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 宇

聽說馮日升有點偶然。幾年前,電視臺要拍一部《劉銘傳在臺灣》的紀錄片,邀我擔任總撰稿。他們之所以找我是因為我曾寫過《淮軍四十年》《共和,1911》等書,對這段歷史比較熟悉。劉銘傳是淮軍名將,中法戰爭爆發后,他渡海抗法,力保臺灣不失,后出任臺灣首任巡撫,為建設臺灣嘔心瀝血,是一位有大功勛于國家民族的鄉賢,這個任務我自然樂于接受。在查找資料時,我發現一本清人筆記《甲申紀事》(以下簡稱《紀事》),書中記錄了一八八四年(甲申年)的所見所聞,包括一些人和事,其中就提到了馮日升案。
據《紀事》記載,中法談判時,馮日升任中方通事(翻譯),但他私下里與法方“暗通款曲”,透露我方底牌,“事發下獄”。
這是我第一次聽說馮日升,也是第一次聽說馮日升案。這個故事有些新奇,當即引起了我的興趣。不過,當時我正為紀錄片撰稿,無法分神,便暫時放下了。劉銘傳去臺灣,正是中法戰爭爆發之際,當時不少報紙都做過報道。我去圖書館查找過那段時間的報紙,意外發現《申報》也對馮日升案進行了報道,可見此案并非空穴來風。為紀錄片撰稿完成后,過了一段時間,我又想起了這件事,便回過頭來重新查找有關資料,沒想到竟所獲甚微。原因是有關馮日升案的記載少之又少,幾乎很難見到。
這讓我有些費解,如此里通外國、出賣國家利益的案件居然沒有見諸任何官方文件。要知道此案發生的時間正是在中法之戰一觸即發的當口,不可能不引起高層重視。按理說,在督撫奏章和朝廷批復中應該有所記載。可我查找了當年的朝旨和奏章,均無只字提及。
不僅如此,此案后來竟沒了下文,不僅《申報》不再提及(該報向有跟蹤報道的傳統,如楊乃武與小白菜一案就全程跟進報道,時間長達五年之久),而且《紀事》也只是簡單一句“事發下獄”便不了了之。
我和一些朋友討論過這件事,他們和我一樣也覺得這事不合常理。我曾請教過一些專家,亦無收獲。他們或因此事太小,未加關注;或因價值不大,不感興趣。可我一直心心念念地放不下。為了找到更多的資料,我還專程去了一趟五湖。據《紀事》云,馮日升自幼在五湖長大,這里是他的桑梓之地。既然他在這里生活過,說不定就會留下一些痕跡或者有用的資料,哪怕是他早年生活的情況,可結果又讓我失望了。當地人對馮日升幾乎一無所知,甚至聞所未聞,這讓我大感意外。
我找了五湖當地的朋友,請他們幫忙,其中包括統戰部部長老程。老程是當地有名的詩人和文史專家,寫過六七本關于五湖文史方面的著作,還出過兩本詩集。可以說,五湖的人文歷史很少有他不知道的。我和老程因文字結緣,認識很多年了,每次去五湖都要找他小聚,這一次也不例外。可當我說明要找馮日升時,他卻蹙起眉頭,表情十分茫然。
“馮日升?”他說,“哪三個字?”
我告訴他后,他仍然搖頭。
“沒聽說過啊,我來查查吧。”
第二天上午,老程打來電話,說是在縣志上找到了馮日升的記載,馬上派人送過來。不一會兒,他的駕駛員送來一份復印件,只有短短的百余字:
馮公日升,字如曦,世居五湖。年幼家貧,備嘗磨難,為西洋教士收養。及長,入同文館學習,后受命辦洋務,工文藻,尤善夷文,洞悉歐洲情勢,有干才。光緒八年,壬午之變,隨船赴朝平亂,因功授武信騎尉,官至七品,卒年不詳。
我有點失望,因為這段文字實在是太簡略、太籠統,連馮日升的生卒年份也沒有,雖然提到了他被傳教士收養、從事洋務活動,以及參加壬午之役等經歷——這些倒與《紀事》的說法相吻合——可都是我已經知道的,而我最關心的“甲申之案”卻絲毫沒有提及。
中午,老程過來陪我吃飯,我們邊吃邊聊。老程把縣志也帶來了,那是民國二十年(一九三一年)修訂的——此時距“甲申之案”發生時間過去不到五十年,應該說不算太久遠,按理修志者不可能沒聽說過此案,如果此案確實發生過。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修志者出于某種考慮,或受到某種干預,有意忽略了此事。史志上常有“報喜不報憂”,或“為尊者諱”的情況。我又問老程除了縣志,還有無其他關于馮日升的資料。老程表示他目前能找到的也只有這些,不過他答應再找找。
可我依然心有不甘,既然跑了一趟,總不能空手而歸。于是我提出能否找找馮日升的后人。馮是五湖人,也許他的后人還在,或許從他們那里可以獲得一些有用的資料,比如族譜、書信啊什么的。老程答應幫忙。此后幾天,他便抽空兒陪我尋找。我們幾乎跑遍了所有的馮姓聚居的村落,都沒有找到馮日升的后人或相關線索。后來才得知,馮日升祖籍并非當地,他是幼年逃荒來到五湖,并在五湖度過了童年。說到底,他并非土生土長的五湖本地人。至于他的祖籍是哪里,也就是說,他是從哪里逃荒而來,就不得而知了。
沈慶是《紀事》的作者。據史料記載,他是合肥東鄉長臨河人,字元龍,號御風,秀才出身,著述較豐,除《紀事》外,還著有《御風野乘》《滬上雜俎》《舊聞筆記》及詩詞七八種。同治九年(一八七〇年),沈慶棄筆從戎,前往上海投軍。
沈慶的舅舅時在上海,官居總兵。他是淮系將領,深得李中堂賞識。同光年間,淮系已成氣候,勢力遍及大江南北,特別是李中堂“拜相”之后,很多廬州子弟紛紛投奔而來,如同滾雪球一般。當時有句順口溜:“會說合肥話,便把洋刀挎。”可見那時的合肥人有多牛!
沈慶就在這期間投奔了舅舅。沈慶的舅舅名叫劉二喜,此人身材高大,膂力過人,幼年讀過私塾,十五歲販私鹽,行走江湖,后因殺人遭官府通緝,避禍他鄉。淮軍草創之初,李中堂來家鄉拉隊伍,他便投奔麾下。淮軍初進上海時,太平軍十萬大軍,三面包圍,七路并進,局勢萬分危殆。好在戰局很快改觀。太平軍節節敗退,淮軍越戰越勇。劉二喜初在銘字營任職,后因戰功不斷擢升,并獲勇號英奇巴圖魯,沒幾年已官至總兵。史料稱其“血性忠勇,每戰必身先士卒”。劉二喜不僅能戰,而且為人機警,心思縝密。沈慶評價他“行事干練,粗中有細”“每遇大事,必有靜氣”。
沈慶投軍后,舅舅把他留在身邊,充作文案,這使他有機會了解很多官場上的人和事。中法戰爭爆發前,劉二喜已加提督銜(這在武職中已是最高)。上海當時華洋雜處,各方勢力犬牙交錯,尤其是租界上的洋人,事涉外交,殊為棘手。好在劉二喜駐扎上海有年,黑白兩道、三教九流均有路數,對付洋人亦不乏分寸,拿捏得當,頗得上峰器重。
光緒十年,即一八八四年,中法交惡,戰爭迫在眉睫。法國決定成立遠東艦隊,劍指臺灣。作為當時世界上的海軍老二,法國海軍的戰力不言而喻,而當時臺灣孤懸海外,尚處蠻荒,幾乎不堪一擊。
消息傳出,朝野上下甚為不安。可就在局勢日益緊張之際,忽然傳來了和談的消息,地點就在上海。劉二喜接到電報,立即把羅管帶找去了。
“又要談了!”他拿出一份電報,朝他抖了抖說。
羅管帶一臉困惑,不停地用手抹著臉上的汗水。時值六月,上海的天氣已經有些熱了。“賊娘的,咋回事嘛?”
兩年前,自清政府出兵越南以來,中法之間打打談談,一直沒有消停過。每次和談不是無果而終,便是節骨眼兒上橫生枝節。前不久在天津的談判也是如此。眼看就要談成了,哪知觀音橋又打了起來。外界都傳這次是非掰不可了,怎么又開始談了?羅管帶一頭霧水,嘴里咕噥道:“高頭究竟啥意思嘛?”
“你少煩神!”劉二喜嫌他多事,“高頭有高頭的想法,你管得了嗎?”“那是。”
羅管帶吸了一下鼻子,又抹了抹頭上的汗。劉二喜搖著扇子,開始轉入正題。他告訴羅管帶,這次和談在上海舉行,高頭來電要他們關注各方動向,隨時稟報。
中法開戰前,法國暗探(《紀事》稱作“細作”)四處出沒,政府早有覺察。在這之前,劉二喜就接到指令,暗中打探,同時對一些可疑人物、重要場所實施監視。這一次和談在即,高頭要求進一步加強防范。劉二喜把羅管帶找來,就是商量這件事。
羅管帶綽號羅胖子,他是親兵營的管帶,與劉二喜同鄉,加入淮軍以來,一直跟著劉二喜,出生入死。羅胖子長得胖乎乎的,大圓臉,瞇瞇眼,一副憨厚模樣。他的臉上總是油光光的,說話也慢慢吞吞。平時動作遲緩,動輒大汗淋漓,連走路仿佛都要喘氣,看上去一副不中用的樣子,實則這都是假象。他是捕快出身,破過無數大案,有神探之稱,而且動作敏捷,槍法極準。
羅胖子叫什么名字,沈慶書中并未提及,只是稱他羅管帶,或羅胖子。那天,他被劉二喜找去后,兩人商量了好一會兒,決定加派人手,凡重要場所,如碼頭、要道、茶寮、咖啡館、電報局、教堂等,都布下耳目,租界更是重中之重。
就在那次談話不久,上海便熱鬧起來。參加和談的各路人馬先后駕臨,中外報紙也紛紛派人員抵滬。七月一日,法國新任駐華公使巴德諾到達,下車伊始,便獅子大開口,向中方提出立即從瓊山撤軍,并索賠兩億五千萬法郎的要求。與此同時,新上任的法國海軍遠東艦隊總司令孤拔中將也奉命率領“阿米林”號戰艦開赴上海。緊接著,法國戰艦“巴雅”號、“益士弼”號、“野貓”號等多艘戰艦從香港開拔,駛向內地。
這一系列舉動不外乎是向清政府施壓。就在這兒當口,一個神秘人物來到了上海。他就是孔懷仁。羅胖子得知消息,立即趕來向劉二喜稟報。
“你看準了?”
“那是。”
“啥時到的?”
“今天中午,乘坐的是天龍號。”
“從天津來的?”
“那是。”
劉二喜立時警覺起來。這個孔懷仁可不是一般人,他是地道的法國人,一八三五年出生于法國阿爾薩斯,父親是一個釀酒商,擁有數個葡萄種植園。孔懷仁的法國名叫萊昂,在拉丁文中意為獅子。如同他的名字一樣,孔懷仁自幼崇尚強權,喜歡冒險,曾去非洲和美洲等地游歷,險些喪命于原始叢林。還有一次,他被當地土著抓住,命懸一線,但僥幸逃脫。從圣西爾軍校畢業后,他加入法國軍隊,之后轉入情報部門。此后,他被派往越南和法屬印度地區活動。他的軍銜可能是中尉,但也有的史料稱他為少尉。
法國入侵越南后,他以商人身份來到中國,并取了個中國名字叫孔懷仁。據說,萊昂中尉,或少尉,讀過《論語》,對孔子十分崇拜。但作為一個忠實的殖民主義者,他的所作所為卻與“懷仁”兩字極不相稱。
孔懷仁來到中國,在上海成立了一家礦業公司,打著探礦名義,在中國各地到處跑。高頭早就注意到這個人,多次指示劉二喜盯住此人,加強對他的監視。在和談開始前一段時間,孔懷仁一直不在上海。他去了哪里?《紀事》中并未提及。
現在,孔懷仁突然回來了。而且,不早不晚,就在上海和談即將開始之際。劉二喜本能地感到來者不善,聯想到高頭來電,要他在和談期間,關注各方動向,便要求羅胖子對孔懷仁“重點關照”。
“你派人給我盯牢了。”劉二喜吩咐道。
“那是。”羅胖子應承。
“看他去哪里,和誰來往,總之,不能有一絲馬虎。”
“那是。”
羅胖子領命而去。他吩咐手下緊緊盯著孔懷仁,一連幾天過去了,并無異常。孔懷仁每天會友訪客,交際應酬,有時去公司打理事務,晚上則參加派對,喝酒,跳舞,與女人廝混。盡管如此,羅胖子仍然沒有放松,每天聽取手下匯報。有一天,手下報告孔懷仁去了天主堂。西方人信教,這本屬平常,羅胖子起先也沒當回事。可過了兩天,手下又報,說他接連兩天都去了教堂,而且有時還不是做彌撒的時間,以前可沒見他跑得那么勤。“哦?”羅胖子多了個心眼兒,這天便親自來到教堂,在街對面的茶館里遠遠察看,果然看到了孔懷仁,只見他進了教堂,待了半個多時辰又出來了,然后迅速離去。羅胖子正在琢磨他來這里干什么,忽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閃了一下。
“馮日升?”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
杜神父的法國名叫威爾斯,關于他的資料較少,據說他出生于法國東部的一個小鎮,那里離瑞士不遠。他年輕時便來中國傳教,先是在五湖,后又被派到上海。他所在的這座天主堂位于法租界,離法國領事館不遠。遠遠看去,正面是一座鐘樓,頂上有四座大鐘,十分氣派。內部是束柱和拱頂結構,門窗為尖拱式,鑲嵌彩色玻璃,四周是圣子、天主的石雕裝飾及宗教壁畫,具有鮮明的哥特式建筑風格,同時兼有晚期羅馬教堂特征。
杜神父早年在澳門圣若瑟神學院學習。這座神學院建于明代,由天主教創辦,培養的學生多派往中國內地和東南亞傳教。威爾斯從神學院畢業后便被派往天津。那一年,恰逢太平軍起事,他在途中遭太平軍裹脅。好在太平軍信奉拜上帝會,把他視為同信天主的“洋兄弟”,并沒有為難他,但卻不肯放他走,因為他懂得西洋醫術,曾用金雞納霜救治過軍中的弟兄,被譽為神醫。這樣的人打著燈籠也難找。于是,他被迫留下,跟著隊伍一路北上,直至進入五湖地界,這支隊伍被官軍擊潰,他才重獲自由。然而,他想去天津的愿望依然無法實現,因為天下大亂,交通阻絕,他只能留在五湖。“這是上帝的旨意。”后來他在給教會的信中這樣寫道。
從這時起,威爾斯便在當地落下腳來,開始傳教。起初,他在五湖東門外建了一座小小的天主堂,條件十分簡陋,只有三間草房,后來經過他的繼任者們不斷翻建、改造和擴大,到民國時,該天主堂已擴展成一個占地近千畝、具有鮮明的西式風格的大教堂,成了當地的一景。
威爾斯自幼來到澳門,學習中國文化。他不僅能說純正的漢語,還能說粵語、廣西土語等。他給自己取了個中國名字,叫杜立慈,含有宣揚上帝慈愛之意。不過,當地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無論是威爾斯還是杜立慈,都管他叫杜神父。
我在當地走訪時,個別老人對我描述過杜神父的長相——他個頭比較高,黃頭發,大鼻子,滿腮的胡須,穿著儉樸,說話聲音洪亮,中氣十足。他的背有些駝,看上去好像總是哈著腰。這或許與他個頭兒高有關,不得不俯下身來與人說話——當然,這些都是他們從老輩人那兒聽來的,并非親眼所見。據五湖文史資料記載,杜神父為人和藹,平易近人,外出傳教時,常騎一頭黑驢子,給他牽驢的是一個瘦小的男童。這個男童極有可能就是馮日升——這當然是我的推測。
關于杜神父與馮日升的關系說來話長。這得從馮日升的身世說起,我查找了有關史料,馮日升生于咸豐六年(一八五六年),月份不詳。他四歲時逃荒至五湖。從有關記載看,他很可能是皖北一帶人,因為在他逃荒那年,皖北大災。史料記載,淮水出槽,淹沒麥苗,沖斃饑民,不可勝數。鳳陽、潁州、泗州、盱眙等二十余州縣,村莊廬舍,皆蕩為墟,流者觸目,罕見人煙,夫棄其婦,母棄其子,人之相食,孑遺無存,其慘切情狀,不忍目睹。這段史料見于當年安徽巡撫的奏章。相比之下,南方的情況略好。奏章中有“皖南等地亦有偏災,輕于皖北”等語。
馮日升跟隨家人一路向南來到五湖。當時他還年幼,許多記憶早已模糊,只記得家里人越走越少,父母兄妹都先后離他而去。到了五湖地界,身邊只剩爺爺一人。后來的事,他完全不記得了。聽說,爺爺后來也餓死了,他一個人倒在路上,哇哇地哭叫;再后來,連哭的氣力也沒有了,便昏死在路旁。傍晚時分,有人路過這里,這才救了他。
救他的人就是杜神父。
那天,杜神父傳教回來。在暮色四合、天光昏暗的原野上,拖著疲憊的身子正在趕路。已是初冬季節,四野一片蕭瑟。杜神父發現前邊的路邊躺著一個孩童,他骨瘦如柴的軀體佝僂著,就像一只死貓似的,一動不動。在他的身邊還躺著一個老人,身子已經僵硬了。杜神父慈悲情懷,從村里找來兩個人,打算把他們埋掉。這時,他發現那孩子尚有呼吸,便把孩子帶回了住處。
“感謝上帝。”杜神父在胸前畫了個“十”字。當馮日升醒來后,他認為這是上帝的庇佑,不止一次對馮日升這樣說過。不過,當地人都說三娃(馮日升小名)命大,他前腳已經跨進了閻王殿,后腳又被拉了回來。杜神父的醫術不錯。在他的照料下,馮日升的身體逐漸康復。其實,他的身子并無大礙,主要是餓的,有了飯吃很快就好了起來。事后,他從別人口中得知一切,便對杜神父感恩戴德。
杜神父是個好心人,他不僅救了馮日升,而且收留了他。打這兒,馮日升便與神父生活在一起,形同父子。馮日升原姓馮,到了開蒙的年紀,杜神父送他去村里上私塾。先生問他姓名,他說三娃。先生說大名,馮日升搖頭。私塾先生是個鄉試落第的秀才,他說:“老朽給你起一個吧,詩云‘如月之恒,如日之升’,你就叫日升吧。”
“好,這個名字好。”杜神父表示贊同,他說這個名字給人以希望,并說有耶穌的指引便如明月在天,太陽東升。于是,馮三娃便有了大名馮日升。
馮日升一直在杜神父身邊長大,記不清哪一年他受洗入教,成了虔誠的教徒。杜神父對他很好,給他講授教義,教他法語、拉丁語,還有醫學知識。馮日升十六歲那年,隨杜神父來到上海。那一年,教會調派杜神父去上海法租界天主堂主事。
據《明清傳教士考略》記,杜神父對馮日升十分賞識,有心培養馮日升為傳教士,但他志不在此。尤其是到了上海后,他的思想發生了很大的改變。當時,正值鴉片戰爭之后,自強運動正在興起,馮日升也深受影響。一日,杜神父布道結束后,他遲遲疑疑地向神父提出了想要報考同文館的想法。
“什么?”杜神父頗感吃驚。杜神父扭過頭來,用詫異的目光看著他,仿佛為他有這樣的想法感到意外。
“孩子,”杜神父說,“你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他神情迷惑地看著馮日升。馮日升回答說,這事他想了很久,中國積弱,飽受欺凌,已有亡國亡種之虞。他作為中國人,也想做點事,盡一點匹夫之力。杜神父對他的回答很不以為然,杜神父搖搖頭說:“孩子,你是上帝的子民,當為天主的事業鞠躬盡瘁。《圣經》上說,不要爭競,要與人無爭,謙恭有禮,和氣友善,這才是做人的道理。”
杜神父耐心地開導他,認為他的想法毫無意義。馮日升默默地聽著,一言不發。杜神父邊走邊說,他們一起走進了書房。五月的陽光透過窗欞,把斑駁、溫煦的光影投映在屋子里。馮日升上前幫神父寬衣后,又奉上茶來。
“坐吧。”神父說。
馮日升不動,仍然站著。神父再次向他示意,他才不得不坐下來。看來神父是認真了。這種帶有正式性的談話以前并不多,除非遇到重要事情。馮日升有些不安,兩只手不停地揉搓著。杜神父神態安詳,瞇縫著眼睛看著他。杜神父了解他,他不是一個輕易開口的人,既然開口了,那就不是一個隨意的決定。
“孩子,我的話你都聽進去了嗎?”
“是的。”
“記住,”杜神父說,“不要做那些無益的事,那注定是徒勞的。你要相信主。這是我們的精神和力量的源泉。”他還提醒馮日升,個人是渺小的,無足輕重,千萬不要為外界所迷惑。
“我們要堅信一點,”他接著說,“我主耶穌是萬能的、偉大的,他會幫助我們,他的光輝普照人間,使我們永獲安寧。”
杜神父聲音低沉,目光慈愛,就像他平時布道一般,語氣中充滿了自信和力量。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了。兩個小時的談話著實費了他不少口舌,可事情并不順利。雖然大多時間,馮日升都沉默著,認真聽著杜神父的話,但他的想法并未改變。他向杜神父坦陳,自己堅信主的偉大,這一點從未改變,但國難當頭,每個人都責無旁貸。他還說道,主的光輝將沐浴大地,但個人努力也是不能少的,因為主只幫助那些自強自立的人。“誠如西諺所云,自助者,天助也。自身不努力,誰又幫得了你呢?”其實,這話是杜神父以前教導他的,現在卻被他用到了這里。
馮日升的固執讓神父有些不悅,但他說服不了馮日升。“哦,上帝啊,請賜我力量吧。”他站起身來,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表情顯得有些沮喪。
第二天早上,像往常一樣,馮日升侍奉神父吃早餐。神父的心情不好,一言不發,馮日升知道他還在為昨天的事情生氣,便也悄然無語。房間里一片靜謐,偶爾傳來一兩聲刀叉碰撞的輕微聲響。直到喝完最后一口湯,杜神父才抬起眼來看著馮日升,然后緩緩開口道:“你都想好了嗎?”
馮日升不語,低下頭去。杜神父注意到他的雙眼紅腫,眼圈周圍泛著暗淡的色澤,顯然他昨晚沒有睡好。杜神父放下湯匙,嘆了一口氣。
“好吧,”杜神父說,“如果這是上帝的旨意。”
杜神父的臉上寫滿了失望。馮日升張了一下嘴,欲言又止,神父擺擺手,沒有讓他說下去。杜神父從桌旁站了起來,并沒有為難他。杜神父可以這樣做,甚至強迫他改變想法——如果杜神父真這么做的話,馮日升也會服從——可他沒有這樣做。
“去吧,孩子。”他用一種平靜的語氣說,然后轉身離開餐桌,緩緩向書房走去,他那高大身影在微暗的晨光中看上去有幾分凝重。
金寶琦是馮日升的妻舅。說起馮日升報考同文館,便不能不提到他。
金寶琦是合肥西鄉人,舉人出身,熱衷于洋務,是個新派人物。他身材瘦削,為人干練,尤善談吐。他的眼睛高度近視,隨身總是帶著眼鏡,看東西時便會掏出來架在鼻梁上,然后貼上去觀看,那模樣不像是看東西倒像是聞東西。友人們時常模仿他的樣子打趣他,引來一片笑聲。金寶琦腿不好,左腿受過傷,走起路來一瘸一拐。據說,這是有一次研制彈藥不慎導致爆炸所致。
金寶琦是個奇人,也是個能人。他早年曾游學德國,在克虜伯進修機器制造,后來又去歐洲其他國家及日本游歷,見多識廣,博學中外。回國后,他投身于洋務,究心于軍火研究。同光時期,正是國內冷兵器向熱兵器過渡時期,大量外洋新式兵器被引進國內。金寶琦作為專家,每每參與其間,久之貫通,對外洋新式兵器,皆能洞燭奧竅。他還醉心于泰西之學,來往多為新派人士,其中不乏名重一時的人物,如馮桂芬、王韜、馬建忠、薛福成等。江南制造總局成立后,他創辦兵工廠,卓有成效,首任總辦丁日昌對他器重有加,視如股肱。
馮日升認識金寶琦是來上海之后。當時,他初到上海后,十里洋場,光怪陸離,讓他眼花繚亂。此后,他結識了金寶琦,后來他又娶了金寶琦之妹金寶琴,兩人來往就更密切了。金寶琦的口才極佳,且學識淵博,兩人在一起,常常是一個口若懸河、侃侃而談,一個靜坐如儀、默默傾聽,但每次談話,都使馮日升受益匪淺。
金寶琦經常談論的話題便是自強。他認為鴉片戰爭乃“奇恥”,國人非知恥不能后勇,非自強不能后生。“當今時代,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而我泱泱大國,數千年以來,皆停頓不前,其老朽不足道矣。”談到這些,他仿佛有說不完的話。他告訴馮日升,世運大進,竟趨文明。中國已遠遠落在后邊。如今西方列強早已進入蒸汽時代,除了先進的槍炮,紡線、縫紉、種地、打谷、磨面等等,都有機器,更不用說鐵路、電報和電話了。他還說,電話是一個叫貝爾的人發明的,兩人相隔千里,講話時一個人在這邊拿一個話筒,另一個人在那邊拿一個話筒,相互看不見,聲音卻很清楚。
馮日升聽了大為驚嘆。這些在他看來,無異于天方夜譚,如果不是金寶琦親眼所見,簡直難以置信。在談話中,金寶琦時不時會向他講起國外的見聞,并給他灌輸新的思想和新的理念。他認為中國的弊端在于固守陳法、冥頑不化。他還公開批評科舉制度,提倡新式教育。談起這些,他總是感慨良多。
“你知道我們在國外最苦惱的是什么嗎?”金寶琦對馮日升說。
馮日升搖頭。
“辮子,”金寶琦說,“這太可笑了!”他把辮子稱作“豚尾”(豬尾巴),說它太丑陋了,簡直讓人抬不起頭來。“你不知道別人看我們的眼神,”他說,“就像看耍猴一樣,我真恨不得有個地縫鉆進去。”后來,他下決心剪掉辮子,可回國時又不得不戴上假辮子,否則有家難回,甚至連小命也難保。“悲哉!悲乎哉!”說到這里,他不住地搖頭嘆息,為中國的落后保守痛心不已。
盡管如此,金寶琦并不悲觀。有一次,他帶馮日升參觀槍炮廠,當看到機床靈巧地切割各種鐵件,車出各種精巧的零件時,馮日升連聲稱奇,說想不到中國也有如此先進的機器,金寶琦聽了淡淡一笑。
“這不算什么。”金寶琦拿起一個車好的零件看了看,表情若有所思,“與泰西相比,我們已經落后太多。好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這個差距不是一點點,而是太多太多!”他伸手比畫了一下,臉上現出苦惱的神情。
“不過,”他很快又釋然了,“這也沒什么。”他放下手中的零件,抬頭環顧四周。車間里機器轟鳴,工人們正在忙碌著。
“萬事開頭難,”他接著又說,“有了第一步,便會有第二步,一切都會好起來。”
在說這句話時,金寶琦的臉上浮現出欣慰的表情,仿佛是在給自己打氣似的。馮日升聽了有些感動,他打心眼兒里佩服這位大舅子爺。金寶琦雖然是個文弱書生,但骨子里卻有一股硬氣,認準的事從不妥協。當年,他考取舉人后,本可一鼓作氣再考進士,這也是家人希望的,可他竟不顧反對(就連他的老父親都被氣病了),偏要負笈海外。那時,“洋科舉”(海外學歷)朝廷并不認可,即便取得博士也是白搭。有一次,馮日升和金寶琦談起這事,問他為何偏要如此,放棄大好前程,金寶琦笑了起來。
“是啊,”他看著馮日升問道,“你說我圖個啥?”
馮日升搖頭。
金寶琦又笑了:“其實,我啥也不圖,我的想法只有一個,那就是華夏不能永遠落后。”說到這里,他神色凜然,痛斥中國舊學,弊端種種,已成束縛,認為學習國外先進之學,乃燃眉之急,關乎國運,個人仕途與之相比,不值一提。他的話讓馮日升肅然起敬。
“物種進化不外乎淘汰之理,國家亦如此。”金寶琦接著說,“一國之強而另一國之弱,原因何在?”
不等馮日升回答,他馬上給出答案:“一言以蔽之,變也。易云,窮則變,變則通,通則達,此乃至理。”他還舉例說:“沙俄之強大,始于彼得變革;日本之發達,蓋因明治維新。吾國不變,則離淘汰不遠矣。”
金寶琦越說越激動,打開話匣子,一發而不可收。那天他們談得十分投機,晚上還一起喝了酒,飯后又秉燭長談,直至深夜。就在那次談話中,馮日升萌生了投身洋務的想法,提出也想為國家做點事。“好啊,”金寶琦極表贊成,“同文館正在招人,我看你可以試試。”
同文館全稱上海同文館,是仿照京師同文館創辦的,一度更名為上海廣方言館,主要是培養翻譯人才。當時,國門打開,翻譯人才供不應求,十分緊俏。馮日升報考同文館十分順利,錄取在法文館。他自幼跟隨杜神父,能說一口流利的法語,因此學起來并不費力。多余的時間他又開始學習日語。這也是金寶琦向他建議的。當時,日本已經崛起,但尚未受到重視,同文館也沒有開設日文館。不過,金寶琦預測這種情況不會長久。他認為日本是我們的近鄰,也是危險的對手。“你可別小看了它,”他對馮日升說,“這個蕞爾小國值得研究,以前他們師法我國,如今則漸化歐美,這一點很了不起,因為他們懂得因時而變,而這正是我們缺乏的。看看我們,死抱著祖宗成法不變,不通于天下大勢,不思因時而變通,始于自驕,終于誤國。”他的這番話對馮日升產生不小的影響。于是,馮日升開始關注日本,學習日語。
從同文館畢業后,馮日升進入江南制造局譯書館。在工作中他繼續學習,沒幾年已能熟練掌握法語和日語。
有一次,軍械所與法國簽署一項合作協議。金寶琦把協議文本交給馮日升復核。本來這是另一個翻譯的事,與馮日升無關。可金寶琦對那個二百五的家伙并不放心,因他是軍械所總辦的親戚,不便得罪,便私下里把協議悄悄交給馮日升把關。這一來,便耽誤了一天時間。法方表示不滿,那個總辦便大發雷霆,認為金寶琦多此一舉。事情最后鬧到了丁日昌那里。
丁日昌是江蘇巡撫。作為督撫一級大員,這樣的小事本來不該他管,可制造局由丁一手創辦,丁又曾任第一任總辦,傾注心血,如今他雖然身居高位,依然對制造局關注有加。此事傳進他的耳中,他把當事人找來一了解,發現這事多虧了馮日升的復核,才糾正了合同中多處錯誤,避免了今后可能引起的不必要的損失和麻煩。于是,他大罵那個機械所的總辦,將他降職處分,并趕走了那個名不副實的翻譯。
打這以后,馮日升便進入了丁日昌的視野。很快,他被調入巡撫衙門,辦理洋務。這樣的機會并不是每個人都有的,應該說,馮日升非常幸運。
不久,他的機會又一次來了。
一八八二年,壬午之變發生。朝廷火速調派淮軍將領吳長慶赴朝平亂,急需可靠的日語翻譯。此時,丁日昌已調任福建,但他并沒忘記馮日升,致電北洋,建議馮日升可用,稱其精通法日等語,堪當此任。
于是,馮日升被緊急調用,趕赴朝鮮。沈慶在《紀事》中說,吳長慶的先頭部兩千余人分乘招商局三艘輪船,吳長慶本人則與水師統領丁汝昌乘坐威遠號兵船,馮日升也同船前往。當時在威遠號兵船上的,有吳長慶的幕僚張謇、薛福成、袁世凱等人,還有從漢城趕來請援的朝方官員金允植、魚允中等。對于馮日升來說,這是他第一次參加軍事行動,不免有些緊張,但其表現卻可圈可點。
清軍的兵船開抵朝鮮濟物浦(今韓國仁川)時,日軍兵船已先期抵達,計有七艘兵船和一營陸軍,只是由于天色已晚,尚未行動。摸清了日軍的動向,清軍搶先出擊,連夜開赴漢城。擔任先鋒官的就是初出茅廬的袁世凱,而隨軍日語翻譯便是馮日升。
這件事干得漂亮。因為清軍搶得先機,挫敗了日本的陰謀。事后論功行賞,授馮日升武信騎尉,賞戴花翎。吳長慶在請功奏折中,稱其“勇毅不凡”。袁世凱也稱他連夜奔襲,“不辱使命”。事變平息后,馮日升回國,拜謁李中堂。聽說馮系皖人,李中堂甚喜。有文章稱其“儀表不凡,談吐自如”“評點天下事,頗得要領”。不久,馮日升便被調入總理衙門辦事,從此嶄露頭角。
一年后,中法在上海和談,受總理衙門差遣,馮日升被委以翻譯,成為三名譯員中的一員,又一次回到了上海。
羅胖子早就認識馮日升。幾年前,他陪同劉二喜與法國人洽談購買一批軍火,給他們擔任翻譯的就是馮日升。這個年輕人給他留下了不錯的印象。馮日升中等身材,瘦長臉,皮膚白晳,略顯文弱,但待人接物卻十分老到。他的法語說得很溜,就連參加洽談的法國人也大加贊賞。
當然,羅胖子認識馮日升,馮日升卻不一定記得他。因為那次洽談他只是一個陪同,在整個過程中,幾乎一言未發。不過,盡管如此,馮日升也可能會對他有印象。所以當他看到馮日升從教堂里出來時,便迅速扭過臉去。
馮日升在教堂門前駐足片刻,四下張望了一下,然后不緊不慢地離開了。羅胖子估計他沒有看見自己,因為自己所在的茶館與教堂隔著一條街,尚有一段距離,況且周邊人來人往,也不易引起注意。
馮日升信教,羅胖子早就知道。他聽劉二喜說過這事。劉二喜與金寶琦相熟,當年銘字營更換洋槍洋炮,改練洋操,金寶琦出過大力。他幫忙聯絡購買軍火,聘用外國教習。不僅如此,還四處鼓吹游說,消除人們對改練洋操患得患失的陳舊觀念。后來,銘字營成了淮軍中開風氣之先的隊伍,從而戰力大增,所向披靡,其中少不了改練洋操的功勞。因此,大家都對金寶琦十分敬重,就連劉銘傳(時任銘字營統領)也把他奉為座上賓,口必稱先生。
劉二喜長期駐扎上海,與金寶琦時相過從。幾年前那次與法國人洽談購買軍火,金寶琦推薦馮日升擔任翻譯,也就是那次,劉二喜認識了馮日升,知道他信教的事。本來,一個天主教徒上教堂豈不太正常了?沒有什么好奇怪的。可不知為啥,當看到孔懷仁和馮日升一前一后從教堂離去時,羅胖子心里卻動了一下,一個念頭忽然冒了上來:他們怎么搞到了一起?難道是巧合嗎?他們會不會認識?如果是的話,他們來這里干什么?難道是為了見面嗎?如果是一般人,也就算了,可這兩個人的身份并不一般。想到這里,他立即向劉二喜進行了稟報。
“有這事?”劉二喜一聽,眉頭便皺得老高。
“那是。”
“你懷疑馮日升?”
“說不準。”
羅胖子口氣不太肯定,因為他只是看到他們從教堂離開,至于他們做了什么無法確定。當然,也不排除是巧合。
“姓孔的去了幾次?”
“不清楚。”
“每次馮日升都在嗎?”
“不好說。”
羅胖子解釋道,馮日升原先不在監視名單上,所以未加注意。不過,發現馮日升后,他馬上找來手下人詢問。有人依稀記得,好像見過他們同一時間出現在教堂里,起碼有一次。“那他們有無接觸?”劉二喜問道,“比如啊,說話呀、傳遞物件什么的?”
“這個……”羅胖子支吾著,說不清楚。
“那就搞搞清楚!”劉二喜吩咐道。
羅胖子回去后,立即加派了人手,一邊加強監視,一邊多方打探,很快了解了更多情況。從這些情況看,馮日升的嫌疑似乎沒有加強,反倒降低了。因為他不僅是教民,與杜神父情同父子,而且婚前也一直生活在那座教堂里。從某種意義上說,那里也是他的家。他有一千個理由去那里,譬如看望杜神父、喝喝茶、聊聊天等。“也許我想得太多了。”羅胖子心里嘀咕道,可他并沒有放過這事解除監視。或許是一種本能吧,抑或是想等幾天看看情況再做計議。
轉眼,三天過去了。一切都很正常。孔懷仁沒有再去教堂,馮日升也沒有出現。羅胖子有些泄氣。那幾天從早到晚,他都守在教堂對面的茶館里。到了第四天,他不打算再去了。就在這時,手下趕來報告了。
“來了!”
“誰?”
不等手下回答,羅胖子已經明白了。他立馬趕去茶樓,一邊在教堂四周布下耳目,一邊派人裝作教民,混入教堂內部打探。
教堂里正在舉行一場早彌撒。杜神父親自主持,座位上坐滿了信徒和一些觀看的群眾,馮日升和孔懷仁都在其中。不過,兩人一個在前排,一個在后排,相距較遠。當他們一出現,羅胖子的手下便立即盯住了他們。據一個耳目事后報告,那天,馮日升一早便來了,他先去后院待了一會兒。彌撒開始前,他還幫著做了一些準備工作。孔懷仁來得較晚。他到的時候,彌撒已經開始了。他悄悄地進來,坐在靠后排的空位上。這期間,他與馮日升之間并無交流,甚至連照面也沒打。
一個多小時后,彌撒結束了。在一片圣歌聲中,人們開始向外走去。教堂門前熱鬧起來。教徒們有的步行,有的乘坐洋車,陸續離去。羅胖子一直在人群中尋找馮日升和孔懷仁的身影,可一直沒有發現。正詫異間,有人來報告說,彌撒結束后,馮孔二人都去了教堂后院。馮日升是陪著杜神父先進去的。兩人邊走邊說著話,顯得十分輕松。在他們進入后院后,孔懷仁又在座位上坐了好一會兒,直到人們逐漸散去后,他才起身向后院走去。后院是教士的生活區,外人不得入內。羅胖子手下幾次試圖找由頭混進去都被攔了下來。
“賊娘的!”羅胖子罵了一句,心里打起轉來:他們去后院干什么?是不是事先約好了在那里見面?這種可能完全存在。當然,也可能并非如此,而是各有各的事。不過,即便退一萬步說,他們之間起碼是有了接觸的機會和時間。
劉二喜聽了報告,也感到問題嚴重,馮日升作為和談翻譯,孔懷仁頻繁與他聯系,這恐怕不是好事。
“你咋看?”他征詢羅胖子的意見。
“這里頭肯定有鬼啊。”羅胖子本能地感到。
“你呢?”劉二喜轉向沈慶。當時,沈慶也在場。“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他回答道。
“嗯。”劉二喜沉吟起來,端著煙槍咕咕地抽著。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你們的看法都有道理,但僅憑這些還難下定論。馮日升是總理衙門派來的,而且主持這次和談的是湘系大佬曾國荃,這中間的分寸拿捏不好,說不定便要捅婁子。”
“那該咋辦?”羅胖子說。
劉二喜沒有馬上回答。直到抽完煙,他才抹了抹嘴巴,抬起眼皮說:“先別驚動他,繼續盯著。我來問問高頭再說。”
“好吧,賊娘的!”羅胖子又罵一句。
沈慶在《紀事》中詳細記錄了這次談話,但對于劉二喜所說的“高頭”究竟是誰,卻語焉不詳。我推測,此人一定是劉二喜的上司,或是更高層的官員也未可知。
金寶琴嫁給馮日升那年剛滿十六歲。這事由她父母做的主。金家兄妹五人,金寶琴為老幺,與長兄金寶琦雖然同父不同母,但感情一直很好。金寶琦年長金寶琴八歲,對這個最小的妹妹向來呵護有加。
金家是開藥鋪的,家境殷實。金寶琴的父母都是教民,他們常去法租界的天主堂做禮拜,與杜神父交好。杜神父來到中國后,由于帶來的藥品很快告罄,在五湖傳教時便開始研習中醫,采集中草藥用于治病,多年下來,醫術漸精。到了上海后,雖然西藥供應有所改善,但他仍然經常使用中草藥為病人治病。由于買藥,他與金家藥鋪交往甚多,而金家藥鋪需要西藥時,也會向他求助。一來二去,杜神父與金老板便熟稔起來。他們經常在一起交流有關中草藥的話題,有時做完禮拜,金老太爺還會去杜神父的書房坐坐,喝茶閑聊。每當這時,馮日升總是侍候左右。久而久之,金老太爺便對這個年輕人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認為他知書達理,為人忠厚善良。于是,便找杜神父商量,有意把小女兒金寶琴嫁給他。
金寶琴長相一般,圓臉,個頭不高,有點胖,但她皮膚白凈,丹鳳眼,長睫毛,一雙虎牙,笑起來很好看。婚后,她與馮日升相敬如賓,先后養育了四個孩子,前頭三個都是女孩,最小的是男孩,剛滿五歲。馮日升調任北京后,舉家搬遷,上海的房子也賣了。這次回滬,他帶著妻兒住在大舅子金寶琦家中。金寶琦住的是金家老宅,面積很大,有好幾個院落。金老太爺和老太太去世后,老宅便由兩個兒子居住,空房子不少。金寶琦讓人打掃出一個院子,馮日升全家便住了進去。
羅胖子很快弄清了這些情況。自打發現馮日升有嫌疑后,他便派人盯住他的住處,同時暗中搜集他的動態。比如,他愛去什么地方、與什么人來往、家里的訪客有哪些、近來有什么異常,等等,所有這些都在打聽范圍。這當然也包括他的太太金寶琴以及他們家里人。
羅胖子是個辦事很細致的人,善于抓住蛛絲馬跡,由表入里,順藤摸瓜。他做捕快時,破過不少案子都是如此。“越是不起眼的地方,越不能放過。”他常常這樣說,還說要學會動腦子,一條路走不通,就換另一條路,活人哪能讓尿憋死?
他的努力常常換來意想不到的結果。在他擴大調查范圍后,有一件事很快引起他的注意。這事是由馮家的雜役徐小六引起的。關于徐小六這個人,幾乎沒有什么資料。但根據有關線索分析,他來馮家時間不算短,因為早在馮日升結婚時,他的名字就曾出現過。
徐小六長得瘦小,但十分機靈,平時眼到手到,脾氣也好,嘴巴也甜,馮家上下都很喜歡他,尤其是孩子們,見到他便沒大沒小,常常猴在他身上,嬉戲打鬧,不分尊卑貴賤。有天晚上,徐小六閑來無事,在街上閑逛,碰上幾個老街坊,便拉著一起喝了幾杯。徐小六愛喝一口,但量不大,也沒啥癮。不過,那天喝得高興,喝著喝著便有些高了。等到第二天醒來后,就連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也想不起來了。至于喝酒時說了什么,更是忘得一干二凈。
但是,他忘了,可有人卻沒忘。原來,昨晚喝酒時徐小六說了一件稀罕事。就在前兩天,有人給馮家送了錢,而且是佛郎(法郎的舊譯)銀票,聽說數目還不小。這錢誰送的?不清楚。來人沒有報上姓名,只說這事馮大人知道。太太便收下了。哪知老爺回來大為光火,責怪她不該收這錢,而且事前也不問問清楚。太太很委屈說,她哪知道,來人一口一個馮大人,好像和他很熟的樣子,這怎么能怪她呢?可是,老爺仍然很生氣,說是太太給他惹了麻煩。兩人說著說著便拌起嘴來,太太氣得連午飯也沒吃。據徐小六說,老爺和太太平時好得很,紅臉的事并不多。
徐小六這樣一說,大家都好奇起來,紛紛打聽后來怎樣了。徐小六說后來的事他也不知道,因為老爺和太太沒再提起。
“不會還了吧?”
“不可能!”
“還怕錢多燙手啊?”
眾人七嘴八舌地議論道。有人感嘆當官的就是好,有人上趕著送錢。還有的推測這錢來路不正,否則馮大人不會生氣。至于這筆錢是多少,徐小六一會兒說三千,一會兒又說五千。有人指出他前后說法不一,他便不悅道:“你管他三千五千呢,就那么回事吧,你吃飽了撐的?”
第二天,這事便傳進了羅胖子耳中。羅胖子一聽佛朗馬上想到了孔懷仁,這錢會不會是他送的?如果是,那他為何要給馮日升送錢,而且偷偷摸摸,連姓名也不說?至于馮日升為何不要這錢,肯定也有緣由。羅胖子越想腦子里的問號越大。
“查,給我查清楚。”他吩咐手下。
可是,要想查清這事并不容易。首先,徐小六這時已經改口了。他賭咒發誓,堅決否認說過這事。“我×他娘的八代祖宗,”他氣得直跳腳,“這是誰和我過不去,存心害我啊?”他還找到當晚一起喝酒的街坊們,擺出一副要死要活的樣子,聲稱誰要再敢編排瞎話(明明是他自己說的),他和他們沒個完。眾人見狀也都趕緊閉了嘴,畢竟誰也不想惹麻煩嘛。
可是,越是這樣,羅胖子越感到有問題。在他看來,徐小六的過激反應無疑是此地無銀三百兩。至于他極力否認此事,可能是擔心主人怪罪;也可能是老爺和太太知道了這事,對他進行了呵斥。不管哪種情況,徐小六酒后吐真言,可能確有其事。
羅胖子當即把這事向劉二喜報告了。“好嘛,”劉二喜說,“這事值得重視,如能夠坐實,那可非同小可。”他指示羅胖子全力徹查。
就在這時,又發生了一件事。
馮日升的兒子失蹤了。
馮日升只有一個獨苗兒子,小名虎子,這年才五歲。那天上午,他和一個姐姐正在院里玩耍,聽到門外有人吆喝著賣糖人,兩人便跑了出去。虎子嘴饞,鬧著要吃,姐姐便回去要錢。“你等著。”她對虎子說。
虎子是家中獨子,一向受寵。上邊有三個姐姐,平時都很護著他。這位是二姐,名叫小瑩,聽說他要吃糖人,便回去找奶媽拿錢。可等她回來時,虎子已經不見了,那個賣糖人的也不見了。
“虎子,虎子……”小瑩叫了兩聲,又在周邊找了一遭都沒找到。她還問了幾個路過的人,都說沒見著。小瑩以為他是回去了,便又踅回來,可院里院外、房前屋后都沒見虎子影兒。小瑩急了,便四下喊起來。這一下,驚動了家里人。
大家四處尋找,幾條街找下來,一無所獲。金寶琴急得直抹眼淚,她把小瑩叫到跟前詢問情況。小瑩那年才八歲,嚇得直哭。金寶琴問她,那人(指賣糖人的)長得啥樣?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小瑩前言不搭后語,一會兒說高,一會兒又說不高,一會兒說胖,一會兒又說瘦。金寶琴又氣又急,罵她真是個糊涂丫頭。
中午時分,馮日升趕了回來。這時離事發已過了兩個多時辰,尋找虎子的人陸續回來,都說沒找著。不僅如此,連個線索也沒有。馮日升急得團團轉。“要不報案吧?”金寶琴說,可馮日升卻連連擺手。
“不要,不要,再等等。”他說。
“等個啥?”
馮日升沒吭聲,只是來回走動,不停地搓著手。
“他爹,你快拿主意啊!”金寶琴著急地催促道。
“再等等。”馮日升這時又咕噥了一句。
金寶琴沒聽清。
“你說啥?”
馮日升搖搖頭,沒有回答。他皺起眉頭想了想,然后說:“等我回來。”說著,轉身離去。“你去哪兒?”金寶琴喊道。
馮日升并不回答,一邊向外走,一邊說:“等我回來。”
虎子失蹤的事很快傳開了。劉二喜也聽說了這事,馬上把羅胖子找去。兩人正在議論這事,金寶琦登門造訪了。
金寶琦是那天下午才得知這件事的。當時,他正和幾個朋友在飯館里吃飯,金寶琴差人把他叫了回去。聽說這事他也吃了一驚,回到家中,只見小妹六神無主,哭得像個淚人似的。
“如曦(馮日升的字)呢?”他問。
“出去了。”
“去哪兒了?”
金寶琴搖頭。
“他知道這事嗎?”
“知道。”
“那還不趕緊想辦法?”金寶琦咂巴了一下嘴,然后又問:“報案了嗎?”
“還沒有。”
“為啥呢?”
“他說再等等。”
“等個啥?糊涂!”
金寶琦當即具文向上海縣報案。報了案后,仍不放心,便來找劉二喜幫忙。劉二喜手眼通天,能耐可比上海縣大得多,金寶琦心里清楚,而且憑他們多年的交情,劉二喜也一定會出手相助。
果然,劉二喜沒有半點推辭,他還安慰金寶琦,這事包在他身上,只要是上海地界上的事總有辦法。的確,如果是拐賣,或綁票,這事不難解決,劉二喜有這個把握。不過,從他已了解的情況看,事情恐怕不那么簡單。
事情一發生,羅胖子便把監視馮家的人找來一一詢問。那天監視馮宅的人綽號老貓,這人平日做事倒也穩當,但那天卻犯了一個錯誤。據他說,那天上午的確有個賣糖人的在金家門前出現過,他也看到有一男一女兩個小孩在那個賣糖人的面前轉悠,但他沒太注意,因為畢竟是小孩。后來,他去撒了一泡尿,回來后便沒見那個賣糖人的了,孩子也不見了。再后來,他看見有個女孩在街上找人。再再后來,就聽說那個男孩不見了。
“賊娘的,”羅胖子說,“你這泡尿撒得可真是時候!”
老貓有些沮喪,低下頭去挨了羅胖子一通罵。不過還算好,他對那個賣糖人的長相倒還記得清楚,因為一連好幾天他都看見那人在金宅附近轉悠。據他描述,那人四十來歲,方臉,黑皮膚,戴一頂草帽,上身穿著一件白色的舊短褂,下身是打著補丁的黑布長褲,脖頸上搭著一條舊布巾,旱煙袋插在褲帶上,一副鄉下人打扮。如果說有什么特別的話,那就是他的右胳膊上有一塊雞蛋大小的血痣,十分明顯。
“這事奇了,怎么都趕到一起了?”劉二喜說。
“那是啊。”羅胖子說。
“有頭緒嗎?”
“還沒有,不過,日怪的是馮日升……”
“他咋了?”
“兒子丟了,按理他最該著急對吧?”
“是啊。”
“可他非但沒報案,反倒去了法租界的咖啡館。”
“他去那里干嗎?”
“不清楚。”
“后來呢?”
“后來,他又去了天主堂。我的人一直跟著他。這一前一后兩個多時辰,你說這事怪不怪?”
“嗯,說下去。”劉二喜沉吟了片刻,抬起頭來看著羅胖子。
“賊娘的,”羅胖子說,“我看這小子不對勁。”
“嗯,嗯。”劉二喜點點頭,陷入了沉思,聯想到馮日升的種種疑點,心中的疑團越來越大。
就在這時,金寶琦來了,請劉二喜幫助破案。劉二喜一口答應,但提出希望能找馮日升和馮太太談談,以便了解更多的情況。這當然不是問題。當晚,馮日升和馮太太便如約來到了劉府。談話時,羅胖子和沈慶都在座。先是談了一下事情的經過。這些都是劉二喜已經知道的,但他仍然不緊不慢地聽著,間或插幾句問話。劉二喜還問到他們有無仇家,或者得罪過什么人,馮日升都說沒有。
劉二喜端著水煙槍咕咕抽著。他的煙癮很大,整個談話過程都在不停地抽著。說到報案時,他插話道:“聽說是金先生報的案?”
“是的。”馮太太回答。
“你們為何不報案?報得越早越好啊。”
“是啊,”馮太太說,“我們是想報的,可老爺說……”她的話沒說完,馮日升已經接了上來。“哦,哦,劉大人……”他說,“我是說,我們想再找找,如果找不到再報。”
劉二喜點點頭,表示理解。
“后來呢?”
“后來,我哥幫我們報了案。”馮日升說。
“你呢?你干嗎了?”
“我……”馮日升遲疑了一下,“哦,哦,我出去……找了找……”
“去哪里找了?”
“唉,也沒去哪兒……”馮日升支吾著,避開了劉二喜的目光。“當時慌了,”他接著說,“也沒有個頭緒,到處亂跑唄。”說著,苦笑了一下。
劉二喜臉上掠過了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這家伙沒說實話!他和羅胖子對視了一眼。當然,他不能挑明馮日升去了咖啡館和天主堂,這樣會引起馮日升的懷疑。
“有人叫牌子(送贖票)嗎?”劉二喜停了停又問。
“沒有。”
“對了,這之前家里發生過什么事嗎?比如,有什么不對頭的地方?”他一邊說著,一邊轉過頭來看著馮太太。
“這個……”馮太太咕噥了一下,隨后看了看馮日升,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有話就說嘛。”劉二喜道。
“沒有。”馮日升這時接了上來。
“啥都沒有?”劉二喜問。
“是的。”
羅胖子這時插話道:“外邊有人傳,前兩天,有人給你們家送過什么錢,有這事嗎?”馮日升一愣,臉上旋即變得難看起來。
“誰說的?”他一下子站了起來,情緒顯得有些激動,“你們聽誰說的?”
“外邊亂傳唄。”
“胡說,全是胡說!”馮日升此時早已滿臉怒容,忙不迭地加以撇清,“這是哪有的事?不知是誰亂嚼舌根子,編出這樣的話?還賴我們家小六子說的,可小六子從沒說過這樣的話,我們問過他,不信你們可以去問嘛。”
他越說越氣,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樣子。羅胖子解釋說,沒有就算了,不必當真。可馮日升依然滿臉不快,還在嘮叨個沒完,劉二喜這時沉下臉訓斥了羅胖子幾句,這才讓馮日升住了口。不過,在此期間,馮太太一言不發,神色緊張,劉二喜和羅胖子都看在眼里。
談話前后進行了一個多時辰,沈慶還做了記錄。送客時,劉二喜對馮日升夫婦說,金先生來找過他,小公子的事他們定當盡力。不過,為了盡快破案,有些事還需要他們的配合,如果想到什么事,無論什么,都希望隨時告訴他,千萬不要遺漏(他用了遺漏而不是隱瞞),這可關系到小公子的生命安危,他一再強調說。
送走了馮日升夫婦,劉二喜與羅胖子又分析了一番,覺得疑點更多了。馮日升極力掩蓋有人送錢的事(如果這只是坊間傳聞)還好說,那么,他去咖啡館和天主堂則是事實,為何也要隱瞞?而且,從馮太太的表情看,他們來之前,馮日升或許對她有過交代,不讓她說出某些實情——如果確實如此,那是為什么?原因何在?
兩人琢磨了半天,一時還找不到答案,不過,當務之急是先找孩子。于是,他們黑白兩道,雙管齊下,重點查找一個五歲左右、名叫虎子的男孩,以及一個四十歲上下、右胳膊上有一塊雞蛋大小的血痣的男人。
消息剛放出去,還沒來得及細查,又一件大事接踵而至了。劉二喜不得不把這事暫時放下來。
俗話說,事趕事,越忙事越多。劉二喜也是如此,這邊剛答應金寶琦,忙著找孩子呢,天津忽然來了電報,說是老長官劉銘傳要來了。
電報是沈慶送來的,當時正值清晨,他像往常一樣正在院中練拳,沈慶匆匆送來了電報。劉二喜收住勢子,一手從沈慶手上接過毛巾擦著汗,一手接過電報,剛掃了一眼,神情立時發生了變化。
“啥的,爵帥要來了?”他的語氣顯得有些驚訝。“去,”他隨即吩咐道,“把人都給我叫來!”
沈慶應了一聲,連忙去通知相關人員。
爵帥就是大名鼎鼎的劉銘傳,銘字營的老上司,綽號劉六麻子。因他曾被加封一等男爵,部下都尊稱他為爵爺,或爵帥。
劉銘傳是淮軍第一名將,秉性剛烈,桀驁不馴,史料稱其“鐘聲鐵面,雄俠威棱”。在陜西任職時因與湘系大佬左宗棠不和,便辭官歸里。直到這次中法交惡,朝廷“聞鼙鼓而思良將”,這才決定重新起用他,諭旨加封他為巡撫銜,督辦臺灣軍務。
消息傳出,立即引起各方關注。沈慶說,當時法國曾制定了海上截殺劉銘傳的計劃,以阻止他去臺灣。因此,上邊對劉銘傳的安全相當重視,指示上海地方務必加強保衛,同時又致電劉二喜,要他注意防范。劉二喜是劉銘傳的老部下,自然格外重視。
不一會兒,羅胖子和幾個管帶先后趕到了。人一到齊便立即開起會來。
“爵帥要來了。”劉二喜揚了一下手中的電報說。
“來上海?”
“不是要去那邊嗎?”有人用手指了指東邊,意為臺灣。
“是啊。”
眾人同樣都感到意外。因為渡海赴臺,福州更為快捷,怎么舍近求遠來上海了?這個問題劉二喜也說不清楚。
“別管那么多,”他說,“咱們先做好自己的事。”
接著,他通報了電報的內容,然后吩咐說,咱們的任務就是保衛好爵帥,這是上邊交辦的差事,不能出半點紕漏。當然,上海地方也接到了指令,但劉二喜打心里瞧不上他們。“別指望那幫鳥人,他們屁事干不了。”他的話引來一陣笑聲。劉二喜辦事向來思慮周全,這一次事關重大,更是格外上心。按照他的布置,拱衛分為三層:第一層是貼身警衛;第二層是外圍布防;第三層是在周邊重要地段增加關卡,加大巡邏。對劉銘傳的住、行等各方面實行全方位保護。此外,他還要求羅胖子多派便衣,便宜行事。
“都給我聽好了,”他叮囑說,“我再說一遍,這事不能出半點差池,誰要誤了事,那就等著瞧吧,老子非扒了他的皮!”
會議結束后,眾人散去。劉二喜把羅胖子留了下來。
“法國人那邊,你要盯緊了。”
“那是。”
“有事隨時稟報。”
“那是。”
羅胖子連聲應承著。等劉二喜交代完畢,他才問了一句:“孩子的事咋辦?”
“唔……”劉二喜沉吟了一下,然后揮揮手說,“這事顧不上了,先顧這一頭吧。”
“那是。”
“等等,”就在羅胖子轉身離去時,劉二喜又叫住了他,“馮日升,還有那個孔懷仁,你要繼續盯著,不要放松。”
“那是。”
七月十一日,即劉二喜接到電報的第二天,劉銘傳抵達上海。他的到來受到各界歡迎。各大報紙都進行了報道,法國方面更是關注有加。
此時,和談進行得并不順利。由于法方胃口太大,一開口便向清政府索要兩億五千萬法郎的巨額賠款,中方自然不能接受。雖然分歧很大,但法方一直信心滿滿,高層認為在武裝威脅面前,中國除了束手就擒別無他途。法國公使、首席談判代表巴德諾在致總理茹費理的電報中一開始語氣樂觀:“我深信,中國現在驚恐萬分,如果我們表現得十分強硬,它就會在所有的問題上做出讓步。”法國總理茹費理的看法與他完全一致。
就在這時,傳來了朝廷起用劉銘傳的消息。其實,這一任命早在和談開始前四天就下達了。消息傳到法國,立即引起各種解讀。其中一個看法是,中國正在加緊戰爭準備。他們派劉銘傳去臺灣,明擺著是要打啊。因為這時法國已把臺灣作為首選進攻目標,而且這已不是秘密。
法國軍方開始不安了。他們認為不能再拖延了,應該迅速展開攻擊,以免貽誤戰機。七月六日,法國遠東艦隊司令孤拔將軍致電海軍及殖民地部長裴龍:“我懇求立即行動。(中國)各港口的魚雷防御正在著手準備,(我們的)行動宜于在近期內進行,否則將會造成更嚴重的困難。”法國公使巴德諾的思想這時也發生變化,認為不排除中國利用和談,“力圖贏得時間”。
然而,法國高層仍然堅持先前的看法,認為只要繼續施壓,便可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茹費理總理在給巴德諾的電報中說:“調動艦隊和堅持最后通牒看來會取得我們預期的結果。”
七月十二日,在劉銘傳抵滬的第二天,巴德諾便代表法國政府向總理衙門遞交了最后通牒。通牒的最后日期為七月十九日。如果中方不接受條件,法國將以大炮說話。
與之相呼應的是,法國遠東艦隊也立即行動起來,擺出了隨時開戰的姿態。艦隊司令孤拔親率戰艦開赴閩江一帶,短短幾天,便有七八艘戰艦和多艘魚雷艇云集福州海面。
一時間,氣氛驟然緊張。
然而,讓人意外的是,劉銘傳到上海后,并沒有像人們預料的那樣,秣馬厲兵,積極備戰,相反倒是一副優哉游哉的樣子,整日在公館里宴請賓朋,詩酒會友。報紙上還登出他被委以談判副使的消息。有訪員問他何日赴臺,他則說這要視談判結果而定。有人問他臺灣防務問題,他則避而不談,相反卻表示對和談抱有信心。
沈慶也一頭霧水,有一次,他悄悄問劉二喜:“爵帥真不去臺灣了?”劉二喜卻含糊其辭,說也許吧。
那段時間,羅胖子帶著人一直在盯著法國方面的動靜。他們發現劉銘傳的住處,有不少暗探活動,其中也包括孔懷仁。劉二喜曾把這些情況報告給了劉銘傳,爵帥聽了哈哈大笑。“這幫小兔崽子,”他說,“讓他們忙活去吧。”
劉銘傳到上海沒幾天,曾九帥也到了。曾九帥是湘系大佬曾國荃,他是曾國藩的四弟,族內排行為九,故有“曾九爺”“曾九帥”之稱。曾國藩去世后,湘系領袖除了左宗棠,便輪到他了。這次和談,他被委任為談判正使,以欽差大臣、兩江總督兼南洋大臣的身份全權代表朝廷。
一天晚上,曾九帥舉行歡迎宴會,宴請法國公使巴德諾一行。劉銘傳也參加了。席間,觥籌交錯,談笑甚歡。可劉二喜忽然回到大帳,召集手下開會。
“爵帥要走了。”他宣布說。
“去哪兒?”
“臺灣。”
“天哪!”
“怎么說走就走?”
眾人頗感驚詫,因為在這之前并沒有發現爵帥要走的絲毫跡象。
“啥時候走?”
“明天。”
“從哪兒走?”
“金山。”
看來這事早有謀劃,只有極少人知道。按照劉二喜的布置,眾人立即行動起來。劉二喜下令封鎖碼頭和沿途街道,不準走漏任何風聲。是夜大風雨,一直持續到第二天。等到劉銘傳登船而去,法國人還被蒙在鼓里。據史料記載,劉銘傳走時只帶了一百多名親兵和少量裝備,可謂輕裝簡從,神不知鬼不覺。
法國人萬萬沒想到劉銘傳會在他們的眼皮底下悄悄離去,更想不到劉銘傳會給他們唱了一出瞞天過海。顯然,這是一套完整的計劃。首先劉銘傳取道上海而不是福建,就造成了假象,似乎他并不急于赴臺,而實際情況是因為福建水域早有法艦巡航,難以通過,不得不舍近求遠,繞道上海。此外,朝廷委任他為談判副使,也是為了掩人耳目,從而騙過了法國人。當然,這些布局沒有高層部署顯然是做不到的。
劉銘傳一走,劉二喜便輕松下來。前段時間,他天天圍著爵帥轉,畢竟茲事體大,現在任務完成了,他便重新騰出手來,全力查辦虎子失蹤案。此時,離孩子失蹤已過去了六七天。金寶琦幾乎天天登門催促,這讓他頭痛不已,好在這時一條線索已經進入了羅胖子的視野。
發現左阿四,羅胖子頗費了一番周折。金家報案后,上海縣隨即展開了追查。很快,各處關卡都接到命令,嚴格盤查過往行人,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虎子的畫像和那個賣糖人的畫像也懸掛于大街小巷。金家還高價懸賞,凡向官府和金家提供線索協助破案者都將得到重賞。但是一連七八天過去了,案情毫無進展。
金寶琦急了,四處活動,動用各種關系。不久,上海道衙門和巡撫衙門也被驚動了,一邊督促上海縣,一邊也派出偵緝人員幫助破案。
羅胖子這時壓力山大,劉二喜限令他十日內必須查出結果。五黃六月天,他帶著人明查暗訪,拖著肥胖的身軀,像狗一樣張著嘴,呼呼直喘氣,一天衣服不知要汗濕多少遍,那模樣也實在夠辛苦。不過,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的辛苦沒有白費。
早在案發之初,劉二喜就給黑道遞了話,讓他們查問一下此事。本來以為不是什么難事,因為黑道辦事有黑道的規矩,不論什么案,只要上邊發話,下邊都會如實具報,不會有半點隱瞞。可結果是查無此事。
這怎么可能?
除非做這事的不是上海地界上的人。
于是,羅胖子擴大了搜索范圍,重點放在排查做糖人的行當上。這項工作十分浩大。上海周邊十一個縣,如要挨個兒查一遍,短期內不可能完成。羅胖子把老貓找來仔細詢問,忽然發現了以前忽略的一個細節,即那個賣糖人的隨身攜帶了一個水葫蘆,上邊刻有“青浦”字樣。
“那就從“青浦”查起!”
羅胖子立馬派出探員,進行摸查。根據經驗,賣糖人的一般都會在縣城或集鎮上叫賣,偶爾也會有走村串戶的,但并不多。于是,探員們便分頭在縣城或集鎮上打聽。很快從練塘鎮傳來了消息,說是發現了一個嫌犯。
負責在練塘鎮偵緝的探員姓石,名不詳。《紀事》中稱他為“石某”。他在探訪中得知北亭村有個賣糖人的叫左阿毛,最近忽然歇手了。
“為啥?”
“聽說發了一筆,要做米店了。”
“有這事?”
“可不是。”
“咋發的?”
“這誰曉得!”
石某感到這個左阿毛有些可疑。開米店可要一大筆錢,他哪兒來的錢?光憑做糖人那是不可能的,而且不早不晚,這米店恰好開在孩子失蹤案發生之后。按照人們的指點,石某悄悄來到鎮東頭,發現那里正在開工建房。瓦工木工進進出出地忙著。有人告訴他,這里正在籌建的就是左記米店。石某說他想找左阿毛。
“喏,那個就是——”有人指著一個在工地旁指手畫腳的人,并朝他喊道:“阿毛,阿毛,有人找。”
石某走了過去,那個叫左阿毛的人三十來歲,個頭兒瘦小,這不僅不像老貓所描述的人,而且右胳膊上也沒有明顯的血痣。
他有些失望,勉強上前打了招呼。左阿毛卻很熱情,因為石某自稱是米商,想與他們做生意。“好啊,好啊。”左阿毛連聲說道,并稱小店初開,還盼多多關照。石某應付了幾句,就打算離開了,左阿毛卻拉著他不讓走,一定要他見見他大哥。
“你大哥?”
“是的,這店是我們合伙的。”左阿毛說。
“哦,他人呢?”
“在村里哩。”
石某問他大哥多大,左阿毛說四十來歲,名叫左阿四。石某一聽,心里動了一下。“也好,那就見見吧。”
當晚,他便在村里見到了左阿四。左阿四是左阿毛的堂兄。他方臉,黑皮膚,一邊抽旱煙,一邊用草帽扇著風。石某心中一陣狂喜,因為這家伙不僅和老貓講得很像,而且他的右胳膊上也有塊雞蛋大小的血痣。
我的天!石某壓制住自己的情緒,不動聲色地與左阿四談起生意。左阿四還請他一起喝了酒。由于天色較晚,他便宿在左阿四的家中,第二天早上才告辭。
羅胖子接到報告,立即帶人趕往北亭村。他們到達時已是黃昏時分,這時卻聯系不上了石某。石某早上離村后,來到鎮上,找到同來的另一位探員,讓他趕緊向羅管帶稟報,自己則留下來監視。由于情況不明,羅胖子沒有貿然進村,而是等到天黑之后,派人進村悄悄打聽。這一打聽不要緊,發現左氏兄弟早已不知去向。
“壞了!”
羅胖子暗暗叫苦,當即派人一邊包圍村子進行搜查,一邊向碼頭、要道追擊。羅胖子還審訊了左阿四、左阿毛的家人,可他們一問三不知,但據村里人說,那天上午有人看見左氏兄弟出村了,走時十分匆忙,也沒說要去哪兒。
第二天傍晚,進行搜索的兵丁在村外的河灘上發現了石某的尸體。他是被利刃割喉而死。從手法上看,一刀斃命,顯系老手所為。
劉二喜下令通緝左氏兄弟,并讓各地進行協查。兩天后,傳來消息,在朱涇鎮,即金山縣縣治所在地發現兩具無名尸體,經確認系左氏兄弟。羅胖子帶著老貓趕往該地,認出其中一個就是那個賣糖人的。從尸檢情況看,兩人均為洋槍射殺,武器有可能是國外產的新式膛線手槍。
羅胖子大為沮喪,眼看到手的鴨子又飛了。劉二喜氣得大罵他蠢貨。問題的嚴重性還在于,這是唯一的線索。由于它的中斷,案件徹底陷入僵局。
孔懷仁回上海肩負了秘密使命。從我找到的資料看,他的任務主要是搜集有關中方軍備與和談的情報,特別是和談中清政府的態度,這對法國的決策至關重要。
關于孔懷仁的間諜活動,目前尚無比較完整的資料。不過,通過一些材料七拼八湊,大致可以勾勒出他那段時間的活動軌跡。和談開始前,他雖然不在上海,但并沒有閑著。他的身影曾出現在瓊州、舟山、臺灣和福州等地。
法國當時的戰略,史家稱之為“踞地為質”。啥叫踞地為質?就是先通過和談,向清政府施壓來達到目的。如果談不攏,便占領一地為質(抵押),然后逼迫清政府就范。至于選擇何處為“質”,法國曾有多個選項。其中包括瓊州、舟山、臺灣和福州等地。對于這些地方,法國都曾派出暗探進行了偵察,最后選定了臺灣。此后,法國暗探多次以觀光為由,或以買煤為借口,靠近基隆炮臺進行刺探,并繪制了有關地形圖及炮臺位置圖等。從以上材料分析,孔懷仁的身影出現在那些地方絕非偶然。
《中法戰紀》一書稱,馬江之戰前,法國暗探曾去福州一帶搜集情報,其中就有孔懷仁,他參與繪制了馬江水域圖,以及馬尾造船廠和福建水師周邊的地形圖。后來,法軍進攻馬江,福建水師全軍覆沒,舉國震驚。這里邊就有孔懷仁的“功勞”。
和談開始前,孔懷仁回到上海,這期間他多方搜集情報。這些情報無所不包,涉及各個方面。這從他致法國遠征軍司令部的部分電報中可以看到。如他在電報中報告:近期,中國朝廷發生人事變動,左宗棠占了上風,他與李鴻章因《天津條約》爭吵不休;曾紀澤(原中國駐巴黎公使)致電北京,法國根本沒有決心和中國打仗,應該頂住,在東京(越南)有力地打擊法國,才能最后取得勝利;中國已向德國訂購魚雷一百枚,五十枚已啟運,但因缺乏專門人才,目前尚難啟用;中國遇到罕見旱災,這是中國政府自六月以來特別關切的事情之一,等等。
在孔懷仁搜集的情報中,還有不少關于和談的。比如他在一份電報中說,中國政府第一全權代表曾國荃屬溫和派。據說他是個和藹可親的老人,希望達成和解,但因年邁體衰,害怕擔責,故其良好意愿可能為其左右所掣肘。第二全權代表陳寶琛、第三全權代表許景澄,都是主戰派,而且一向反對歐洲人,情況不容樂觀。
除了搜集情報,劉銘傳抵滬后,孔懷仁還派人對劉的住處和活動場所進行盯梢。后來,劉銘傳突然去了臺灣,法國情報部門居然毫無覺察,這讓孔懷仁大丟顏面。他在給朋友的信中稱這是一個“莫大的恥辱”“我們的無能和麻木帶來了極大的被動”。
劉銘傳走后,和談陷入僵局。七月十二日,法國送交最后通牒后,本以為清政府會隨即軟化,沒想到事實卻相反。中方代表雖然做了讓步,同意從瓊山撤軍,但對賠款仍然拒絕接受。他們堅稱法國沒有理由要求賠款,中國也毫無毀約(指之前商定的《李福協定》)意圖。況且中國應安南(越南)國王邀請前往駐防,沒有任何過錯。法國即使要求賠款,也不應該找中國而應該去找安南。他們甚至提出,本著和好的精神,中方可以不向法國提出賠款。
中方的態度讓法國感到惱怒。從北京傳來了消息,湘系大佬左宗棠入直。他是主戰派的代表,向以強硬著稱。這些都明顯不利于法國。法國內部本來就有人不看好和談,此時更對和談前景產生疑慮。特別是軍方,認為不應該再浪費時間,而應立即開戰。但法國當局,包括總理茹費理,仍然希望通過和談達到目的。
孔懷仁接到指令,要盡快摸清中方的底牌。在他的來往書信中,有一封是寫給一個名叫弗朗索瓦的人,此人是法國海軍及殖民地部的官員。“我會采取一切手段,力爭完成任務。”他在信中寫道。他所說的任務就是指摸清中方在和談上的意圖。“請您放心,我親愛的同事,我可以欣喜地告訴您,目前我們已經取得了進展。”
孔懷仁所說的“進展”是什么,信中沒有說明。我懷疑這會不會與馮日升有關。事實上,那段時間,孔懷仁與馮日升在教堂(疑似)碰面并沒有減少。在孩子失蹤后就有三次。有一次,羅胖子手下發現馮日升與孔懷仁發生激烈爭吵,甚至還產生了肢體動作,后經杜神父勸阻才停止。當時爭吵的地點就在禮拜堂后邊的走廊里,羅胖子手下看得很真切。如果說,以前還不能確定他們兩人是否有過接觸,那么,現在可以確定無疑。至于他們為何爭吵,雖不清楚,但可以看出,他們之間一準發生了什么事情。聯想到其他種種疑點,羅胖子認為不能再等下去了,如果馮日升確實與孔懷仁有勾結的話。劉二喜何嘗不知道這些,但他向高頭請示后,一直沒有回話,他也不好亂動。
“再等等。”他說。
“賊娘的,這樣下去就怕要壞事?”
“那也沒辦法。”
就這樣,又過了幾天,高頭的回話來了。一共兩句話:第一句是“不要動他”,第二句是“繼續盯著,但別驚動他們”。
羅胖子大惑不解。
“這是啥意思嗎?我不明白……”
“有啥不明白的?”
“他們咋想的?”
劉二喜搖搖頭,其實他也揣摸不透。
“也許,”他說,“高頭有高頭的想法吧。”
說來這事的確有些奇怪。這么大的事,高頭居然如此漫不經心,而且沒有采取任何防范措施。對此,沈慶也感到困惑不解。
這之后,又發生一件怪事。失蹤的孩子忽然回來了。送回孩子的是杜神父,據他說,前一天夜間,一個雜役聽見院子里有響動,便出去查看,竟發現一個孩子在哭泣,于是把他抱回了教堂。由于時間已晚,杜神父早已入睡,只好等到第二天再向他稟報。然而,誰也沒想到的是,這個孩子竟是失蹤多日的虎子。
保羅是馮日升的教名,據說這個名字是他受洗時杜神父替他起的。保羅是教會歷史上的圣者,采用圣徒的名字作為教名較為普遍,這是一種致敬,也是一種傳統。這些都是鞏翔教授告訴我的。關于鞏翔教授我后邊還要專門說到他。據鞏教授說,關于馮日升,國外資料多用保羅而很少用他本名,這與國內正好相反。難怪呢,我很長時間都不知道馮日升還有一個教名。在查找資料時,偶然看到保羅的名字也會被我輕易地滑過。應該說,這是一個不小的疏忽。多虧鞏翔的提醒,我后來再找資料時,果然有了一些新的發現,這是后話。
自從虎子失蹤后,前后共九天——從七月十日至七月十八日——始終沒有音信。官府多方查找,羅胖子更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但收效甚微。就在大家絕望時,孩子突然回來了,而且沒有任何前兆。這太蹊蹺了!
羅胖子得知消息,立即趕到馮家了解情況。據虎子說,那天,姐姐回去討錢后,賣糖人的給了他一個糖人,把他騙到邊上一個弄堂內,那里停了一輛馬車。這時他聽見遠處傳來姐姐的喊聲,正要答應,那個賣糖人的卻用衣服蒙住他的頭,把他抱上了馬車。開始他還拼命哭喊掙扎,可漸漸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他醒來時,已被關在一間屋子里,四周黑黢黢的。那個賣糖人的威脅他不準喊叫,他怕得要命,什么話也不敢說。
后來,他又被轉移到幾個地方,看管他的人也換了。好在他們對他還算好,不缺吃,不缺喝。有一天夜里,他睡著了。醒來時,發現自己在一個院子里,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只有滿天星斗、此起彼伏的蟲鳴,以及凄厲瘆人的貓叫聲。他害怕得哭起來,這時有人發現了他,把他抱進屋內,第二天又將他送回了家中。
虎子斷斷續續前言不搭后語地說著。由于他才五歲,表述起來十分費勁。在馮太太的幫助下,羅胖子費了好大勁,才把他語無倫次的敘述大致捋順了。之后,羅胖子又去找杜神父詢問。杜神父的回答與他先前說的完全一樣,并無過多的補充。
“感謝主吧,”他說,“這都是上帝的仁慈,才使孩子安然無恙。”他一邊說著,一邊在胸前畫著“十”字。
應該說,從他的神態和語氣看,沒有任何可疑之處。羅胖子接著找來了當晚發現虎子、把他抱進屋內的雜役。那是一個長著大腦袋、細長脖子的年輕人,一雙金魚眼鼓鼓的,說話時不停地撲閃。他的回答印證了杜神父的說法。“這孩子嚇壞了,渾身直打哆嗦,實在太可憐了。”他對羅胖子說,聲音里帶著同情。
“你還發現其他什么了嗎?”
“沒有。”
“昨晚院門關了嗎?”
“是的。”
“那他們是怎么進來的?”
“不知道。”
雜役鼓著金魚眼,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似的。羅胖子查了一圈,毫無頭緒,便回去向劉二喜復命,當時沈慶也在場。
“這事太怪了,”羅胖子說,“我辦過那么多案子,這種事還是頭一遭。”
“你說他們圖個啥?”他咂巴著嘴說,“綁票的非錢即仇——圖錢吧,這么多天過去,既沒叫牌子,也沒下帖子(索要錢財);為仇吧,更不像。哪有花那么大的勁,甚至不惜殺人滅口,啥也不圖的?”
“說得是啊。”沈成附和道。
“這里頭怕是有鬼啊?”羅胖子說著,抬起頭來看著劉二喜。
“行了,你就少說幾句吧。”劉二喜沒好氣地打斷他。孩子回來了,本來可以松口氣了(省得金寶琦天天催他),可孩子以這種方式回來,又讓他臉上無光。羅胖子沒有看出他的心思,還想往下說。劉二喜眼一瞪:“這事還不都怪你?要是抓住左阿四,哪來這么多事?”羅胖子聽他這樣一說,便不吭聲了。
虎子是七月十八日回來的,第二天,即七月十九日,法國的最后通牒到期了。不過,在這前一天,中方已派人斡旋,希望延長期限,以便取得滿意的結果。盡管巴德諾對中方的誠意表示懷疑,但當他請示國內后,得到的答復是同意將最后通牒的期延遲至月底,即七月三十一日。
不難看出,法國仍寄希望于和談,并希望通過延期來達到自己利益的最大化。然而,此后的談判依然不順利。雖然清政府同意一個月內從東京撤出軍隊,但在賠款問題上還是堅持己見。法國有些迫不及待了,并開始做出讓步。茹費理電告巴德諾,他不再堅持原有的賠款數額,可以適當降低——盡管在這之前他曾強調過兩億五千萬法郎是“最低數目”。巴德諾回電稱,他擔心共和國主動讓步可能會被視為軟弱,而且是否能達到效果也不一定。
可是,為了打破僵局,茹費理已顧不得許多了。他電告巴德諾,他已把這事通知了清政府駐巴黎公使,讓他在談判中靈活掌握。巴德諾提議將賠款數額從兩億五千萬法郎減至兩億,分三年付清。茹費理回電稱:“賠款數字問題我讓您掌握,但您得注意,中國人比我們所想象的更吝嗇……我覺得,從他們手中取得數億法郎的賠款是很難的。”
果不其然,中方代表并不接受巴德諾的方案。七月二十九日晚,中方送來一個照會,重申不接受賠款的原則,并稱中國同意從瓊山撤軍,已表現得十分通情達理,法國不應以賠償作為唯一談判條件來破壞彼此融洽關系。
巴德諾聽到這個回答,十分氣憤,當即中止了會議,拂袖而去。事后他在致茹費理的電報中稱:“在這樣一個不嚴肅的回答面前,我只有退席。”
第二天上午,重開談判。這一次,中方最高代表曾國荃親自出席。在這之前,英國人曾做過調解,巴德諾希望中方能有所改變。但他沒想到的是,曾國荃雖然態度友善,但仍然堅持賠款是不合道理的。不過,他也做了一點讓步,表示本著熱愛和平與和解的精神,他愿意提供五十萬銀兩(約合三百五十萬法郎),作為對法軍死難家屬的撫恤金。
三百五十萬——是的,巴德諾沒聽錯。
他又一次憤怒了。
“這無疑是戲弄!”在給茹費理的電報中,他表達了強烈不滿。“是時候教訓他們了,”他說,“很明顯,我們的優柔寡斷使他們不相信我們會采取軍事行動。”
但是,他的憤怒還是沒有使茹費理改變主意。后者在回電稱,中國提出三百五十萬法郎的賠款雖然少了點,但至少說明他們已承認賠款原則。直到這時,茹費理依然對談判抱有希望。“你去告訴他們,”他對巴德諾說,“我們只要五千萬,但不容許對這個數字再做討論。”
從兩億五千萬到五千萬,在茹費理看來,已經做了最大的讓步。如果中方再不接受,那就只有訴諸武力。為了實現這一目標,他還下令最后期限一到,即刻攻占基隆,以此作為抵押品,直到中方答應賠款。
七月三十一日,就在最后通牒即將到期時,中國公使又一次向茹費理提出希望再延長幾天期限,理由是他們需要時間奏請皇帝。茹費理當即表示同意,他致電巴德諾稱:“我們的原則是延期可至八月一日,您可視情延長一兩天。”
軍方對最后期限一拖再拖感到不滿。孤拔多次致電外長和巴德諾,聲稱半個月來,敵人一直在加固炮臺,構置工事,準備火船,安置漂移水雷。我們給了他們太多的時間。現在,每拖延一日,進行軍事行動的困難就增加一分。他請求立即展開行動。可上邊對他的請求并不理會。海軍部長裴龍回電稱:“政府不批準你開戰,談判還在進行,有可能取得成功。”
這份電報發于八月五日,直到這時,裴龍還沒接到開戰的命令。需要說明的是,當時電報從巴黎到中國需三十多個小時。就在他發出這份電報時,上海傳來和談破裂的消息。于是,就在同一天,法軍接到命令,向基隆發起了進攻。
中法戰爭開始了。
值得注意的是,就在這當口,保羅突然被抓了。
事情發生在八月四日上午,保羅做完彌撒,從天主堂出來。那天孔懷仁也來到了天主堂。和往常一樣,他們在后院待了好一會兒。后來,保羅便離開了天主堂。他是先走的,出門后,乘坐了一輛東洋車離去,但剛出法租界便被抓走了。孔懷仁在向法國遠征軍司令部的報告中提到了這件事,不過說得相當簡略。
從我搜集到的資料看,保羅,即馮日升,被抓的過程大致可以還原如下:那天,他剛出租界就被一隊官兵攔住了。他們顯然是早就等在了那里。領頭的是一個年輕的軍官,他上前詢問,他是不是馮大人?馮日升說是的。
“請隨我們走一趟。”
“去哪兒?”
領頭的也不回答,一揮手,兵丁們便一擁而上,三下五除二地將他拿下了。羅胖子的手下一直在跟蹤監視,發現這個情況,連忙回去稟報。羅胖子吃了一驚。
“什么人抓的?”
“不清楚。”
劉二喜也感到納悶。事后打聽,得知是上海縣派人抓的。他派人詢問原委,得到的回答是奉上邊之命。再去上海道衙門打聽,卻說不知此事。劉二喜感到一頭霧水,他馬上吩咐沈慶擬文向上稟報。哪知電報發出后,遲遲沒有回音。后來,他又去電請示機宜,不久,高頭的回電終于來了,卻讓他更摸不著頭腦。電文大意為:此事勿再管,亦勿外傳,相關呈文電稿一并銷毀。云云。
“這是咋了?”劉二喜大惑不解。
“會不會案發了?”羅胖子推測道。
“有可能……”
“賊娘的,”羅胖子罵道,“忙活了半天都瞎忙了。早知如此,還不如咱動手哩。”話語中透著深深的懊惱。
現在要說到鞏翔了。鞏翔是著名教授,清史專家,尤其對晚清史研究頗深。我們曾經都是省政協委員,開會時常常在一起,關系很熟。幾年前,我寫《淮軍四十年》時曾向他請教過,受益匪淺。但是這幾年他一直在國外做訪問學者。拍攝紀錄片《劉銘傳在臺灣》時,導演曾想采訪他,可因他在國外無法實現。
寒露過后,天氣漸漸轉涼。這天,我參加一個飯局,遇見了一位在社科院工作的朋友。他對我說,鞏翔回來了。
“啥時候?”我問。
“已經到國內了。”
“是嗎?我正要找他哩。”
“有事嗎?”
我便說起了馮日升案,正想找他請教哩,也不知他能否幫上忙。“啊,”那位朋友說,“那你可能找對了。我聽說,鞏翔正在寫一篇關于中法戰爭期間法國間諜活動的論文。”
“是嗎?”我說,“那太好了!”
回家后,我立即撥通了鞏翔的電話。鞏翔聽出我的聲音,很高興。當時,他正在隔離期間,按照最新的“14+7”回國隔離政策(即十四天集中隔離,七天居家隔離),他已被關了半個多月,憋得夠嗆,不過現在已經進入居家隔離的最后階段。“馬上就要解放了!”他在電話里說。我們聊了幾句閑話,便轉入正題。“馮日升?”鞏翔說,這事他知道,手上也有一些資料,不過,這事說來話長,電話里講不清。于是,我們簡單說了幾句,便約好等他結束隔離后見面詳談。
“那就說定了,我等你電話。”
“好的。”
又過了十來天,鞏翔的電話果然來了。我們約好了見面時間,地點就在我家附近的一家土菜館。這家飯店新開不久,環境優雅,菜也燒得不錯。我特地點了幾個特色菜,如干煸豬大腸、雜魚鍋、糯米雞翅、金湯老鴨煲等,都是鞏翔愛吃的。他大呼過癮,說這些日子簡直被關壞了。
“所以嘛,”我說,“今天我特意給你搞幾個殺饞的,怎么樣?”
“好,好極了!”他連聲贊道。
鞏翔是個爽快人,雖然讀過不少書,但身上沒有一點知識分子的酸文假醋。他很健談,酒量也不錯。三杯酒下了肚,便滔滔不絕起來。我急切地向他請教起有關馮日升案的事,特別是馮日升被抓后,又發生了什么,此案后來如何了結?馮日升的命運又如何。我一口氣問了很多。鞏翔微笑地聽著,等我說完了,他才開口道:“關于保羅案,這事很有意思。”
“保羅?”
“是的。”
順便說一句,就是這次談話,我第一次聽說馮日升還有一個教名。談及保羅案的情況,鞏翔認為保羅案很復雜,主要是資料缺乏。關于他是否是奸細,目前尚有爭議。
“那你的看法是……”我說。
鞏翔笑了:“奸細不好說,但他向法國人提供情報卻是不錯的。”
“這么說有根據嗎?”
“當然。”鞏翔端起酒杯。我們碰了一下,他一飲而盡。“有本書不知你可看過?”
“什么書?”
“《1884年:我的回憶》。”
“誰寫的?”
“法國人。”
鞏翔從身邊的包中取出一本書。原來是法文書,國內尚無譯本,這還是我第一次聽說此書。鞏翔說,這書的作者名叫吉爾·弗朗索瓦,時任法國海軍部高等秘書。我想起來了,在孔懷仁的來往書信中曾有與他的通信。鞏翔打開書,指著其中的一段對我說,弗氏認為,萊昂中尉的情報工作是失敗的,因為保羅向他提供了虛假的情報,從而誤導了他。
“這個萊昂中尉就是孔懷仁。”鞏翔可能是怕我不知道,對我解釋了一句。我說:“這個我知道,有的書上說他是少尉。”
“是的,說他少尉也沒錯,”鞏翔說,“他后來晉升為中尉,這是他來中國之后,所以兩種說法都對。”他夾了一口菜放進嘴里,一邊嚼著,一邊補充道:“這家伙后來死在臺灣,中尉是他的最高軍銜。”
“哦,他是咋死的?”我替鞏翔滿上酒,隨口問道。
“說法不一。”鞏翔道,“一說是在獅球嶺偵察時被原住民的毒箭射中,不治身亡;還有一說是他患瘴癘而死。”
就這個話題,我們又聊到萊昂在臺灣的情況。據說他很得孤拔的信任,搜集了不少有關臺灣的布防情況,但最后死得很慘。有資料說,他死時渾身潰爛,痛苦不堪。“這也是罪有應得吧。”鞏翔說道。
不得不承認,專業的與業余的就是不同。鞏翔作為專家,看過的史料不知比我多多少。他說研究歷史,某種意義上說,就是比史料,你有的我沒有,你就比我強,相反亦然。這倒也是,我表示贊同。我們隨意地聊著,鞏翔那天興致很高,不僅喝了不少酒,而且對我點的菜也十分滿意。特別是那道干煸豬大腸,他說是他吃過的所有的這道菜中最好的。我說:“你算是說到點子上了,這道菜是該店的招牌菜,最受歡迎,來晚了可就點不到了。”“是嗎?”鞏翔說,“那算我有口福了。”他還說這幾年在國外,很難吃到正宗的中國菜,這次回來可得好好地找補回來。
大約是憋久了,需要得到釋放,鞏翔比平時更健談。談到《紀事》,他對這本書的史料價值予以了充分肯定,認為雖是野史,但多為親歷,具有較高的可信度。他正在寫的關于中法戰爭期間法國間諜活動的論文,也參考了這本書。“當時法國派了不少間諜,”他說,“當局有所覺察,這都是事實。”
“那為什么不抓呀?”我說。
“不敢哪,”鞏翔說,“當時清政府腐敗無能,當官的最怕洋人。所以像孔懷仁這樣的,明明知道他是間諜也不敢動他。”
順著這個話題,我們又回到了馮日升案。我說:“從現有的資料看,馮日升暗中與孔懷仁有來往,應該是有根據的,但僅憑這些,他的嫌疑能否坐實?此外,提供假情報又是怎么回事?這是他個人行為,還是有高人指點?”
“這個很難回答,”鞏翔搛了一口菜放進嘴中,一邊吃著一邊說,“有些問題我也在研究。”他掏出一根煙,也遞給我一根。我們點上煙后,他又繼續說:“當時,法國急于想從談判桌上撈到好處,可中方雖然做了讓步,但賠款始終不肯答應,這讓法國很著急,因此多方打探,想搞清中方底細。從孔懷仁提供的情報看,給法方一種錯覺,那就是中方的底牌不是不同意賠款,而是賠款數額過高。似乎只要把數額適當降低,就會達到目的。但實際情況并非如此。所以,弗朗索瓦抱怨萊昂受到虛假信息的誤導。”
“這個虛假信息是馮日升提供的嗎?”
“應該是的,”鞏翔說,“起碼弗朗索瓦是這么認為的。他在書中提到的保羅就是馮日升。當然,法國的情報來源可能是多方面的,萊昂的情報只是其中一個渠道。法方的誤判也是多種原因造成的。”
圍繞這個問題,我們的談話逐步深入。鞏翔推測說,馮日升向孔懷仁提供情報,最大的可能是受到了脅迫。兒子失蹤給他很大的壓力。為了救孩子——我們姑且認為孩子就是孔懷仁綁架的,這種可能性很大——他不得不屈服于孔懷仁,但他良心未泯,不愿這樣做,所以沒有提供真實的情報。“這是一種假設吧,”鞏翔分析說,“但還有一種假設,那就是他這樣做,可能是得到了某種授意。”
“授意?”
鞏翔點點頭。
“依你之見,哪種可能更大?”我問道。
“不好說。”鞏翔笑了笑,彈了彈煙灰,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這里還有一些盲點。歷史研究需要依據,沒有依據便沒有說服力。”
“不過,”他停了一下,又說,“凡事都有動機和效果。馮日升的動機不說了——不管是受到脅迫,還是收買,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吧——單看效果,從他提供的情報看,恰恰是對我方有利而對法方不利的,是不是這樣?”
“對啊。”
“那么,”鞏翔繼續推論道,“我們要問了,當時中方的策略是什么?法方的企圖又是什么?這么大的問題,僅憑馮日升個人,他能掌握嗎?不可能,對吧?”
“那是啊。”我頻頻點頭。
“還有,”鞏翔重新點燃一根煙,深吸了一口,然后慢慢吐出來,“你看《紀事》中多次提到‘高頭’,這個高頭是誰,沈慶雖然沒有說,但看得出,他們對馮日升的舉動并不意外,一再指示劉二喜不要動他。后來,馮日升被抓了,他們的態度也耐人尋味,好像這一切他們早有預料似的。”
“可不是。”我說。
“不僅如此,”鞏翔用手指點了點桌子,仿佛在強調什么,“最奇葩的是,你知道他們抓馮日升的罪名是什么嗎?”
“什么?”
“殺人!”
“殺人?”
“是啊。”鞏翔向前欠起身子,揮了一下手,用意味深長的口氣說,“你想不到吧?”
可不是。“他殺誰了?”
“左氏兄弟。”
“怎么可能?”這也太離譜兒了。
鞏翔看著我,嘿嘿一笑,似乎對我的反應毫不意外。“想不到吧?”他說,“你說馮日升殺左氏兄弟,動機可能是有的,因為左氏兄弟綁了他兒子。可他一介書生,也不會打槍,一下殺了兩個人,你信嗎?況且,這個左阿四可不是一般人。”
“他是什么人?”我連忙問道,因為關于左阿四的資料我一直沒有找到。鞏翔說,這人在洋槍隊干過,是個悍匪。所謂洋槍隊,最早是一支洋人雇傭軍,因使用洋槍而得名。洋槍隊初期招募的成員均為洋人,后因兵員不足,也招募華兵。這支部隊向以兇悍著稱,但因紀律太壞,不聽調遣,后被強行遣散。
“難怪呢,”我一拍桌子說,“這就對了。”
按鞏翔的說法,一切都變得順理成章了。首先,洋槍隊里有很多外國人,孔懷仁找到左阿四并非難事。其次,雇傭左阿四來做這事,不僅具有隱蔽性,也可以避開官府的耳目。
“沒錯。”鞏翔用筷子敲了敲桌子,表示贊同。“這個姑且不論,”他接著剛才的話題繼續說,“洋槍隊里都是些什么人啊,大多是兵痞流氓,左阿四肯定也不是個善茬兒,就連羅胖子手下的探員石某也沒能逃過,就憑他馮日升能殺得了他嗎?”
“根本不可能。”
“就是啊!”鞏翔看著我,會心地一笑,“但這個罪名為什么要加到馮日升頭上呢?”
“為什么?”
“抓人總得有個理由吧。”
“你是說,”我一下醒悟過來,“他們想隱瞞真相?”
“一點不錯。”鞏翔猛拍桌子。
“那后來呢?”
“后來就更奇了,”鞏翔按滅了煙頭,“人抓了卻沒有下文了。既沒有審判,人也不知去向。”
“會不會被殺了?”
“這個說不清,還得進一步研究。”
話說到這里,這事又進入了死胡同。不過,鞏翔的傾向已不言自明,那就是他認為這事有人授意的可能性較大。其實,我也是這么看的,只是沒有鞏翔分析得這么詳細罷了。圍繞這個話題,我們又探討了好久。我問鞏翔:“如果這事有人授意——我是說如果——會不會是淮系所為?因為劉銘傳、劉二喜等都是淮系人物。”
“那可不一定,”鞏翔說,“當時主持和談可都是湘系人物,曾國荃就是湘系大佬。你說抓馮日升能瞞著他嗎?還有劉銘傳從上海去臺灣,這樣的操作,光憑淮系也辦不了。起碼談判副使,就得朝廷來任命。”
“這倒也是。”
“說來挺有意思,”鞏翔接著說,“雖然湘淮一向對立,彼此難容。但在中法戰爭時,他們有時也會放下前嫌,一致對外。比如任用劉銘傳,都一致贊同。包括一向與劉不和的左宗棠也是支持的。”
“這就是所謂的‘兄弟鬩于墻,外御其侮’吧。”我說。
“有點這個意思吧。”鞏翔大笑起來。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后抓了一張餐巾紙抹抹嘴,“你別看晚清特別腐敗,可是能人也不少。有些人要是放到別的朝代,說不定就能大放異彩。”
說到這里,鞏翔便大發感慨,談起個人與時代的關系及局限。這家伙愛侃,而且思維發散,常常從這個話題跳到那個話題,不過許多話到他嘴里便變得很有意思。我們邊吃邊聊,不知不覺三四個小時過去了。這次談話,我收獲不小,雖然仍有許多盲點有待解開。鞏翔也感到無奈。
“這是沒辦法的,”他說,“歷史上有許多謎,由于種種原因,它們被淹沒在歷史的長河中,也許永遠不會有答案。”不過,他認為,就這件事而言,拖延時間對我們有利,起碼從客觀效果上看是如此。事實上,法國也有人看到這一點,如巴德諾、孤拔等,認為中方可能在利用和談拖延時間。當時,臺灣防務極為薄弱,這也是朝野極為擔心的,可和談卻為劉銘傳、為臺灣爭取了二十一天時間。就在這段時間里,劉銘傳為臺灣防務做了不少事,比如加固炮臺、修筑工事,還炸毀了基隆煤礦,使法國占領煤礦的企圖成為泡影。
“二十一天啊,”他強調說,“二十一天雖然很短暫,但對臺灣來說卻是極為寶貴的。”
聽說賈民是一年以后的事,這讓我大為驚喜。自從和鞏翔談話后,馮日升案再無進展,只好放下了。二〇二一年元旦過后,我的長篇小說《群山呼嘯》順利出版。這本書前后寫了好幾年,我感到有點累了。這時,朋友相約去徽州一游,我便欣然應允。
出發那天,天氣很好,我的心情也不錯,坐在車中迷迷糊糊打起盹兒來。就在這時,手機響了。我一看是老程打來的。自我上次去五湖后,我們已經好長時間沒聯系了。
“老程啊。”我按下接聽鍵,還沒來得及寒暄,老程便興奮地說:“好消息!好消息!你要找的馮家后人找到了。”
“什么?”我連忙詢問具體情況。老程說,這事也巧了,前不久,馮家的后人回國尋祖,找到了統戰部。
“真的?”
“那還有假?我親自接待的。”
“他們人呢?”
“就在五湖。”
“你等著!”我立馬吩咐車子掉頭,趕往五湖。同時打電話給朋友,說臨時有事,不去徽州了。朋友們都很掃興,說:“我×,你這不是拆臺嗎?摜蛋三缺一,你說咋弄?”我只好連聲道歉。這時,我也顧不上那么多了。馮家后人的出現讓我又驚又喜,我迫不及待地想馬上見到他們。
給我開車的是我的學生小黃。他問我什么事讓我這么興奮,我便給他講起了馮日升和馮日升案。小黃還是第一次聽說這件事,不禁連聲稱奇。
車到五湖已是晚上七點多,老程已在賓館里等候多時。略作寒暄,我們便去了餐廳。因為時間不早了,老程說,咱們先吃飯,然后再去房間。我忙不迭地問起馮家后人的情況,老程說,已和賈先生約好了,明天見面。
“賈先生?”我說,“他是馮家什么人?”
“據他說,是第六代。”
“怎么姓賈?”
“說起來,這里邊故事不少——哦,對了,賈家大院你知道吧?”
“知道啊。”
老程說的賈家大院就位于五湖金斗街上。這是一座徽派建筑,面積有四千多平方米,前后有兩個院落,房子二三十間。主人姓賈,是一個茶商,抗戰時期去了國外。解放戰爭時,這里曾被國民黨征收,一度成為駐軍司令部。新中國成立后又先后做過糧庫、學校等。直到前幾年,五湖發展旅游,才把這里重新修繕,對外開放。我以前來五湖時,老程曾陪我去參觀過。我記得院中有兩棵高大的銀杏樹,已有百年歷史。我們去時正值秋天,滿樹黃葉,耀眼奪目。
“你想不到吧,”老程看著我說,“這里就是馮家的舊居。”
“是嗎?”
“可不是?我們也是才知道。”老程說。原來馮日升來五湖后改了名字,叫賈民,所以這座大院也就成了賈家大院。
“這么說,馮日升沒有死?”
“肯定啊,”老程說,“聽說他來五湖生活了二十多年,民國后才去世。這座宅子也是他興建的。”
老程的話讓我大感驚奇。馮日升被抓后便沒了消息,原以為他死了(我甚至想到他也許是被秘密處死,對外封鎖了消息,這種可能完全存在),現在看來,他不但沒有死,而且還從牢里放了出來。他是怎么被放出來的?又是怎么來五湖的?這期間又發生了什么事?我腦子里冒出一連串的問題,急切地想知道,可老程知道得并不多,只知道馮日升當年來五湖正是因為那樁案子。為此,他隱姓埋名,外界并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他自己也秘而不宣。“好了,好了,你也別急,”他對我說,“我已幫你約好了,賈先生答應明天和你見面。”
第二天,我如約見到了馮家的后人。會見的地點在統戰部的會議室,約好的時間是上午九點半,我和小黃先到了。不一會兒,老程帶進來兩個人。一個六十來歲,頭發花白,中等身材,微胖,戴著一副白框眼鏡,面相和善。老程介紹他說,他叫賈承宗,是哥倫比亞大學教授。他身邊跟著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女子,長著一副外國人的面孔,十分漂亮。“這位是艾莉卡女士,”老程說,“是賈先生的孫女。”后來我才知道,艾莉卡是賈承宗的兒子與美國妻子所生。
談話一開始免不了有些拘謹和客套。我們先聊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賈先生說,他在美國出生長大,這是他第一次回國,家鄉與他的想象完全不一樣。哪里不一樣,他沒有說,我也沒有問,但從語氣聽是贊賞的。賈先生中文說得很好,盡管他是在美國長大的,艾莉卡也是如此。“我們在家里都說中文。”賈先生解釋說。
“難怪哩,”我說,“你們的普通話比我還正宗。”
聽到我的夸獎,賈先生和艾莉卡都笑了。老程準備了特級祁門紅茶,他知道賈先生喜歡紅茶。但艾莉卡不喝茶,她只喝可樂。老程也為她準備了。這家伙一向做事心細。我問起賈先生在美國的生活情況。賈先生說他們家族現在美國已有幾十號人,分散在各個城市,可以說完全融入了美國的生活,但他們并沒有忘記自己的根。這次回來,主要是為了尋祖。昨天他們去了賈家大院。“我們的祖上曾經就生活在這里,”賈先生說,“這讓我們備感親切。”
“艾莉卡還拍了不少照片。”老程插話說。
“哇,太漂亮了!”艾莉卡說,“那兩棵樹好大好美噢!”她指的是那兩棵百年銀杏。老程說:“它們沒準就是你們祖上種下的。一百多年前,你們的祖上很可能經常在樹下散步、休息。”“真的?”艾莉卡叫了起來,“你的想象力太豐富了吧。”
我說老程可是詩人。“不敢當,不敢當,”老程連連擺起手說,“我充其量也就寫寫打油詩。”眾人都笑了。
談話逐漸輕松起來。我把話題轉向馮日升案,起先還有些小心翼翼,哪知賈先生并不回避。他說:“這件事老祖(指馮日升)問心無愧,他是冤枉的,我們都為他感到自豪。”他拿出一些資料,其中有老祖留下的口述,還有一些他們家族人寫的發表在美國報刊上的回憶文章。
據賈先生說,甲申和談,法人軟硬兼施,想套取情報。他們綁架了老祖的獨子,逼其就范。老祖痛不欲生,不得已向金老祖(即金寶琦)求救,決定向法人提供假情報,以換回孩子。
“這也是不得已,對嗎?”我插話道。
“當然,”賈先生說,“開始是這樣。”
他一邊說著,一邊把玩著手中的煙嘴。老程看出他想抽煙,便找來煙缸,但他擺手謝絕了,可能是他看到會議室里有禁煙標識。
“沒事的,您抽吧。”我們勸他。
“不,不。”賈先生聳聳肩,堅持不肯。看得出他是一個很自律的人。
艾莉看在眼里,便微笑著從他手中取過煙嘴,似乎在說:別這樣。賈先生看了她一眼,兩人相視而笑。艾莉卡雖然長著一副外國女孩的面孔,但性格卻像中國女孩,十分文靜。在我們談話時,她很少插話,除了用手機拍照外,大多時間都一言不發。
“其實,孩子丟了,”賈先生接著說,“老祖馬上就意識到了,這可能是萊昂干的。因為萊昂找過他好幾次,逼他合作,他都沒有答應。于是他便威脅說,如若不從,那你可得想想后果。”
“所以,”我說,“孩子失蹤了,他才一開始并沒有報案。”
“是的。”
“《甲申紀事》您看過嗎?”
“看過,這方面的書我都查閱過。”
“沈慶的書中說到,馮日升發現孩子失蹤了,第一時間去了咖啡館和天主堂,是不是在找萊昂?”
“有可能是吧。”賈先生喝了一口茶,他說家里人倒沒有說得那么細,畢竟時間過去太久了。
“那提供假情報是誰的主意?”我說,“是金寶琦嗎?”
“也算是吧。”
“也算?”我有些不解。
賈先生笑了起來。不知啥時,他又把煙嘴拿在手中把玩起來。“聽家里的長輩說,這是金老祖首先提出來的,但這并不是他的主意。”
“那是誰的?”
賈先生微笑地看著我,略作思索,仿佛是在斟酌怎么措辭。“這么說吧,”他停了停,然后開口道,“金老祖為了救外甥,也就是虎子,四處找人,后來這事不知怎么就被有關方面知道了,決定將計就計。當時,劉銘傳還沒去臺灣,上邊想利用和談拖延時間。他們想了很多辦法。這大概也是一個吧。”
“有關方面?”我說,“具體指什么?”
“這個不清楚。”賈先生搖了搖頭,“聽老輩們說,金老祖的能耐很大,關系也很多,上上下下認識很多人,其中有南、北洋,還有總理衙門的高官。具體是誰讓他這么干的,他沒說,可能是不便說吧。”
我想到《紀事》中多次提到“高頭”,便問這個人會不會就是所謂的“高頭”。賈先生攤開手,撇了一下嘴巴,表示無法回答,但他認為這個人的地位肯定不會低,因為他能夠掌控一切。
“你家老祖知道嗎?”
“開始不知道,后來才知道。”
“后來?是什么時候?”
“孩子被放回來之后吧,”賈先生說,“本來孩子回來,這事不就完了嗎,老祖想連夜把家里人送走。可金老祖勸住他,讓他繼續向萊昂提供假情報。老祖有些不解了,說,你想干嗎?難道真想當內奸啊?金老祖說沒事,一切包在他身上。這是犯罪啊,老祖說,欺師滅祖之事斷不可為。金老祖見狀才說明真相,說這樣不獨無罪,還有功于社稷,但千萬不能為外人道也。這些在老祖的口述中都寫了,你可以自己看。”說著,他把幾張紙抽出來擺到我面前。那是一份復印件。我匆匆掃了一眼,口述的時間是民國十三年。
“那年,老祖是六十八歲,”賈先生說,“當時他病得很重,自知不起,便把兒子叫到跟前,讓他記下了這份口述。”
“他兒子就是虎子嗎?”“是啊,他是我的高祖,大名叫賈永翰。”
賈先生接著講了一下口述的過程。他還說到,老祖當時身子很虛弱,講話時不斷喘氣,中間停頓了好多次,不得不停下來休息,等緩過氣來又接著講。整個過程持續了一個下午。高祖寫好后,第二天又拿給他看。他一字一句看了一遍,還改動了幾處,最后讓高祖重新謄抄后才簽了名。
“看來他很重視這件事。”
“是啊,”賈先生說,“這是他的一塊心病啊。”說到這里,賈先生停頓下來,好像是在緩和一下自己的情緒。老程走過去替他添茶,他說了聲謝謝,然后禮貌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我順著剛才的話題接著問道:“萊昂一直沒有發現嗎?”
“看樣子是沒有。”賈先生微笑道,“不過,他有過懷疑。聽長輩們說,他曾幾次威脅過老祖,讓他別耍花招,否則絕不放過他。當然,他還給了老祖不少錢,這些錢老祖都交金老祖轉給上邊了。”
“那后來老祖怎么又被抓了?聽說抓他的理由很莫名其妙。”
“是這樣。”賈先生攤開雙手,聳了聳肩。“他們說他殺了人——哦,上帝啊!”說著便忍不住笑起來,“其實,這都是障眼法,做給外邊看的。”
“左氏兄弟是怎么死的,您知道嗎?”
賈先生搖頭。
“家里人從沒講過嗎?”
“沒有。”賈先生又搖了搖頭。“不過,老祖懷疑是萊昂干的,他曾對家里人說過。左阿四在洋槍隊當過兵。你也知道,這支隊伍中藏污納垢,什么人都有。后來,事情敗露了,萊昂當然不能留活口。”
“說得是,這種事萊昂做得出。”我表示贊同。談話繼續下去,我問賈先生這個殺人罪名后來怎么加到了老祖的頭上。賈先生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你知道上邊為什么要抓老祖嗎?”
我搖了搖頭。
賈先生又問:“你注意到了嗎?他們抓老祖是什么時間嗎?”
“什么時間?”
“不早不晚,恰在和談破裂前一天”。
“這倒是的。”
“為什么?”
我看著賈先生不說話,等著他的答案。
“這么說吧,他們是為了保護老祖。”
“保護?”我問,“是怕萊昂報復嗎?”
“也不全是。”賈先生把煙嘴放到鼻下聞了聞,又說,“你知道嗎?當時法國人挑起戰爭,國人殊為痛恨,對主和派人人喊打,對內奸更不會放過。老祖的事情傳出去,這對他非常不利,但又無法向外解釋。”
“所以,”我說,“你們全家才來到五湖,而且隱姓埋名。”
“是的。”
“那是什么時候的事?”
“老祖出獄后吧,”賈先生說,“這都是金老祖一手安排的。聽家里長輩說,老祖剛被抓,金老祖就連夜把老祖的家人送走了。等到老祖來到五湖時,家里人已在五湖落了腳。”
“看來,這事早有計劃。”
“應該是的。”
賈先生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神情有些愀然。
“不過,令人遺憾的是,”他接著說,“當時說好了,先委屈一下,以后是非曲直自有分辨。老祖也認為清者自清,這不是什么問題。可后來這事卻沒了下文。中法戰爭結束后,老祖很著急,還想出來做點事,金老祖也幫著活動了好長時間,但都沒有結果。幾年后,金老祖因病去世,這事也就不了了之。”
說到這里,賈先生嘆了一口氣,顯得十分無奈。
“這是為什么?”我感到有些不解。
“誰知道呢?”賈先生又一次撇了撇嘴,聳聳肩膀。“這事誰也沒想到,”他接著說道,“老祖沒想到,金老祖也沒想到,為此兩人都很郁悶。金老祖氣得大罵這幫混賬王八蛋,說你們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過河拆橋,全不認賬了。可罵歸罵,又有何用?”我問上邊為何會如此。賈先生說他們或許擔心這事傳出去對他們不利,畢竟事涉外交,誰也不想擔責任。說著,他又感嘆了一番。不過,讓他欣慰的是,老祖的功績并不是所有人都忘了。一些知情的親朋好友都為他抱不平,就連劉銘傳出任臺灣巡撫后,還專門書贈“赤心可鑒”四字,對他高度評價。可惜的是,由于戰亂和遷徙,家里的書信字畫大多已不知去向,只在老祖的詩文中留下了只言片語。說到這里,賈先生的表情不無惋惜。
那天上午的談話進行了三個多小時,中間除了上洗手間,連休息一下都沒有。我們談了很多問題,方方面面,無所不包。我還問到賈先生對杜神父的看法,他是否參與了此事。賈先生的回答完全是否定的。他說,杜神父是一個很正派的人。他雖是法國人,但一直反對萊昂的一些做法。孩子失蹤后,他還找萊昂進行交涉,勸萊昂不要行惡事,但萊昂極力否認與此事有關。
艾莉卡坐在邊上一直沒說話,這時插話道:“神父爺爺是我們家的大恩人,我們家現在還掛著他的畫像。”說著,他還從手機中調出了杜神父的畫像。畫像上的杜神父面帶慈祥,神情嚴肅。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杜神父的畫像,應該說與我的想象中的大致相同。我讓艾莉卡將照片發給我,她欣然應允。
中午,我們在賓館酒店里共進午餐,還一起喝了酒。賈先生興致很高,毫無倦意。他表示將代表家族把賈家大院贈送給國家,這次來之前家族已經統一了意見。程部長高興地起身連喝了三杯酒,向賈先生表示感謝。席間,賈先生答應把帶來的資料都復印一份給我,其中包括老祖的口述,以及回憶文章。他還把電子信箱告訴了我,表示今后有什么問題可以隨時聯系。談到老祖的詩抄,他說這次沒有帶來,我請求能否寄我一本,他也爽快地答應了。
午餐后,顧不上午睡,我便興奮地給鞏翔打電話。鞏翔當時正在北京參加一個重要的學術會議,無法分身,十分遺憾,但他認為這些材料很有價值,讓我設法整理出來。至于那些發表在外國報刊上的回憶文章,他也讓我交給他,他可以找人翻譯出來。
春節過后,我收到了賈先生寄來的資料,其中有一本詩集,題目為《金斗詩抄》,收錄了三百余首詩詞,署名為賈民。其中有《感懷二首》。題記曰:“丙戌秋月,頃接劉爵帥贈書赤心可鑒,百感交集。撫今追昔,愴然淚下。此語足慰余生,死而無憾。特賦詩記之。”詩共二首。其中一首云:
將軍百戰驅胡虜,
得復金甌壯志酬。
銀杏樹旁空讀月,
草堂窗下獨悲秋。
匹夫自有興亡責,
鄉野已無名利憂。
爵帥賜書天降喜,
臨風一醉效秦謳。
按,丙戌即一八八六年,這是臺灣建省的第二年。這年,金寶琦受巡撫劉銘傳之請,前往臺灣幫助整飭軍備,帶回劉爵帥手書“赤心可鑒”,轉贈馮日升。
又按,《金斗詩抄》刻于民國九年,這一年離案發已過去三十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