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強勇
那年春天我十一二歲的樣子,一位堂叔不知從哪里帶回來一捆樹苗,小樹苗連根兒正好和我的身高差不離??粗檬逶谒以鹤拥姆壳拔莺笸诳釉詷?,我想要是我也能栽種一棵樹苗該多好啊,卻終究是不敢說出來。我討好地跟著堂叔,幫他扶幼小的樹苗,有時還學著他的樣子,朝著栽下的樹坑用力地踩幾下土。我看到堂叔拿起一棵樹苗,隨手扔在一邊,拿起另外一棵樹苗栽了下去。我看到被扔掉的樹苗有明顯的異常,像個連體的胎兒從接近根部的地方分成了兩個枝杈,樹苗的根部還有一個巨大的樹瘤,于是怯怯地問堂叔,這棵樹苗能給我嗎?堂叔說這樹苗怕是栽不活,成不了材,你要就拿去吧。我高興地撿起樹苗,趕忙往家里跑。
與樹的情緣,就從這一刻開始了。
老家很多無主的土地,溪溝旁、田坎邊,還有公共的曬谷場,都被勤勞的鄉親們開成了一丘一丘的菜地。我還小,是不敢將樹栽種到那些地方的,便在老家宅子的前面尋到了一塊小小的空地,找來一把鋤頭,就在這空地上挖了個小坑。我拿了一把砍刀,就將那個巨大的樹瘤切了下來,又把另外的一根看上去病懨懨的枝杈斬斷了,就種下了這棵被堂叔扔掉的樹苗,還學著堂叔的樣子給小樹苗澆上了水。
我并不知道椿樹的適應能力很強,更不知道,那小小的空地,對于幼小的椿樹苗來說,竟然是它的“風水寶地”。那時老宅子的房前沒有大樹,在離房子四五米遠的地方有幾株低矮的杜鵑、月季、芍藥和杜仲,土坎邊還生長著一種叫作菖蒲的植物,它有著熱烈而頑強的生命力,那是一種野性的生命,在任何惡劣的環境,隨時隨地都可以長得郁郁蔥蔥。杜鵑和月季是沒有修剪打理的,由著它們自由自在地生長,該開花的時候開花。我有時想,杜鵑和月季恐怕是風刮來的,或者是鳥兒銜來的。那時,我的父母連生計都是發愁的,哪還有時間和心思種花養草呢?倒是那芍藥和杜仲,父親一有空閑的時候,會走近瞧一瞧,偶爾還會侍弄一番,培培土,澆澆水。芍藥花有高高的花莖,開著碩大的花朵,花瓣單薄柔軟,吹彈可破,千嬌百媚,“艷艷錦不如,夭夭桃未可”。母親說,那是父親用來做中藥材的。父親年輕的時候,曾跟著鄉下的郎中做了三個月的學徒。
母親跟我說,椿樹好養活,耐寒,耐旱,適應性強,沾土就會生根發芽,我的家鄉隨處可見椿樹。我的椿樹更加熱情地擁抱太陽的光芒,更加堅強地接受風雨的洗禮,更加努力地吸收泥土中的養分,它的根系很發達,盤根錯節根深蒂固,枝繁葉茂,一直向上生長著。在它的周邊,沒有一棵比它還高的樹,甚至在它的周邊沒有樹,椿樹能吸收著無限的陽光。洗澡水、洗臉水和洗菜水都往椿樹的根部倒去,它離房子太近了,只要把門打開,我們就能看到它,就能把水拋灑在它的根上、枝丫上。此外,椿樹還吸收著大量的雨水。終于,在一個春天的早晨,這棵樹似乎突然長大了,枝條上爆出了綠茸茸的葉芽,它伸展枝葉,吐露芬芳,散著幽幽的清香。我看到那點點綠葉開始瘋一般的舒展腰身,小小的幼芽,讓我的心里萌生著微微的喜悅。
椿樹的美在春天,鮮嫩的椿芽,是賜給我們的美味。
母親說,椿樹在初春吐出的幼芽是鮮嫩嫩的,可以用來做菜。天氣乍暖還寒,我就會抬起頭,仰著臉,去尋找樹枝上的椿芽,看到椿樹的芽苞就在枝頭上開始萌動,我的心是歡喜的。不知道是在哪一天,在哪一根枝丫上,就冒出一朵一朵嫩嫩的、絳紅色的椿芽來,我興奮地告訴母親,母親會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細長的竹竿,在竹竿的頂端,綁上鐵鉤子,站在椿樹下,把椿芽鉤下來。后來,椿樹長大了長高了也長胖了,在母親的注視下,我爬上高大的椿樹,站在樹杈上,一手摟住樹干,一手用鉤子去鉤椿芽。母親告訴我,一次不要摘得太多,夠做一道菜就行。
清明過后,天氣轉暖,溫度適宜,陽光和雨水也增多了,椿樹的生長速度更快,一天一個樣。頭茬的椿芽過后,就生長出第二茬,但是椿芽的嫩質、味道與頭茬相比,還是差了一些。母親也會摘取椿芽的內蕊,撿好的、嫩的,用開水焯了,曬干,腌成咸菜放入壇子里。夏天的時候,與蘿卜、腌菜一起剁成細末,配上蒜泥,那味道簡直好得不得了,倘若來一碗小米粥,味香生津解渴。就是現在,頭茬鮮嫩的椿芽,也是我們調劑口味的好食材。
參加工作后,我的椿樹已長大成材,樹干挺直、粗壯,樹皮閃耀著青澀的光芒,樹冠圓圓的,遠遠看去,好像一把張開的大傘,生長得更加茁壯,似乎全身都在蘊藉著無限的力量。是的,它已經長大了,它有著足夠的強大。那時的我已經很少回家,偶爾給父母打個電話寫封信,大多也是問問父母的身體,勸他們只做些力所能及的體力活,不要太勞累了,并沒有問起過屋門前的椿樹。只是有一天,父親來信說要把屋門前我的椿樹砍了,還說那些專門來鄉下買樹的人已經打過了好幾次主意,能賣四五百元錢。我趕緊回信說家里需要錢我可以寄回去,一定要留下我的椿樹。椿樹的身上有我兒時的影子,有可口的菜肴,能守望著整個村莊,每當想到我的椿樹,我就想到了我的家。可是大山深處書信往返一趟就要二三十天,收到父親下一封來信時,我的椿樹早已倒在了砍樹人的斧鋸之下。
后來回老家,我很多次都在為椿樹之死與父親理論,不管父親說出多少理由我都無法釋懷,有時母親也站在父親那一邊,幫著父親說話。父親每次都耐著性子和我解釋,說椿樹會在某一個夜晚的暴風雨中連根拔起轟然倒下而壓垮自家和鄰家的房子;說椿樹每年落在瓦面上的葉子與細碎的枝丫會腐爛屋面的房梁;說夏天的時候,那滿樹的枝丫和樹葉遮住了陽光,房子采光受到影響;還說樹木越來越不值錢。父親說的理由往往是越來越多,也是越來越荒唐,一次又一次,在和我理論的時候,父親的眼神越來越混濁,眼淚越來越少。
如今我再也不是爬樹如猴的機靈少年,那個做主砍樹的父親也跟被砍的椿樹一樣回歸塵土。當長夜夢回,我的椿樹還依然挺立在老宅的屋門前,那個機靈瘦弱的男孩仍舊坐在高高的樹杈上,微風吹拂、陽光和煦。現在,我的椿樹不在了,但我養成了喜食椿芽的習慣。春天里,我就會想起生長在老宅里的那棵椿樹。有時想,鄉愁在哪里?或許也藏在椿芽里吧。
很多的村莊都是依附著樹而生長著的,有大樹有小樹,有古樹,也有剛剛栽種的幼苗。那一座座小小的宅子就隱沒在樹叢里,籠罩在樹蔭下。你走近村莊,要先走入那一重重樹的圍障,才能看到隱藏在其后的人家。兒時村莊的宅子里有許多的樹,它常常伴隨著一個嬰兒的降生或一個老人的離世而落地生根。久而久之,樹會像這個院子里生活的每個人一樣,融入一個家族的歷史。
老宅的后墻外還有一棵香樟樹,那是鄉村再普通不過的樹種,卻仿佛是我家的保護神,樹冠碩大,直聳云天,黑褐色的外皮,像粗糙的魚鱗片,從樹根一直長到樹梢,它日復一日地散發著特有的香樟味。這是父親小時候親手栽下的一棵樹,一棵現在需要兩個人才能合抱的香樟樹,它就生長在老家院墻外的東北角。那是一棵讓我足以仰望一生的樹,半個多世紀的時光,讓一棵樹直聳云霄,卻不能讓它老去,它依然冠蓋如云,生機盎然。
母親現在跟著我在城里生活,每次當我回老家時,母親都不忘囑咐我:別忘了去老宅的后墻垛子上,看看那棵樹。其實,一棵注定能成材的樹是無須別人照顧的。但母親還是常常和我絮叨,不要讓四鄰的柴火垛包住了樹,要將樹下的枯枝和落葉清掃干凈,以免被鄰家的小孩不小心點火燒了樹干和樹根。我知道,母親惦念著那棵樹,就如同惦念父親一樣。有一棵樹讓她記掛,在母親的心里,老家就依然和往常一樣,充滿了煙火的氣息?;秀遍g,說不定哪一陣風會送來晨炊和晚飯的清香,送來父親渾厚的咳嗽聲。
我十五六歲的時候,夏日里奶奶經常會搬只小板凳,背靠著黑黢黢粗糙糙的樹干,奶奶說,背靠著的這棵樹是我爺爺年輕的時候栽下的?,F在,奶奶老了,在無事時喜歡細數著家庭里的成員。有一次回老家,在老宅子里,奶奶還特意地要我坐到她身邊,扳著手指頭和我統計著老宅里的生命。她說老宅里現在有多少口人,養了多少頭豬、多少只雞,說有一天看到一只貓在偷吃干魚,說大黑狗到了晚上喜歡亂叫。奶奶說:“算上家里喂的豬雞狗和樹,咱家少說也有七八十口了?!彼凉M臉的自豪與快樂,用眼睛注視著身邊的大樹、牲畜與我。
三毛在《如果有來生》一文中寫道:“如果有來生,要做一棵樹,站成永恒,沒有悲歡的姿勢。一半在土里安詳,一半在風里飛揚,一半灑落陰涼,一半沐浴陽光。非常沉默,非常驕傲,從不依靠,從不尋找?!?/p>
是的,如果有來生,做一棵樹吧,生長在歲月的永恒長河里,生長在故鄉的老宅里,沉默而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