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觀詞水意象定量分析

⊙薛正新［南京工業(yè)大學，南京 211816］

秦觀是北宋著名詞人，被譽為“婉約正宗”，其詞“專主情致”，詞風“蘊藉含蓄，寄情悠遠”，語言“清新自然，明白曉暢”。水是中國古典詩詞的常用意象，有著綿柔、清婉、悠長的特點，與秦觀細膩的“詞心”契合，成為他筆下抒發(fā)情感的良好媒介。

一、秦觀詞水意象數(shù)量統(tǒng)計

目前學術界收錄秦觀詞作較為全面的著作主要有唐圭璋編纂、中華書局出版的《全宋詞》；還有徐培均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淮海居士長短句箋注》。后經(jīng)徐培均再次考證、校核，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秦觀詞集》，共收錄秦觀詞作96首?，F(xiàn)根據(jù)此本對秦觀詞中的水意象進行定量分析。秦觀詞中水意象的內涵較為豐富，除了直接出現(xiàn)“水”字，還包括“雨”“露”“淚”“靄”“煙波”“瀟湘”等水的衍生性意象。為確保水意象的純粹，現(xiàn)只統(tǒng)計“狹義水意象”，即明確出現(xiàn)“水”字的詞句。經(jīng)過對秦觀全部96首詞的統(tǒng)計，共計35首詞、36個句子中出現(xiàn)“水”，包含水意象的詞占秦觀詞作總數(shù)的36.46%，超過三分之一。

二、秦觀詞水意象特征分析

在不同的詞作中，水意象的特征各不相同，主要分為描述性意象和表情性意象。

（一）描述性意象

描述性意象指的是意象在作品中主要起陳述或描述作用，較少承載作者的思想感情。秦觀詞36個水意象中，有20個是描述性意象，超過半數(shù)，占比55.56%。其中寫人的有3個，寫景的有15個，起鋪敘作用的有2個。

秦觀借水寫人時，主要用水的純柔來寫女子的靈秀。比如“妙手寫徽真。水翦雙眸點絳唇”（《南鄉(xiāng)子》）、“愁鬢香云墜，嬌眸水玉裁”（《南歌子》），都是寫女子的眼睛如水一樣清澈純潔，使讀者仿佛能看到女子的水靈之姿。再如“照水有情聊整鬢，倚闌無緒更兜鞋”（《浣溪沙》），描繪了女子閑來無事，將水面作為鏡子，慢慢整理鬢發(fā)，可愛慵懶的形象頓時出現(xiàn)在讀者眼前。

秦觀借水寫景時，善于將水作為大的環(huán)境背景來串聯(lián)其他意象，構成一幅幅“水彩畫”。比如“重重觀閣，橫枕鰲峰，水面倒銜蒼石”（《雨中花》），一個“銜”字將水寫活，蒼石出水宛如寶石鑲玉，加之鰲峰橫枕，觀閣重重，將心中仙境描繪得莊嚴宏大。值得注意的是，秦觀筆下的水大多“風平浪靜”，多為淺語，少用重筆。比如“落紅鋪徑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畫堂春》）、“秋千未拆水平堤。落紅成地衣”（《阮郎歸》）、“瀟湘門外水平鋪。月寒征棹孤”（《阮郎歸·其三》）三句異曲同工，水“平池”“平堤”“平鋪”，皆言水面平整。其中，《畫堂春》和《阮郎歸》把水意象與落紅意象相連，素艷結合，畫面色彩豐富；《阮郎歸·其三》將視野移至廣闊的瀟湘，“平鋪”既說明瀟湘之水波瀾不驚，又說明水面浩大，用“大瀟湘”襯“小寒月”“小孤舟”，整體景色更顯蕭索不堪。再如“舞困榆錢自落，秋千外、綠水橋平”（《滿庭芳》），水與橋齊平，說明春水方生，水量大而不溢，很和諧地漲到橋邊；“行行信馬橫塘畔。煙水秋平岸”（《虞美人》），將水意象作為點綴，橫塘兩側，水岸相連，畫面協(xié)調自然。

在少數(shù)詞中，水意象只起簡單的鋪敘作用。比如“奴如飛絮，郎如流水，相沾便肯相隨”（《望海潮》），看似寫人，實則以“飛絮”“流水”比喻情侶的相守相隨；“柔情似水，佳期如夢”（《鵲橋仙》），重點不在“水”和“夢”，而在于“柔情”和“佳期”，牛郎織女的情意就像無聲的流水，一夕佳期如同夢幻驟然而逝，令人心碎。

（二）表情性意象

表情性意象，指意象主要用來承載作者的思想感情。秦觀詞36個水意象，有16個是表情性意象，占比44.44%。其中借水詠嘆時序的有3句，寄托愁思的有13句。

在歷史的時間軸上，秦觀借水抒發(fā)古今興廢之感，比如《望海潮》：“往事逐孤鴻。但亂云流水，縈帶離宮。”俞陛云評價道：“追懷煬帝時，其繁雄尤過于今日，迷樓朱障，極侈泰之娛。而物換星移，剩有亂云流水。”《大業(yè)雜記》記載隋煬帝在長安與揚州之間修建四十多所離宮，而宋朝時揚州離宮早已荒廢。故國繁雄已成為往事，滄海桑田，物換星移，只剩亂云流水，煙籠離宮，江山依舊，物是人非，古今興廢之感立現(xiàn)。在四季的時間軸上，秦觀借水傷春悲秋，感嘆年華。比如《滿庭芳》：“碧水驚秋，黃云凝暮，敗葉零亂空階?！币黄茢∩n涼之感，寒水自碧，薄寒中人，提醒著入秋已深，詞人不覺驚嘆時序變遷之速。水和云本是至柔之物，但“驚”“凝”二字道出主觀情緒，衰颯的氣氛反映出詞人凄苦的心境。在人生的時間軸上，秦觀借水撫今追昔，感懷身世。比如著名的《江城子》：“西城楊柳弄春柔。動離憂。淚難收。猶記多情，曾為系歸舟。碧野朱橋當日事，人不見，水空流。韶華不為少年留。恨悠悠。幾時休。飛絮落花時候、一登樓。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比~以水意象及其衍生意象構成了龐大的水意象群，淚即是水，水即是淚。開篇直抒離愁，淚流不止，詞人撫今追昔，追憶與師友們的西園盛會，但時空奔流，物換星移，如今師友盡皆離散，詞人的愁苦無處訴說。春江水漲，滾滾東流，流的是愁、是淚，更是對過往的無限懷念。

一是借水寄托貶謫漂泊之恨。秦觀有6 首詞借水寄托貶謫漂泊之恨，其中4 個水意象均是“流水”。比如《望海潮·其三》：“無奈歸心，暗隨流水到天涯。”寫自己被遣離京，雖長思回歸，卻漸行漸遠，無限歸心隨著潺潺流水消失在天涯?！豆牡崖罚骸翱嗪迻|流水，桃源路、欲回雙槳。”面對屢次貶謫，詞人只得將怨恨放在流水之上，水自東流，家山萬里，欲回難回，萬般無奈?！督亲印て涠罚骸帮嬌⒙浠魉魑鳀|?！睂懱K軾遇赦內徙，在雷州與秦觀相會，飲散即要告別，而命運無據(jù)，身如落花流水，不知后會何處，遙望而不得見，其情也深，其味也永。《蝶戀花》：“流水落花無問處。只有飛云，冉冉來還去?！弊陨砣缏浠ㄒ话汶S水逐流，不知春歸何處，更不知身歸何處。白云飛去飛來，毫不同情詞人的境遇，愁緒充塞胸腔，無處排遣，無人訴說。此外，《如夢令·其二》：“遙夜沈沈如水。風系驛亭深閉?！睂懬赜^從處州再貶郴州，途中住宿在簡陋的驛站，夜如水一般深，如水一般涼，如水一般黑，詞人的心也因政治上的一連串打擊而變得一片黑暗，一片冰涼?！讹L流子》：“寸心亂，北隨云黯黯，東逐水悠悠?！睂懺~人從汴京被貶往杭州，流云暗淡，流水悠悠，詞人眺望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希望找尋一絲心靈的慰藉，但北有浮云，東有流水，處處是愁。事實上，并非云水含愁，而是詞人以愁心看世界，四方皆是愁緒。

二是借水表達相思離別之情。秦觀把水的柔婉與情的纏綿相照應，將水作為承載愛情的意象，含蓄地表達相思之情。這樣的詞有5首，比如《八六子》：“怎奈向、歡娛漸隨流水，素弦聲斷，翠綃香減?！敝毖噪x別之無奈，歡愉隨水，倏又離散，素弦好音，添香紅袖，也都隨著時間逐漸消磨。無一句說離愁，但句句是離愁。又如《阮郎歸·其二》：“隴頭流水各西東。佳期如夢中?！睂懺~人與佳人離別之后難以再見，猶如隴頭流水，各奔東西，回想曾經(jīng)的佳期幽會，猶如一夢，不可追尋。也正因佳期如夢，故而此恨無窮，詞情深婉，引人入勝。再如《虞美人》：“欲將幽恨寄青樓。爭奈無情江水、不西流。”詞人欲將胸中的一腔幽恨寄予青樓知己，尋求同情與理解，但怎奈江水東流，將詞人一步步推離知己，無窮憾恨，只能自己消受。還有《南歌子·其三》：“人去空流水，花飛半掩門。”緊連上闋對美人的描寫，筆鋒一轉，佳人遠走，闌外空有流水，悠悠長逝，低訴薄幸?；S風舞，柴門半掩，往事依稀，思念長存。

在《臨江仙·其二》這首詞中，秦觀將相思離別表達得尤為真摯動人：“髻子偎人嬌不整，眼兒失睡微重。尋思模樣早心忪。斷腸攜手，何事太匆匆。不忍殘紅猶在臂，翻疑夢里相逢。遙憐南埭上孤篷。夕陽流水，紅滿淚痕中。”縱觀宋詞中男女相思離別，對象大多是詞人與情人、歌伎，但這首《臨江仙》是宋詞中為數(shù)不多描寫與妻子離別的詞。上闋寫分離那晚妻子的模樣，二人兩手相攜，內心肝腸寸斷，相聚短暫，卻奈何離別匆匆。下闋寫別后相思，襟袖殘紅，余溫猶在，思念之深，混淆了真實與夢境。結尾三句，孤篷、流水、淚痕構成了氤氳傷感的潮濕世界，上承“不忍”“翻疑”而來，進一步抒發(fā)對妻子的懷念和憐惜。詞人在南埭只身離去，妻子遙遙相送，夕陽鋪在水中，把江水染上一抹紅色，仿佛是她臉上的胭脂，而不斷東流的江水，也和她的淚水一般無窮無盡。從夕陽到流水，整個天地都籠罩在妻子的傷心之中，這是個人感情的極度外擴，淚如江，愁如海，充塞天地。

三是抒發(fā)人生迷茫之悲。當水意象與“煙”結合在一起時，就變得更加飄忽不定，水汽夾雜輕煙，縹緲朦朧，讓人看不清方向。秦觀有2首詞以“煙水”抒發(fā)人生迷茫的悲哀。比如《點絳唇》：“煙水茫茫，千里斜陽暮?！毙标柷Ю?，煙水無邊，詞人迷失于此，看不清來路，尚不知歸途，心如亂麻，遂出此語。另外，《木蘭花慢》：“秋來政情味淡，更一重煙水一重云?！弊鞔嗽~時，秦觀28歲，尚未考取功名，與師友一同在歷陽游歷。秋氣肅殺，花草凋減，景物迥絕，“煙水”與“白云”串聯(lián)，更顯遙不可及，遠看煙水白云層層疊疊，渺茫之感頓生。

三、秦觀詞使用水意象的藝術手法

秦觀在詞中還運用了比喻、對仗、化用等藝術技巧，不僅讓水意象生動形象，更為全詞增光添彩。

（一）思維發(fā)散，比喻巧妙

秦觀善于發(fā)揮水的特性，在詞中多以水為比喻。比喻以明喻為主，比如《望海潮·其四》：“奴如飛絮，郎如流水。”女子像飛絮，男子像流水，飛絮只要落入水中，就會和水牢牢黏住，不得分開。《鵲橋仙》：“柔情似水，佳期如夢。”以水之柔喻情之柔，柔情婉轉，如水一樣綿柔；情之無限，如水一樣滾滾不息。《醉桃源》的“碧天如水月如眉”以及《如夢令》的“遙夜沈沈如水”，分別用水比喻天空、夜晚，充分發(fā)揮水平靜、深沉、寒涼的特性。有的詞作巧用借喻，比如《南鄉(xiāng)子》：“妙手寫徽真。水翦雙眸點絳唇?！贝司涞乃⒎瞧匠Ｒ饬x上的水，而是女子的“眼中秋水”，借水巧喻眉眼，女子眨眼間眼波流轉，美人形象躍然紙上。

（二）匠心獨運，對仗工整

秦觀作詞音韻和諧，對仗工整，經(jīng)常把水意象與其他意象相對。比如《八六子》：“念柳外青驄別后，水邊紅袂分時?！薄傲狻睂Α八叀?，二者皆指代地點，河邊垂柳是常見的組合意象，二者相對十分自然。《風流子》：“北隨云黯黯，東逐水悠悠。”“北”對“東”，方位對方位；一“隨”對一“逐”，動詞對動詞，有追趕之意；“云”對“水”，名詞對名詞，地面的水對天上的云，水能映云，水中有云；“黯黯”對“悠悠”，疊詞相對，分別描寫云和水的狀態(tài)。《鵲橋仙》中“柔情似水，佳期如夢”采用同聲對，“似水”對“如夢”，縹緲無際，如幻如真。秦觀對于音樂的研究非常深入，堪稱“音樂家”，能自創(chuàng)新的詞調。比如《金明池》就是他首創(chuàng)詞調，其中“更水繞人家，橋當門巷”，“水”對“橋”，屬名詞對名詞；“繞”對“當”，動詞對動詞，水繞著走，屬于遠焦鏡頭，橋當面而立，視角切換為近景，遠近交融，把水和橋的位置寫得非常形象；“人家”對“門巷”，地點對地點，詞中有畫，直入眼簾。

（三）博采眾長，化用名句

秦觀善于化用前人名句?；玫木渥佑械膩碜詷犯?，比如《阮郎歸·其二》“隴頭流水各西東”化用了古樂府《隴頭歌辭》“隴頭流水，流離山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一句。樂府原句先寫景后抒情，較為質樸，秦觀加上“各西東”三字，句子內涵擴充，既言水的流離，又說人的漂泊。有的來自隋唐名家，比如《滿庭芳》“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化用隋煬帝的《野望》“寒鴉飛數(shù)點，流水繞孤村”一句。取其景，濃縮其意象而情韻不減?！赌相l(xiāng)子》“水翦雙眸點絳唇”化用唐代李賀的《唐兒歌》“一雙瞳人剪秋水”一句。李賀詩句七個字只描寫了女子之眼，而秦觀的七個字意象更緊湊，內容更豐富，不僅寫到眼波，而且寫到唇彩。《醉桃源》“碧天如水月如眉”化用了唐代溫庭筠的《瑤瑟怨》“碧天如水夜云輕”，將原來純寫景的句子用來寫人。還有的取法當代前輩，比如名作《鵲橋仙》“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化用寇準的《夜度娘》“日暮汀洲一望時，柔情不斷如春水”，《江城子·其二》“飲散落花流水各西東”化用了柳永的《雪梅香》“雅態(tài)妍姿正歡洽，落花流水忽西東”。化用不著痕跡，自然天成，堪稱大家手筆。

①徐培均：《秦觀詞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153頁。（文中相關詩詞句引用皆出此版本，不再一一另注）

②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見徐培均：《淮海居士長短句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