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笑予/文
伍暖不知道這是第幾次做這個夢了。醒來的時候,她感到有一點兒解脫。
夢境是她小學(xué)校門口的電話亭。伍暖站在電話亭前,手指像不受控制似的,總也撥不對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有時候,她很用力、很確定地按下數(shù)字“8”,手指卻落在“5”上;有時候,眼睛明明已經(jīng)看到食指按下了“7”,出現(xiàn)在顯示屏上的數(shù)字卻是“4”……反復(fù)幾次,伍暖在一身冷汗中醒來,在無聲的黑暗里醒來。伍暖分得清黑暗和黑夜。素鈦時代屬于睡眠的夜晚是人造的,百分之百的寧靜和黑暗保證人們最佳的睡眠狀態(tài),但對伍暖來說,像在真空中般窒息。因為她見過真正的黑夜,真正的黑夜是不完美的,總有窗簾閉合不了的縫隙,透過窗簾的月光、星光,蟬鳴、貓叫,甚至是鄰居吵架的聲音……

為什么沒有哪怕一次,恰巧,就是恰巧,撥通爸爸的電話呢?伍暖再一次躺下,準備迎接噩夢或者無眠的再次到來。
在伍暖的印象中,爸爸總是像尊石像一樣枯坐在桌前。一摞每頁由細細的灰線間隔開三百二十個格子的稿紙,是他面前滴而不穿的許愿池。
爸爸在那些稿紙上用吸飽墨水的鋼筆圈圈畫畫地寫,一沓沓寄出去,像回旋鏢一樣,變成退稿信飛回來。偶爾有一兩篇文章沒有退回來,被采用了。
“伍耳傅。”媽媽喊他的名字時聲音并不尖厲,卻透著刻薄,“我剛剛遇到房東了,這個星期再不交房租就讓我們走。”
媽媽的眼神沒有擔(dān)憂、委屈,而是帶著挑釁意味的得意,仿佛讓爸爸難堪是一件很過癮的事。爸爸呢,瘦瘦的兩片肩胛骨像鷹一樣收縮著矗立在那兒,既不反擊也不回應(yīng)。他的沉默會讓媽媽發(fā)狂。媽媽大吵大鬧,摔東西,把家里本來就不多的物件砸個稀巴爛。她越瘋狂爸爸就越沉默。
爸爸像一只不斷被吹進氣的皮球,他體內(nèi)積攢了承受不了的高壓后就會爆發(fā),同媽媽爭吵。然而,他長年埋頭寫書,嘴上功夫不是媽媽的對手。
兩人吵架的時候家里熱鬧極了,仿佛冷冷的冰河上綻放煙花,伍暖有時候這么想。關(guān)于美的聯(lián)想讓她忘掉家里不會流淌的冰河,讓她忘掉冷。
爸爸每次失態(tài)后又重歸寂靜,等待下一次被憤怒填滿之后的爆發(fā)。
伍暖有時候覺得這是媽媽想要的狀態(tài),她這么做是為了在精神上虐待她。
伍暖知道媽媽是付得起房租的,因為她買得起那樣一條項鏈——
媽媽是一名護士,雖然收入不算高,但是工作比爸爸穩(wěn)定。那些日子,護士的工作變得越來越忙,醫(yī)院不停地接收急癥病人,其中肺部感染居多。但外部的變化和媽媽的壓力是年幼的伍暖無法參透的。
除了學(xué)校里要求必須交的錢,伍暖從不向家里提要求,向別人索要東西從未在她的腦海里生根發(fā)芽。有一次,班里的文藝委員穿了一件鵝黃色的格子襯衫,扎著高高的馬尾辮,露出纖長的脖頸曲線。伍暖看得出神,她既羨慕又嫉妒。不知怎的,她很快忘記了文藝委員的神情和姿儀,那件衣服在她心里卻揮之不去,仿佛文藝委員的美都是那件衣服賦予的。
伍暖想要一件格子襯衫。一旦這么想,她便發(fā)現(xiàn)校園里到處浮動著穿格子襯衫的身影,只有她還從來沒擁有過!
這個愿望從伍暖的心里徘徊到喉嚨,又折返心里,來來回回幾次,還是被吐了出來,輕輕地吐出來,又被輕輕地頂回去。
“我哪里有錢?我可憐的工資,還要養(yǎng)活你們兩個。去找你爸爸買呀,他不是對你最好嗎?”媽媽還是那個表情,輕描淡寫的侮辱的表情。
但是很快,伍暖就看到了媽媽的新項鏈。那是一條波光粼粼的、湖藍色水晶外面包裹著銀色碎鉆的項鏈。
要確定一樁兇案般的心情驅(qū)使她找到了垃圾桶里的購物小票——3 368元,日期就是今天。沒錯,伍暖心里獲得了一種扭曲的安全感,臉上竟然漾起了媽媽那種笑。
爸爸是愛伍暖的,可他懦弱又自私;媽媽呢,恐怕把她視作和爸爸配套的累贅,像在超市里買東西的贈品一樣——買一大罐酸奶,送一小罐臨近期限的酸奶。伍暖就是那一小罐臨近期限的酸奶,或許看起來比那一大罐更可惡和多余。
他們的矛盾從媽媽希望爸爸找一份正經(jīng)的工作時就開始了。爸爸給不了她們正常的、光鮮的生活,他那苦行僧般的執(zhí)著是自私的,伍暖也一度這么認為。現(xiàn)在回想起來,爸爸那時幾乎是懷著朝圣者的心情的。
伍暖恨極了他們,恨媽媽的刻薄,恨爸爸的沉默,恨他們之間的冷言冷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