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慶云
著名馬克思主義史學家劉大年(1915—1999),長期在中國近代史這一新興學科耕耘墾殖,并參與組織并主導了諸多全國性的史學活動,是新中國成立后史學界重要的組織者和領導者之一,在馬克思主義史學發展歷程中居于關鍵位置。他一生多次出訪蘇聯、德國、日本、巴基斯坦、南美、澳大利亞、新西蘭、西班牙、葡萄牙等國,留下14次出訪日記,其著作被譯成俄文、日文,學術影響遠播海外。在出訪過的國家中,劉大年對日本情感尤為深切,數次赴日學術訪問和講學,與不少日本史家結下深厚友誼,在改革開放后著力推動中日史學交流互動,形成雙方互派學人訪學、共同舉辦學術討論會等合作機制,中日學術交流日趨興盛。他與井上清等人在1960年播下中日史學友誼的種子,經過幾代傳承,結出累累碩果。
1963年11月至12月間,劉大年作為中國學術代表團成員應日中友協邀請赴日訪問。張友漁任團長,同行者還有侯外廬、夏鼐、游國恩等著名學者。王玉璞先生認為,此次訪日“實際上是很明顯的政治目的”,“當時講的主要是中國革命的歷史。那次去主要是為了宣傳中國,宣傳中國的歷史,宣傳中國的國情”。從劉大年留下的相當詳細的出訪日記來看,確可見此次出訪學術與政治的緊密結合,尤側重向日本學界介紹新中國的學術狀況與社會政治新氣象。其具體行程難以盡述,茲擇其要者簡述如下:
1963年12月2日訪問位于仙臺的東北大學,劉大年先后講“中國近代史分期問題”“中國學術研究的狀況和問題”,主要介紹新中國史學成就。12月4日下午在東京大學講演“中國近代史上的幾個問題”。聽眾先約百余人,后增至200余人,禮堂滿座。12月5日上午至教育大學講演“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的作用”,聽眾達1200人,規模空前。
12月8日上午出席日本東京學生中國問題研究會舉辦的報告會,講“中國知識分子在革命中的作用問題”,參加青年二三百人。12月11日上午在名古屋大學講“人民群眾歷史上的地位問題”。12月12日上午訪問龍谷大學和同志社大學,講“現在的中國與日本”。 12月13日講演4場。12月15日講演3場。聽眾“熱情洋溢,握手應接不暇,紅旗招展,照相歡呼”。 12月16日下午人文科學研究所講演,聽眾均為近代史學者。12月17日上午在大阪外國語大學講“中國革命中的知識分子的作用問題”;下午在大阪教育會館講“歷史教學問題”。12月18日上午訪問關西大學,日方學者提出問題頗多,劉大年一一作答;晚上,在大阪日中友協積極分子會上講演“中國近代革命史上的斗爭經驗問題”。12月19日在海員會館講演“以階級分析法認識抗日戰爭”,鼓勵“日本歷史的命運最后是由日本人民自己掌握的”。12月21日上午九點半訪問廣島大學,講演“中國近代史上的人民群眾”。12月23日至山口大學座談,討論社會主義國際分工、中日關系等現實問題,其中“國際分工”“階級合作”“和平過渡”“人口論”等問題頗為尖銳。24日下午九州法學部座談,除了講中國近代史問題,更多為中蘇爭論、對斯大林的看法、對中國革命的態度等問題。12月26日離日,日共中央委員豐田四郎、三島一等送行者百余人。
此次訪日處于日本國內政治斗爭頗為尖銳的時期,日本官方對中國學術代表團高度戒備,如臨大敵。中國學者行蹤所至,“有武裝警察乘車尾隨”;自名古屋大學赴京都,“武裝警察前后隨在緊伴而行。(在靜岡武裝警察汽車開道,后面再跟一輛車載便衣警察)”。很多講演參加者均為進步分子,“警戒甚嚴,反動分子不能進來”。
嚴格來說,此次訪日學術交流的色彩尚不夠濃厚,說是文化交流可能更為準確。歸國后,劉大年與日本學界保持密切聯系,訪日期間多次講演的“中國近代史上的人民群眾”之文字稿以《中國近代史中人民大眾——人民大眾在歷史上的地位和作用》為題發表于日本雜志《大安》1964年1月號。在與日本歷史教育工作者協會大阪支部見面時的發言記錄刊載于日本《歷史地理教育》1964年2月號,后經修改以《回答日本歷史學者的問題》為題在1965年3月2日《人民日報》上發表。1964年2月,劉大年還收到京都民科歷史支部委員會寄來的《為了新的歷史學》(1964年1月出版)及約稿函,并提出將“《歷史研究如何為人民服務》一稿”刪除第三節以后“摘要揭載”。
劉大年于1980年1月22日完成了5000余字的報告,對講學過程、收獲、建議和費用情況作了詳細記述。他在報告中記載:
……我攜帶有近十萬字的講稿。其中《論辛亥革命的性質》六萬余字。對方很贊成這個題目。確定每星期講一次,講6個星期。我由于要有時間了解情況,回答問題,十二月廿六日才講完最后一課。
聽講的是東大研究生院攻讀中國明清史、近代史的研究生,東大和其他大學有關的教授、副教授等。每次二十余人至三十人。講解討論順利進行。與講課的同時,穿插在其他的大學、研究所、學術團體舉行了十一次講演會、座談會。
研究生備課尤其認真緊張。他們把我的講稿依次編成提綱,仔細核對其中的材料。接待委員會的教授田中正俊對我使館文化參贊講,東京和外地約三十位研究中國近代史的教授,相聚在一起,以劉先生“為綱”,進行了交流。相處猶如同寮,討論認真,對今后的研究會有深刻影響。
一月九日我舉行答謝宴會,接待委員、前校長加藤一郎等都出席了。向坊隆說,他作為校長,經常聘請外國教授,送往迎來,沒有見到像這次反映熱烈的。
劉大年此行講學引起日本學界和輿論關注。《讀賣新聞》于1979年12月13日刊登了大半版題為《中國的歷史研究:以解放思想為立足點,通過實踐探求真理》的座談紀要。參與此次座談的日方學者有中央大學教授市古宙三、國際基督教大學教授坂野正高和東京大學教授佐伯有一。劉大年主要著眼于中日史學交流,介紹中國歷史研究狀況,尤注重介紹中國近代史領域中對孫中山、太平天國、五四運動等的評價問題。
此次講學,對于劉大年本人的學術研究也產生了影響。他在日本中國研究所、早稻田大學、法政大學等處講演、座談的發言稿經整理,以《中國近代史研究的現狀》為題發表于《近代史研究》1980年第2期。《橫濱東京孫中山遺跡訪問記》(一、二、三)發表于《文物》1981年第3、4、8期。他在東京大學的講稿結集為《赤門談史錄——論辛亥革命的性質》,1981年7月由人民出版社出版。
1985年4月9—23日,應日中文化交流協會會長井上靖邀請,劉大年以中國學術代表團副團長身份赴日訪問(梅益任團長)。先后拜訪井上靖、有澤廣巳,與札幌歷史學者座談,參觀北海道圖書館、神戶孫文紀念館、東洋文庫等處,與清水茂、吉川幸次郎在京都大學座談,訪問貝塚茂樹。期間還同宮崎滔天的后代見面,接受其家藏的一批孫中山書信手跡影印件。
劉大年與不少日本學者交往密切,情誼深篤,由于他在中國史學界的聲望,這種情誼也一定程度促進了20世紀60年代至90年代近代史研究所甚至中國史學界與日本史學界的交往與交流。
首先值得細述的是劉大年與井上清長達30余年的交誼。井上清(1913—2001)是日本馬克思主義學派——講座派的元老、中堅。其著作著力批判日本軍國主義,批判日本侵略中國的罪行,被譽為日本有良知的歷史學家。他一生30余次來華,受到毛澤東、周恩來、王震、鄧穎超、郭沫若等接見,可謂中日史學交流中的標志性人物。為表彰他的貢獻,中國社會科學院授予他名譽博士學位。1990年,近代史研究所建所40周年,井上清專程前來祝賀,并表示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是他的第二個“家”。井上清病逝后,其家人遵照他的遺囑,將1.8萬冊藏書無償捐獻近代史研究所,作為他一生中國情結的見證。
1960年邀請井上清來華,兼顧政治與學術,旨在“鼓勵日本高級知識分子積極參加反對美帝國主義及其代理人,反對日美軍事同盟條約的英勇斗爭;進一步鞏固同日本學術界的密切聯系,加強中日兩國學術界的友好往來和學術交流;向日本學術界宣傳我國建國以來各項建設事業,特別是歷史科學研究工作方面的偉大成就”。
1985年,他致函劉大年,對劉氏《論歷史研究的對象》一文高度贊許:“我很贊同先生的觀點,先生把馬克思唯物史觀作這樣透徹的表述,確實是我近幾年讀過的文章中最杰出的一篇。這對我是很大的激勵。最近在日本,過去曾自稱為馬克思主義的學者中也盛行著這樣的謬論:研究階級社會的歷史應該把民族的特殊性放在第一位,而反對階級分析,不要階級觀點。雖然行不通,但這樣輕視階級分析的觀點很流行。先生的論文,對于我同這些謬論作斗爭,猶如得到了百萬援軍。”
劉大年把井上清也視為知己,非常推重。1984年曾賦詩二首相贈。其一:“云雷論學許相知,一幟堂堂獨樹之。骨里人窺千尺鐵,書中自理百團絲。回顧講座推元老,屈指西京數大師。我待觀君再踴躍,光輝頂上幾驅馳。”其二:“等身著作鬢雙斑,與世清泉照膽肝。黨錮傳中范孟博,儒林史上漢任安。昆侖歷后談高下,滄海量來認窄寬。一部馬恩笑神會,寸心寰宇共波瀾。”1993年井上清80壽辰,劉大年致函祝賀,且頗有感慨:“回顧三十三年前,我們相識在北京,雖歷經滄桑,但神交不改。每次聚首,談學論世,各罄所懷。相知愈深,相交愈篤,歷久彌堅,竊有榮焉。老當益壯,白首初心,是所望于故人。”
中日兩國一水之隔,有著極為深厚的歷史文化淵源,史學交流本具有得天獨厚的優勢。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由于一段時期現實政治阻隔,中日之間學術交流雖未中絕,但無疑受到諸多限制,規模有限。隨著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中日學術交流也進入一個新的時期。1985年4月15日,井上清設宴招待中國學術代表團,劉大年發言強調:自20世紀60年代相知相交,“從民間到官方,經過兩代人的努力,歷史前進了”。他以自身在中國史學界的影響力,通過舉辦學術會議、促進兩國學人互相訪學,推動中日之間史學交流日趨活躍。
當時,劉大年著力推動邀請日本史家來華訪學、參加學術會議,如狹間直樹、夫馬進、小野和子、阿辻哲次、衛藤沈吉、野澤豐、河田悌一等赴中國訪學、參加學術會議,均經井上清推薦,由劉大年和近代史研究所提出邀請。1981年,劉大年主持組織籌備紀念辛亥革命七十周年國際學術討論會,規格頗高,影響深遠。劉大年請井上清推薦日本學者。日本最終有小野信爾、衛藤沈吉、野澤豐、久保田文次、石田米子、山根幸夫、田中正俊、中村義、狹間直樹、坂野正高、藤井昇三、松本英紀共12位學者撰文參會,超過其他海外各國學者之和(計有美國學者6人,法國2人,加拿大1人,澳大利亞1人,朝鮮1人)。
東京方面主要是衛藤沈吉和安藤彥太郎。1985年3月21—28日,劉大年主持籌備的“孫中山研究述評”國際學術討論會在河北召開,衛藤沈吉、安藤彥太郎應邀參會。29日,劉大年與二人商談,提議于1987年在東京召開七七事變50周年國際學術會議。京都方面井上清一直在積極籌備,并爭取東京方面的合作,但東京方面衛藤沈吉不夠積極,進展緩慢。東京以久保田文次為首的進步歷史學家堅決推動,最終于1987年7月7—8日、10—11日先后在京都和東京召開以“近代史上的日中關系”為主題的七七事變50周年學術討論會。劉大年率中國歷史學家代表團8人出席。日本方面知名學者如井上清、遠山茂樹、今井清一、田中正俊、藤原彰、北山康夫、木坂順一郎、古屋哲夫、池田誠、野澤豐、江口圭一、小野信爾、藤井升三、山田辰雄、松尾尊兌、山本四郎、石田雄、荒井信一、山崎廣明等參加會議,可謂包羅甚廣,盛況空前。參會者中有一批自20世紀50年代以來從事日本進步運動、日中友好活動的積極分子,劉大年1979年“東京大學講學時的學生(現在都是教授、副教授)就有10人以上” 。此次討論會引人注意的焦點是日本侵華戰爭的性質問題。雖然東京會議的組織者衛藤沈吉提出會議基調為:“不能開成一個譴責的會,也不能開成一個表白的會。這次討論會是為大家提供一個討論的園地,而不是思想斗爭的地方。”但在東京會議結束時,日本學術界享有聲望的遠山茂樹(橫濱市立大學名譽教授)在總結發言時仍強調:“這次討論會對以‘七七’事變為開端的日中全面戰爭的意義更明確了。這個意義的核心是,日本發動了全面侵華戰爭,激起了中國全民族的抗日戰爭。這場戰爭以中國爭取民族解放的勝利與日本的徹底失敗而告結束。對于這一點,討論會沒有任何的曖昧。”會議論文集《日中戰爭與中日關系——盧溝橋事件50周年日中學術討論會記錄》1988年9月由東京原書房出版,中文本更名為《中日學者對談錄——盧溝橋事變50周年中日學術討論會文集》。
時至今日,中日史學界友誼之樹根繁葉茂,中日史學交流已相當興盛。追本溯源,我們不由感念劉大年、井上清等前輩史家前驅先路苦心經營。回答劉大年為何極為重視中日史學交流,對日本史學界有深厚的情誼,也須回到當時的時代背景和語境才能更好地理解與把握。筆者認為有三個方面值得強調:
其一,20世紀六七十年代,日本的馬克思主義史學頗具影響,劉大年與井上清等日本學者的知己之感,源于政治立場與治史理念接近,史學交流是中日民間外交的重要組成部分,也充分發揮了現實斗爭的功能。
其二,中日邦交正常化以后,劉大年對中日史學交流的高度重視和著力推動,則體現其超出一般史家的眼光和格局。他深切認識到日本史學、日本史家對于中國史學繁榮發展之極為重要的學術意義與現實意義。改革開放后一段時間,中國史學界震眩于歐美史學的種種新奇理論方法,更多學者的眼光轉向歐美,而相對忽視日本史學。但不可否認,日本史學及日本的中國史研究,有相當深厚的學術積累和獨具特色的研究路向,其學術價值決非歐美史學可以替代。劉大年著力推動、促進中日史學相互交流、相互砥礪,也在一定程度上使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史學界亦步亦趨追隨仿效歐美史學的格局有所改觀、有所豐富。
其三,劉大年作為抗日戰爭的親歷者和抗日戰爭史研究的開創者,他深知中日兩國在歷史上——尤其在近代史上的深切纏結,史學研究歸根結底又與中日之間的現實政治關系密切關聯。中日之間要化解歷史恩怨,為世代和平友好奠定堅實的基礎,離不開兩國史家和史學的貢獻。他在晚年大力推動抗日戰爭史研究,推動中國社會科學院中日歷史研究中心與日本學者合作展開中日歷史研究,可見其以史經世、關懷現實的史家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