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川古城（長詩）

□野 川

1

從一首古詩開始

潼川古城小巷縱橫

時光擠壓不均

造就的千姿百態

與匠人別出心裁

呈現的綽約多姿

交相輝映，加上人們

光怪陸離的心境

每一條小巷

都是年代不同的詩句

迷宮一樣交錯

互相隔絕，又東鳴西應

不要相信什么破陣之術

那是一個黑洞

美麗，神秘，致命

我可以隨意走動

不必去想從哪里進

又從哪里出。這個問題

簡單而深邃，如古詩的意境

我只能是其中的花瓣

漂浮著，在朝代的起落間

慢慢褪色，枯萎，變輕

直到從夢中醒來

像古詩中一個寫錯的字

被正午的陽光挑出

2

生活總是從問題開始

比如：秋天的落葉究竟去了哪里？

又比如：隨處可見的石頭

究竟有沒有可以折疊的腳？

這個世界給的答案讓人生疑

甚至令人啼笑皆非

我一直想拜一位古人為師

（不論智者，還是庶民）

做一個像子淵、子騫、子路、子貢

那樣優秀的學生

每天夜晚，我都在古詩中進出

每一間屋子都亮著油燈

不論怎么敲，均無人回應

我總認為離人類的誕生越近

離真實的答案就越近

我甚至懷疑那些題目

就是古人所出，卻不知道他們

有沒有標準答案

為此，我總被一根偏執之刺

折磨，輾轉反側

3

路口太多總讓人

難以選擇。我對自然和隨意

保持著與生俱來的心儀

那就杜甫吧，跟著他

“即從巴峽穿巫峽，

便下襄陽向洛陽”

可我怎么也狂喜不起來

雖然他的疆土

也是我的疆土

但他的憂憤卻非我的憂憤

或者義山，他的夜雨

淋濕了他的巴山，他究竟在想念誰

我們一直都在爭論

爭論，不是雨，而是夜色的含混

把我包裹，而我始終未能

為自己確定一個歸期

當然，我還可以看見子昂

站在涪江岸邊

高高的讀書臺上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我是誰？你是誰？我們是誰？

他的空前絕后

把我排擠到時空之外

哪一片草葉

才能容納我卑微的靈魂？

4

愛上一個人

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特別是愛上一個古人

或者是愛上一個人的后世、前生

對唐朝的仕女

我有著不明原因的親近

我經常從身邊走過的美女身上

尋找唐朝的入口

還異想天開地渴望她們

詠誦唐詩，露出一些破綻

為此，我在內心深處

始終空了一間房子

并在第一層抽屜里

存放了大量的口紅和胭脂

已經很多年了

不知是否已經過期

5

我對宋朝知之甚少

它跟在唐朝后邊

是兒子，像你跟在父親后邊

父親跟在爺爺后邊

血紅的胎衣是戰爭

我的胎衣，是父親和母親的戰爭

在潼川古城，不同朝代的人

走在仿古翻新的街上

我不識他們，他們不識我

但我總覺得有什么把柄

被人捏著。很多時候我都感覺自己

是哪個朝代放出的風箏

隨時都可能被收回。所以對線條

我一直充滿恐懼

不論直線，還是曲線

當飛機從天空滑過

當鳥兒從身邊飛過

當涪江、凱江從身邊流過

我總會潛意識地

去抓水中之月、鏡中之花

6

總喜歡在陽光下

收集自己的影子

卻不知放在什么地方

才能保鮮。在秋天

銀杏樹用黃金的虛幻

兌換人們的欲望

一比三十，命運的算盤

打得比鞭炮還響。我坐在古人

杜撰的一個新詞里

探尋命名的意義

潼川府，梓州城，三臺縣

明看是一個地名

細思，又像是時光

標注的什么暗號

有何奧妙，不得而知

但我的內心多出了一些石頭

讓野草的生長

變得艱難，而倔犟

7

歷史大多由細沙堆成

間或的礫石

時光終會一一碾爛、磨細

我不知道靈魂有多重

更不知道是否有靈魂

那些神話、傳說和故事

難道也是人工種植的麻藥？

站在風口，雖然不像古人那樣衣袂飄飄

但我還是習慣性地扣嚴扣子

用故意隱藏的東西

換取時光的疏忽和耐心

讓身體的沙

流得緩慢，又依依不舍

如同遠去的涪江和凱江

每一次回頭

我都想跳進去，成為魚

或者某個溺水者

用一串串水泡

向兩岸的峭壁表白

8

總想把一朵花

留在春天。為此，我學習畫畫

但我畫出的花

始終是色彩斑斕的坑

與埋人的坑無異

那些從坑里翻身坐起的古人

難道是尚未散盡的香味

尚未褪去的色彩？

結果是戲劇的

古人從坑里爬出揚長而去

我卻跌入坑中

長眠不醒。我和他們夢見的

是否同是莊周

繡在花朵邊緣的那只蝴蝶？

如果不是，那么是誰

又一次用贗品

換走了我的真金白銀

9

只有讓涪江、凱江穿心而過

并作上標記，從古詩

飛出的水鳥，才會允許我

坐在朝代不明的亭子里

冒充古人。喝酒，品茗，聊天下大事

而所有的大事經口說出

只是一個個白色泡沫

落地，一小團潮濕

螞蟻在潮濕里爬行，突然咬我一口

仿佛在提示我

不要習慣性地蹺起二郎腿

讓迎面而來的風

長出漩渦，并基因一樣

移植在我的后腦勺

而大事，依舊在身邊發生

只是我心已疲

只是我偽裝起來的舉重若輕

怠慢了生活之重

和一株楊柳的柔情蜜意

10

在家譜館，王氏家譜

還未寫上我的姓名

在非遺館，我掏空衣袋

沒什么可以世襲傳承

在方家街，幾個進士、拔貢、秀才

圍住我，強行把我拉到蕭公館

醫病。幸好那只是我的肉身

此刻，我的靈魂

坐在一個酒吧的角落里

對面橫七豎八地躺著：子昂，李白，杜甫

義山，王勃，元稹……

他們對茅臺、五糧液、瀘州老窖

一竅不通，半杯即醉

（當然，也有佯醉的可能）

薛濤大姐忙里忙外，分發她的紅箋

揮一下手，就有春風吹拂

亮出歷史身上的吻痕、抓痕、齒痕

讓眉心那顆長有卷毛的黑痣

一下子暗淡無光

11

我的木訥是天生的

鷯哥、八哥、黑頸椋鳥、灰椋鳥

棲息在草叢、樹枝和屋檐

對這個世界，很多時候

我都感到無能為力

看著一個個親人拔蘿卜一樣

從身邊離開，為一些人的出生

騰出位置，我不知該哭

還是該笑。或者只有沉默

才能引出內心的洪水

而話語，只能泄露自己

置身曠野的迷茫

很多時候，說出一顆星

那顆星就會隕落

星的隕落也像人的離去一樣

為那些正在排隊誕生的星

捎去些許縹緲的慰藉

而我的沉默

也給了一條毒蛇可乘之機

12

一艘畫舫停在梓州渡

掛出的紅燈籠

像我曾經吹破的一只只氣球

江風吹開漁火，月亮

像一個圓形酒壇

從烏云的深埋中挖出來

今夜，我已把自己準備好

聽著密如鼓點的馬蹄聲

我在平躺之中遼闊起來

每一個毛孔都有青草長出

我等待：我親愛的牛，我親愛的羊

我親愛的獅子，我親愛的老虎

我親愛的我，平安歸來

在潼川古城中心，再大醉一次

讓一首古詩重回子宮

再次孕育，如一條新的小巷

把歷史中活著的人物

引出來，對我的存在挑三揀四

而我，始終面帶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