(shù)了一沓錢，遞到了王槐樹手里……

職稱評定的前一天，學校人事處收到了一封匿名舉報信，揭發(fā)郭進升利用出差入住賓館之機，給年輕漂亮的女服務員下藥，圖謀不軌。人事處處長立即找到郭進升，要他給出書面解釋。郭進升不屑一顧，便原原本本把事情的經(jīng)過寫了下來，還當面撥通了李部長的手機，給予澄清。事情到此本該了結，但郭進升萬萬沒有想到，人事處長臨走時，笑呵呵地多問了一句話：“郭院長，遇到這樣的事，你的論文宣讀沒受影響？”

“影響不大，只是最后一段還沒來得及讀，就被賓館的人給拉下臺了。”

“最后一段是什么？”

“結論部分，也就五六句話。”

“你去宣讀論文，讀了前面的實驗條件和過程，沒有讀結論？”

“實驗條件和過程都說過了，結論也就呼之欲出了！”

人事處處長頓了一下，默不作聲地離開了。

第二天，郭進升得到通知，自己沒有通過學科組的預評。原來，學科組專家經(jīng)過反復討論，一致認為一篇沒有結論的學術報告是不完整的，所以不予通過。

被淘汰后，郭進升打電話給人事處處長，說要匯報隔壁辦公室龔鋒副院長的事情。人事處處長甚是緊張，龔副院長昨天剛通過學校大評委預評，明天就要終評，此時如果被人反映出問題，必將前功盡棄。

進了辦公室，郭進升說自己被刷掉，完全是時運不濟，只能認了。但三個月后，省里要來檢查他所在的省級重點學科（籌），兩名老教授半年前退休了，學科目前連一名教授都沒有，自己被學校下文確定為學科帶頭人（暫），只等評上教授再下文去“暫”，可惜一趟西京之行，自己將一手好牌打得稀爛。為了學科發(fā)展，他強烈建議學校一定要重點考慮龔副院長的教授職稱問題，他如果再評不上，學科因缺乏教授作為帶頭人，去“籌”的任務今年就泡湯了。

第二天，龔鋒評上了教授。

公示結束三天之后，學校下文，確定龔鋒為學科帶頭人。

郭進升沒有評上教授，又失去了學科帶頭人（暫）的位置，在學院內(nèi)變得低調(diào)了許多。

從哪里跌倒，就從哪里爬起來。郭進升負責學院教學管理，除了自己上好每一門課，把教學工作打理得井井有條外，每隔兩三天就要上一次網(wǎng)，查詢國內(nèi)哪所高校今后舉辦國際學術大會，準備再去宣讀論文，一年后第二次沖擊教授職稱。

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繩。汲取上次西京沉痛教訓，郭進升不再參與過多的社會活動，業(yè)余時間只專注兩件事，一是到市內(nèi)金明湖畔去聽老年人唱梆子戲。郭進升的姥姥過去是縣城梆子劇團的角兒，耳濡目染，郭進升成為這個年齡段極少能坐下來聽老戲的人。二是開車上下班途中，擰開收音機，收聽交通臺的《城市之光》欄目。交通臺不是東州市的交通臺，是六十多公里外隔壁城市金臺開設的。郭進升過去開車從不收聽廣播，人事處通知他被學科組淘汰的那天下午，回家途中精神有點恍惚，為了轉移注意力，便擰開了收音機，正好是金臺的《城市之光》欄目。欄目女主持人叫錢雯，講的全是社會上家長里短的笑話，中間穿插播放交通實時信息。郭進升一路開一路聽一路笑，錢雯五個段子還沒有講完，車就到了小區(qū)門口。回到家，老婆見他笑逐顏開，急忙問他教授評上沒有？郭進升擺擺手：“稍等，稍等，我先給你講個笑話，不然一會兒就忘了……”

五個月后，西京大學再次在西京飯店舉辦國際學術大會，郭進升又一次報名參加。不過，這一次他雖然悉數(shù)交了會費，但有前車之鑒，沒有下榻西京飯店，而是在附近找了一家小客棧過夜。第二天早上，郭進升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人參含片瓶子裝進公文包。從客棧前往開會的路上，每走上三五百米，他都要摸摸公文包，確認圓鼓鼓的塑料瓶子有沒有忘在客房。

學術大會順順利利地過去了。

一天傍晚下班時，龔鋒來到郭進升辦公室，說要請他吃飯。郭進升欣然答應。兩人開車一路聽錢雯的欄目一路歡笑著來到飯店，推杯換盞半個鐘頭后，龔鋒說自己要調(diào)走，請求郭進升在學院院務會議時支持自己。

“龔院長，你剛評上教授半年，還被學校確定為學科帶頭人，另外，省級重點學科也批下來了，為什么要走呢？”

“另外一所大學學科基礎好，項目也多，更適合我的學術發(fā)展。”

“你比我小三歲，年輕有為，帶著大家干上三年五年，我們學科的基礎也會好起來的。”

龔鋒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端起酒杯與郭進升碰了一下：“老哥，我給你說句實話吧，對方給了一套一百四十二平方米的房子，外加五十萬科研啟動費……”

在過去幾個月時間內(nèi)，為迎接省里專家組來校對重點學科去“籌”檢查，全學科的教師都拼命加班加點，因檢查時“重點學科帶頭人”這條指標權重最大，包括郭進升在內(nèi)很多教師所做的工作成績，都算在了龔鋒頭上。短短半年時間，龔鋒就發(fā)表了五篇核心論文，爭取到了兩個省級科研項目。正因為這些成績，他被一所南方的知名大學看上了。

“老弟，咱們學院兩大學科，王院長是教授，但他是另外一個學科的。咱們這個學科，你一走就沒有教授作為學科帶頭人了。你看能不能這樣，今年先不走，年底省里還要對咱們的重點學科進行驗收，等驗收完了，不出意外，我也該評上教授了，到時候，我接你的班，你再走。”

龔鋒沒有說話。

“現(xiàn)在離年底也就半年時間，咱們共事多年，老弟給個面子！”郭進升咕咚咕咚倒了一茶杯酒，仰脖灌入口中。

龔鋒還是沒有說話。

郭進升抓起剩下的半瓶酒，直接咕咕咚咚喝了起來。

“看在老哥的面子上，我就再等半年！”

“好！金子半年時間不會失去光澤！”說完這話，郭進升一屁股坐下，但坐在了椅子角上，咣當一聲仰面摔在了地上。

回去的路上，郭進升讓代駕擰開收音機，一路聽一路笑一路吐……

聽錢雯的《城市之光》次數(shù)多了，細心的郭進升發(fā)現(xiàn)了幾處錯誤。幾番思考琢磨，他還是忍不住給金臺廣播電臺寫了封信。在信里，郭進升說自己是《城市之光》的忠實聽眾，收聽中發(fā)現(xiàn)了三處錯誤，特寫信糾正，敬請海涵：一是錢雯在一次節(jié)目中說“太子洗馬”是給太子座駕洗澡的人，這是不對的，“太子洗馬”是教太子政事、文理的官職，并且“洗”不讀“xǐ”讀“xiǎn”；二是錢雯曾說東州、金臺一帶的梆子戲唱腔最正宗地道，也不對，東州、金臺有梆子戲，河南有，山東有，山西有，河北也有，有的婉轉，有的鏗鏘，都正宗地道，只是唱腔不同而已；三是錢雯在節(jié)目中鼓勵青少年聞雞起舞，說早晨光合作用最強，空氣中的氧氣最多，對身體大有好處，這話也不對，一天中，光合作用最強的時間段一般應是上午十點到十一點和下午兩點到五點……

錢雯收到來信，甚是感動，本想回信感謝，但信尾只標注了“東州一忠實聽眾”。錢雯是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便拿著信求助于兩位搞刑偵的忠實聽眾。兩位刑警經(jīng)過一個多小時的推理研判，漸漸理出了頭緒——字寫得好，不是干部就是教師；諳熟戲曲，年齡應該在五十歲以上；了解光合作用，專業(yè)應該與生物化學十分接近；知道太子洗馬不是給太子座駕洗澡者而是一種官職，且清楚“洗”不讀“xǐ”讀“xiǎn”，必定是高級職稱的知識分子……綜合以上分析，兩名刑警最終鎖定，寫信人應該是東州大學與生物學科相關的一位五十歲左右的男性教授。

郭進升順利通過了學科組的預評，下午兩點，學校大評委將隆重進行終評。

上午十點，生物和制藥學院辦公樓過道內(nèi)，“噠噠噠”走進來一位年輕姑娘。郭進升剛從衛(wèi)生間出來，望了一眼三十米開外的來者——手捧一束繽紛鮮花，披肩長發(fā)垂至腰際，腳蹬鮮紅高跟鞋，身著青色時髦套裝，翩翩仙女般走進了隔壁辦公室。郭進升走進自己辦公室剛要坐下，隔壁傳來了兩人的對話。側耳聽完幾句，聲音是那么的熟悉，郭進升的頭發(fā)頓時豎了起來，是錢雯？難道她是來找自己的？

下午大評委就要開評，別再鬧出什么幺蛾子，郭進升暗忖后，匆匆寫下一張紙條，躡手躡腳關上門，從走廊另一側悄悄下樓而去。

“請問，你找誰？”辦公室人員問錢雯。

“麻煩打聽一下，你們學院是否有位五十歲左右的男教授？”

辦公室人員想了一下：“我們學院有兩名教授，王院長今年五十九，應該不是他。另一位是我們的副院長，離五十還差兩歲呢。”

“能麻煩您帶我去拜訪下這位副院長嗎？我找他已經(jīng)快一個月了。”

辦公室人員把錢雯帶到了龔鋒的辦公室。龔鋒一見進來的是位傾城美女，兩眼放光。

“教授，說太子洗（xǐ）馬的人給您道歉來了！”錢雯說完，羞澀一笑。

“啥？太子洗啥馬？”龔鋒驚訝萬分。

“教授，您真會開玩笑，您給我寫過信呢！”

“寫信……”龔鋒愕然。

走廊內(nèi)的人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紛紛圍過來看熱鬧。錢雯和龔鋒對過七八句話，知道自己找錯了地方，手捧鮮花尷尬地準備離開。

“等等！”龔鋒喊住了她，“你說說，你找的那個人都有什么特點？”

“除了專業(yè)與生物相關外，字寫得特別好，還懂戲！”

“你找的人不是我，是郭院長。他字寫得好，還經(jīng)常去湖邊聽老年人唱梆子戲。”

人群中，一個工作人員插話：“在課堂上，郭院長經(jīng)常用老戲教訓學生，說人生要爭當主角，當不了主角，當好配角也行，不能做丑角，更不能做反派。”

眾人大笑。

“他多大年齡？”錢雯追問。

“不到五十二歲。”

“就是他，能帶我去見他嗎？”

龔鋒笑著問道：“能否冒昧問一句，你和老郭是什么關系啊？”

錢雯同樣微笑著回答：“這個不能告訴你！后面應該由他來講！”

一直等到午飯時刻，錢雯也沒有等到郭進升。后來，辦公室人員打開郭進升辦公室的門，發(fā)現(xiàn)了一張紙條，“牙疼，去醫(yī)院了”。

等不到人，錢雯留下鮮花，悻悻而去。

下午一點，人事處開設的舉報電子郵箱內(nèi)，收到了一封郵件，舉報郭進升與社會上不三不四的妖艷女人勾搭，還給人家寫肉麻信，今天人家都找到學院來了，在師生中造成了非常惡劣的影響。這樣的人，即使不是反派，也絕對算得上丑角，不配當大學教授……

人事處處長急忙給郭進升打電話，手機關機……下午三點半，郭進升剛打開手機，就接到了人事處處長的電話。

“老郭，找你快兩小時了，馬上要投票了，我們又接到了關于你的舉報信，校長要你把那個女人的電話號碼給我們，我們找她核實舉報內(nèi)容。要快！”

“我真不知道她的電話號碼啊。”

“老郭啊，這都啥時候了，還隱瞞什么？我們同事幾十年了，我相信你沒事，但程序得走啊！”

“我真不知道她的電話……”

傍晚時分，郭進升得到消息，大評委投票，他差兩票沒有通過。

學院里盛傳，這次舉報郭進升，是龔鋒干的，目的是擠掉郭進升，接班當院長。郭進升聽說后，坐在辦公室蒙了一個多小時。郭進升尋思，自己和龔鋒有約定，絕不會是他。

至于是誰，天知道。

兩個月后，龔鋒離開了東州大學，跳槽去了南方一所著名大學當特聘教授。學院只有郭進升一個人開車為他送行。兩人一路上沒有說話，而是擰開收音機調(diào)至《城市之光》欄目，一路聽一路笑。

下車時，兩個人都淚眼婆娑。

一晃一年即將過去，又到了一年一度的迎新季節(jié)。由于疫情，學校迎接新生的工作晚了一個多月。迎新后不到半個月，學校又要開始一年一度教授職稱的申報工作。

在新生報到現(xiàn)場，全國招聘來的一把手院長親自出馬，帶領三位副院長蒞臨接待點，慰問遠道而來的家長和新生。郭進升比其他院領導早到了十分鐘，距接待點還有五六米，突然看到人群中一個裝扮靚麗的女人正在采訪一位學生母親。郭進升定睛一瞧，兩只眼睛瞪得圓如燈籠。

采訪者錢雯，被采訪者李臘梅是也。

“請問，您家離東州一千多公里，是什么原因讓您把女兒送到這所大學來讀書？”

“這所大學的老師不孬。”

“今天女兒剛來報到，您怎么知道這所大學的老師不孬？”

“俺認識一個姓郭的老師，人是真好！俺把女兒送來，有事好請他幫忙……”

“我也知道這個人，等會兒我們一起去找他，聯(lián)合做個采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