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向前訪談錄"/>
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朱向前/徐藝嘉
徐藝嘉:向前老師,到軍藝求學是您開啟文學生涯的關鍵時點,您文學批評道路的確立、發展,直至畢業后留校任教、教書育人,同時自己在批評領域自成一家,數十年的光陰,與文學相關的方方面面、林林總總都發生在此地。我知道您曾有過三次險些退伍的經歷,這在部隊也算是比較罕見的了,其間發生了哪些故事?而您讀軍藝之前在讀書、創作方面又有哪些積累呢?
朱向前:我是1970年年底入伍的,1971年5月7日調到團電影組放電影。那時,我剛剛朦朦朧朧地萌發了一點寫詩的夢想,為了方便閱讀學習,我還集中把一些自己喜歡的詩人詩作抄成了一大本子,記得其中就有總政的李瑛、鐵道兵的韓作榮、工程兵的葉文福、空軍的宮璽、海軍的張力生、西北的雷抒雁、東北的胡世宗、南海的張永枚…… 欣賞、揣摩、模仿,覺得有點像那么回事了就投寄出去。最早見諸報端的是1974年元旦的《前線報》和9月份的《福建日報》,署名都是“解放軍某部戰士朱向前”。也因為此,我“脫穎而出”了,開始頻頻被抓到師機關寫新聞報道和出文字公差,一直到1976年借調到原福州軍區炮兵政治部為迎接建軍50周年而組建的臨時創作組。真是成也詩歌、敗也詩歌——因為發表了詩就長期被上級機關抓差——因為長期不在位就為單位領導不待見——1974年底我就第一次被宣布退伍了!大名上了光榮榜,胸前戴了大紅花,鋪蓋卷都讓老鄉帶回老家了……所幸軍、師兩級文化機關出以援手,越級干預,這才躲過第一劫。可是,我所在團的“三八式”老八路政委和上面頂上牛了,你們不讓朱向前走我偏要讓他走!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到了1976年,團里第三次宣布我退伍。所幸又是詩歌拉了我一把。
話說1976年5月份,上海《解放日報》將擬定發表的我的一組三首散文詩的報紙大樣寄來炮兵政治部審查。時任創作室主任的朱丁乃同志如獲至寶,借著這份大樣大做文章,立即引起了分管副政委韓楓的高度重視,并在報紙大樣的空白處寫下大段批示,最后嚴厲發問炮兵x師X團領導:為什么如此不重視人才?不愛惜人才?批示在年底召開的炮兵黨委擴大會上傳閱。當時的X師段波師長亦惱亦喜,惱的是X團搞的什么名堂?喜的是好不容易發現了一個人才!炮兵黨委會一結束,段波師長回到師里立即把我叫到他辦公室談話,最后就甩給我一句話:你要去炮司,我也攔不住你;但你信得過我,就跟我干。怎么樣?我毫不猶豫地表示:我跟師長干!
不料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幾天之后,段波師長在泉州市春節慰問晚會現場突發腦溢血,不幸逝世……我的事又一次懸置起來了。
徐藝嘉:那怎么辦?
朱向前:轉眼到了1977年中,各報刊紀念建軍50周年活動啟動,我幾十首數千行的《古田詩抄》陸續在《解放軍報》《福建日報》《福建文藝》等報刊密集推出,遂引起了軍區業務部門的關注。與此形成反差的是,我所在X團卻揚言要繼續讓我退伍。炮兵機關也沒招了,讓干部處直接和X團那位三八式老政委商量:你們能不能先把朱向前提了干,我們立馬調他。老政委說:我一年的提干指標是有限的,好鋼要用在刀刃上,提了他我還用不上,白浪費我的指標!要么你們現在就調走,要么我繼續讓他退伍。
炮兵政治部干部處也沒辦法,無奈之下,只能于1977年初將我從炮兵X師X團電影放映組調到炮兵政治部電影放映隊,退伍的危機解除了,但戰士的身份還是沒有變。為了落實炮兵首長指示,干部處又讓電影隊的主管部門——炮兵司令部機關直屬工作處,請他們研究我的提干問題,結果又遭到拒絕,他們說:我們沒一個人認識朱向前,怎么研究?研究什么?我提干的問題再度擱淺。
1977年國慶節期間,我去圖書館翻閱報刊,無意中看到新到的《解放軍文藝》九月號上發表了我的詩歌《古田抒情》,署名“解放軍某部戰士”。這無意中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當年10月底,原福州軍區炮兵政治部直接研究我的提干問題——按理說,軍一級政治部一般只研究副團以上干部的提拔使用,并將我越級提拔為炮兵政治部文化處副連級見習干事。10月底研究,11月宣布任命時,此時距我當兵入伍整整7年了。那一年我23歲。
好消息接踵而至,當年12月號《解放軍文藝》發布“紀念中國人民解放軍建軍50周年征文獲獎作品”,《古田抒情》赫然在列。隨后不久,我又收到了編輯部寄來的獎品——一支鋼筆。這真是一支沉甸甸的筆啊,摸著它,我百感交集的同時,又信心爆棚?!督夥跑娢乃嚒藩劷o我的不僅僅是一支筆,更是對文學的熱愛與追求。
徐藝嘉:您的提干經歷還真是具有傳奇色彩,而您的文學啟蒙又和軍隊的老牌刊物《解放軍文藝》有著不解之緣。那您又是怎么到軍藝讀書的呢?
朱向前:說起來是一個電話幫我撿了大漏。
徐藝嘉:哦?這里面又有什么戲劇性的故事嗎?
朱向前:1984年暮春的一天下午,我突然接到原福州軍區文化部王炳根干事的電話。他先是不無神秘地透露,經中央軍委批準,解放軍藝術學院決定創辦文學系,秋季開學,目前正在全軍物色學員……最后,他鄭重說道:“經研究,我們軍區擬推薦你和某某同志,請盡快準備兩部報考作品,并立即著手文化考試復習。如無意見,正式通知即日發出?!?結果當然是我奉命,欣然赴考,而且憑著四年電大的底子,以當年福州軍區干部考生第一名的成績被錄取了,成了福州軍區唯一的幸運兒。入學報到后,我才發現這下真搞大了——所謂軍藝首屆文學系,實乃全軍作家班,面向三總部各軍兵種和軍區,總共招了35人。其中最著名的同學如1982年就以《高山下的花環》名動天下的李存葆,其他獲得過全國文學獎的還不在少數,至于軍隊或省部級獎的就稀松平常了,只是因為各大單位分配名額,才讓我在福州軍區的矮子里面拔了將軍,用古玩行的一句話說,算是撿了大漏啦!
徐藝嘉:您從一名業余文藝愛好者進入軍藝文學系,周圍有諸多起點超高的同學環繞,一開始壓力也不小吧?您又是如何在短期內從“業余”轉為“專業”,并脫穎而出的呢?
朱向前:這要歸功于文學系老主任徐懷中的“天才式”教育培養模式。就說課程設置和來給我們講課的老師,那真是個頂個的棒,一個更比一個牛。按說,當時文學系草創之初,只有系主任徐懷中帶一個老師、兩個參謀和一個干事,真可算得是“白手起家”??梢粡埌准?,正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沒有師資,正好可以利用天時地利人和,廣招天下名士“入我毅中”為我所用。系主任徐懷中時年五十有五,功成名就,德高望重,在中國當代文壇深孚眾望,又深諳創作規律。可他經常只帶一名參謀,上高爬低,登門造訪,坦誠相邀。這種誠實謙遜、遇事端肅、親切平和又一絲不茍的為人,感動了所有的應邀者。于是乎,丁玲、賀敬之、劉白羽、魏巍、汪曾祺、林斤斕、王蒙、李國文、劉心武、張潔、李陀、張承志等著名作家來了;李澤厚、劉再復、張炯、吳元邁、劉夢溪、劉錫慶、陳駿濤、雷達、曾鎮南、何西來、劉納、趙園、汪暉、季紅真等著名學者來了;吳組湘、吳小如、袁行霖、嚴家炎、謝冕、葉朗、樂黛云、徐曉鐘、王富仁、童慶炳、孫紹振、洪子誠、錢理群、丁濤、趙德明等著名教授來了……這都是當代中國一流的作家、學者和教授,其中如丁玲和吳組湘先生,都已多年不登臺演講授課了,但他們卻把畢生的最后一次演講留給了軍藝文學系。徐懷中先生將這種集授課者畢生研究之精華為一次講座的授課方式稱為“高信息強輸入”的“密集型知識轟炸”,稱為“就高不就低”的“天才式教育模式”。就在這種信息密集而系統松散之中,體現了徐懷中的匠心:沖擊學員固有的文學觀念,讓他們迎著八面來風的洗禮,山高水低隨形發展,保持個性,挖掘優勢,“各行其是”,最終培養出非標準化的“天才”。
徐藝嘉:我倒是很好奇,在軍藝徐懷中主任充分尊重學生個性的前提下,浸潤在多種文學形態的滋養中,您是如何確定選擇走了理論批評道路了呢?就我所知,選擇的前提是對其他文學門類的放棄。就像您剛提到的,您是以詩歌出道,怎么就進入文學理論批評了呢?
朱向前:放棄詩歌和我的老師孫紹振先生有關。我當時已經通過詩歌創作脫穎而出,時不時在《福建日報》以解放軍某部戰士之名來個豆腐塊。孫先生那時更是名震東南沿海的政治抒情詩人,動輒就在《福建日報》來半版,要么就是《福建文藝》上頭條,自然是我仰慕的偶像。經過一番尋幽探微和毛遂自薦,我很快就變成了孫家的常客,時不時還蹭個飯什么的,當然主要還是談詩論藝。
到了20 世紀70 年代末,舒婷們的朦朧詩已經浮出水面。終于有一天,孫先生很沉重地對我說:朱向前,你不要再寫詩了!我雖然有一點思想準備,但當時還是如遭當頭棒喝,愣了一下。停頓片刻,孫先生又說,我也不寫了,我們都不是寫詩的料。經過幾天冷靜思考,我聽從了孫先生的告誡,毅然決然地通知福建文藝出版社,將曾數次到閩西、贛南深入采訪寫出的多達數十首龐大組詩《古田詩抄》,停止已經啟動的出版程序。盡管至1977 年底,這些詩歌已陸續發表,在軍內外產生了一定影響,但我還是以壯士斷腕的姿態瀟灑地告別了詩壇。
徐藝嘉:這的確有壯士斷腕的意思。詩歌之外,您還告別了小說寫作,我查閱一些老刊物,看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等不止一次轉載您的小說,而且《一個女兵的來信》和《地牯的屋·樹·河》還分別入圍了當年全國短篇小說評獎的最后一輪。
朱向前:決定命運的是徐(懷中)主任主持的第一次研討會。那是入學第三天,徐主任召集全體座談,希望以不同的文學觀念和見解的碰撞與交流為契機,讓大家迅速地互相熟悉了解。為表重視,他還事先找我們幾個正副班長開了準備會,交代一旦冷場要我們帶頭發言。果不其然,主任講完開場白后就冷場了?!按暝琛钡脑竿斎缓茫?5個“作家”天南地北走到一起,互不熟悉,個性迥異,水平參差,觀念不同,要袒露自己走進“澡堂”,是何等不易啊!盡管徐主任事先有估計,但也沒想到水有這么深,足足有五分鐘沒人吭聲。終于,我斗著膽子跳出來!這一跳真是石破天驚:侃侃而談,云山霧罩,居然一口氣就講了四五十分鐘,且大有欲罷不能之勢。徐主任自然也很驚喜,不僅如此,他還決定和改變了我的命運!其一,經他鼓勵和推薦,我在那次發言的基礎上,寫出了平生第一篇論文《小說“寫意”初探》,并很快就在理論批評的“皇家刊物”《文學評論》上發表了。這對我此后走上評論之路的啟示與激勵作用不言而喻;其二,畢業前夕,在諸多高手競爭留校之際,在我與徐主任毫無個人交往的情況下,僅僅由于偶然原因(我愛人突然被通知上中央黨校),我才最后寫信向主任表達了留京(還并非留校)愿望,不料立即就被主任決定留校了!我敢說,如果我自詡為千里馬,那么徐主任相中我的第一眼就是因為那次發言。其實,如此大膽張揚的“演講”也是我平生第一次。為什么有這一次?我只能說在那一刻,命運之神向我招了招手,而我抓住了它,如此而已。我此生搞評論、做研究、當教授的道路,實際上在那一刻就已經決定了!
徐藝嘉:其實比起虛構類創作,理論批評顯得“吃力不討好”,而您卻恰恰傾注了半生的熱情在其間,并且在軍旅文學批評領域取得了無可替代的成就。若非真的熱愛,也無法堅持這么久,就如同您在《心靈的詠嘆·作者的話》中所說:“在我看來,好的批評文字不僅是批評家的一種語言技巧的游戲、一種思維風度的展示、一種智慧火花的碰撞,更是一顆執著的心靈對這個世界無盡的觸摸、詢問以及深深的詠嘆。”這段文字我反復讀了幾遍,慨嘆于您能把理性思維和邏輯思維極強的學科描述得如此深情,而這種定義恰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您的批評特色。能否請您梳理一下從事理論批評以來的發展路線呢?
朱向前:我做批評的第一個階段是從作品論到作家論,這是基本功,卻也比較能考驗一個評論家的眼光。從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至九十年代中期的十年中,我陸續寫下了《新軍旅作家“三劍客”——莫言、周濤、朱蘇進平行比較論綱》(以下簡稱《新軍旅作家“三劍客”》)、《心靈的詠嘆——朱蘇進和<炮群〉聯想錄》《農民之子與農民軍人——閆連科軍旅小說創作的定位》《艱難行進中的農家軍歌——陳懷國的小說創作及意義》《突出重圍的文學推土機——柳建偉創作論》《是大作但不是精品——再論〈北方城郭〉及其它》《九十年代:軍旅長篇小說的潮動——以〈炮群〉〈醉太平〉〈穿越死亡〉〈末日之門〉〈孫武〉為例》《鄉土中國與農民軍人——新時期軍旅文學一個重要主題的相關闡釋》等這樣一批長則三四萬字短則一兩萬字的作家作品論或思潮、現象論,都發在《文學評論》《當代作家評論》《解放軍文藝》等重要刊物,產生了一定影響。特別是《新軍旅作家“三劍客”》發表后反響強烈,不僅《作家報》《文學報》等予以專題報道,“三劍客”本人也熱情來信或反饋,中國社會科學院1993年的《中國文學年鑒》僅收錄兩篇評論,其中一篇就是3萬余字的《新軍旅作家“三劍客”》。這些文章不僅成為我向中國文壇力推軍旅文學的重要發聲,也成為我此后做軍旅文學史的重要支撐。那一個時期,軍隊重要作家作品,可以說多是我最早發聲的。同時,因為我在軍藝文學系執教,又有緣成為許多青年軍旅作家的處女作或成名作的第一讀者、評論者、序跋者,像閆連科、陳懷國、李鳴生等人的第一本書都是由我作序,推介作品和薦舉作家成為常規性的動作。
徐藝嘉:王蒙在評論您的文論集《灰與綠》中談道,評論家的矛盾之處:過分參與熱鬧和過于冷清都是不行的,需要傾注熱情,同時又需要與作家保持一定距離。而您的經歷恰與這種說法也有矛盾之處。您的評論對象對半是身邊的師友,在當時單純而熱烈的文學氛圍之中彼此切磋、影響、關照,并且在這種深度的文學參與中形成了您個性鮮明的、帶有濃厚作家本體色彩的批評風格,我在《文學評說朱向前》一書中讀到多篇文章涉及這種批評的現場感,但同時這種距離感也很難把握,容易造成一些困擾吧?
朱向前:我一向認為,“知人論世”的優長在于對作家充分了解的基礎上分析其創作心理與動機,能夠更準確地把握作家的創作方向和對未來創作成果的研判。同時,也要避免因為跟作家相熟而寫所謂的“人情批評”,就事論事,有一說一。拿莫言舉例。我一下子讀到了莫言集束手榴彈般拋出的短篇《秋千架》《枯河》《大風》,中篇《球狀閃電》《金發嬰兒》等一批作品,這些作品徹底把我征服了。我當即作出兩個判斷:這是新中國以來寫農村題材最好的小說;我遇到了在創作之路上永遠不可能逾越的高峰,于是當即決定研究莫言,并開始寫下一系列研究莫言創作的文章。正當我準備乘勝前進,在莫言研究上大展拳腳、再露幾手的時候,莫言的突然變化、轉向和加速都使我跟不上趟。具體來說,就是自《紅高粱》之后,從1987年開始,莫言連續拋出中篇小說《歡樂》《紅蝗》《白棉花》《父親在民夫連里》;長篇小說《食草家族》《十三步》《天堂蒜薹之歌》《酒國》等大量作品,大都讓我讀得大費周章或大失所望,從漸失閱讀快感到難以卒讀,直至兩條平行線交叉而過,漸行漸遠。因此,我放棄了“話語權”。一是他的艱深、晦澀、詭異難以破解,我也無意破解;二是要么批評,要么無話可說,可是批評又何苦來呢?所以,自1987年后的幾年中,我對大紅大紫、毀譽參半的莫言未置一詞。直到1993年,當我做《新軍旅作家“三劍客”——莫言、周濤、朱蘇進平行比較論綱》時,才不得不下決心寫下了一章近8000字的批評意見《莫言:“極地”上的顛覆與徘徊》。文章開宗明義地指出:“我再也不能保留我的看法了,我必須直率地說出我對近年莫言創作的批評意見:‘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成在以極端化的風格獨標叛幟,敗在極端化的道路上過猶不及;因此,他在創作狀態巔峰的極地上和藝術風格的極限上顛覆了自己,也迷失了自己,至今陷入一種失落美學目標的躁動與徘徊之中?!痹撐钠髨D對莫言的“超極端化寫作”思路作出清理,并探究其根源與失誤。判斷主觀、出語激烈是難免的,但坦誠相見、與人為善也是肯定的。
徐藝嘉:《新軍旅作家“三劍客”》一經發表,就引起了強烈反響。
朱向前:這篇文章發表在《解放軍文藝》1993年第9期,作為我和莫言共同的恩師徐懷中看后不無感慨地說:“既深入剖析了作家的優勢及創作個性,也尖銳指出了局限性。稱頌作家的成就和藝術才華,唯恐遣詞不夠重量。觸及其病癥,又出語激烈,不留余地。所持論點是否得當,大可討論。但如此坦誠相見,直言不諱,足以顯示一個批評家應有的品格?!?徐懷中《兩個車輪一起轉——序〈軍旅文學史論〉》,《解放軍報》1999年1月5日)資深的批評家陳駿濤先生則讀出憂慮:“當我讀到這些批評的時候,一方面覺得痛快淋漓,一方面卻又不無擔心:會不會因此造成莫言的反感,甚至莫言與向前的反目呢?”(《在理論和創作之間——朱向前和他的〈黑與白〉》,《當代作家評論》1994年第1期)陳先生過慮了,此間雖然我與莫言有一年多未見面,時或也有種種傳言,其一說莫言發了一篇文章在哪里哪里,題目就叫《隨他說去》,其中語多不屑與輕慢,還有好事者要找來送我看看,是否也回應一下,都被我一笑拒之。幸好流言止于智者。1994年冬天的一次全軍長篇小說研討會上,我記得我提前到,頭天下午去報到。進了院子正好見到莫言獨自一人在百米外散步,我一下車,他就看見了我,我們雙方幾乎是小跑著趨前握手,氣氛略為夸張但并無芥蒂之感,只是沒有觸及“三劍客”這個話題。交談中,他委婉地做了一點解釋,就是說這幾年作品在國內不被看好,但在美國、英國、法國、德國等西方國家翻譯不少,頗受歡迎。我聽出的話外之音是“求仁得仁”,他有他的預設目標,他也成功了。
多年以后,莫言在寫我的文章《部長·教授·批評家》里面,首次提及該文:“后來,他的那篇長達3萬余字的《新軍旅作家“三劍客”》的大塊文章發表,在批評界及文學界引起了很大反響,因為這篇文章中涉及我,所以認真地閱讀了。在軍旅文學領域內,從作家的出身入手來研究作家的創作,以作家的出身為依據來比較作家的創作,是朱向前的一大發明。盡管文中諸多觀點在我看來有點牽強,盡管把我和另外兩個作家拉到一起進行比較有點勉強,但我還是被這篇皇皇大文的語言勇氣所折服。這篇文章又一次讓我想起朱向前的辯才無礙和他熱衷的出語驚人的姿態。其實,文學界無所謂對錯,只要能自圓其說就是對的。我只能辨別出有無才氣的批評文章,分辨不出也不愿分辨正確與否的批評文章。毫無疑問,朱向前的這篇宏文是才氣橫溢的,是有膽識有靈魂,當然也是對我有啟發有教益的,當然也是我贊賞的?!憋@然,莫言對我的觀點多有保留,但他能包容、不排斥,這就足以顯示他的雅量高致和大家風范。
徐藝嘉:這真是作家和批評家之間的良性互動,能夠互為參考和借鑒,對文學的整體生態都是有益的。在我看《文學評說朱向前》一書時,發現著名作家柳建偉寫過《文化背景·個性視角·時代精神——朱向前論》一文,他作為您的學生,洋洋數萬言,以超理性的邏輯分析了您的創作歷程和創作理念的形成。其中不乏認同,比如對您果敢的批評品格和大膽的理論體系建構有著由衷贊嘆,但也坦率甚至苛刻地指出了不足之處,我感到您也是欣然接納的。
朱向前:說起來這里面還有個故事。柳建偉當年報考軍藝是以理論批評見長而招收的,后來上學期間轉向小說創作,和我的情況正好相反。他的閱讀面很廣,寫文章有很好的思辨性。當年他寫過一篇《孤獨玄想創作道路的終結——重評朱蘇進兼與朱向前商榷》,這篇文章本意是想駁斥朱蘇進的創作,而我是他認為的朱蘇進最大助推者和鼓吹者,因此他文章里就寫了很多對我評論朱蘇進觀點的質疑。文章發出后,有朋友和同事看到了給我打電話,說這是什么情況?是學生對老師不滿?怎么鬧成這樣呢?結果我給他們說,他這篇文章還是我推薦發表的呢。我覺得能自圓其說,寫得還不錯。他們都沒想到。所以說在軍藝的時候,我們不分老師學生,那種氣氛是很輕松、很融洽的。
徐藝嘉:由此觀之,所謂“文學黃金時代”,可能不是指文學與名利的直接掛鉤,而是由從事的事業可以引發這種自恰、自足的生活態度。我看您評價孫紹振先生時,對評判高水準評論家采用了這么三條標準:一是自成一家的理論體系,二是獨具個性的批評話語,但是更重要的還有第三條,就是看這個理論批評家是否明顯甚至深刻地影響了作家的創作。我作為學生,認為這三條標準放在您身上考量,也是通通適用的。既然談到這里,那我們不妨直接來談第三點,前兩點后面再說。我讀《文學評說朱向前》,看到莫言的文章、柳建偉的評論、周濤和朱蘇進的書信都表明您的評論對他們實際創作產生的作用和影響,周濤甚至在給您的信中說,讀了您的文章后,用了“病軀澎湃,不啻一劑強心針也。兄之文章知我,所析甚當,尤其是對我文化形成因素的幾大塊解析,我以為擊中要害,發人所未發”這樣的語句。朱蘇進則提及:“有知音之感,仿佛與人在大海底相會,馬上就知道對方是如何潛入海底來的?!?001年,您出版了《黑白齋序跋》,書中收錄了四十多篇您為青年作家作品所寫的序跋,可見您在執教期間,為提攜、扶持、推介青年作家所耗時間和精力之多。
朱向前:這個自成一家的理論體系可不敢當,頂多是在摸索中逐漸形成了帶有我個人特色的批評話語,而你說的第三點對作家的創作產生影響,這一點放在我身上倒是說得過去,尤其在推舉新人新作方面用力頗深。比較典型的一個例子是我曾為閻連科撰文《農民之子與農民軍人》,預判他的文學走向。閻連科和我就農民軍人問題進行過長談,事后再回憶,他的原話是:“其實那次談話正對我胃口,也可叫作正中下懷,對我起到了鼓舞和打氣的作用,因為那時候我自己也正在琢磨著求一點變化、求一次轉移、求一個突破?!焙髞砹▊ピ趯懳业膶U撝刑岬竭@次對話,并說明“能得到一個作家這樣的反饋,真值得朱向前喝二兩小酒消受消受?!?/p>
徐藝嘉:在對軍隊諸多思潮、創作現象和個人創作進行深度研究、歸納和推介后,您的工作就轉向了史論研究?
朱向前:我將我的研究路線概括為三十年下了三步棋,第二步“棋”就是作史。1998年出版的《軍旅文學史論》是我的第一部史論著述,完成了關于“前十七年”軍旅文學脈絡梳理的填補?!吨袊娐梦膶W五十年(1949—1999)》是解放軍藝術學院第一個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此后就是《新世紀軍旅文學十年概觀(2000—2010)》和這次的《中國軍旅文學史》。要說起做史論,既是趕著鴨子上架也是順理成章之事。我在此前曾先后應邀參與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主編《中華文學通史·當代卷》和張炯主編的《新中國文學五十年》的編著工作,承擔其中全部的軍旅文學章節——「中國軍旅小說:1949-1999」「中國軍旅詩:1949-1999」,都分別在《當代作家評論》和《解放軍文藝》連載。再然后就是在軍藝文學系開課而沒有當代軍旅文學史教材,那就是趕著鴨子上架——行不行都得自己編了。做這些都不是有規劃的追求,而是事情來到跟前兒了,自然就去做了。
徐藝嘉: 經過多年的史論研究和積累,作史方面也取得了不容小覷的成就。2019年您主編的《中國軍旅文學史(1949-2019)》和《中國軍旅文學經典大系》兩部大書的先后完成,這是您對新中國軍旅文學的史論研究和作品甄選的集大成之作,也就是所謂“經典化”的階段性重要成果嗎?您能否介紹一下這兩部書的具體情況呢?
朱向前:《中國軍旅文學史》可以說是我帶領兩個學術團隊,從《中國軍旅文學50年》到《新世紀軍旅文學10年概觀》,再到此次的“70年”,先后近30人,做了20年的一部集大成之作。全書以近90萬字的體量,全面梳理、總結了短篇小說、中篇小說、長篇小說、詩歌、散文、報告文學、理論批評等傳統文體,和戲劇、電影、電視劇等藝術門類的成就、經驗和局限,還最大限度地搜集、整理和留存下了當代軍旅文學的相關史料。在全書的最后,還附錄了260余位作家的小傳和一個近8萬字的軍旅文學年表,大至《解放軍文藝》創刊的報告批示,小到一個作家處女作的發表時間和刊物,可以說是包羅萬象的軍旅文學大事記。經過不懈努力,總算形成了一個迄今為止基本完整的當代軍旅文學的資料鏈條,比較全面地反映了70年來軍旅文學的總體態勢。當然,掛一漏萬也所在多有,還望袞袞諸公理解和海涵,并吁請大家看到錯漏處積極補充和修正,一俟機會,我們再作增訂。
徐藝嘉:幾乎與《中國軍旅文學史》出版的同時,《中國軍旅文學經典大系》的編選工作也告一段落,遴選出了新中國70年來軍旅文學的經典之作。您把這套書的最大特點一言以蔽之:講述“最硬核的中國故事”。
朱向前:是的,這個主基調也貫穿了我們史論研究的全過程,這反映出我們評論、甄選作品的基本價值取向,就是要藉此傳遞出二十世紀中華民族的心聲和最強音。那么這強音指的是什么呢?概括而言,就是愛國主義的基調、英雄主義的旋律。近百年來的中國軍旅文學就像一條壯闊的大河,波翻浪涌,托舉起了無數的英雄人物和英雄傳奇,當之無愧地成為主旋律里的黃鐘大呂和中鋒正筆,為共和國的歷史奠基塑形,為一代代人培根鑄魂,發揮了不可替代的巨大作用。因此,軍旅作家們也就當然地成為最壯美戰斗歷程的奮斗者、最硬核中國故事的講述者、最佳紅色基因的傳承者。我們的工作就是要把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作品遴選出來、把重要的文學現象和思潮歸納出來,完成軍旅作家作品的“經典化”過程。
徐藝嘉:在您長達二十多年的軍旅史論研究中,不僅您個人對中國軍旅文學史的脈絡特征及發展嬗變了然于胸,并且在此過程中發現和培養了一支青年軍旅批評家隊伍,構建了一支以“70后” “80后”為主體的軍旅文學批評生力軍,其成果已經在接續出版的三部軍旅文學史著作以及這套《中國軍旅文學經典大系》中得到了印證和展示。我自從在軍藝上研究生至今,有幸參與了這兩部史論著作的研究團隊,也不止一次聽到當下文壇諸多大家對研究成果的高度贊揚,認為是“用力最勤、鉆研最深、覆蓋最廣、內容最新、標準最高”的軍旅文學史論專著。用徐懷中老爺子的話來概括,就是記錄“七十年軍旅文學的一座豐碑”。與此同時,近年來您不斷呼吁大家注意軍旅文學的日漸式微,您是如何看待我們這個團隊在史論研究上不斷攀登與軍旅文學不斷式微之間的關系呢?
朱向前:雖然軍旅文學不斷式微,但軍旅文學的理論研究自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還是打開了一個新局面,積累了一定的研究基礎。那時候軍旅批評家隊伍齊整,套用徐懷中老爺子的“車輪說”,所謂“創作和理論兩個車輪一起轉”,以韓瑞亭、黃柯、范詠戈、周政保、方全林、王炳根、黃國柱、張西南、張志忠、丁臨一、陸文虎、吳然、汪守德、葉鵬、蔡桂林和包括我在內的約二十人共同構成了新時期軍旅文學的另一只“車輪”,在軍旅文學發展史上留下了深深的轍印。雖然,作為徐懷中的弟子和當事人,我對“車輪說”始終保持清醒頭腦,基本認為這主要是他老人家對于軍旅文學理論批評的一種鼓勵,或者說是對于軍旅文學事業健康發展的一種良好愿望與理論設計,但無論如何都不能否認的是,40年來特別是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軍旅文學理論批評有目共睹的進步與建設,事實上也有不少成果已為我們團隊所學習與吸收,作為主編,我首先要對他們表示深深的敬意和謝意!
今天,軍旅文學的不斷式微已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即便在最紅火的新時期,“軍隊作品軍隊評”似乎也是一個“規矩”,即便是像當年《高山下的花環》這樣紅透全國的作品,除了劉白羽等軍隊評論家發言之外,地方也只有馮牧這樣的“前軍人”等極個別的聲音。這個“規矩”包括兩個方面:一是政治上的不逾矩,怕犯忌;二是生活上的不熟悉,怕不懂。所以,地方評論界對軍旅文學多是三緘其口。長此以往,其實倒容易形成一種“有色眼鏡”,反而遮蔽了一些優秀軍旅文學作品的藝術光芒——舉一個例子,上世紀八十年代崛起的朱蘇進,被我視為“當代和平軍營生活”的開拓者和代言人,而且堪稱“中篇小說之王”,他的《射天狼》《凝眸》《第三只眼》《絕望中誕生》等一批中篇小說寫得是何等的好?。》从车氖擒姞I,卻又超越了軍營;寫的是最地道的軍人,但又都是最特殊的這一個人,而且他語言的簡潔、筋道、銳利以及有一股子撲面而來的軍人氣息和風骨,迄今都罕有其匹。無論是橫向與地方作家比,還是縱向與當下的作品比,我認為他都不輸給任何人。然而我看到一些《百年中國百部中篇》之類的選本,竟然沒有朱蘇進,我只能懷疑選家要么是沒看過朱蘇進,要么是沒看懂朱蘇進。與此類似的情況,還有新世紀以來的朱秀海的長篇小說比如《音樂會》,以及裘山山、趙琪等人的短篇小說,也都是被低估了。造成這樣的缺失,固然是軍旅文學的遺憾,但更是當代中國文學的損失。也正是在這樣的文學研究語境中,軍旅文學史論這項吃力不討好的冗繁工作,也只有我們來做了。俗話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我們前后兩個團隊,均以軍藝文學系研究生為主,再特邀少數術業有專攻的專家,形成一個精悍小分隊,可以說都是最恰當的人,在最恰當的時間,完成了最恰當的工作。盤點一下各章節的撰稿人,我都暗自驚心:如果里面換掉兩三個人,這個書可能就做不下來了,就這么寸!這些年來我一直有一種預感,就是軍旅文學前景愈發晦暗不明,我們這個課題再不抓緊做可能就再沒機會做了。2017年八一建軍節前夕,中國作協為《新世紀軍旅文學十年概觀》舉辦研討會,當時你也參加了,一周之后,解放軍藝術學院正式摘牌,事實上宣告了新中國軍旅文學甚至軍旅文藝某種模式的結束。那么,從《概觀》到《中國軍旅文學史》,不能說蓋棺定論吧,但至少是給軍旅文學發展做了一個階段性總結,恰逢其時,也適得其所吧。
徐藝嘉:在評論界想要“異軍突起”,風格獨特性的建立是十分必要的。您個人的批評文章和團隊的史論都是建構在對傳統文化的自覺自信、對時代精神的深刻體察以及對文學審美的獨特理解之上的,能否談談“朱式特色”是如何逐漸形成的?
朱向前:所謂“朱氏特色”還真是不敢當?,F實的情況是:由于當代中國軍旅文學意識形態的鮮明傾向和藝術形式的中庸之道,使得它一方面不易與國際接軌;另一方面,在國內學界多年來“政治語境淡化,學術語境西化”的背景下日見邊緣化。此時欲治其史,基本上是“白手起家”——此前僅有昆侖出版社1987年版陳遼、方全林的《中國革命軍事文學史略》,顯得操切又匆忙,但如果留待將來再治,也許就沒有“將來”了。就算“立此存照”,作為過來人,我也應該為大家打掃一下戰場吧。如此一來,就只能是盡量從實際出發,努力說出自己的話。這是一個實情,也可能形成一點特色,但也可能正是它的局限。究竟如何,還有待實踐檢驗,有待時間檢驗。反正我是盡力了。
徐藝嘉:《中國軍旅文學50年》作為軍藝首個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完成后解放軍出版社作為向建軍80周年的重點獻禮書隆重推出,隨即又獲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優秀成果獎,并作為當年全軍社科類項目的唯一代表而入選優秀成果文庫再版;《新世紀十年概觀》為全軍項目;《中國軍旅文學史》出版后又獲得國家出版基金資助……如此接二連三地被肯定,僅僅用“政治正確”解釋恐怕也不能服人。您自己如何判斷默默給軍旅文學治史或者說您的軍旅文學研究這一檔子事的?
朱向前:這個事自己還真不好說。這樣吧,我的恩師徐懷中老爺子曾為《中國軍旅文學史》作了一個序,即《當代軍旅文學的一座豐碑》,首次談到了我文學理論批評的三個特點,我覺得比較靠譜。我建議你看看這個。
徐藝嘉:我早已拜讀,并且折服。要不我就做一回“文抄公”,把老恩師總結的“朱三點”照搬過來如何?
朱向前:如此也好,至少可以讓讀者一睹老先生的意思。
徐藝嘉:先看第一點:深入骨髓的軍旅生命體驗。朱向前14歲初中畢業下放農村當農民,16歲從軍,是從睡地鋪的新兵連生活開啟他的軍旅人生的。因此,他對這身軍裝特別珍惜,對基層部隊生活從連、排、班直至每一個單兵從訓練、操課到飲食起居特別熟悉,對周遭的戰友兄弟的身世經歷、愿景夢想、喜怒哀樂特別理解。因此,他和那些來自學院派的批評家拉開了距離。因此,他最早發現軍門子弟和農家子弟出身的軍旅作家提供的不同審美經驗。前者表現出軍人特有的英勇、強悍、謀略和智慧,后者表現更多的是中國鄉村的傳統道德激情和人格韌性力量。由此差異生發開去,進行“兩類青年軍旅作家的互參觀照”,提出了“尋找合點”的理論命題,進而是“農家軍歌”所引發的討論。這些思考命題也或深或淺地影響了許多他的同代或晩生代作家的創作主題與走向。同時,正是由于他發自內心對這支人民軍隊的熱愛,對軍旅文學和理論批評的熱愛,才有可能取得如此突出的成就。否則我們很難解釋,為什么他能在這樣一個比較受限制的研究領域中,三十幾年如一日地鉆研不懈、寫作不懈。我在評價向前時用了一個詞,“死心塌地”。這個詞也許不大悅耳,但我以為,只有這個詞才足以說明向前對待軍旅文學研究的真實狀態。
朱向前:存在決定意識,這也是第一次有人從我的軍人出身來追根溯源我的軍旅文學批評原動力。尤其“死心塌地”這個詞用得獨到,我想此中當有老爺子的一番體驗與用心。其實,在軍旅文學之外,我也作過不少文章。比如《當代作家評論》《小說選刊》等就約我先后寫過張承志、韓少功、雷達等重量級人物的評論。特別是雷達先生,我記得是1995年第六期《當代作家評論》組織了一個雷達評論小輯,作者由他自己請,他請的是賈平凹、白燁和我。由于我的文章較長,完成在最后,據說編輯部預排版時把賈文置于頭題,我的文章到了后,取賈而代之。我的文章標題是《旋轉在當代文學天空中的雷達——關于雷達評論的提綱》,一萬二千字。這大概也是當代文壇關于雷達的最早綜論之一吧。雷達多次對我說過,此后不少人寫他的研究論文或評論,他推薦的參考文獻中必有“朱文”。
徐藝嘉:現在我們接著看徐老爺子的第二點吧——真槍實彈的創作實踐經驗。由于向前是從文學創作轉過來搞批評的,他深知創作的甘苦,他的短篇小說創作達到了相當水準。他的批評不僅是參照理論書籍,還可仰仗自己切身的創作經驗和藝術直覺,往往更接近文學的審美本質。由于有這方面實踐經驗打底,他的判斷眼光堪稱一流,連篇累牘甚至以數萬字的長篇評論,向中國文壇隆重推出莫言、周濤、朱蘇進三劍客。此后如朱秀海、閆連科、徐貴祥、柳建偉、陳懷國、李鳴生等人,基本上都是由他最早撰文大聲疾呼,迅速引起全國性的關注。能否及時準確地發現好作家好作品并予以推介,是衡量一個批評家的基本標準。做文學史研究,則是將這些好作家作品經典化的重要過程。首先就是要選出經得起歷史檢驗的經典作家與作品,如果你選不準或者遺漏了這個時代哪怕是一兩個重要作家或者三兩部重要作品,你說你的觀念如何正確,方法如何先進,也都是沒有用的。向前的理論譜系可能不是多么完整完善,但是他的歷史眼光值得信任,這一點做到位了,這本“70年”也就基本立在那里了。
朱向前:老爺子謬獎了。但是自己的創作經驗和體會,無疑是我進行批評的一個重要參照維度。
徐藝嘉:接著看第三點:強烈敏銳的歷史主義意識。雷達先生生前曾不止一次口頭或書面稱道向前,說他善于從大的歷史走向著眼,敏于發現某種趨勢并及時給出歸納、命名與提示,我對此也深有同感。所以,朱向前的名字總是與當代軍旅文學的發展進程緊緊聯系在一起的,很長一段時間,要想了解軍旅文學的發展軌跡,最新態勢,要了解重要的作家、作品和重大創作思潮,向前的文章是不可不看的。他特別敏感于新的思潮與現象的變化,富于宏觀性的概括力,善于全局在胸地把握軍旅文學整體性的潮汐變動,用屬于他自己特有的、新鮮的、準確的、具象化的語匯,來描述創作的流向。這也是他區別于大多數同行的重要原因。從上世紀八十年代,他陸續提出的“尋找合點:兩類青年軍旅作家的比較研究”“兩代作家在三條戰線作戰”“艱難行進中的農家軍歌”“鄉土中國與農民軍人”“新軍旅作家‘三劍客’”“軍旅文學面對藝術變革的挑戰”,一直到本世紀的“軍旅長篇小說的第四次浪潮”“警惕文學影視化的雙刃劍效應”“中國傳統審美經驗與軍隊現代化進程如何接軌”“和平年代的英雄主義如何表達”“新軍事變革實踐的圖景如何描繪”等等,都是軍旅文學在不同歷史階段中的重要現象或課題。
朱向前:老爺子這是在為學生藏拙呢。這個治史和我當年評莫言差不多,沒有理論,不懂方法,憑著熱愛和直覺就干起來了?,F在回過頭來一看,不就是留下了幾個說法而已嗎?
徐藝嘉:哎,您別說,厲害就厲害在這幾個說法。我和課題組的師兄弟們還不止一次議論過,如果沒有您的這些命名、概括與說法,當代特別是后40年的軍旅文學還真不知道怎么攏起來呢?況且,就像作家要留下名篇和人物形象一樣,批評家要留下來更多的恐怕就是“說法”或者說觀點吧。我們也可以回頭看看,與您同代的其他批評家們,他們有沒有留下或者都留下了一些什么樣的獨創性“說法”呢,這種命名和概括實際上是難度最大的。說到這里,我不禁產生一種想法:想來您大半生治學研究都在軍藝,按理說應該也是一個標準的“學院派”代表,是如何對學院派的西化觀點始終持警惕態度的呢?
朱向前:當下中國文學理論批評界幾乎被學院派“一統天下”,面對這種情形,我不免為之憂思,而學院派如何才能將西學本土化或在此基礎上走出一條中國特色的道路呢?這是我始終思考的問題。舉個例子來說,比如孫紹振先生,立足中國傳統文論,吸收西方各類批評方法,注重文本細讀,重新闡釋中國傳統文學、文化經典,努力探索建構具有中國特色的文藝理論,并獲得相當成功。我非常認同和贊賞孫紹振的文藝主張和批評實踐。
徐藝嘉:說到這兒,我想起來,參與評獎既是理論批評家的重要工作,同時也是評價批評家的重要一環。您多年來擔任魯獎、茅獎、國家社科基金項目評委,還擔任過北大中文系博士論文答辯會主席,這在軍隊也是第一人。這里礙于篇幅不一一展開,但您在第九屆茅獎上代表60個評委作了匯報發言。這次發言難度很大,因為它面對的是中宣部領導、作協領導、獲獎作家和諸多評論家同仁,也就意味著要面對不同的價值取向和評價體系,讓大家全都認可并非易事。但據說大家反響還不錯?
朱向前:這個匯報也是臨時交給我的任務,具體過程還有個有意思的故事,但是由于篇幅所限也不展開講啦,這里索性就把當時的發言內容還原一下。我當時演講的標題是:《講好中國故事并非易事——在第九屆茅盾文學獎頒獎座談會上的發言》。上來先是對五部獲獎作品發表一句話評論。一句話當然是掛一漏萬,但可能表達出我最初的或最深的印象。
一、《江南三部曲》尤其是第一卷,以一種精致優雅唯美的古典風格,回溯、緬懷和反思了20世紀中華民族追尋烏托邦夢想的艱難歷程,體現了作家對宏大敘事的精致化與詩意化追求;
二、《這邊風景》我用了八個字:“老樹新花,一朵奇葩”;
三、《生命冊》用深刻凝重的筆觸,描寫了當下中國現代化進程中一個鄉下人從鄉下到城里的掙扎與撕裂;
四、《繁花》承傳了從“海上花列傳”到張愛玲、王安憶等海上“浮世繪”的敘事傳統,但有發展、有開掘、有深化,更地域化,更平民化,也更接地氣,開辟了用滬方言講述滬上故事的另一蹊徑;
五、《黃雀記》顯示了一種寓言式的現代性寫作在中國本土的成長與成熟。
為什么第九屆評獎會比較成功?除了評獎機制的不斷完善和改進之外,我個人有兩點感受。
一、評委們自覺堅持思想性與藝術性統一的標準。近年來,在拜金主義泛濫的滾滾紅塵里,中國文學界的主陣地堅守住了底線。我是連續幾屆的魯獎和茅獎評委,深切地感受到,由中國作家協會主辦的幾個文學大獎從不以碼洋論英雄,不以榜單為參照。比如網絡小說,盡管從上屆開始進入了魯獎評獎范圍,而且發行量動輒在六位數以上,但并沒有影響評委們的判斷與選擇,他們和默默耕耘堅持對現實發聲的純文學寫作的作家們高度默契,互相砥礪,互相支撐。為此我深受感動,并且對中國當代文學充滿信心。
二、茅獎價值取向因勢漸變,也就是說,從單純的評價作品向兼顧考慮作家的總體成就轉變。這一變化始于第八屆,因為我們當時遭遇了莫言、張煒、劉震云、劉醒龍等重量級作家,而且他們此前多次沖擊茅獎,但又由于種種原因鎩羽而歸。如再不評給他們,似乎有點說不過去。這就是一個新的情況了,茅獎年過而立,未能獲獎的名家越來越多,這時候,作家的綜合實力和影響就不能不成為評委考慮的因素,也許人們可能還更加懷念莫言的《檀香刑》、張煒的《古船》、劉醒龍的《圣天門口》,但最終還是平和地接受了評獎結果。這是因為評獎對象發生了變化,所以從評委會到評委到文壇到社會,幾乎是自然而然地達成了共識,潛在地認同了茅獎價值取向的漸變。本屆顯然也沿襲了這一取向,除了金宇澄的《繁花》是長篇處女作(但他是獨特的,具有不可替代性),其余均為長篇斫輪老手。尤其是王蒙先生,從20世紀50年代的《青春萬歲》到這次的《這邊風景》,貫穿了六十年而且在文學領域覆蓋長篇、中篇、短篇小說,散文、詩歌、評論,古典文學乃至國學研究,激情如此充沛,創造力如此旺盛,在當代中國文學界也無出其右者。至于《這邊風景》,我個人的態度前后有一個較大的轉變,今天不妨在此略作披露,為大家還原一點評獎現場感。坦率地說,我最初拿到《這邊風景》,簡單翻看了前言、后記,知道這是一部“文革”舊作之后,就產生了排斥感,因為我自己就是在“文革”期間學習創作,寫了十年“假大空”的詩歌,深知在那樣的政治高壓下是很難寫出什么好作品,于是粗暴地將其打入另冊。集中上會后聽了其他評委的反映和推薦,我才又找來認真閱讀,最終我的判斷是:作家在嚴峻的寫作生態中,最終聽從了生活的召喚、內心的召喚、人性的召喚,沖破了觀念的桎梏,寫出了一幅特殊年代邊疆多民族人民團結戰斗的生活長卷。我注意到了一個細節,作家在寫了“打草”這一節后面的“小說人語”中將其勾連《安娜·卡列尼娜》中的打草情景,足見作家的藝術自信與雄心。而且,王蒙先生借用林斤瀾先生的一個比喻,稱右派一代作家有如“清蒸魚”,有頭有尾卻無中段,即從1957年到新時期之初,二十余年創作中斷,湮沒無聞。現在好了,王蒙先生無意之中貢獻了一個鮮活飽滿的文學“中段”,它不僅僅屬于王蒙個人,也不僅僅屬于這一代作家,還可能成為六十多年新中國文學史中一個堪稱孤本之“中段”,彌足珍貴。因此,貌似黑馬的《這邊風景》,最終眾望所歸,順理成章地脫穎而出。
當然,如此一來,年輕作家想一鳴驚人就比較困難了。比如80后作家笛安的《南方有令秧》,就是一本被我推崇為“月華如水一般的詩意氤氳、意境朦朧、語言華美的詩性小說”。因為作家才三十多歲,也只能是熱熱身了,來日方長,繼續努力吧。
最后我在匯報結尾談到了不足,即長篇小說的可讀性問題。這是老生常談,也可能是個低級問題。但是幾個月中兩百多部長篇給我帶來閱讀快感的確實不多。我的家鄉宜春,那是個三線小城,也有文聯作協以及作家作者們。近一段時間的聚會上常常聊及茅獎話題,大家也都知道誰誰誰獲獎,只是談及具體作品,均無可奉告。這里面折射出來的首先是當前的文學生態問題,是讀圖、刷屏對讀書的嚴重擠壓。但是,這也是對當代中國作家的一個嚴峻挑戰,就是如何把小說寫得更加好看?藝術性和可讀性不一定要成反比,劉慈欣的《三體》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當然,國家首先要引導、營造書香中國大環境,作協及有關部門要加強對獲獎作品的推介和研討。但與此同時,作家更應該躬身自問,我的作品是否寫得足夠好看?當年毛主席倡導的“民族風格”“中國氣派”“喜聞樂見”仍然值得深思,今天如何將中國故事講得老百姓喜聞樂見,仍然是中國作家面臨的課題。
徐藝嘉:我認為您的匯報比較充分地反映了您對于文學的看法,是一種精華版的見解。其實我之前聽您說過關于評獎的諸多故事,也想在此對讀者一一展示,但遺憾于篇幅所限,我們只能進入下一個話題啦:您轉向毛澤東詩詞的研究和退休之后的員外郎生活。其實這個毛澤東詩詞研究也是演講話題的一部分,還是來回顧一下您首次進入國防大學前備課的故事吧。進入毛澤東詩詞領域研究,對您而言,是一個審時度勢的選擇,還是又一個遭遇戰?
朱向前:你說對了,還真是又一個遭遇戰。說來話長。2005年元旦過后,軍藝新年第一個院辦公會行將結束時,政委謝立宏拋出一個新鮮話題,說國防大學給我們發出了一個邀請,要請一個藝術大家去給他們剛剛開辦的龍班、虎班講講藝術鑒賞。大家看看誰去比較合適呀?我們知道,當時國防大學剛剛新辦了一個優秀領導干部班,學員多為師長、政委或其他崗位的正師職滿三年的優秀主官,學期一年,畢業后都是準備提拔重用的,所以也叫將軍班,又俗稱“龍班”“虎班”??赡苁切7綖槲磥淼膶④妭冎?,從提高綜合素養出發,藝術鑒賞也是不可或缺啊。只是講什么好呢?請誰去講呢?要說名師大家,軍藝不缺,比如前院長、中國音協主席、著名作曲家傅庚辰,音樂系主任、著名歌唱家李雙江……我正在尋思哪一位先上比較好的當口,謝政委又開腔了:其實,我也琢磨了好幾天,人們耳熟能詳的那幾位誰去都沒有問題,問題是去給未來的將軍們講藝術,特別是一上來就講唱歌跳舞、講寫字畫畫,我總覺得有點不對勁,好像那都是退休以后的事情了,可人家又催得比較急,要盡量趕早。要不我看啦,向前你去,你去打個頭炮,去給他們講講文學,這個你現成……還不等我分辯,政委笑呵呵地和大家拿起本子端起杯子走路了。這下還真把我難住了。雖說1986年留校當老師至今,講課也快30年了,但那都是給文學系的文青們講,這些內容肯定不對將軍們的路,難登大雅之堂。講莫言是我的相對強項,但他不是主旋律作家,彼時也未得到諾貝爾獎,分量也壓不住。講外國文學、古典文學,好是好,可是我也講不了呀,人家也不一定愛聽喲……我太難了。
突然之間,我想到了毛澤東詩詞!那真是靈光乍現,照徹靈魂。坦率地說,此前我并未專門研究過毛澤東詩詞,硬要說有點“童子功”,那就1965年得到一本趙樸初主編的《毛主席詩詞》,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計37首,愛不釋手,背得滾瓜爛熟,直到“文革”中1968年下放時,時不時模仿寫幾句,這可能也是我此后10年詩歌之路的一個淵藪。詩沒寫好,但毛詩中那樣一股磅礴的氣勢和力量,那樣一種目標堅定一往無前的信仰和精神,那樣充滿天地之間的理想主義色彩和英雄主義氣質,那種打抱不平為弱者代言、為天下蒼生謀福祉的廣闊胸襟……都令我感動、令我著迷。這影響的就不僅僅是我的詩歌、我的文學,甚至還有我的人生。何況,毛澤東詩詞的一個最大特點就是“以詩紀史,詩史合一”,本身就是中國革命的壯麗史詩,講毛詩就是講黨史、軍史和國史,何不就給將軍們講講毛澤東詩詞呢?既對得上路,又鎮得住場,就是他了!
但是,半個多世紀以來,從胡喬木、趙樸初、臧克家、賀敬之、公木……袞袞諸公,高論滔滔,我雖未專門研究過,但這連篇累牘的論著文章還是略有了解,照葫蘆畫瓢,做文抄公,不是我的性格。我決心蹚出一條自己的路子來,這就應了那句話,無知者無畏。在毛詩解讀這座大山前要走出自己的路來,談何容易?! 但是,金一南教授說得好:只有做難事,才能有出息!憋了一個禮拜,我終于憋出了一個大招:“詩史合一——毛澤東詩詞的另一種解讀”,我用“一二三四五”來對毛詩進行“朱氏解讀”:一,今天我們是在一個什么新的時代背景下重新走近毛澤東;二,毛澤東是兩個代表:中國農民的代表,中國傳統文化的代表;三,毛澤東詩詞的三個藝術特點:氣勢磅礴、想象浪漫、文辭華美;四,毛文化核心競爭力的四個佐證:有史為證、有事為證、有詩為證、有文為證;五,毛文化的五個來源:五百年不世出的天賦異稟,九死一生驚心動魄的斗爭實踐,奇譎浪漫的楚文化,深邃瑰麗的古典文學,知行合一的湖湘文化。怎么樣?不能說多么好,但新穎是有的。到底行不行,講了才知道。
徐藝嘉:效果怎么樣?
朱向前:2005年1月18日上午,我只身一人前往國防大學,學校李殿仁副政委來陪同,霍小勇副教育長主持,在第三學術報告廳,面對約200名準將們我就開講啦!那一年,我剛滿五十一歲,正富春秋,教齡也近30年,可謂授課經驗豐富。但是那一天,遭遇了多個第一:第一次講毛詩;第一次進國防大學講;第一次給眾多高級指揮官講座;因此出現了第四個第一:講了近一個小時,居然無人喝彩,既無掌聲,也無笑聲,甚至連會意的眼神、認同的頜首都難以見到,似乎我是對著一面墻在講……這在我以往的講座中是不可思議的。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呢?是他們不贊同我評毛的觀點?是他們不解詩詞?還是不懂幽默?或者干脆就是我自己的表達根本不夠達標?
彼時彼刻也顧不得這許多了,我只能硬著頭皮把準備好的內容講完,撐滿兩個小時拉倒。終于講完了,結束時的掌聲也疲疲沓沓,遠稱不上熱烈,禮貌而已吧。返回軍藝的路上,我不免懊悔,懊悔不該接受這個任務,這下講砸了吧,半世英名,毀于一旦??!
徐藝嘉:可能您很少如此沮喪過。
朱向前:當時是有點。但到了四月份,月初某日,院辦送來了國防大學教育部公函,明確指定:邀請貴院朱向前教授來我校講授《毛澤東詩詞的另一種解讀》。頓時,我心中壓抑多時的一塊石頭落地了——看來首講沒有講砸,至少應該是良好——80分吧!到了4月21日中午,我又接到國防大學黨委辦公室某秘書電話,希望或提醒我下午提前15分鐘趕到。我下意識問了一句為什么?對方的回答令我吃了一驚:趙可銘政委和在家幾個常委要先和你見見面。他輕描淡寫,我卻掂出了分量——趙可銘上將,時任國防大學政委、中央委員,由他領銜,率國防大學常委集體聽課,而且還提前接見一下,這是一個多大的陣仗啊,也是我講課生涯中的最高禮遇了吧。這也足夠說明,我的首講不僅沒講砸,而且是出了彩,不是良好,而是優秀,起碼90分!
午后小憩過了我就出發,到得國大,趙政委一行已在貴賓室候著,先合了一個影,然后茶敘。別的話記不得了,只記得趙政委的一句話:上次你是在第三學術廳開講,今天在第一學術廳講!事后我才知道,這是國防大學最高講壇,外國元首或防長來國大演講,均在此廳也。
該日下午,我發揮得淋漓盡致,主要是有了自信、有了底氣。盡管聽眾反應與首講無異,但我也知道了,這不是我的問題,而是他們的問題——當軍隊領導時間長了,習慣于龍門高峻,板著、端著、深沉著,喜怒不形于色,臧否不示于人……我告別趙政委們凱旋了!
我知道自己無意中又挖到了一個金礦?;氐杰娝嚭螅艺齼喊私涢_始不斷擴大、深入地搜集和研究毛澤東詩詞與毛澤東。感謝謝立宏政委給了我這個機會!感謝國防大學給了我這個平臺!所謂“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國大一把籽,撒出滿天星。接下來,我講毛詩似乎一夜之間在軍界成了一個品牌,那些“龍班”“虎班”走出去的學員大多都授了將,主政一方,可以拍板了,一時間邀請我去講毛詩成了軍界文化講座的一道風景。
徐藝嘉:從2005年以來,您從國防大學、北京大學、魯迅博物館、中央國家機關工委到全國各地論壇,從央視軍事頻道《周末開講》《講武堂》,一直到《鳳凰衛視》《陽光衛視》,講解毛澤東詩詞逾300場,現場聽眾就達十數萬人次之多,根據您講稿整理的專著《詩史合一——毛澤東詩詞的另一種解讀》《另解文化巨人毛澤東》由人民出版社、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后,都是暢銷書。2010年,您又多了一重身份——當選為中國毛澤東詩詞研究會副會長,可謂“轉型成功”。
朱向前:我講毛詩就是無心插柳,歪打正著,從文學旁逸斜出,最終還是回歸文學——2016年初,《詩刊》在扉頁新開“經典賞析”專欄,首選毛澤東《沁園春·雪》。原作配賞作千字文。找誰寫呢?編輯部再三斟酌,最后找到我。我寫了一個《萬里雪飄一首詞》,開篇就說:“毛澤東一輩子打了兩座江山:在馬背上得天下的同時,又用如椽大筆打下了一座文化江山,其后者的主要表征就是三大家:詩詞大家、文章大家、書法大家。詩詞又是毛澤東文化江山中的高峰,而《沁園春·雪》則是高峰中的巔峰,她集毛詩‘氣勢磅礴,想象浪漫,文辭華美’三大特征于一身,傲立詞林,雄視千古……”該文由《詩刊》公眾號推出當天不過8小時,閱讀量10萬+,創下了我作文以來的傳播速度之最。又是托毛主席的福。還有2019年,為新中國成立70周年,《光明日報》特辟專欄“新中國文學記憶”。開欄主題非毛澤東詩詞莫屬。找誰寫呢?編輯部又一致認定了我。我寫了一篇《這個詩人的詩魂,就是新中國的詩魂》,5月19日《光明日報》通版推出。我把這兩次約稿,視為文學界對我研究毛詩的認可,也頗感欣慰。
徐藝嘉:在您30年治學研究過程中,有沒有總結出什么特別的體會或經驗?
朱向前:談不上經驗,有點體會吧,也不一定有什么道理。但我是這么過來也是這么認識的,我把它歸納為“三氣”。一是運氣?,F代學人何炳棣先生有句名言:一輩子不做第二等題目。這當然是牛人牛語,吾輩不敢作此想。但不妨借他這個說法自我審視一下,比如我做了小半輩子軍旅文學研究,囿于種種限制和局限,恐怕就是個三等題目。但是呢,我又撞到了兩個一等題目,一是30歲撞到了莫言,二是50歲撞到了毛澤東。我努力把兩個一等題目做到了二等水平嗎?這個不由我說了算。那么,軍旅文學這個三等題目,我又做到了幾等水平呢?這個也由不得我說。但是做這幾個題目,多拜運氣所賜。二是勇氣。就是說,你敢不敢做出判斷,而且大聲說出來?當然也包括直言批評。如果說,20多年前我就預言莫言會得諾獎是蒙對了的話,那么,我在1993年的《三劍客》一文中,最早向全國文壇鼎力推薦周濤散文;我早在1996年的《當代作家評論》就發表了1萬5千字的閆連科綜論,恐怕也是當代文壇最早的閆連科論之一——《農民之子與農民軍人——閻連科小說創作定位》,預言這是一位肯定走得長遠的作家。前幾年閆連科獲卡夫卡獎的當天,我在手機朋友圈里曬出了這篇文章。再比如,大約8年前,彼時因電視劇大熱而躋身一線大牌編劇的朱秀海出其不意地同時推出了兩部“奇書”:一是散文集《山在山的深處》,二是古體詩集《升虛邑詩存》,以其對俄羅斯文學豐贍而遼闊的透視、特別是對中國古典文學精湛的修養而令人吃驚,我讀后感覺不啻發現了一個全新的朱秀海,當即,我們就進行了一個“二朱”對話,整理成文,題目就叫《六十再識朱秀海》,長達3萬字,2015年底全文發表于《解放軍藝術學院學報》。文中我就以圍棋作喻,指出:縱覽中國當代作家,大部分在花甲之年已進入收官階段,甚至是半目收官,而朱秀海卻還在“大飛”布局,創作雄心高不可測,結論是:朱秀海若回歸純文學創作,將可能成為當代軍旅作家中走得最遠的那一個。就在去年一開年,我幾乎同時收到秀海兩部長篇新作——《遠去的白馬》和《兵臨磧口》,洋洋一百萬言!頓感當年的預言部分地應驗了。尤其是《遠去的白馬》,是朱秀海長篇小說的又一高峰,并且近三年來朱秀?;貧w小說創作,以高頻率、高質量推出了一系列中短篇小說,簡直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更印證了當年的預測。所以,作為評論家,有了發現,要敢于判斷,還要敢于大聲說出來。三是才氣。這個可能有點厚顏無恥,我的意思是,不管你發現了什么,要說什么,關鍵是怎么說?首先是你自己的觀點要能自圓其說,要說圓了;其次是要能有點吸引力,讓人能看下去;再次就是還要有說服力、感染力、啟發力——這確實還需要一點才氣。
徐藝嘉:在我看來,您看似是行動的每一步都踏在時代的節點之上,由此體會也經歷了個人和時代疊加在一起的成果紅利,但您好像又不拘泥于榮譽或者說某一領域的成果,總能在無意間開辟新的領域,并抓住機遇創造新的成果,令人欣羨,就連退休生活也“玩出了花樣”,請談談您的員外郎生活吧。看您的朋友圈,依托老家的一個藝術協會,練書法、打乒乓球、各處講學,還種花、養狗、淘寶,好不自在。
朱向前:很多人可能不知道,我實際上只讀了五年小學和一年初中,共六年的書,就去參軍了,和絕大多數同代人一樣,傳統文化教育這一塊,嚴重的先天不足。但是傳統文化通過無所不在的“潤物細無聲”形式滲透了我的血液,使我對傳統文化藝術有一種天然的向往與親近。具體來說,就是在2004年,我50歲的時候,就作出了一個英明決策:退休后立馬告老還鄉,當時就果斷出手,在秀江御景買下了一幢別墅——很便宜,用古玩行里的話說,就是撿了一個大漏!那個時候的北京堵車并不嚴重,也根本不知道霧霾為何物,更沒有逃離北上廣的說法。我的想法當時也為多數同僚所不理解。但是,甫一卸任,我就開始定居宜春,在享受宜春的綠水青山和彎道超車的交通便利的同時,首先愛上了古董,雖然所收不過是石雕、花板等草根收藏,但都恰到好處地安放在合適的地方,比如一口大明永樂19年的大鐘,就掛在了小院門口的老樟樹上,晨鐘暮鼓,聲音悠遠渾厚,常有外地朋友來喜歡敲一敲,聽聽600年前的鐘聲穿越而來,不啻一種享受。我開玩笑說,科級干部敲一下,縣級干部敲兩下,廳級干部敲三下,朋友來了隨便敲!這是一種裝飾,更是一種消費;既是一種收藏,更是一種分享。消費古董啊,可以說是真正低調的奢華。我對家居環境的追求是8個字:回到自然,回到從前;而用林語堂先生的名言說就是“生活的藝術化和藝術的生活化”。
其實,這種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田園詩式生活,是千年以來中國文人的一個夢想,只是囿于空間的日見狹蹙,環境的日見惡化,這個夢想普遍變得越來越邈遠了,而我有幸及時出手,抓住了一個小尾巴。但是就這個小尾巴也不簡單,近年以來,已有若干中國文學大咖造訪小院,以至于在中國文壇小有名氣。特別是當今中國文壇的泰斗王蒙老爺子在2019年5月來宜春講座,順便到小院一游,他事先說只看一眼,絕不超過十分鐘。結果待了四十分鐘!離開前他跟我說了三句話:一、你是我見過的中國作家里面最具有想象力、最具有謀劃力、最具有執行力的人;你的中國夢就是你的小院夢,你的中國夢已經提前實現了!要給你頒發一個文化家居獎。二、我回去要向中國作協領導建議,今后凡有外國重要作家來中國,如果要看作家之家去哪看?就到你這兒來!三、建議你也向你們學院院長建議一下,以后軍藝學員畢業實習就到你這里來,以增加年輕人的傳統文化自信與自覺。
我們相視哈哈一笑……其實,我倒真有過暢想,哪天莫言陪同一個訪華的外國諾貝爾獎獲獎作家時,突然漫不經心提一句,哎,我們到鄉下我一個老同學家里看看如何?說著話就飛到了宜春,來朱氏小院飲酒品茗、觀魚賞花、摩挲把玩各種老物件,最后臨別時,我和莫言現場揮毫,各送他一幅特色書法,中國文化元素全覆蓋,豈不妙哉?當然,這事不是我說了算。但王蒙老爺子有此一說,正中下懷,至少說明他是真心被觸動了、被打動了。以他走遍世界的閱歷而有此言,又說明我這種以老古董加大自然的居住樣式是可以向世人展示的,是可以向世界展示的。這種文人式的生活與安居,本身就是中國傳統文化藝術的一個組成部分。
徐藝嘉:經常在朋友圈看到您曬書法作品,據我所知,您練書法主要發力是退休后,而書法這事也是隨喜隨緣,首先不一定誰都能練出來,其次練著就能練成“書協”會員,恐怕也是少數,有什么秘訣嗎?另外我還知道您喜好打乒乓球,大概有幾十年的時間了吧,各類球友也經常出現在您的照片中,能夠將這“一動一靜”堅持下來,真是相宜。
朱向前:現在我最大的幾項愛好就是書法、打乒乓球、收藏。書法是我投入很多的事,每天早上臨帖一個小時,5年來堅持得不錯。根據古人“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則無所得矣”的經驗總結,我是“取乎其上”,直接從臨摹天下第一行書《蘭亭序》著手,每天臨摹,又臨摹蘇東坡、黃庭堅、董其昌、文徵明等書法大家的作品。2014年,我有幸加入了中國書法家協會。有不少朋友請我寫字留念,還有一些機構或是報刊請我題寫牌匾、楹聯、書名、店名,不亦樂乎。目前我正在著手做的一件事是預計在明年出版一本書,以我的“朱式書法”書寫毛澤東詩詞,集研究、演講和書寫毛澤東詩詞“三位一體”,為明年毛澤東誕辰130周年略表寸心。另外,打乒乓球也是退休后的“常規動作”,基本是每天下午3:30~4:30打球,雷打不動,打球后洗澡,既鍛煉了身體,又增加了生活的樂趣。球友嘛,遍布大江南北,三教九流,不少人慕名而來,大家切磋球技,氣氛熱烈。不少朋友爆贊我球技的同時也表示不服,打算下次再戰!
徐藝嘉:現在流行“生活家”的說法,您這個“生活家”的規格可是太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