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咭咭咭,咭咭咭”,灰樹鵲在板栗林叫得慌。聽得出,至少有六只灰樹鵲在叫,起哄似的一起叫。板栗林在山腰斜坡上,約有三五畝,林下是伏地的茅草和枯敗的紫蘇。一條陡峭彎轉的黃泥機耕道一直往山高處盤上去,如一條腐爛的泥質盲腸。我站在一棵剁了頭的枳椇樹下,可以俯視整個花鳥畈。板栗林就在我右邊,光光的枝丫突兀,卻不見灰樹鵲。雨絲織得密,遮住了遠景之物。雨陰冷詭秘,不放過任何一個需要淋濕的地方,也不放過我的雨傘、褲腳、鞋子和我簡單的下午。
這是什么鳥,叫得這么心切,也不怕雨淋傷了。許健平說。他不知道,灰樹鵲不懼微雨,它的羽毛會溢出油脂,雨珠自然滑落。紅嘴藍鵲、黃嘴藍鵲也是這樣,可以在微雨中覓食、飛翔——只需抖一抖翅膀,雨水便沒了。
許多鳥都這樣,下小雨,異常地興奮,抖著翅膀高聲鳴叫。雨蕩起了清新的空氣,激起了樹葉草葉的顫動,給山林添了幾分喧嘩。這是一種純粹的、靜謐的、樸實的喧嘩。鳥興奮了,就唱歌。“咿咿咿,啊啊啊。”唱調當然不是這樣的。鳥不唱美聲,也不唱流行歌曲。鳴禽自成一套聲樂體系,吟蟲自成一套聲樂體系。蟲鳥鄙視人的聲樂體系。鳥多用復調,多用滑音、連接音和轉音。
花鳥畈是大茅山南麓的一個坡面,有五戶人煙,已廢棄二十余年?;B畈有另一個地名:火燒畈。坡面三百余畝,先人開墾出梯田、旱地和茶葉地。梯田已撂荒多年,芭茅遍野。灌木從芭茅叢鉆出來,壯碩魁梧?;叩伫吙s在胡禿子樹的葉叢,噓噓噓地鳴叫。它的鳴聲具有重金屬音質,聲調上揚,柔滑而富有感染力。虎斑地鶇吃蚯蚓,吃甲蟲,也吃野果子。它翼下棕白色帶斑,與胡禿子淺褐白的葉色相襯。
入戶的小路已消失,被沿階草和茅草覆蓋。一些樹留存著,黏附著曾在此生活的人煙氣息。人的脈息在四處流布,即使人已離開數十年。人的痕跡寄生在樹上,在荒野依稀生動。棕樹、棗樹、茶樹、梨樹、柚樹,在路邊或斷墻下活得無人問津。它們曾參與了人的生活,也滲入了人的生命。樹在長,也在衰老和敗枯,我卻在樹上找回了散去的人聲。小仙鹟在棗樹上排成一排,計七只,不斷地抖著翅膀,翹起黑綠色的頭,不時地叫上幾聲:嘻嘻,嘻嘻;嘻嘻吱,嘻嘻吱。它黑灰色的短喙完全張開,如鋼琴的兩葉簧片。它以二拍的節奏鳴叫。
棗樹有兩棵,一棵長在瓦房前的石墻上,一棵長在田埂頭。山是黃泥山,山民挖山取土,平出一塊地,夯土建房。屋是木料屋,兩層,蓋瓦,木門被一把鏈鎖鎖著。門和廊檐木柱,銹出了銅綠色,青苔爬上了墻根。窗戶腐爛,窗格脫落下來。灶房結滿了灰撲撲的蛛網。一只白額高腳蛛的空殼掛在網中央,肢腳朝天地張開。雨從破瓦中落下來,嗒嗒嗒,瓦壟水白白,空屋里有了回聲:當當當。閣樓上,有鳥在低叫。咕嚕嚕,咕嚕嚕。聽起來是山斑鳩在酣睡,打呼嚕。我仰望閣窗,很仔細地聽,覺得不是山斑鳩打呼嚕,而是草鸮在暖窩里說夢話。
山斑鳩很少在白天睡覺,而草鸮晝伏夜出。夜幕蒼茫,垂掛四野,草鸮破開暮色,低飛在山谷、叢林、丘陵、田間,捕食蛇類和野兔,以及蛙類、鳥類、魚類。它是林中殺手,卻以修士模樣裝扮自己。它的棉袍橙黃色,襯里是斑駁的灰色羊絨,袍邊白色,飾以暗褐色斑點。它戴著白羊絨面罩,露出一雙烏珠眼睛,射出亮綠的精光。白天,它幾乎都在打瞌睡,眼睛視物不見。它在隱蔽的草叢或廢棄屋舍營巢。它是個肉鬼,只吃鮮肉活肉,吃空獵物腦殼。食源越豐富,它育雛越多。食物決定了它的生育。冬日,窩暖,一晌貪歡,它在打飽嗝。
棗樹枝頭空蕩蕩,小仙鹟不知飛去了哪里。它懼人。斷墻之下,是一片見方的荒田,茅草被風壓斷,齊整地倒伏。荒田邊是兩棟大瓦屋,被冬青、苦櫧等喬木遮蓋了。喬木林之下是一條山澗,澗水在湍急地流淌,嘩嘩嘩。
機耕道淌著水流,沖出了淺溝。一群棕頸鉤嘴鹛在一棵苦楝樹上,瑟瑟地抖,禿枝在輕輕地顫動。金黃色的苦楝果串在枝丫上,掛著飽滿的水珠?!傍B也沒個地方躲雨。”張孝泉說。他是繞二鎮人,他家距此約十公里,但他并沒來過花鳥畈,甚至都沒聽說過這個地方。他因此略有自責,說這么小的山塢,冬天還有這么多鳥,以后要常來。
一條老公路橫在峽谷邊,但也廢棄多年,并無車輛往來。再深入峽谷五公里的山塢,便是里華壇——桐溪的源頭。原住民已外遷三十余年,只有背包客和茶客進去,搭帳篷,看一夜星星,聽一夜澗鳴。好友萬濤在微信里提示我:里華壇有老房民宿,可住一夜。萬濤是野外旅行家,騎一輛摩托車,走遍贛東北、徽州、閩北、浙西北。每一座高山,他都露營過。
但我并不打算去里華壇?;B畈足夠大,可以容納并驗證我對冬日野山的想象。老公路起始于花鳥畈,一棟白墻瓦房在路頭。門關著,院子被籬笆擋住,木柴齊整地碼在屋檐下,幾只雞鴨在屋外淋著雨。我趕,它們也不動。它們凍麻木了。一塊約半畝大的菜園,被籬笆圍著。菜地種了大白菜、青白菜、蘿卜、大蒜、芹菜、薺菜、菠菜,蔥蘢油青。我對種菜人起了猜想,很渴望認識這個種菜人,渴望和他促膝長談。
老公路之下是蕭瑟的落葉喬木林,和斜陡的桐溪??嚅瑯洹飨銟?、榆、鵝耳櫪、黃檫、梓樹、山烏桕、野柿、野荔枝等,遍布溪谷。烏鶇和小嘴烏鴉在樹梢喳喳叫。下了溪谷仰頭望,才知道樹有多高。樹冠雖是光光的,但密密的枝條交錯。樹高十丈,把溪藏得深深的。烏鶇吃果子吃蚯蚓,溪魚則是它至愛的食物。它是逐溪之鳥,貼溪飛行,邊飛邊叫,噓里呱啦,噓里呱啦。它的鳴叫悠揚婉轉,以百變之音模仿百種之鳥。它穿過雨瀑,穿過水瀑,翻上一座座崖石逐溪。它不停歇地鳴叫,以克服對溪流的恐懼。在森林中,我不知道還有哪一種鳥比烏鶇更勇敢。有時水瀑很急,折斷它的翅膀,使它落水溺死,被蛇鼬吞食。但水瀑無法阻擋它翅膀的舞動。它是一種超越自我挑戰死亡的鳥。
綿綿細雨的冬月,在人跡罕至的花鳥畈,一群烏鶇暫時放棄覓食,臨時組建了合唱隊。它們穿著黑色的演出服,打著黑色領結,挺胸昂首,唱起自編的多重奏。它們是唱詩班的孩子,來自神圣優美的大自然教堂。
這里是桐溪的上游,溪寬約三到五米。大茅山卷軸一樣垂掛下來,壁立巨大的裸巖和墨灰色的混交林,給溪谷以擠壓感。溪石是花崗巖和石灰石,巨如飯甑,小如板凳。菖蒲和蘭草叢生。芒萁青青。潮氣和雨水,在巖石上滋生苔蘚。朽木和樹根也滋生出苔蘚。一雙遺落在山道上的解放鞋也滋生出苔蘚。山道穿林而上,無蹤無跡。山鷓鴣在林子里咕咕咕叫。
雨不大,也不小,雨珠密集,足夠發育一條溪,足夠洗去我的腳印,足夠安慰冷冬。雖是枯水期,溪水量卻大。發音器由溪石取代,共鳴箱由溪谷替補。溪水叮叮咚咚,嘡啷嘡啷,嘩嘩啦啦。這是一種讓人安靜、讓人忘我的聲音,淘洗我皮囊上的泥垢,淘洗我眼睛里的灰塵。約翰·繆爾在《夏日走過山間》中這樣寫道:
又是山間歲月里美好的一天,人在其中仿佛被消解、被吸收,只剩下脈搏仍在向著未知的遠方推進。生命無增無減,我們不再去留意時間,不再匆匆忙忙,宛如樹木和星辰。這是真正的自由,是可實現的不朽。
在溪谷,人如冬雪慢慢消融,化為溪水。人生何為?何謂人生?這樣的高深問題,暫且放下。溪水匆忙地奔流,沿途收集著雨。溪邊叢生柳槐、刺槐、荊條、赤楠和鳶蘿藤。水花瑩白,濺落下來,如一地碎銀。黃鹡鸰和白喉紅臀鵯活躍于溪石與枝頭之間。一根或兩根原木橫架在溪上,成了短橋。木是松木,吸水不腐,卻生育出苔蘚和地衣。
在溪谷回望,花鳥畈有了隱身術,除了茅草和稀疏的林木,別無其他,瓦房也不可見。兩山之間的最低處,才有溪和澗。溪是地理的分界線?;B畈之上是針葉林和混交林。坡面的兩邊是斜深的山坳,喬木參天,山澗激流陡懸。我幾次試圖深入山坳,卻缺乏勇氣——灌叢太密,無路可尋。樹冠遮蔽了山坳,只有繁盛的樹葉露出來。山盡可能空出地方,給樹木安身立命。或者說,樹木占領了任何可供根須深扎的地方。植物何其強大。
花鳥畈怎么會有這么多鳥呢?許健平問我。我也不知該怎么回答。這里確實鳥多,不太符合常理。一般來說,冬雨的山林,鳥會躲起來,很少外出覓食和嬉鬧。但花鳥畈是個特例。這里荒田開闊,視野明朗,雜草遍野,適合鳥筑巢。果林和苦楝樹林為鳥提供了過冬的糧食,在食物匱乏的冬季,是何等寶貴。這是大茅山南麓為鳥類建起的糧倉。溪谷里,我們可以看見非常多的鳥窩,掛在喬木上,盤在灌木上。“花鳥畈”,顧名思義,就是野花遍地、聚鳥鳴唱的地方。
這是一個僻遠、無人居住之地。在四十年前,居住在桐溪上游的山民以伐木為生。他們把松木、杉木、扁柏砍下來,扛到五公里外的公路邊,賣給過往的貨車司機,拉到四十公里外的小鎮做家具料和棺材料。禁伐之后,山民失去了謀生之本,遷移山下生活。我上百次經過桐溪坑,也十數次在桐溪坑路邊店吃飯,卻未曾上過花鳥畈。我不知道桐溪畔有花鳥畈,但知道火燒畈。在2021年10月,我才知道火燒畈就是花鳥畈。我祖父手上建的老房子,木柱和大門的木料就是來自火燒畈。木柱有水桶粗,都是老杉木。在孩童時代,我對這片山林有過豐富的想象:千年的森林才能生長出如此粗壯的杉木。
因此,火燒畈與我有了某種隱秘的勾連。到了火燒畈,卻鮮見杉松,連一棵扁柏也沒看到。闊葉林披蓋了山體。沿桐溪而上,原始次生林綿延無盡。曾在深山安居的人,去了城市和集鎮。他們不再回來,永遠也不會回來。樹木在山中生生死死,化為泥土。山,回到了山的本源。我站在山腰遠望四野,除了山還是山,除了樹還是樹。鳥是樹的一部分,在春夏是樹上盛開的花朵,在秋冬是樹上顫動的葉子。
會鳴叫的花朵,會飛翔的樹葉。冷雨并沒有使得花鳥畈更荒涼,而是使它更野性和純粹。萬物勃發,謂之野;無人生產,謂之野。桐溪加劇了野性。湍急、潔凈的水流在激蕩,鳥鳴于林,如一道神諭:森林竭盡所能地賡續生息,福澤萬類生靈。雨是森林的一種形式,鳥也是森林的一種形式。這一切,都被溪澗容納著。
樹葉唰唰唰,雨珠脆響。那幾棟瓦房,在以后的時間里,也終將頹圮,長出雜草、灌木、喬木、刺藤,徹底消除人的痕跡。人是渺小的。我們得承認。大茅山是一座神殿,孜孜不倦地供養生命之神。
雨聲,鳥聲,溪聲。神殿蕩起合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