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鴻
少年的時候,正趕上武術熱,就像后來還趕上過迪斯科熱卡拉OK 熱一樣,每熱一次,都會在我身上留下些許擦洗不掉的痕跡。文學熱讓我浪費了若干本稿箋,武術熱讓我學了幾天三腳貓功夫。大學畢業以后,我就忘了自己曾經習過武。沒想到的是若干年后,我的右腳居然不聽使喚地踢了一個人的胸脯。那時候梧桐樹正在落葉,雖然我并沒真打算擊中目標,但當我的腳尖接觸到某種厚實的布料時,卻聽到了一聲悶響。幾片油畫般的葉子如頑童在地上追逐。我眼前的壯實男子口里發出一聲與他的威嚴不相稱的叫喚,然后向后倒下。在倒下的過程中頭上的大盤帽子搶先落地,墊在他的后腦勺下面,避免了第二聲悶響的發出。
壯漢旁邊的另一個瘦男子向我撲來,我呆在原地,看著我收來的舊紙板正在非機動車道上成為碾壓踩踏的對象。電瓶車喇叭聲驅趕著空氣中的塵埃。我的三輪車側身臥在新鋪的炒砂油路上,如耕地耕累了的黃牛。瘦男子在撲上來的中途驟然停下,伸手解下腰上的警棍繼續向我撲來,撲得有些義無反顧和虛張聲勢,棍子還沒落到我頭上又縮回再次停下,如缺少耐心的教練在向我展示分解動作。瘦子半舉著棍子如舉著即將熄滅的火炬,最終卻從肩上取下一個帶天線的盒子,對著盒子喊:“長興街有人襲擊城管,請求火速增援! ”
大學畢業時,我遵照父親謝駝背的指令,報考了一個邊遠小縣的公務員。報到的時候,領導說,從今年開始所有新考進人員都必須到基層鍛煉兩年。我說我報考的是縣上單位,為什么要我去鄉鎮。領導說這是上級最新的統一要求,不信你看文件。我不想看文件,我只想問一下為什么倒霉的事都是從我開始,可領導已經端起茶杯作出送客的姿勢。我背起背包拖著拉桿箱坐三個小時班車到了一條撒滿牛糞的街道,鎮長說,新來的大學生必須先到村上駐村。村長說,你這頭發太長了,去剪一剪吧。我說我這頭發已經在街上理發店剪過,不能再剪了。村長說,人家大領導才留長發梳大背頭,你是大領導嗎?我不想讓村長嘴里的酒氣再熏我,就回到街上把頭發剪得只剩發樁,村長這才讓我住進了村委的一間沒有廁所只有老鼠屎的房間。我在村里被村長吆喝了半年卻不知道干了些什么。鎮長來檢查工作,村長讓我敬鎮長三杯酒。我咬緊牙忍住胃里的火辣將三杯酒倒進喉嚨,鎮長又要“敬”我三杯。我說我不能喝了。鎮長說,能喝半斤喝八兩,這樣的干部才能培養。我說我真的不能再喝了。鎮長怒,酒風看作風,你喝酒都這樣膽小怕醉,還怎么能把工作干好!我想說干工作和喝酒有什么關系,剛張開嘴村長就端起酒杯向我嘴里灌。我想起了小時候被父親謝駝背灌藥時的委屈,眼淚頓時流得不受控制,酒杯碎成一地。年底的民主生活會上,他們說我自我剖析不深刻。鎮長批評我時,我管不住自己的嘴為自己辯解,結果引來更多的批評。我覺得自己在批評與自我批評中成了一無是處十惡不赦的壞人,我這樣的人留在鄉鎮就是鄉鎮的禍害。兩年后,我申請回縣上,領導說我在基層鍛煉得還不夠,還要再鍛煉兩年。我想如果再鍛煉兩年,不知道還要被灌多少次,我的骨頭將被酒精泡軟,我將像父親那樣成為一個駝背。領導說,你如果實在不想干了,可以辭職。我按照領導給我指引的方向辦理了辭職手續,卻不敢背著鋪蓋卷回鄉下老家,只好在擁擠的城中村尋找一張床位棲身。
在人頭涌動如餃子的人才市場,甲公司招聘主管,問:你會單手騎自行車闖紅綠燈、穿人行道、爬坡下坎加班不抱怨天天早會喊口號時精神飽滿嗎?我剛說可能不會,便被后面的人擠到了旁邊。乙公司人事部長問:你會做虛假廣告文案熱點營銷方案、躲過保安盤查、上門敲門推銷別人不喜歡的高級化妝品、高仿奢侈品、冒牌文物嗎?我還沒聽完就說,恐怕不能。
和我合伙租房的邱二說,跟我一樣賣水果吧。我說,我沒錢。邱二說,不賣水果,你去收廢品也行,我以前也是收廢品的。我借給你一輛自行車,還有麻繩你也可以拿去用,別給我弄丟就行了。我騎著邱二的舊自行車在小巷里鉆了半天,陽光從樓縫中一直跟著我。我沒用花言巧語和豪言壯語就收了四十二斤紙板十幾本舊書賺了三十一元五毛。這堅定了我收廢品的信心。
我收廢品時遇到了穿灰西服白襯衣坐在街邊曬太陽的牟登,他問我是不是所有的廢品都收。我說是啊。他用手掌拍了拍自己凹陷的胸口,我也是一個廢品,你收嗎?
我和牟登一起坐在街邊曬太陽,就像坐在海邊金色的沙灘上。牟登說他考公務員成績第一被第二名擠落了,幫人做營銷方案替人寫論文被拖了工錢還被人倒騙五百元,覺得自己真是廢品。女貞樹搶走了秋天的陽光,只將帶污汁的種子撒在我們身上。牟登問我有沒有女朋友,我說沒有。他又問我有沒有理想,我還是說沒有。他再問,你有沒有煙,我摸摸口袋依然說沒有。牟登說,我也沒煙沒女朋友,但我比你多一樣,我有理想!看我的眼神里充滿敬仰,牟登說,我的理想就是忘記理想。
我帶上廢品牟登在城里的小巷收廢品,只和留守的老大爺老太婆討價還價,見了戴大蓋帽的就繞著走。牟登問我學什么專業的? 我說中文。牟登說,我學的哲學,哲學和廢品在性質上是相同的,就是無用。我說,中文也一樣。牟登說,無用就是大用,所以我們最適合干的就是收廢品。
在一個無風的下午,我們收了一輛人力貨三輪車。城中村沿江五隊的駝背老大爺說要五十元,我說五元。老大爺如烏龜努力抬起被殼壓住的頭,張開大嘴表達心中的憤怒: 你們是不是要搶人哦。五元錢能干啥子,一碗米粉都吃不到。上五樓那些老女人那玩一次還要二十元呢! 我還不如送給你們兩個。牟登說,送給我們可不行,那樣我們還欠你人情,今后你還可能找我們還。要不我們也送你兩件廢品吧。老大爺自豪地說,我又不是收廢品的!我馬上就回鄉下等死去了,租的房子都退了,只想要錢買張回去的車票。我掏出三十元說,買一張車票,剩下的錢你還可以去找老女人玩一次,不賣就算了。老大爺接過錢對著光照了照,說,我也是看你們兩個可憐,才半送半賣給你們。你們年紀輕輕,可不能去找那些老女人,不然等你們老了就啥都不行了。牟登說,我們才不會學你那樣,去找皺紋上粉都涂不住的老女人,我要找就找年輕漂亮的。老大爺用力呸了一聲,說,就你們這樣子,還想找年輕漂亮的! 我看你們實在不行就學我,回老家去先挖一個坑,然后自己爬進去,天天等死吧。
我和牟登都不愿現在就回老家去挖坑,說不定坑還沒挖成就已經被鄉親們的口水淹死了。我們繼續騎著三輪車和自行車如神仙一般在城市的小巷里轉悠。為防止被有錢的窮人和沒錢的牛人當成小偷,我們在三輪車和自行車上都掛了一個標準楷書牌子:收廢品!我們每天晚出早歸,兩天打魚三天曬網,有時一天掙百十元有時掙二三十元,有時分文不掙。掙了錢喝江小白沒掙到錢喝白開水。廢品收購站的胖大嫂說,我看你們兩個長得伸伸展展的都不像笨人,為啥不找個正經事情干,偏偏要收廢品呢?我說,收廢品就是我們的正經事啊,你們不也是收廢品的嗎?無噪音無污染節能環保廢物利用,天下還有比收廢品更正經的事嗎?
有了廢品牟登,我就從邱二的房間搬了出來,與牟登合伙另租了一間房。牟登問,我們真的要收一輩子廢品嗎? 我說隨便。牟登不停地在床上翻身,說,咱們還是干點其他的吧。我說,我害怕被騙,害怕被人欠了債不還。牟登從床上坐起說,人活著總得有一點理想,你要是一點理想都沒有了,怎么能活得到過年。我縮回腳,避免碰到他尖削的背胛骨,說,過年是我小時候的理想,現在已經不盼過年了。
其實,大學的時候我是有理想的。我的理想就是能和隔壁班的那個短頭發女生親下嘴。她的嘴生氣的時候會翹成一個小喇叭,開心的時候會咧成一個上彎的月亮,那里面是巧克力和牛奶都填不滿的洞。為了與她邂逅,我每天下午去操場上一邊練習鐵砂掌一邊吟詩。短頭發手里捧著飯盒將嘴拉成了月亮,連眼睛也成了半月形,說你可是文武雙全呢! 雖然短頭發女生說完以后就徑直端著飯盒回了女生樓,再也沒和我多說一句話,可我覺得那彎月形的嘴唇和里面米粒一樣的牙齒肯定是世間最美的美味。我想親親那張嘴,嘗嘗月亮和小米的味道。我一口氣寫了一千首情詩表達我的理想。我用詩歌手稿包著玫瑰守在女生宿舍門口,在眾多目光的注視下,向短頭發發出人生的第一個邀請。短頭發收下玫瑰、詩稿、電影票,喝了可樂吃了雞腿,然后一邊走向宿舍一邊說,你的詩寫得很感人。當我正準備寫一千零一首時,校園的櫻花開了,我該滾蛋了。吉它聲如四面楚歌。櫻花飄落到地上如灑落一地的月光,如潑出去的涼水。我背起被蓋卷在女生樓下轉了大半天,卻始終沒能踏進防男生如防盜賊的女生宿舍門。直到站臺上火車的汽笛聲遠遠地催了我三次,我才將皺巴巴的情書和灰暗的理想扔進公共廁所的下水道,逃出到處結滿小櫻桃的校園,逃出青春期的作案現場。
又一個有陽光的下午,牟登搔著頭發說,我們收了幾年廢品,掙的錢除去吃飯房租水電抽煙喝酒,還剩一萬兩千塊。我說,哦。牟登又說,你看這三輪車已經快散架了,這自行車還是借邱二的呢,咱們也學別人開個公司吧?我不敢開公司也不知道其他還能干點什么只好低著頭抽煙。收早工回來的邱二乘機又說,跟我一起賣水果吧!我懷疑他是不是天天都在愁沒人跟他爭生意太寂寞了。看我默不作聲一臉茫然的樣子,邱二又說,早上我們一起去半邊橋進貨,然后分開走,哪邊生意好就相互報信發個位置,哪邊城管來了就給對方打電話。只要不遇到土匪,雖然一天也只能掙幾十塊一百塊,怎么都比收廢品好聽點。不然就憑你們身上的垃圾味道,找了媳婦也養不家。牟登遞過一支煙鼓勵我,那咱們也去進點貨試試。我說,隨便你。
第二天早上窗子外面正刮著北風,我與牟登躺在床上為誰去出貨劃起了棒棒拳??擅恳淮屋敿叶颊f對方耍賴。邱二已經在門外叫了三次:再不出門就啥都批發不到了!我說,要不咱們繼續收廢品吧,想啥時候起床就啥時候起床。牟登不置可否,邱二卻在門外踢起了門:嘭! 嘭嘭! 嘭! 要是他把門踢壞了,房東不拿刀砍我們也會將我們趕出這個骯臟擁擠溫暖自在有陽光的城中貧民窟。我與牟登幾乎同時翻身從床上坐起。既然劃拳分不出勝負,那就一起去! 要冷一起冷,要喝西北風大家一起喝。我們沒有騎那輛破自行車,害怕鏈子在半路上又掉下來。牟登問,你騎空車去還是騎重車回?我說隨便。牟登騎上車。我坐在貨廂邊緣,看見邱二騎的自行車后架上綁著兩只竹籃子,里面還放著兩只蛇皮袋,而我們的三輪車上啥也沒有。鉆進一段沒有路燈的小巷,坑坑洼洼的路面讓三輪車跳起了迪斯科,比我在大學時跳得更奔放豪邁,幾次將我從貨廂邊緣拋下來。我追著三輪車又坐上去如跨上一匹烈馬。大街上沒有一輛車,只有一個穿黃褂子的老婦在掃人行道上的垃圾,一只流浪狗在垃圾堆上尋找早餐。黃燈在十字路口不停地眨眼。邱二說,你們啥都不帶一個,拿啥裝水果?把我的蛇皮袋拿去吧。我對邱二說,這賣水果早上起這么早,真他媽不是人干的活!邱二不理我,只管將自行車蹬得不停地叫喚。
半邊橋也沒有路燈,黑暗中幾盞蠟燭般的白熾燈吸引著飛蛾般的人群。從人群里傳出壓抑的嘈雜與焦躁的喧囂,我不自覺地想到七月的站臺上咽回肚里的淚水與口水,想到短頭發拖在地上長長的影子,想到擁擠的情話和寂寞的詩稿。我的腳停止了挪動,卻被后面的急切推到了人堆中間。蘋果冷艷枇杷豐腴桔子喜慶得與白熾燈格格不入,無數雙手伸向那些精靈。我喜歡桂圓的含蓄梨子的清澈,批發的販子卻不讓我選: 蘋果兩塊香蕉一塊五,荔枝三塊五,要還是不要,要多少?二十斤起批。賣不完怎么辦?是你在賣水果還是我?明天繼續賣??!當然你要送人或者自己吃都可以! 我只是將一柄看起來顏色不太好的香蕉放回去,就被胖老板兇了一頓。我忍了半天,胖老板還在罵。我多少年沒被人兇過了,終于忍不住頂了一句:你怎么罵人啊! 胖老板伸手就抓住我胸前的衣服,你要不買就給我滾!我想我如果不是學中文的就好了,我就可以和他對罵,就可以和他換個位置,我來批發他來進貨。你又不是大蓋帽,憑啥欺負我! 被人抓住衣服的感覺讓我很不舒服,當我的右手開始發癢時,牟登及時幫我解了圍,老練地說,他是才入行的,不懂規矩,老板不要見怪。胖老板說,看在這位明事理的兄弟份上,今天就饒了你。
我與牟登分別騎著三輪車和自行車專揀城市的小巷轉悠,在某個有陽光的小巷口一邊招呼顧客一邊曬太陽。我們不敢去人多的大街,怕交警罰款,怕城管沒收我們三十元收來的電子秤。我們分工合作,一個人騎三輪車,一個人騎自行車跟著吆喝叫賣。遇到坑洼的街面,為防止桀驁的三輪車再次舞蹈,大方地將水果拋灑給行人,我只好下車扶著龍頭慢慢推行。路燈亮起的時候就將三輪車騎回家,然后換了衣服先陪他去小飯館吃飯喝酒,二暈后他再陪我去小茶樓喝茶,服務員說打烊時,就回去睡覺。早上四點去半邊橋進了貨又回去睡回籠覺,九點過才起床吃那些明顯賣不掉的水果,然后開始一天的巡街。
某一天,牟登喝完一瓶二兩的江小白之后,破例又要了一瓶。我只好讓老板再給他上了一盤油炸花生米。第二瓶江小白還沒喝完,牟登就情緒失控,開始罵女人是勢利動物,并且用孔子、尼采、叔本華的話加以旁證。我耐心地等待他把瓶里的酒喝完好早點回家,可他激動得幾乎忘了瓶里沒喝完的酒,罵著罵著就罵出了眼淚,雖然只有孤零零的兩滴,卻一直掛在鼻子兩邊不往下掉??蘼曮@得小酒館老板舞著勺子從廚房里沖出來,大喊,誰在鬧事?我想將他扶回去,他的屁股卻猶如被釘在凳子上,怎么也抬不起來。什么海誓山盟,還不如海市蜃樓。不就是看見別人有錢嗎?就變成哈巴狗了。我,我沒錢我自在,我不高人一等也不低人一等。我,我做我的窮光蛋,你當你的哈巴狗吧。牟登在我的拉拽下從凳子上坐到地上,最終在老板的幫助下才將他塞進人力三輪,又在三輪車師傅的幫助下才讓他躺平在床上。第二天他似乎便將昨晚的事忘得一干二凈,照常抽煙、蹬三輪、叫賣、曬太陽。我有些害怕夜晚來臨,害怕小酒館,害怕他再論述女子與小人到底誰更難養。好在他雖然照舊喝酒,卻沒有再要第二瓶了。
一天晚上回家路過沿江五隊,從一扇扇低垂的門簾前經過,牟登臉上泛著酒紅,問,你現在有沒有理想?我說沒有。幾天后我們又從那條街經過,牟登又問我有沒有理想,我還是說沒有。牟登說:我現在的理想就是進去玩一玩。把你喜歡的女生和里面的女人疊加起來,你的理想就實現了。我說你去吧。牟登說要去咱們一起去。我說我不想去,我沒辦法把喜歡的女生和里面的女人疊加起來。牟登呼著酒氣說,一個人玩有啥意思,算了!跟沒理想的人一起玩真沒意思。
中秋節那天,牟登早上沒有和我一起去半邊橋進貨,九點過了還睡在床上不動。我問他是不是病了,要不要去看醫生?牟登臉色發黑眼睛發紅,一邊從床上坐起一邊說,哪有那么嬌貴。洗了一把冷水臉,牟登臉上的憂郁與憔悴就逐漸褪去,抽完兩支煙,又和我一起出發。
幾個月過后的一天黃昏,我陪牟登喝完酒回到家里,牟登說出去買包煙就沒再回來。我想牟登肯定是到沿江五隊找女人玩去了??墒侵钡降诙焯柭湎?,他還是沒有回來。我翻開床下面放錢的鞋盒,里面的錢只剩下點零頭。墻角的三人椅上還堆著他的衣服,小桌子上還放著他的充電器、刮胡刀和畢業證,床上還擺著他的運動鞋。我想牟登肯定是遇到了什么難處,遭到了綁架勒索或者找女人被派出所抓去了。想到派出所我就冒虛汗,那不是我能去的地方。邱二說,你是去報案又不是投案,怕他們什么!萬一牟登真的有危險,報案晚了就沒命了。
我騎著重新換過鏈子的三輪車麻起膽子到了派出所,還沒開始找人打聽就被人扣了三輪車,讓我拿了手續再去取。我走回沿江五隊城中村去找老大爺,才想起他早已回老家等死去了。
我空著手回到派出所,警察說如果拿不出手續三輪車就沒收。我結結巴巴地對警察說我是來報案的,不是來自首的。警察讓我交出身份證,又問我的姓名、年齡、住址、文化程度,然后問我報什么案。我說我生意的合伙人牟登失蹤了。警察問,你做的什么生意???我說,以前收廢品現在賣水果。警察笑得陽光燦爛: 收廢品賣水果也算生意啊?警察的笑臉驅散了我心中的恐懼,我大聲說,只要能掙錢,大小都是生意。我就是來問問是不是你們把他抓進去了?警察問,你憑什么說是我們把他抓進去了,你有證據嗎?我說我就是來問問,他都三天沒回來了。警察說,你給他打電話啊。我說,我打了,一直關機! 他會不會被人給殺了,或者自殺了。求你們幫忙給找找吧!剛才還笑得燦爛的警察突然陰沉下臉,說,我們哪有那閑時間幫你找一個收廢品的,你還是把你的破三輪車騎回去自己慢慢找吧。
我騎著三輪車從派出所出來,打印了五十張尋人啟事,貼滿了沿江五隊每一棟樓的單元入口。兩個月過去了,還是不見牟登的影子。我想,學哲學的牟登也許是回老家為自己挖坑去了。他不可能去當大官發大財,也不可能當大官大老板的上門女婿,他只會和我一樣收廢品賣水果曬太陽。沒有牟登,我再也沒有了去半邊橋批發水果的信心。其實我一直不想去賣水果,我不想那么早從床上爬起來,不想推著三輪車在熱鬧的街口吆喝,我害怕別人買了我的水果不給錢,我害怕戴大蓋帽的人過來搶我的電子秤和三輪車,我怕胖老板兇狠的眼神。我想還是收廢品適合我,收廢品才是理想的職業。只收別人不要的東西,與世無爭。我又重操舊業,獨自騎著三輪車在小巷子里悠轉如飽經滄桑的更夫。我用一只收來的電喇叭幫我吆喝,用賣水果的電子秤替代了桿秤,我不再去茶樓和酒館,只在樓下小吃店吃炒飯或在家里煮面條。
邱二跺著腳說,牟登肯定不會回來了。我說他不會不回來。邱二遞給我兩個發黑的蘋果,一柄爛掉一半的香蕉,看我的眼神如父親看不懂事的兒子:他是大學生,你也是大學生,為啥他就那么聰明,你就那么憨呢?你就這樣讓他把你們的錢卷起跑了!我說,那點錢卷去又能干什么!邱二說,那他也不該這樣坑你騙你! 我幾口吃完了香蕉,又啃完了蘋果,嘴里滿是蘋果的香甜味。邱二又說,你一個人租一間房太浪費了,還是搬回來我們合租吧,能省一個是一個,今后你就算不想娶媳婦養孩子,也得隔幾個月打一次牙祭吧,就算是去找老女人也得五十塊了,年輕的要上百塊呢。老大爺說你可不能去找老女人,會敗你胃口的。如果你的胃口敗了,你就完蛋了。
我不想去找老女人,但我還是不想搬回去與邱二合住。自從牟登蒸發,我就習慣了夜里一個人在房間里游蕩,習慣了一個人躺在床上看收來的舊書,看累了就想著多年前的短頭發打手槍。每天晚上回家的時候,我都感覺牟登在屋里等我。早上出門時,我習慣性地想跟一個人說幾句形而上的廢話。五個月過去,我就適應了一個人在小巷里收廢品的生活,這簡直就是神仙的日子,是上帝專門為我這種人安排的差事。只要電力充足,三輪車龍頭上的電喇叭可以從早吆喝到晚。把收來的廢品賣到廢品站,我就可以鉆進屋里一晚上不出門。出租屋里雖然沒有電視空調冰箱,沒有沙發茶幾,卻有一個兩平方米的廚房和一平方米的廁所。廚房里有一個很老的燃氣灶,只有用打火機才能點燃。隨便煮碗面條就能應付一頓。廢品收得多的時候,我就在面條里加一個雞蛋。什么都沒收到的時候,我就什么都不吃,躺在床上聽廁所里水管漏水的滴答聲。
父親心有不甘地死了,終于沒有人再罵我,傳宗接代的使命感也逐漸瓦解。其實我對女人是矛盾的,除了短頭發,其他女人就是饑餓時候的一道美食,就是一些行走的肉——很多時候我自己也是。我是男人,是男人就需要女人。但我害怕她們和我談她們的理想——化妝品、時裝與包包,還有房子和車子。我不愿如邱二說的那樣去找老女人,一個人在屋里的時侯,短頭發女同學就成了我幸福的源頭。我腦子里的女生一直是一件十年前的瓷器,光潔,不沾灰塵,不起皺紋,如罩在密封的玻璃罩內。我每天看著小衛生間墻上A3 紙大粘的玻璃中的自己,那分明就是一株飽經風霜的茅草,在冬天的霧氣中,葉子已經干枯了,頂上還舉著一只清高的尾巴。
父親還在世的時候,我是不敢回去的。我沒有錦帽貂裘,回家去就是對父親的羞辱對祖宗的羞辱,會被父親吐三口濃痰,吃父親用掃把掃起的帶雞糞氣味的灰塵。每當想起老家那些長滿茅草的山坡、開裂的土墻、路邊爬著蛆的茅坑和在坑邊玩尿泥的娃娃,我就會流下短短的兩行咸淚,我就渴望坐在漫天飛舞的櫻桃花樹下一邊曬太陽一邊打瞌睡。父親死后我就更不敢回去了,如果我在某個時候悄悄回到老家,我想一定會嚇壞家鄉的父老鄉親。他們會以為是入土多年的謝駝背——我的父親從棺山上回來了,是遇到鬼了! 他們會不停地跪下來給我燒紙、磕頭,甚至會不惜重金請來青石橋的劉端公在我額上貼一道血符,向我身上潑糞水、污水,驅趕我回到棺山上那座長滿地瓜藤的土堆中去。
我貼的那些尋人啟事,上面又蓋上了新的啟事。有的是辦證辦文憑辦貸款,有的是邀請加盟賣壯陽藥(無副作用),有的是房屋出租、門面轉租、高價回收禮品煙酒,還有的是按摩招賭招嫖。我又去貼了五十張尋人啟事。我還是覺得牟登會回來,他不回來誰在夜里陪他喝江小白抽七元一包的紅金圣,誰在半夜與他討論黑格爾與柏拉圖,誰在他醉得不省人事時給他買葡萄糖解酒靈呢?
我又騎著三輪車到了派出所。守大門的保安(除了眼神已和警察看不出明顯區別)認出了我和我的三輪車,沒有說要沒收卻堅決不準我騎進大門。我說,這次我真的是要報案,我的朋友失蹤九個多月了。保安說,你的朋友失蹤,又不是你失蹤,你著什么急。你把三輪車騎進去,我就得從這門出去。你看這大門這么氣派這院子這么整潔,到處都是名貴花草你這么破舊的三輪車放進來不是給政府抹黑嗎?我是良民當然不想給政府抹黑,政府沒有嫌棄我讓我收廢品,讓我頭發撲滿了灰塵撲滿了陽光月光路燈光讓我穿這么破的衣服走在這么漂亮整潔的街道上,我怎么還能給政府抹黑!可是不將三輪車騎進院子里,我就沒辦法走進服務大廳去報案。我沒辦法將三輪車折起來放進褲包里又不能將它放在街邊上,那樣城管會將它沒收交警會讓我交罰款。
我只好放棄報案的計劃,騎著三輪繼續收廢品。牟登是我唯一的朋友,是和我一樣沒有理想的拾荒者,如果他還活著就會回來,除非他死了。
“收廢品的! ”
小巷里有聲音叫住了我。我聽出聲音的頻率卻辨不出聲音的來源。我茫然四顧如被夏天的雷聲擊中。
“收廢品的——”
雷聲來自頭頂。我抬頭環顧頭頂一線窄窄的天空,終于在兩棟即將靠到一起的樓房六樓的陽臺上鎖定了聲音的來源?!笆諒U品的”是我的代號,也是我的名字,就像老家的短尾巴黃狗叫哈兒一樣。一線天沒有陽光瀉下,在幾塊花床單彩色衣服的縫隙中,我看到一張嘴正對著我張合。
我將三輪車推進單元門又用鏈子鎖鎖上,猶豫著爬了無數級樓梯,一扇樣式古老的防盜門半開著,門后露出半張光滑的臉——那是一張女人的臉。我提著麻繩和蛇皮袋——這是收廢品的必備工具——站在距女人臉一米的地方,抬手拍了拍衣服前襟和袖口。女人臉上的光滑刺傷了我的眼睛。我低頭咽下一口口水,問,你有什么廢品要賣嗎?拿出來吧。女人沒有回答,卻從門縫里遞出來十元錢:師傅,麻煩你幫個忙,到樓下藥店去給我買個安全套回來,剩下的錢作你的跑路費。我抬起頭,防盜門后伸出的手指甲上涂滿血色如五朵未開的海棠,女人眼里蕩漾著幽暗的火苗。一個安全套五塊,還剩五塊,已經夠我中午買兩個燒餅了。我想說你不怕我拿了錢不給你買東西就溜掉了嗎?我張張嘴卻只吞下一口口水。我接過錢就下了樓,在小藥店買了一只簡裝的安全套就往回走。我親愛的三輪車依然在單元門內休息,鏈子鎖完好無損。我小跑著爬上六樓如即將使用套子的人是我。我臉上發紅,喘著粗氣站在防盜門前,門卻關著。我努力讓心跳緩下來,舉起手以某種有教養的節奏敲門。
防盜門被手指關節敲出沉穩的回響,卻沒有開出一道縫。我抬頭看看門牌號,懷疑自己會不會走錯了單元與樓層。我立在樓梯的拐彎處如站在命運的十字路口而紅綠燈全部向我眨著嘲笑的黃眼。我舉起右手又收回換成左手,指頭敲下去如敲著一面破鼓。
樓下賣冰粉賣烤紅薯炒板栗的吆喝聲別有用心地響起,我走向樓梯拐彎的窗邊,有人徘徊著走向單元門。我的三輪車已經處在十分危險的境地!那可是我與牟登的共同資產是我們創業的資本!我沖下樓梯跨上三輪車,心中的石頭才落地,掏煙時手指碰到避孕套如碰到女人的私密部位。我收了女人的錢卻沒有替人辦事——雖然辦了卻沒有辦完——這讓我心懷愧疚。女人等著急用,沒有套子她的生意說不定就黃了。我想再將安全套送上樓去,卻害怕我的三輪車掙脫鏈子鎖不翼而飛。我就這樣坐在三輪車的坐墊上守株待兔。天就要黑了,半包煙也快要抽完,我感到肚子空空如錢口袋。夜色掩護我的三輪車驅走了隱藏的被盜的危險,我念了三聲阿彌陀佛,再次向樓梯走去,走得沉重如即將戴著安全套上戰場。我在樓梯上遇見一個大肚子中年人,大肚子的腳步將樓梯震得如悶鼓似乎飽含被女人榨干了錢財又搞大肚子的屈辱,和我擦肩而過時居然沒斜眼看我一眼。
門口的感應燈亮了又熄。我又敲門。感應燈亮了熄了三次后,門終于開了。女人穿著短得可以想象某些部位的短裙,手上夾著煙,心不在焉地說進來吧!我站在門外遞上安全套,不做賊也心虛地說,剛才我來敲了兩次門都沒開,這是你讓我幫你買的套子。女人這才抬起頭將目光與煙霧一起噴在我臉上,然后笑得如在看馬戲,說,已經完事兒了,現在才拿來有啥用??!要不你進來玩玩?我想象自己身穿塑膠鎧甲上戰場的場景就大腦充血舌頭發麻。我,我只是一個收廢品的。我口袋里只有五十元加買套找回的五元。女人說沒錢就算了,我才三十歲,又不是五六十歲的老女人。我不光要吃飯抽煙還要交話費網費買衣服買口紅,我就是給你打六折也要一百二十塊。
我轉身往樓下走,身后女人又開口說,看在你幫我跑腿的份上,要不我給你賒賬吧。你身上有多少給多少,剩下的過幾天再給我也行。我第一次聽說找女人也可以賒賬。我顫抖著雙腿走進燈光昏暗的房間,穿過幽深的過道看見一張臟兮兮的床和地上的衛生紙。我在床前呆若木雞突然打了一個寒顫,身上的溫度陡然下降,殺敵的槍桿子變成了休眠的蚯蚓,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喉嚨被痰卡住了卻找不到吐痰的地方。我嘴里含著痰來不及向女人說一句算了就轉身走向門口,慌張地打開門又重重地將身后的門關上。我如被小偷追著跑下樓,每一層樓的路燈都在我走過后才亮起。終于走到單元門口時,我才發現我的三輪車不見了!
我再次來到派出所,一個穿制服的老頭終于黑著臉遞給我一張報案表。看著紙上密密麻麻的新名詞和代碼,我一臉茫然地抬起頭。老頭說,自己填??! 我說,我不知道怎么填。老頭說難道你不會寫字嗎?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老頭一把抓過表格,說,我問一句你答一句總會吧?我點了一下頭,如一個十足的啞巴。
丟失的物品?三輪車。好久買的?不知道。什么牌子?不知道。在哪里丟失的?沿江五隊。啥時丟的?昨天晚上。誰偷的?不知道。老頭越問越不耐煩,最后竟將報案表格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你什么都不知道,還報什么案! 警察又不是神仙,能幫你變一個出來啊?自己回去慢慢找吧。
我準備離開時突然想起了牟登,又說,我還要報案!老頭猛地操起桌子上的煙灰缸想要向我砸來,我的背上冒出了汗,正準備逃走,老頭卻突然停住手,轉頭看看天花板下墻上的攝像頭,慢慢將煙灰缸放下,屁股重重地落在椅子上,指指桌子對面的椅子:“坐吧,說,還有什么丟了?”
我的朋友失蹤了。姓名?牟登。性別?男。出生年月?不知道。家庭住址?不知道。聯系電話?停機了。長什么樣子?戴一副眼鏡。我問你他長什么樣子?戴一副無框近視眼鏡。失蹤多長時間?十一個半月。老頭忍住怒火,打開戶籍管理系統,敲了鍵盤又點鼠標,然后一臉嚴肅一本正經地告訴我:“查無此人,無法立案。”
我空著手走出派出所——就像空著手走進去時一樣,只不過難得露臉的太陽已經落到了金融大廈的頂上,再也不能傳遞給我一絲暖意。我沒有了牟登,沒有了相依為命的三輪車,沒有了理想,也沒有錢,卻依然走在大街上。沒有三輪車就沒有人知道我是收廢品的,警察卻會懷疑我是小偷,但我不能將收廢品的牌子掛在脖子上。在家悶了兩天后,我向邱二借以前那輛舊自行車,可它的鏈子已經斷成六截。我垂頭喪氣地推著沒有鏈子的自行車來到一個專修自行車的攤子前,卻看到一輛親切的三輪車,龍頭上掛著我從地攤上買的馬頭牌鏈子鎖。
我說,這是我的三輪車。修車師傅說,是昨天一個年輕人弄來叫我幫忙開鎖的,怎么會是你的!師傅懷疑地看著我。我說我有這鎖的鑰匙。我一邊說一邊將未修的自行車扔進貨廂就騎上三輪車準備騎著跑。師傅高喊,哎!——你要搶人哇!我猛蹬踏板,任三輪車在我的胯下舞蹈。身后師傅又喊,你怎么總得把開鎖的錢付了哇。我扔下五元錢繼續猛踩踏板離開,有人主動給我讓道,我回過頭看師傅卻一直坐著——沒有去撿錢,更沒有追上來——原來他沒有腿。
我懷著失而復得的狂喜將三輪車騎回小區。我不想再失去我唯一的朋友,我要把它騎回自己租的房子里。門卻窄了五公分,無情地將兩只后輪卡在門外。我不能將輪子下掉,只好將三輪車側豎起來,如拖一頭喝醉酒的水牛一樣將三輪車拖進屋子。關上門時我感覺這世界對我真的不薄。我一邊擦汗一邊拍拍三輪車貨廂:老兄啊,牟登已經尋不著了,今后你要是再走丟,我可沒辦法啦!從此以后,我每天將三輪車側立起來拖出門,黃昏又用同樣的方法拖進屋里。穿小巷時,無論誰在樓上喊我上去,我都只在樓下等。我與三輪車相依為命形影不離,甚至晚上都想睡在貨廂里。我每天擦洗輪胎與輪轱轆鋼絲條,隔一周就給鏈條加油。我將剎車片的銹跡磨光,將貨廂打掃得如要去接新娘。
某一天我正扛著一捆舊紙板下樓梯,突然接到一個電話,熟悉的聲音讓我如挨了一悶棍。
這些年我一直記著你的詩,經過了人生的起起落落,才知道只有你才是真愛我的人?,F在我好歹總算打拼出了一方自己的天地,作了品牌化妝品的片區銷售總經理。聽同學說,你一直懷才不遇,過得不是很好。念及我曾經欠你的情,就想給你一個發展的機會……我沒等昔日短頭發說完就掛了電話,掛電話之前客氣地說了一句:“對不起,你打錯了! ”
我經常在街上看到某個行人的身影很像牟登,走近了才發現長相完全不同。我騎著三輪車看見牟登站在街對面公交車站臺上,當我繞過紅綠燈,騎過斑馬線,擠上人行道,來到剛才看見牟登的公交站時,站臺上卻空無一人。我肯定是眼花了!我始終相信牟登會回來。落了難會回來,發了財也會回來。如果他不回來,他死了誰送他去火葬場!我再次打印了五十張尋人啟事,趁著夜色貼滿了城中村每條小巷的電桿和公廁。牟登是我的合伙人,我的朋友,我活著的參照物。如果他死了,我就成了最卑微、最低賤、最無用的人。
地上桌上的灰塵越來越厚,厚得差點將我淹沒。我感到自己肺里也積滿了灰塵。我用毛巾與拖把清理那些灰塵,我將牟登的畢業證、刮胡刀、充電器和衣服收進一只編織袋,當我準備將編織袋口子拉鏈拉上時,幾片紙屑從一件衣服口袋里掉出來。那是一張被撕碎的照片,拼起來是一個長發披肩的女子,正站在某大學圖書館的一排梅花樹前微笑。女子的微笑嬌艷得恍若隔世,我將那些碎片攏到一起準備給牟登留著,卻看到背面奔馬般的字跡。我再次將碎片拼好,那是一首多年前校園里經常傳誦的詩:
假如鐘聲響了
就請用羽毛把我安葬
我將在冥夜之中
編織一對巨大的翅膀
在你幽暗的天空繼續飛翔
……
邱二再次邀請我和他一起賣水果,再怎么說也比收廢品好聽些。我說我怕警察,怕別人稱了水果不給錢還說我的水果有質量問題。邱二拍拍我的肩膀,說,警察有啥好怕的,你只要學會裝孫子裝可憐耍無賴,警察也拿你沒辦法??晌疫€是見到大蓋帽就做賊心虛自矮三分,我只想在垃圾成堆的狹窄的小巷里收廢品平安度日。
可我還是遇到了比警察還厲害還蠻橫還威猛的戴大蓋帽的城管。在經過幾個凸出的井蓋時,我親愛的三輪車又跳起了倫巴舞,將我從一個小區里收來的來不及捆綁的廢紙板高高拋起,在非機動車道上撒了一地。我躲在自行車、電瓶車、三輪車的夾縫中將紙板一塊塊拾起來正準備再用塑料繩捆好,抬起頭卻看見我的三輪車正在離我遠去,上面壓著一個戴大蓋帽的背影。我大喊那是我的三輪車。三輪車卻沒有停下,吱呀著離我越來越遠。我抱起還沒捆好的紙板向三輪車沖刺,紙板在我的奔跑中又一塊塊溜到地上。在三輪車快要通過一個紅綠燈時,我將手上剩下的紙板扔進貨廂同時抓住了貨廂后沿上的欄桿,雙腳前蹬喘著粗氣掙紅了臉迫使我的三輪車停下。
有人過來推了我一把,在我如一張輕飄飄的紙板向側傾斜時,有人將我按倒在非機動車道的炒砂油路上。路面將我的肩膀撞得生痛,我來不及抱怨土地的生硬,就被人反手從地上拉起。我看清了我的前面和左右各站了一個戴大蓋帽的人。
“那是我的三輪車! ”我用高音開頭低音結束表達我的合法權益,雙腿又開始發抖。一個戴大蓋帽的胖子抬手給我指指不遠處街邊立著的一塊牌子——上面畫著一輛被紅線蓋住的三輪車——惡聲說,這條街禁止人力三輪車行駛,你不識字總能看圖嘛!另一個大蓋帽瘦子接著聲討,你不僅非法在街上行駛,還停在非機動車道上撿拾東西阻礙交通! 我們根據城市管理法規扣留你的三輪車,限你三天內帶上手續來城管三中隊接受處罰,否則加重處罰。
我知道三輪車如果被他們騎走,肯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我失而復得的身家性命將再次徹底失去。如果有一天牟登回來了我拿什么向他交代! 一輛輛自行車電瓶車如河里漲水時的魚從我身邊倉皇游過。我推開立在我前面的大蓋帽抓住三輪車龍頭就上了車,用力蹬下腳踏板車卻不往前走。我正準備回頭看看就被拉下來。胖子頭頂大蓋帽手持警棍向我額頭掄來,我不知那棍子是鐵的、木頭的還是新型材料合成的,我不知它是否帶著電與火花,我頭腦頓時一團空白似乎還聽到有聲音在喚我的名字。我的右腳尖撞上了一堵不軟不硬的墻。
胖子在地上呻吟,我的三輪車趴在路上扭過脖子無可奈何地望著我,瘦子的對講機還在哇哇叫喚:“馬上就到! 馬上就到! ”我知道自己的腳闖了大禍,如果城管的增援部隊趕到我就插翅難逃。我在警棍再次向我劈來時倉促而深情地望了一眼我的三輪車,然后拔腿就跑。
耳邊刮起大風,風聲里夾雜著笨重的皮鞋撞擊地面的厚重聲與叫喊聲。站??!站??!我想那肯定是沖我喊的。我從甲小巷穿過乙胡同,從A 大街鉆進B 大道。誰說收廢品沒有收獲!我收了幾年廢品,早已成了這座城市的活地圖,七彎八拐就將皮鞋聲與喊叫聲甩得一干二凈。
當我兩手空空打開沿江五隊城中村租房的門,牟登穿著走時穿的西服,頭上不知是白發還是灰塵,坐在床邊疲憊地吐著煙霧,似乎從來就沒有離開過。地上趴著一個撲滿灰塵的行李包。我克制著見了親人般的激動,大口地喘氣。牟登趁我喘息的間隙遞過來一支煙,說:“都是理想惹的禍。千好萬好,感覺還是收廢品好。我把咱們的錢花光了,你罵我吧,罵完了今后咱們繼續干!再窮咱們總還有一輛三輪車,你說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