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羊群后面的幸福日子

郭飛鳳

開春了，莊稼人又要開始下地干活了，未上學的孩子就讓家里的大人們犯愁了。那時候的鄉下沒有幼兒班，秋假后的開學季學校只收七周歲的孩子上一年級，七歲以下的孩子是進不了學校的。

小梅的哥哥已經上了二年級，家里還有小梅和弟弟，小腳的奶奶根本追不上他們。中午的榆皮饸烙做好后，母親撈了滿滿一大碗，放了紅酸菜，朝村邊的草皮坡走去，遠遠地招呼放羊的老羊倌吃碗榆皮饸烙，并說明來意，讓老羊倌留點心，讓家里未上學的兩個孩子跟著羊群跑。第二天，小梅就和弟弟進了羊群，負責幾只剛斷了奶的小羊的草。幾天后，羊群后面又多了三個孩子。幾個孩子歡快地奔跑著，在周圍拔新鮮的草，拔到草后拿著給小羊吃，每人分了兩只小羊，自己只喂自己的兩只，仿佛小羊長大后賣了錢是自己的。鷹、喜鵲、烏鴉從頭頂飛過，他們念念有詞：“烏鴉烏鴉溜溜，你是舅舅，喜鵲飛過，有喜報三聲，沒喜夾著尾巴奔。”鷹盤旋在頭頂上空，無數雙眼睛盯著，一個猛子下來，雞就被抱走了。所謂的一物降一物，雞真傻，看見老鷹就不知道跑了，也不叫了，老老實實蹲下讓抱走。鄉間這些鳥很有靈性的，像是情報員，喜鵲就是報喜鳥，你跟它說話它能聽懂，如果你跟他說話，問它有啥事？它叫三聲，那就是家里要來人了有喜事，如果它不吭聲走了，那就是路過沒事，它不是特意過來送信息的。烏鴉在農村就是敗鳥，落在誰家屋頂叫，誰家就有禍事。

藍藍的天，堆成山的白云，綠草叢中的羊群，幾個孩子歡笑著、追逐著，雞的叫聲、狗的叫聲、羊的叫聲，成了鄉村交響曲。偶爾，草叢堆里撿兩三個雞蛋，家里有時候丟了一只母雞，二十天后，老母雞領著十幾只小雞回家了。

老羊倌有時候清唱一段《楊門斬子》：“穆瓜開言道，姑娘你且聽。姑爺犯了罪，姑娘奏人情，從下人情事，主仆歸宋營，不從人情事，咱就動刀兵，先殺宋天子，再殺八主公，殺了楊元帥，再殺焦孟兄，姑爺坐天下，姑娘為正宮，穆瓜為元帥，嘍嘍為先行，坐在中軍帳，你看我威風不威風？”老羊倌說他以前在縣人民劇團唱了半輩子戲，后來就不去了，問他為啥？他沉默不語。一段時間后，一個年齡稍大的男孩子指著小梅他們說：“你們跟著個不務正業的人會學壞的。”小梅大聲吼道：“不許說羊爺爺，羊爺爺不是壞人，更不是小偷！”又過了幾天，羊群后面只剩下小梅和弟弟了，母親仍舊會把做好的飯恭恭敬敬地給老羊倌吃。家里最好吃的就是榆皮饸烙，沒有白面，更沒有大米，每次老羊倌都會謙虛地笑笑然后接過碗，母親從來沒有問過他丟了工作是怎么回事？只是說羊爺爺在家里吃不飽飯，他老伴經常跟他生氣。小梅家里還有好吃的就是烤土豆，每天上午有，下午也有，小腳奶奶烤好土豆會吆喝他們回家拿土豆，當然也有羊爺爺的。

時間就像長了腿似的跑得飛快，小梅已經記不清跟在羊群后面跑了多久，大概一兩個月吧。下種以后，母親閑下來，孩子們就不再跟著羊群跑了，小梅遠遠地看見羊爺爺還是會跑過去，看看自己喂的小羊長大了沒有。那兩只小羊看見她會飛快地跑過來，羊群里的黃狗也會跑過來向她搖著尾巴，仿佛他們都是熟人，是好朋友。羊爺爺仍舊瞇著眼睛笑，告訴她不要去溝邊邊玩，摘酸棗會摔斷腿的，摔斷腿就不能穿新褲子了。

有好一陣子，沒有見過羊爺爺。他是鄰村人，卻經常趕著羊出村放，后來聽大人們說，羊爺爺是因為偷拿劇團兩個饅頭被發現開除了的，他就想偷偷拿兩個饅頭回來給孫子吃，家里有兩個半大孫子。類似這樣的事，小梅聽過，原來有位學校的老師家里有六個孩子，大兒子到了相親的年齡，約好女方來相親，老師偷偷拿學校的門簾掛在家門上，想撐下面子，結果被學校發現了，工作也丟了，兒子的婚事也弄黃了，還讓村上的人看不起。

第二年秋天，小梅背著書包上學了，入冬的一天中午放學后，聽見有八音會的嗩吶聲，母親說：“今天你羊爺爺要下葬了，病了幾天就沒了。”小梅沖出屋子，上了窯頂，爬上了榆樹，朝著嗩吶聲望去，淚水掛滿了她的臉，沒有人知道七歲的她在為別人嘴里的小偷流淚，只有十月的風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