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朝德
掛上電話,我立刻就后悔了。
車窗外,最后一抹余暉落下,遠山只剩下黛色的模糊輪廓。
火車還有一個多小時才經過村里,那時天早就黑了,那么晚讓母親站在路口做什么呢?
火車在夜色中呼嘯,望著車窗外的闌珊燈火,我一路忐忑。
那天,我從昆明乘火車去一個叫宣威的小城參加會議,這趟城際列車要穿過家鄉的村莊。我家離鐵路并不遠,直線距離也就五六百米。
火車夜過家鄉,最熟悉的景致與最親近的人就在窗外一閃而過,興奮激動轉眼間成失落,那種感覺難以描述。
十多分鐘前,我打電話告訴母親我要坐火車去宣威,要路過村里。母親很是高興:“去宣威做什么?大概幾點鐘到?”我一一回答,但有些遺憾:“可惜村里沒有站,不然可以回家看看。”母親說:“你忙你的,我身體好好的,不用管!”說完這句,電話里一陣沉默。
我理解這時的沉默,我與母親都不太善于表達感情,大多數時候都是沉默。
父親在世時,我們都習慣這種沉默,即便一句話不說,卻也溫暖而坦然。但現在的沉默卻讓我內心緊縮,父親過世后,母親常說,時間過得慢,太陽總不落山,天黑后,天又總也不亮。
近些年,我隔三岔五就給母親打個電話,很多時候不為別的,就為聽聽母親的聲音。
如果不是假期或者有特殊事情,我一般很少回家。母親總是說:“你哥你姐就住在村里,我身體好好的不用掛念。平時打個電話就行了,那么遠,跑來跑去浪費車費!”
我理解母親的本意:兒子好不容易在城里立足,她希望我小心翼翼走好每一步路,不管是生活還是工作,都不要有半點閃失。因此,她不愿意耽擱兒子的時間。在母親眼里,總是把孩子看得重于泰山,卻把自己看得輕于鴻毛。
但是,車過村莊,母子相距幾百米卻不能相見,對我來說終究是一個大大的遺憾。于是,我打破沉默:“媽,要不火車快到的時候,我給你打電話,你去村里的鐵路口等我。我在7號車廂的門口,會向你招手,你就可以看見我,我也可以看見你了。”
這個突然的提議,讓我自己也覺得有點意外和為難,叫母親在夜色中的路口等著見我,算怎么一回事?但是母親很高興,一口答應下來。
我們都知道那個路口,那個叫小米田的路口是連接村莊與田地的一個主要路口。近些年火車多次提速,由單線變成復線后,鐵路沿線早在十多年前就全線封閉了。
小米田路口雖然還在,但已被柵欄隔斷,現在只剩下幾米寬的道口。火車通過那個道口需要多長時間呢?估計就是一閃而過吧。我與母親能相互看見嗎?
火車一過沾益縣城,我就給母親打電話讓她去道口等著。沾益縣城離老家松林村不到二十公里,估計不到十分鐘我就可以看見母親。
此時一明一暗,車里車外仿佛兩個世界。我把臉貼在7號車門的玻璃上,努力尋找熟悉的山川輪廓。
窗外模糊一片,夜色包裹著車廂,我計算著時間與路程,卻總不能看見熟悉的村莊。
焦躁中,卻看見遠遠的公路上有車流的燈光,黑夜中流光溢彩。
正納悶這是哪一條路呢,遠遠的路上放著光芒的“施家屯收費站”白色大字突然出現了。我心里一陣酸楚,施家屯是隔壁村莊,火車剛在一分鐘前駛過松林村,我竟然沒有看見我熟悉的村莊與站在路口的母親。
我頹然地打電話告訴母親:“媽,天太黑了,我還沒等看見你,火車就已經到施家屯了。”
母親也說:“剛才有趟火車經過,太快了,我沒有看見你。知道你坐在上面,就行了。”
我為自己的粗心愧疚不已,說不出話來。年邁的母親在黑夜的冷風中站著,我在明亮、溫暖的車廂里坐著,本想讓她看見我,我也看見她,卻害得她在路邊白白等待和空歡喜一場。
我不甘心,對母親說:“媽,要不明晚我返回時,在最近的曲靖站下?站上有到村里的汽車,半個小時就到家了,住一晚再回昆明,方便得很。”
電話里,母親慌忙阻止,語氣固執而又堅定,仿佛我如果這樣做,都是因為她引起的。我沒有辦法,告訴母親:“那明晚還是在這個路口,到時候我會站在最后一個車廂的車門旁招手,我們一定可以看見對方。”
翌日返程,我早早地走到最后一節車廂的車門旁。黑夜的火車如一條光帶在鐵軌上漂移,我伏在玻璃上使勁睜大眼睛,可還是很難看清車窗外的任何景物。
這時候,我又看見了“施家屯”這幾個字。
車內外溫差大,窗戶上起了一層薄薄的霧,我慌忙用手掌擦拭玻璃,用雙手罩住眼眶,以遮擋車內的亮光,在微弱的光線下仔細搜尋外面的一景一物。我終于能看見車燈照出幾米遠模糊的路面輪廓,還看見了如螢火樣的村莊里的昏黃燈光。
就在一個路口,我突然看見有束電筒光在黑暗中照著火車!我剛要搖手呼喊,火車卻又過了!
我忙掏出電話,顫抖著告訴母親:“媽,我看見你在路口了。”
母親在電話里說:“我也看見你了。”
兩句話說完,車外再沒有了村莊,母親越來越遠了。
我在夜色的火車中,不過是一晃而過的黑點,那個叫作小米田的道口,不過只有三四米寬,而站在路口等我的母親,她還沒有一米六高啊……
(選自《意林》2020年第1期,有刪改)
親情是人生繞不過的話題,母愛又是永遠歌頌不完的親情。一個不過只有三四米寬的火車道口,演繹著一段母子隔窗相見的幸福和心酸。
這篇敘事散文,用樸實無華的筆觸,描繪了“我”深夜坐火車路過老家,與母親相約在火車道口短暫相見的感人場景。深夜的火車道口邊,母親拿著手電筒,用微弱的光照著火車,想著火車上的兒子。深夜的火車上,“我”緊貼著車窗,吃力地搜尋著母親的身影。“我”原本可以在返程途中下車回家看望母親,但是母親果斷地拒絕了,因為母親不愿讓兒子牽掛,更不愿兒子因為想家耽誤工作——“她希望我小心翼翼走好每一步路,不管是生活還是工作,都不要有半點閃失。因此,她不愿意耽擱兒子的時間。在母親眼里,總是把孩子看得重于泰山,卻把自己看得輕于鴻毛”。
文章標題“那一束光”意味深長:“那一束光”是手電筒的光,表明“我”在黑夜中看到了母親的身影;母親本身就是“那一束光”,照亮“我”人生前進的路;母親在故鄉的鐵路道口給“我”點亮一束光,讓“我”在黑夜中能夠找尋到故鄉;“那一束光”是對“我”內心思念母親及故鄉的撫慰。
全文以敘事為主,但敘事的字里行間時時處處閃現著親情的火花。特別是結尾一段,集中表達了母親對“我”的牽掛和深深的愛,表達了“我”對母親和家鄉深深的思念。
對于遠離家鄉的游子,這篇散文就是回憶親情、感受親情、銘記親情和珍惜親情的“一束光”。
(薦讀人 濰坊市奎文區教育科學研究院 劉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