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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天象的人

2022-10-24 12:42:02杜光輝
小說月報 2022年9期

◎杜光輝

二〇二一年,年三十,晚九點三十一分。

我看手機新聞有段文字:“河南省開封市發現鍍金銅盒,內裝有《甘石星經》,據專家考證,該典籍為宋代木刻活字印刷。”這些文字像個鉤子,把我記憶庫里的那些記憶全勾了出來。

進入一九六三年,已經連續三年年饉,龍王爺就是不肯給這塊土地尿上一泡,連唾沫都不吐一口。天不下雨,莊稼苗鉆不出地面,勉強鉆出地面,也被烤焦,糧食只能出現在人們的焦盼中。

我叫杜賀年,十六歲,初中二年級學生,住渭北高原的杜家堡子。

麥收季節,學校放忙假,學生回村參加“三搶”。“三搶”就是搶收、搶種、搶交公糧。

這一年的麥子,算不上豐收,但比前三年好多了。公社看到有了收成的麥子,肯定琢磨咋著把麥子收上來,讓親愛的人民不再受饑荒。莊稼人看著成熟的麥子,琢磨咋著把麥子弄到家里填飽肚子。

麥收用“搶”形容絕不為過,千百代文人把“龍口奪食”寫得文盲都認識。麥子長熟了,不等于能吃到嘴里,大風、暴雨,會把麥子上的麥粒肆虐到地里,不出一個星期,就長出一片蔥綠,莊稼人望著滿地的蔥綠,哭都沒有眼淚。“三搶”這幾十天里,沒幾個莊稼人不用拳頭敲脊梁桿子。

“三搶”時期的初夜,是光棍漢子的歡樂時光。碾麥場碾好了,夜風從場面上吹過,清爽撫摸皮肉,靈魂都得到慰藉。這個時候,莊戶人家的土坯房里,悶熱如架在開水鍋上的蒸籠,蚊子像轟炸機群,在血氣不足的人肉上饕餮。那些沒娶媳婦的小伙子,還有對老婆娘失去溫存欲望的老男人,肩膀上搭條補丁被子,晃蕩到碾麥場上,抱捆麥筧朝地上一鋪,再把被子鋪到麥筧上,朝上一倒,風從肚皮上刮過,像姑娘拿著蘸了涼水的毛巾在上面擦。

我在碾麥場的涼爽里,解開充當褲帶的布條,讓身體最大限度地享受夜風的吹拂。手在肚皮上、胸脯上、大腿上搓,搓下一條一條黑泥,像在棉花籽油里浸泡了半年。

生產隊隊長保善伯沒在麥筧上躺,還在忙活,把揚場用的木锨收攏了,嘟囔道:“哪有這么干活的,把木锨放在地上,誰不小心踏在上邊,又得花錢買,要是自家的東西,哪會這樣!”他把木锨歸置好,站在麥場中間琢磨事情,他有琢磨不完的事情。

生產隊的社員對他又喜歡又有意見。喜歡他仗義、心善,不貪生產隊的便宜,不利用職權搞女社員。有意見是不知道少交些公糧,給社員多分些,還要超交,只顧自己拿獎狀,不管社員的饑荒。

保善伯對我說:“年娃子,去把保奇叫來!”

我正在身上搓,搓得興趣盎然,說:“割了一天麥,腰都割斷了!”

他對著我的屁股踢了一下,當然沒用力氣,說:“娃娃家哪來的腰!”

我指著自己的腰說:“這不是腰是啥?”

他又對著我的屁股踢了一下,說:“騾駒子打個滾,小伙子丟個盹,放個屁的工夫,力氣就回來啦。快去,我找保奇有事!”

我只得爬起來,嘟囔:“保奇哥也真是的,又沒娶媳婦,囚在家里有啥意思!”

保奇哥家的大門沒關,我跑到他住的廈子房,敲門,里面問:“誰?”

“我!”

“直接進來就行了,敲啥門呢?”

“俺老師說了,到別人家要先敲門,這是禮貌。再說,要是哪個女娃在你屋里,我不敲門就闖進去,打擾了你們的好事,你不恨我?”

我是中學生,文明程度肯定比文盲高。

屋里,挨窗戶的地方支了張桌子,桌子上放盞罩子燈,不明不暗的光暈里放著幾本線裝書。炕下點著一根干艾條,散發著艾條燃燒的芬芳,也散發著難以忍受的溽熱。艾條是用來熏蚊子的,屋子里就沒有“轟炸機”了。

保奇哥沒有回答我的話,還嘆了口氣。我忽然意識到說了不該說的話,保奇哥都二十八歲了,還沒找到媳婦,我咋能哪壺不開提哪壺,還吹自己是知識分子!

保奇哥問:“啥事?”

“保善伯叫你到場面上睡,有緊要事情跟你商量。”

“我把這頁書看完就去。”

“保善伯叫得很急。”

“我知道他找我有啥事情,這頁書里就有他找我的事情。”

我把目光伸進罩子燈的暈光里,看到幾本書的名字,《甘石星經》《通·天文略》《淮南子·卷三·天文訓》,他正看的這本書是《靈憲》。我從沒見過這類書,聽都沒聽過,說:“老師沒給我們講過這些書。”

“學校不開這些課程,你們老師也不知道這些書!”

“這些書是講啥的?”

“古人觀天象、預測天氣變化和世事演變的經驗。”

我又看到桌子的右上角放著幾個筆記本,又大又厚,問:“這些筆記本里記的啥?”

“我每天觀天象、預測天氣、世道變化的記錄。”

“咱們種莊稼的鉆研這些有啥用處?”

“這是古人創建的學問,都快失傳了。”

“失傳不失傳與咱有啥關系,咱是打牛后半截的,在地球上連個螞蟻都不如。”

保奇哥還是堅持把那頁書看完,才從炕上抱起被子,說:“你把二胡拿上。”

保善伯迎著我們走過來,給保奇哥打招呼:“保奇,你來啦。”

“年娃去叫我,我正在看書,把最后一頁看完就趕過來了。”

保善伯說:“我先給你把麥筧抱來,把鋪蓋放下,咱再諞正經事情!”他跑到麥筧垛跟前,抱來一捆麥筧,對躺著的人吼:“眼窩里長驢毛咧,保奇過來了,都不知道去抱麥筧,沒眼色!”

光棍們都爬起來,驢驢跟保奇哥開玩笑:“你還沒娶媳婦,就不來場面上睡覺了!”

保奇哥在鋪蓋上坐下,仰頭看天,天穹深邃,有星,有的地方繁密,有的地方稀疏,有的地方星亮,有的地方星暗;有月,月不動,云動,一會兒云遮了月,一會兒云遮了星。有個小伙子也仰頭看星看月,看不出啥名堂,問保奇哥:“你天天看月亮看星星,有啥看頭?”

保善伯說他:“甭說話,讓保奇好好看!”

過了十多分鐘,保奇哥才把仰起的頭低下。保善伯趕忙把腦袋伸過去,巴結地問:“保奇看過了?”

“看過了。”

“明兒個的天氣咋樣?”

“公家的氣象站咋預報的?”

“公社派人通知了,明天是好天氣,要各生產隊抓緊時間碾場,把交公糧的紅旗搶回來。”

保奇哥又仰起頭看星看月,感覺他不是真看,而是在琢磨心事。兩分鐘后,他才說:“保善伯,我成分不對。”

“你這是咋啦,這和成分有啥關系,咱堡子啥時候把你當成分不對的人看啦?”

“我把觀天象的預測說出來,要是預測錯了,就要擔天大的責任!”

“你說你的,我會具體情況具體處理,處理得對不對,與你沒關系。我是干啥的,我是隊長,一級組織的領導!”

“恐怕到時候就由不得你啦。”又過了幾分鐘,保奇哥說:“我前幾天都把天象看了,剛才臨到場面來之前,又對著書琢磨了,明天申時,具體就是下午三點十分左右,咱這方圓二十里內,有場暴雨,下一個小時才能停下。”

保善伯問:“你說的這可是真的?”

“天象如此,這雨也不是我要它下它就能下。”

“你看準了?”

“書上寫的畢竟是書上寫的,準不準我也不敢打包票。”

要是明天下午三點十分真有暴雨,絕對不能攤場,一場攤下去,最少一萬斤,要是被雨澆了,多少戶人家的口糧都沒了。要是沒有暴雨,耽誤一天就晚交一天公糧,紅旗就會被別的公社搶去,這是政治,天大地大沒有交公糧的事情大!

保善伯又給保奇哥說:“咱公社一百多個生產隊,明天要攤一百多個場,要是被雨澆了,一百多萬斤麥子就沒了。這三年,餓死了多少人呀,眼看這季麥子長成了,要是叫雨澆了,就是天大的罪過!”說完,他忽地站起來,對保奇哥說:“咱倆到公社去一趟,把觀天象的情況給上頭匯報一下。我顛過來倒過去地琢磨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萬一下了暴雨,一百多萬斤麥子就完啦!”

保奇哥掙扎了幾下,沒有爬起來,說:“我身子軟得沒有一點力氣,你另找個人陪你去。”

保善伯說:“小伙子真沒彩氣,這點事情就把你嚇成這樣子了!”

保奇哥說:“天象要是觀錯了,擱到你身上是預測錯誤,擱到我身上就是破壞征收公糧,判刑坐牢挨槍子都有可能!”

保善伯找了個小伙子陪他到公社去了。他們走后,碾麥場上又歸于寂靜,驢驢跟保奇哥說:“保奇你傻啦,咋能這樣做事情。公家的氣象站都預報明天不下雨,你偏偏預報下暴雨……”

我說:“要是明天下了暴雨,把一百多萬斤麥子毀了,算誰的!”

驢驢說:“算全公社的,攤到保奇身上才多少。要是他的天象觀錯了,全公社晚交公糧的罪過都攤到他身上!年娃你傻著哩,我是為咱保奇好!”

我沒話說了,我也覺得他是為保奇哥好。

過了十多分鐘,保奇哥跟我說:“年娃,你跟我回堡子一趟。”

我想問他回堡子干啥,聽他說話的口氣里墜著石頭,就沒問,跟在他后頭,朝堡子走去。

保奇哥推開他的廈子房門,點亮罩子燈,說:“年娃,坐。”

我坐在炕沿上,不知道他叫我有啥事情,又不好問。

屋里的艾葉辮子熄滅了,沒有艾葉的燃燒,就有了蚊子的猖獗,“轟炸機群”又輪番朝我們身上叮咬。保奇哥摘下燈罩,把艾葉辮子在燈捻上點著,放到地上,幾分鐘工夫,艾葉燃燒的香味把“轟炸機”熏得夾著尾巴逃跑了。

我問:“保奇哥,你叫我有啥事情?”

“今黑這事情,你從頭到尾都清楚,我要是把天象觀錯了,會是啥結果?”

我好賴也是中學生,從俺娘肚子里一鉆出來,接受的都是斗爭。現在是最缺糧食的年饉,他要是把天象觀錯了,絕對不是一般的罪過,真像他說的,槍斃的可能都有。但是,我不能說,只能等到明天下午三點十分,暴雨下來了,他就沒有罪過;暴雨下不來,公安的繩子就提來了。

保奇哥說:“我能把觀天象的預測說出來,就豁出去了,你不說我也知道是啥結果。你把我這些書、筆記本拿回你家,保存好,我要是能活著回來,還要看。”

保奇哥把書和筆記本放到我懷里,我突然有種他交代后事的悲壯感,我說:“保奇哥,你不會有事情的。”

“這不由我說了算,也不由你說了算,要老天爺說了算!”

我把古書和筆記本抱到我家,鎖到箱子里,又和保奇哥回到碾麥場上。躺在鋪蓋上,看星星,看月亮,我就想不通為什么能在星星月亮上看出天氣、世道的變化。

夜風在吹,我想著保奇哥的事,滿是煩躁,覺不出風的涼爽。麥場外的田地,麥子割完了,地還沒有犁,苞谷沒有種上,有螻蛄叫,蛐蛐叫,不知名的蟲兒叫,它們的聒噪更增加我心里的煩躁。

驢驢喊:“睡不著,找點事情做。”

我們沒有搭理他,“三搶”時節,人的脊梁都累成兩截了,哪有力氣找事情做?

我看到麥場邊的地里,有只老鼠從窩里鉆出來,睜著賊亮的豆眼看我們。又有一只老鼠從另一個洞里鉆出來,同樣睜著賊亮的豆眼看我們。這只老鼠發現了那只老鼠,那只老鼠發現了這只老鼠,對上眼了,朝麥茬地的遠方跑去。我突然想起一位詩人寫的“詩在遠方”,這兩只老鼠的詩就在遠方。

保奇哥肚皮朝上地躺著,沒有變動一下姿勢,他不會睡著,明天下午三點十分以前,就是給他吃安眠藥,他都不會睡著。

驢驢看見擱在碌碡架子上的二胡,說:“保奇,拉上一段!”

我說:“保奇哥都煩死了,要是明天不下雨,上頭不知會咋著收拾他呢?”

保奇哥跟我說:“年娃子,把我的二胡拿來。”

我跑到碌碡架跟前,把二胡拿過來,問:“保奇哥,你真拉呀?”

保奇哥說:“驢驢說得對,事情到了這時候,由不得咱啦,該咋著還得咋著!”

他坐在麥筧墊的鋪蓋上,把二胡放在左腿上,調了弦,低下頭,把二胡的琴弓看了幾秒鐘,右臂猛地一拉,二胡發出低沉、婉轉、穿透力極強的旋律,在碾麥場喧起,向著割過麥子的田野穿去,向著跟前的杜家堡子穿去,向著渭北高原穿去。他拉的是《江河水》,傳說這支悲曲訴說的是一對夫妻,丈夫被抓去做勞役,死于他鄉,妻子面對江水,遙祭亡魂,悲痛欲絕,回憶往事,悲憤交加。整個旋律充滿痛苦、思念、悲憤的情緒。我感覺他完全進入旋律要表現的情景,他用這支曲子訴說自己的悲苦、郁悶、憤懣、不平,背上了成分不好的名聲,高考都上了分數線,政審被刷下來,回到生產隊不敢亂說亂動,二十八歲了還找不來對象。他拉的是二胡,想的是自己,旋律里盈滿了悲苦。

碾麥場上的漢子在聽,田野小路上的行人在聽,杜家堡子的人在聽,都聽得心里苦兮兮的。我聽著二胡的旋律,想著剛才保奇哥給我交代后事的情景,心底控制不住地騰升起悲痛和不平。

保奇哥拉過這支曲子,不拉了,驢驢說:“再拉一個,你這個人呀,就是想不開,世上的事情有啥想不開的。咱在娘肚子里頭,老天爺就把咱的命決定了。咱在這偏山野洼的杜家堡子,一輩子能干啥世事?風調了雨順了,收成好了,多吃兩頓稠的,風不調了雨不順了,多餓兩頓肚子。要是擱到古時候,咱當不了岳飛那樣的忠臣,也不當秦檜那樣的奸臣。咱種咱的莊稼吃咱的飯,做順民百姓。誰坐金鑾殿的龍椅,咱都是種莊稼的。”

第二天,全公社一百多個生產隊都沒有攤場。中午十二點一過,保奇哥就癱在碾麥場的拐角,臉色煞白。我知道決定他命運的時刻逼近了,下午三點十分一到,是天堂是地獄就定下來了。時間一分一分逝去,一點三十分、兩點三十分、三點……

來了兩名公安,提著一盤麻繩,朝保奇哥走來。我還看到,保奇哥的褲襠顏色加重了,他嚇得流了小尿。

保善伯朝公安跑去,用身子擋住他們,問:“你們這是弄啥呢?”

年輕公安說:“奉上級指示,到了下午三點十分,要是還沒下雨,我們就抓捕杜保奇歸案!”

保善伯說:“你們少拿大棒槌嚇憨女子,天氣預報哪能百分之百準確!氣象站預報錯了那么多次,你們咋不抓?”

公安說:“我們是干活的,領導叫抓誰就抓誰!”

碾麥場上的人都仰著頭看天,天還是那么藍,藍得沒有一塊云彩,太陽還是那么毒,烤得人皮肉發燙。有個社員嘟囔:“保善隊長真是的,公社領導也真是的,放著正規氣象站的預報不聽,聽一個瓜(傻)農民的預報,耽誤了這么好的天氣!”

保善伯臉上有了尷尬,退到一邊,啥話都說不出來。我估摸他也后悔聽了保奇哥的話,耽誤了這么好的天氣,耽誤了全公社交公糧的紅旗。

離下午三點十分剩下三分鐘了,天上還沒有一點下雨的征候。年輕公安踢了保奇哥一腳,吼:“起來,把手背過去,我們省點力氣,你也少受點罪!”

保奇哥嚇得站不起來了,年輕公安又踢了他一腳。保善伯忽地沖過去,對他吼:“你要給他上繩就上繩,就不能踢!我還是那話,是我叫杜保奇觀天象的,我是隊長,也是一級組織的領導,你們要逮人,就把我逮走,把他放了!”

年輕公安說:“你想吃旱澇保收的鐵飯碗,還不夠資格!”

驢驢跑過來,把保善伯朝后一拉,說:“俺杜家堡子的全體社員都同意杜保奇觀天象預測天氣,出了事情由俺全堡子的人擔著,不能全推到杜保奇頭上!”

年輕公安說:“你不怕我們逮你?”

驢驢說:“你剛才說了,你們不能隨便逮人,領導叫逮誰才能逮誰。你們這次過來,領導就沒讓逮我,你們要逮我還得回去請示領導。你現在就回去請示,我在這兒等著你!”

歲數大的公安看了下手表,喊:“三點十分,時間到,上繩!”

年輕公安把繩子套在保奇哥的脖子上,麻利地綁到胳膊,熟練至極,一看就是逮人的行家里手。

突然,驢驢指著南邊的天空喊:“黑云涌過來啦!”

人們都把眼窩瞄向南邊的天空,一塊黑云朝著這邊涌來,越來越多,抽鍋子旱煙的工夫,整個天空都被黑云罩嚴了。隨之,彈球大的雨珠墜下來,密集得像天上的水庫漏底了。莊稼人盼了三年多的雨終于降下來了,餓死人的年代終于熬到頭了。整個碾麥場、整個渭北高原,喧鬧著莊稼人的吼喊:“下雨啦!下雨啦!下雨啦!”

保奇哥倒在場面上,像一攤肉泥。他的體力在緊張、恐懼的反復擊打中消耗殆盡。

天要破曉了,渭北高原的黎明非常壯觀,天地六合的變化也非常微妙。先是天地一團黑暗,比半夜還要黑,黑暗沒有堅持多大工夫,東邊的天空就透出能看到的乳白,我看過的文學作品里形容這種乳白為魚腹色。渭北高原不產魚,我沒見過魚腹是什么顏色。能感覺出乳白在一絲一絲擴張,向著我們這邊浸洇,很快就洇過中天,蔓延了整個天空,天地間就盈滿了柔光。不遠不近的地方,傳來一聲莊稼漢子的長嘯,又傳來一陣沙啞蒼老的吼唱:

牛犢子臥在了雞架上,蒼蠅把鍋蓋牽得梆梆梆,蚊子把蚊帳壓得吱吱響……

保善伯從鋪蓋上爬起來,跑到地邊,解開褲帶,對著還沒有犁的地尿尿,尿形成不了水柱,滴滴答答。尿畢,還抖了幾下,才把殘渣余孽抖干凈。綁褲帶的時候,他嘆息了一聲:“老啦,歲數不饒人啊!”

我和保奇哥站在他的兩邊,像他的哼哈二將。我把褲帶一解開,一股激流就沖擊到麥茬地里,鉆出一個不深不淺的洞。保奇哥的尿更厲害,又粗又急,鉆出的洞更深。

我綁褲帶的時候問保善伯:“尿泡尿就能看出人老啦?”

保善伯說:“人老了有三沒出息,迎風就落淚,尿尿灑濕鞋,放屁帶出屎!你看保奇,一泡尿就在地里鉆了個深洞,小伙子有倔勁,陽氣足!”他覺得褲襠里癢,就搔,一邊搔一邊叫:“年娃子!”我沒有答應。他又叫:“年娃子!”我還是沒有答應。他把手從褲襠里抽出來,說:“年娃子你長成了,我叫了你幾遍,你都不答應,指揮不動你啦!”我申辯:“你抓著褲襠叫我的名字,把我當啥啦?”保善伯說:“我咋沒想到這些,不該抓著那家伙叫你的名字。”我這才說:“叫我弄啥呢?”

“一會兒吃過早飯,你跟我到公社,保奇給咱們立了這么大的功勞,公社也得給個啥獎勵,不能不吭不哼就抹過去啦!”又問保奇哥:“你看今年的雨水適合種啥莊稼?”

“這季的雨水稠,適合種苞谷,最好選白馬牙做種,白馬牙產量高,對雨水的要求也高。盡量少種谷子,谷子怕雨水稠。”

“我們今年只種二十畝谷子,谷草夠牲畜吃就行了,不多種。”

“我的意見是只種八畝谷子,再種兩畝苜蓿,雨水好了苜蓿就長得好,牲畜吃了苜蓿就不用吃谷草,還不用喂飼料,能省出十畝地種苞谷,一畝地打四百斤,就是四千斤!”

“我咋沒想到這些,這么一倒騰,就倒騰出了十畝好地,多打四千斤糧食!真是吃不窮穿不窮,慮算不到一輩子窮!要說莊稼行道,觀天看雨水,慮算種莊稼,我真不如你。我早就琢磨了,把隊長的交椅讓給你,你肯定比我干得好!咱不能學《水滸傳》里的白衣秀士王倫,沒那能力還霸占頭把交椅,到頭來沒有好下場!”

“保善伯你忘了,我的成分不對。”

保善伯不再說話了。

公社書記魏長虎很熱情,張羅著給我們倒開水,一個勁兒地說:“喝水,多喝點,跑了十多里路,早渴啦!”才倒了一缸子,暖水瓶就空了,尷尬笑了一下,說:“昨天下隊了,回來沒趕上打開水。”

保善伯把開水推到我跟前,說:“年娃子喝。”又跟魏長虎說:“我們也不渴,一路上都有井,渴了就喝。”

魏長虎說:“我們下隊時,渴了都跑到井邊喝。”他問:“大忙季節,你丟下生產隊那攤子跑來找我,肯定有大事情。”

保善伯說:“你說對了,咱平頭百姓,沒事哪能登你的三寶殿。俺堡子的杜保奇,給咱公社做了那么大的貢獻,公社總得表示一下吧,古時候還講究論功行賞哩。”

魏長虎不說話了,臉上有了為難的表情。

“這事情讓領導為難?”

“我也不瞞你,實話實說。那事情發生以后,我就做了調查,杜保奇高中畢業,有文化,對天象有研究,想把他調到公社,以農代干,找機會轉成國家正式干部。可是他的成分不對,公社不敢輕舉妄動,給縣上打了報告,縣上不敢批,就擱下來啦。我們把權力下放到生產隊,你們咋著獎勵都行,我們絕不干涉。憑良心說,人家做了這么大的貢獻,咱作為一級組織,不獎勵也說不過去。”又說:“老哥回去后,抓緊時間把頭場麥碾出來,盡快把公糧交上去。你們年年拿紅旗,今年說啥也不能把紅旗丟了!”

保善伯說:“這個你放一萬個心,我要是把紅旗拿不回來,你把我這個隊長撤了,我屁都不放一個!”

回到堡子,保善伯在碾麥場找到保奇哥,嘆口氣,啥話都不說。

保奇哥說:“保善伯,啥話都甭說,我心里明白得很,咱就是成分不對,啥事情都辦不成!”

“保奇你甭說這話,當領導的怕犯錯誤,我一個黃土埋了半截的老農民怕啥,公社虧了你,咱杜家堡子不能虧你!”保善伯又說,“你這幾天給咱好好觀天象,啥時候能攤場,咱年年都能搶到交公糧的紅旗,今年說啥都不能把紅旗丟了,我可是當著魏書記的面拍了胸脯!”

保奇哥說:“我這些日子一直觀著天象,連續五天,都是大日頭,第六天早上有場雨,下半個小時。”

保善伯說:“有你這話,我就放心攤場了。”

第三天,天剛麻麻亮,保善伯就爬起來,像往常一樣跑到場邊的麥茬地里,從褲襠里掏出那東西,滴答了一陣子,又跑到我們跟前,挨著個踢我們,吼:“都睡到這時候了,還睡,誰家“三搶”天睡到這時候!”

我們揉著眼窩爬起來,朝東邊望了望,才破曉,塬上還沒有一點聲息。驢驢就嘟囔:“舊社會是周扒皮,新社會是杜扒皮,這么早把俺們吼起來干活!”

保善伯蹦到驢驢跟前,吼:“你懂得吃飽了不饑,種莊稼要趁火候,啥是火候,這就是火候,不趁這么好的火候碾場,下雨了咋碾?”

保善伯又跟我說:“年娃子,跑回家拿個作業本,把場面上的這些人記下來,等到農閑了,讓他們在家睡一天,記一天的工分。”

我朝家里跑的時候,背后傳來保善伯的聲音:“我不能虧待對生產隊有貢獻的人,你們現在就開始攤場,我給你們多算一天的工。”

我的背后傳來一片吼聲:“保善隊長萬歲,萬歲,萬萬歲!”

保善伯笑呵呵地說:“千萬不敢喊我萬歲,要是放到古時候,謀權篡位可是誅滅九族的罪過,朝廷要把咱杜家堡子殺得一個不剩!”

攤場的要求很高,把麥穗朝上,讓太陽直接曬到麥穗上。有的人干活不精心,不管麥穗朝上朝下,把麥子攤到場上就算。保善伯看誰把麥穗攤得朝下,就跑過去數落:“哪有你這樣攤場的,麥穗朝下讓日頭咋著曬,麥粒碾不出來,少打多少糧食!”挨罵的人屁都不敢放一下,低頭煩悶地返工。

場翻過了,等太陽曬過一陣,就碾場了,人們趁這時候歇息。

保善伯又吼:“開會,都過來開會,誰動作慢扣誰半天工分!”

社員們圍坐在遠離碾麥場的地方,男社員噙著旱煙袋,吧嗒吧嗒過煙癮。女社員三三兩兩地湊到一塊兒,議論著東家長西家短的是非。保善伯對我吼:“年娃子,清點一下人數,看誰家沒來人。”

我清點過人數,跑到保善伯跟前,說:“人到齊了!”

保善伯喊:“開會啦,誰再說話扣誰的工分!”

工分工分,社員的命根,誰都怕扣工分,瞬間會上變得鴉雀無聲,連新媳婦放屁的都能聽清。

保善伯說話了:“咱保奇這次的貢獻大家都看到了?”

這事情明擺著,誰都看到了。

驢驢朗著聲音說:“保善伯有話就說,保奇的貢獻誰都知道。”

保善伯說:“知道了就好,我就不多說了。人家保奇保住了咱一萬多斤糧食,保住了咱公社一百多萬斤糧食,咱總不能不獎勵人家吧?”

驢驢說:“你說咋獎就咋獎,俺沒一點意見。”

“咋能說我說咋獎就咋獎,要發揚民主,不民主的事情咱堅決不干!”

“再民主的事情,總得有人起個頭吧,你就給咱起個頭。”

“保奇保住了咱的麥子,人家能從天象上觀出種啥莊稼成,種啥莊稼不成,人家有這本事,憑啥不多勞多得!”

“你啰唆啥哩,直接說咋著獎就行了。”

“我個人的意見是以后不管人家干多干少,都拿隊上的最高工分。人家整夜地觀天象,給咱的生產出謀劃策,也是勞動,還是腦力勞動。”

這事情沒費力氣就通過了。

保善伯對我喊:“年娃子,把決議給大家念一遍,讓大家都把指印摁上,再過一百年都不能反悔!”

保善伯早就給我交代了,我也早就把決議寫好了:

決議

經杜家堡子生產隊全體社員討論,一致同意不管杜保奇參加多少勞動,每年都拿生產隊最高工分!

社員(下面是指印)

一九六三年六月二十一日

我拿著寫著文字的白紙、印泥盒,讓社員們摁指印。

保善伯看著大家摁完指印,宣布:“會議到此結束,大家該干啥干啥。”

人們呼啦一聲散去。保善伯對著婦女隊長翠娥嬸的背影喊:“翠娥你留下。”

翠娥嬸轉過身子,問:“啥事?”

“你這個婦女隊長是咋當的?”

“你有事說事,少拿大帽子扣我。婦女咋了,誰偷漢子啦、偷嘴吃了、虐待婆婆啦,你說出來,我去收拾她。”

“你說的這些都沒有,保奇都二十八歲了,跟他歲數一樣大的小伙子,娃娃都能放羊了,他連個媳婦毛都沒見上!”

“這個你還真甭說,我為保奇的事把心都操碎了,鞋幫子都跑爛了好幾雙。咱保奇各方面的條件真沒啥說的,高高大大,高中畢業,文武雙全,就是最根本的那條太那個啦。要不是那一條,想給咱保奇當媳婦的姑娘能編一個連隊。”

“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要不咱杜家堡子那么多婦女,我怎么就推你當婦女隊長。你要把這作為頭等大事來做,你以后去給保奇做媒,給我打個招呼,我給你記男勞的工分,再加兩毛錢的出差費。”又小聲說,“你把事情琢磨清,保奇都二十八歲了,再說不下媳婦,把他憋急了,給人家當上門女婿,到那時候,誰給咱觀天象,誰給咱參謀種啥莊稼收成好?”

日頭落山了,今天的場也碾完了,打下的麥子堆在場中間。這不是純麥,里面有麥糠,麥粒上包著麥芒,我們把這叫麥魚,就是放到水里能漂上來。下一道工序就是揚場,揚場就是把麥糠、麥魚從麥堆里剝離出來,只剩下麥粒。揚場需要兩個條件,一是技術,二是風,兩者缺一不可。

揚場這活,都是保善伯、保奇哥搭檔。保奇哥光著脊梁,用木锨鏟起麥粒,橫著風揚起,麥粒在身旁的上空劃過一道圓滑的弧線,夕陽的光燦照在弧線上,像從他的木锨上躍騰到空中的金色鯉魚。風,吹走輕浮的麥糠、麥魚,落下麥粒。光燦照在保奇哥身上,滿身的疙瘩肉,隨著揚場的動作,伸開了,收縮了,又伸開了,又收縮了。麥場上的人都站在他周圍看,大姑娘小媳婦眼窩里迸出的火星子能把滿場的麥筧點著。有人嘆息:“這么好的小伙子,咋背個那成分!”

揚場還有個規矩,只要風不停,木锨就不能停。風不是你想讓它刮它就刮,它不想刮的時候急死你都不管用,要一口氣把一堆麥子揚完。

麥粒落下時,保善伯用細竹梢編的大掃把,從保奇哥揚來的麥粒上掃過,把浮在上邊的麥糠、麥魚掃到一邊,麥堆上只留下麥粒。這是技術性很強的莊稼活,用的力氣大了,把純凈的麥粒掃到一邊了,用的力氣小了,麥糠、麥魚還留在麥堆上,揚場的白把力氣出了。

這時候,一個過路的婦女經過碾麥場,翠娥嬸迎著她走過去,親切地打招呼:“穩定嫂子,咋跑這么遠的路到俺堡子來?”

“俺娘家爸今天生日,‘三搶’這么忙,他還非要過,我回娘家給俺爸過生日啦。”

“你爸也真是的,早不生晚不生,偏偏在收麥季節生。”

“這個由不得他,全世界沒有一個人能決定自己啥時候生出來。”

“說得也是,誰也決定不了自己啥時候從娘肚子里鉆出來。你娘家爸要過生日也沒錯,要是因為麥收季不能過生日,一輩子都過不上生日。要說錯,是你娘家奶的錯,不該在麥收季把你爸生出來。”

“這也由不得俺娘家奶,俺娘家爸要出來,她能擋住不讓他出來?”

“誰都不怪,就怪老天爺在這個季節讓麥子熟了。要是老天爺讓麥子早熟半個月、晚熟半個月,你娘家爸就生不到麥收季節啦。”

這個婦女看到正在揚場的保奇哥,問:“這是誰家的小伙子,這么彪悍?”

“俺本家兄弟,高中畢業好幾年了,還能觀天象。前幾天觀出了第二天要下雨,全公社都沒攤場,保住了一百多萬斤糧食。俺生產隊今天做出決定,不管他出工不出工,干多干少,都拿全隊的最高工分。”

“這么好的小伙子,娶下媳婦沒?”

“連對象都沒說下。”

“眼頭太高?”

“高啥,不聾不啞不瘸不瞎不瘋不癲不神經就行。”

“這條件不高,差不多的女娃都能夠上這條件,是不是家里有啥缺陷?”

“也不是啥缺陷,就是成分不對。”

“咳——還說不是啥缺陷,這就是天大的缺陷,誰家的姑娘嫁過來就陪著挨批斗?大妹子,我走了,出來一天了,家里不知亂成啥樣子啦。”

這個婦女剛一轉身,保奇哥把木锨朝麥筧堆上一扔,吼了聲“不揚啦”就倒在場面上,閉上眼睛。

風還在刮,這種不大不小的風正好揚場。保善伯在保奇哥扔木锨的時候愣了一下,隨之就明白過來,不高興地對翠娥嬸說:“你呀,哪壺不開提哪壺!”

翠娥嬸嘟囔:“你今天還提醒我抓緊給保奇說媒,剛給人家搭上話,你就說我哪壺不開提哪壺。你有能耐,給保奇提個開的壺過來!”

保奇哥在地上只躺了三四分鐘,又爬起來,蔫蔫地走到麥筧堆跟前,撿起木锨,說:“咱接著揚。”

保善伯說:“我也知道對不起你,可政策到這了,誰也不敢違背政策。我就不信,政策會一直這樣下去。”

我看到,保奇哥剛才躺的地面上,汗水印出一個人的輪廓,清晰,也不清晰。

保奇哥把木锨順著地皮,鏟起一锨麥粒,發出一聲“嘩——”又鏟起一木锨麥粒,又發出一聲“嘩——”一聲比一聲急促,他在賭氣。

一個時辰后,一堆麥子揚完了,保奇哥把木锨朝麥筧堆上一扔,倒在麥筧上,喘氣。

保善伯就地一坐,也喘氣,對跟前的小伙子吼:“沒眼色的貨,快給保奇把開水端過去!”歇過一陣,他又爬起來,到麥堆跟前,捏起一個麥粒,用牙一咬,又捏起一個麥粒,又用牙一咬,鑒定麥子的干濕程度。杜家堡子這些年交的公糧,驗糧員咋著挑剔,都找不出一點毛病。滿墻掛的交公糧的錦旗,可不是誰想拿就能拿回來的。

保奇哥爬起來,也捏起一個麥粒,用牙咬了下,說:“九成半干,還要曝曬一個日頭,曬的時候,攤薄一些,明天傍晚裝包,后天交,咱比最早交的生產隊能早一天,今年的紅旗跑不到旁的生產隊!”

第二天,吃過晚飯,麥包在馬車上裝好了,一百八十斤一包,裝了二十包。

保善伯帶隊,又點了十五個人,拉著馬車上路了。生產隊的牲畜少,僅有的幾匹牲畜要犁地種苞谷、碾場,送公糧的馬車只能用人拉。人拉馬車最關鍵的是駕轅的人,力氣不行的人塞到轅里,會被馬車左右擺布,弄不好還會被車轅壓趴下,斷了吃飯的后路。這些年送公糧,都是保奇哥駕轅,哪個冒失鬼敢朝車轅跟前站,保善伯就說:“你要是不想娶媳婦了,就朝車轅里鉆!”嚇得小伙子縮著脖子朝后退。要是哪個冒失鬼娶過媳婦還有了娃娃,保善伯就說:“你要是想讓你娃他媽當寡婦,就來駕轅!”這個怕娃他媽當寡婦的男人,就縮回了男人的膽氣。

保奇哥駕著車轅,充當轅騾的角色。我們拉著車繩,充當拉車夫的角色,走上了上交公糧的馬路。公糧收購點在縣城,離杜家堡子五十多里路。出發的時候,驢驢說:“這么早就動身,后半夜就到縣城了,還得在那里等,不如晚一個鐘頭出發,還能睡一覺。”

保善伯就訓斥:“你懂得豬肚子有糠,咱要是到得晚了,前頭排了老長的隊,等的時間更長。人家把公糧交到咱前頭了,上頭憑啥把紅旗發給咱!咱一樣把公糧交了,就落后人家一個鐘頭,當不上先進,你說咱圖啥呢?”

我們十六個人拉著馬車,行進在黃土和石子混鋪的馬路上。路邊有樹,我們把一棵一棵的樹甩到身后,又迎來一棵一棵的樹。我們的腳步落在路面上,發出噗嗒噗嗒聲,聲音里蘊含著難言的沉重,配合著我們粗壯的喘氣。偶爾遇到幾輛地老鼠車,一個人撅著尻子弓著身子推,一個人拽著繩子拉,車軸發出吱吱吜吜的尖叫。無論推車的拉車的,都喘著粗氣,腳步落在路面上,同樣發出沉重的聲音,和我們的腳步聲、喘氣聲,構成上交公糧的馬路行進曲。馬路兩邊都是田野,有的是麥茬地,有的剛剛犁過,有的長著荒草。草叢里有兩顆紅寶石閃著光,那是野兔。不遠不近的村堡里,傳來哪個姑娘娃的吟唱,悠悠地鉆進我們的耳膜,心里就有了無限多的遐想。

驢驢又嘟囔:“好聽死人啦,不知好過了哪個小伙子。”還狠狠罵了一句。

保善伯說他:“人家唱人家的,礙你的啥事啦,你嚼人家!”

驢驢說:“我們娶不上媳婦,那么好的女子不肯嫁人,我們這邊旱死了,她們那邊澇死了,浪費。公家咋不把旱澇均一下,旱的不旱了,澇的不澇了,多好!”

保善伯希望有人斗嘴,拉上一夜車,都不說話,越拉越重,人斗起嘴了,不知不覺就把路走了。

保奇哥還是不說話,堡子的老人說,病從口入,禍從口出,你不說話誰知道你想的啥,人又不能鉆到你肚子里當蛔蟲!遇到上坡的時候,他才說上一句:“上坡啦!”保善伯會跟著喊:“都把力氣用上,使勁拉!”我們肩背上的麻繩勒得更深了,腳步聲更沉重了,喘氣聲更粗了。遇到下坡的時候,他會說:“下坡啦!”我們就拽著車繩朝后拉,減少馬車前沖的力量。保善伯還跑到車轅跟前,拉刮木(相當于汽車上的剎車)。還有兩個小伙子跑到車轅兩邊,幫著保奇哥護轅。要是遇到慢下坡,不需要人拉,也不需要人護轅的路面,我們的身體和心情都放松起來,保善伯就鼓動驢驢:“驢驢,給咱唱一段!”

“唱啥哩?”

“《回娘家》,聽著過癮!”

驢驢就清清嗓子,說:“我要唱啦!”

“你要唱就唱,甭以為你是公社書記,就充啥大人物!”

驢驢就在人們的哄笑中唱開:“七月的七,八月的八,騎著毛驢回娘家。走到半路上,碰見個當兵的,當兵的,不是好東西!”

拉車的人就一齊旁白:“你咋不跑哩?”

驢驢接著唱:“他一個麻花纏把我絆倒!”

拉車的人又旁白:“他把你咋啦?”

…………

保善伯見大家不斗嘴了,又挑起話頭:“驢驢你光會唱當兵的,就不知道多少回娘家的婦女盼著遇到個當兵的,最好遇到個年輕漂亮的小伙子兵!”

“保善伯胡說哩,人家是良家婦女。”

“世上就沒有良家婦女道德君子,只有鄉黨的唾沫星子,怕被唾沫星子淹死,就忍著不亂戳不亂挨。”

“難怪老人都說女大不能留,越留越記仇,原來是這個意思。”

行過十多里后,保善伯說:“歇上一會兒,歇起來再趕路。”

我們把車繩一丟,就朝馬路邊倒,閉上了眼睛。

保奇哥把車的刮木拉好,給車輪前后支上三腳木,在車轅下支上墊杠,才坐到地上,不說話,仰頭,觀天。

保善伯圍著馬車,看麥包裝載的情況,要是綁麻包的繩子開了,麻包有了破洞,就把糧食糟蹋了。他把這些檢查過,從車上取下布包,取出一盒香煙,說:“一人一根,解解乏。”

驢驢一骨碌爬起來,說:“還是要當隊長哩,當上了隊長就能管煙,想抽幾根抽幾根,哪怕把二十根全抽了,旁人也說不出個啥。”

保善伯說:“香煙報銷不了,我是拿自己的錢買煙給你們抽。你們出了苦力,把交公糧的紅旗搶回來,我到公社扛旗,臉上都放光彩!”

輪到給我發煙的時候,我說:“俺老師說了,學生不能抽煙。”

保善伯說:“你老師說得對,不抽煙省錢,三年不抽煙,鋪個大紅氈。”

驢驢又跟保善伯斗嘴:“保奇不抽煙,炕上也沒鋪大紅氈。”

我就替保奇哥說話:“保奇哥把買大紅氈的錢都買了書和筆記本,我親眼看見他的筆記本又大又厚,皮皮還是硬的,比俺老師的備課本都值錢。”

我們歇了四次,抽了保善伯三盒煙,終于在后半夜掙扎到了公糧收購點。人家的大鐵門還沒開,我們的馬車排在第一名。保善伯高興地說:“第一名,今年的紅旗肯定是咱堡子的,誰也搶不走!”

第二趟送公糧的夜里,沒有月亮,沒有星星,天黑得像濃稠的漆汁,連路邊的樹都看不清楚。能聽見附近村堡里的狗叫,有一聲沒一聲,全無捍衛領地的赳赳雄氣。還有嬰娃的哭啼,嬰娃個子不大,聲音洪亮。驢驢朝著村堡的方向說:“這娃長大了到戲班子唱戲,能紅遍西北五省。”這段路不是上坡,不是急下坡,不需要出大力氣車輪就能朝前轱轆。誰都沒有想到,車輪下邊突然塌下一個深坑,車轅啪地拍到地上,壓在保奇哥的大腿上,保奇哥慘叫一聲。我們跑過去抬起車轅,把保奇哥從車轅下抱出來。保善伯對著抱保奇哥的小伙子吼:“不要亂搬,要是把骨頭壓壞了,越搬越麻煩,就讓保奇躺著,再想辦法!”

天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見,只能摸到保奇哥大腿上濕漉漉的,我把摸過的手放到鼻子跟前聞,全是血腥味。

保善伯對我們吼:“快跑到地里抱捆麥筧過來!”

我們把麥筧點著,火焰逼退了方圓一丈多遠的黑暗,照亮了平躺在地上的保奇哥,他的一條褲腿被血浸洇得精濕。

保善伯跟驢驢說:“前邊三里多路是汪家寨公社,公社里有電話機,你讓他們給縣醫院打個電話,派救護車過來。再向他們要壺開水,拿個碗,拿點鹽,給保奇喝,血流得多了,喝鹽水管用。”

驢驢帶著一個小伙子跑去了,漆黑里傳來跑步的聲音,越來越小。

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我們覺得像在開水鍋里熬了幾十年。保善伯朝著縣城方向走上一截,又折回來,又走上幾步,又折回來,不停地嘟囔:“驢驢這娃,把事情辦得咋樣啦?”

這個時候,有幾輛地老鼠車從我們跟前推過,推車拉車的漢子停下腳步,問:“鄉黨,咋不走啦?”

保善伯說:“路上塌了個坑,車轅拍下來了,把俺的小伙子的腿軋了!”

人家卸下肩上的襻帶,跑過來問:“要緊不?”

“估計不會好,俺派人打電話叫救護車啦!”

“俺能幫上啥忙?”

“這事情除了醫生,誰都幫不上忙。”

人家又跑到地老鼠車跟前,從挎包里取出兩毛錢,給保善伯說:“鄉黨遇到難處了,俺又幫不上個啥,這兩毛錢拿上,給受傷的小伙子補養補養。本來,俺想把公糧交了,在縣城喝碗羊血湯。”

保善伯把人家送錢的手擋住,說:“俺咋能收鄉黨的錢呢,你要是不來交公糧,誰給你這兩毛錢,一輩子都喝不上羊血湯。”

人家堅決把錢朝保善伯懷里塞,說:“鄉黨遇到難處了,剛好讓俺趕上,要是不拿出點啥,鄉黨的唾沫能吐到俺臉上!”

保善伯還是接下了人家的錢,說:“鄉黨哪個堡子的,‘三搶’完了,我登門拜謝。”

“這都是該做的事,哪敢讓鄉黨專程拜謝。鄉黨要是有事到俺堡子,到家里坐坐,吃碗飯喝杯水,也是應該的。”

保善伯說:“俺是杜家堡子的,俺記著你的人情。”

人家朝地老鼠車走去,說:“俺該趕路了,隊長一再交代,今年說啥也要把交公糧的紅旗搶過來。”

地老鼠車的吱吜聲鉆進漆黑里,越來越小了。

保善伯說:“只要保奇沒事,一輩子搶不上紅旗都認啦!”

夜,還是那么黑,那么深,那么寂靜。我們望著縣城的方向,心里還是像在油鍋里煎……

突然,縣城方向的漆黑里傳來一陣轟轟的聲音,我揉了下耳朵,仔細聽,就是轟轟的聲音。三更半夜的渭北高原,哪來的轟轟聲,不是救護車是什么?我跑到保善伯跟前,說:“保善伯,救護車來啦!”

保善伯揉了下眼窩說:“歲數到這兒了,耳朵嗡嗡響,眼睛看啥都是花的。”

他的話還沒說完,我們就看到一團亮光從漆黑里掙扎出來,朝著我們顛過來,亮光越來越亮。救護車停在我們跟前,驢驢和那個小伙子從車上跳下來,跑到保善伯跟前,說:“我們一分鐘都沒有耽誤,給醫院打過電話,就在馬路邊等救護車過來。”

那個小伙子提著暖水瓶,拿著碗,說:“我還跟人家要了一點鹽。”

護士打著手電筒,醫生檢查保奇哥的傷情。

保善伯湊到人家跟前,問:“要不要我們幫忙?”

“需要你幫忙的時候,我們會叫你的。你現在離遠點,別耽誤我們救治。”

“我是杜家堡子生產隊的隊長,你們有啥事情就給我下指示。”

醫生把保奇哥的傷勢檢查過,問:“他是什么時候受傷的?”

我們沒有手表,不能準確地說出受傷的時間,我說:“大概在四節課前受的傷!”

醫生說:“一節課四十五分鐘,也就是三個小時以前。誰是領導?”

保善伯又跑到人家跟前,說:“我剛才都給你說了,我是隊長,你有啥指示跟我說。”

醫生說:“你要跟著到醫院,病人肯定要動手術,動手術要簽字繳費,不簽字不繳費就動不了手術!”

保善伯給我說:“年娃子,你跟我到醫院。”

醫生說:“只能去一個人,人多了車上坐不下!”

保善伯說:“我是領導,肯定要去,我不識字,簽字的事情得讓年娃子干。”

醫生說:“你們就一塊兒去吧,上了車不要亂說亂動!”

保善伯給驢驢交代:“這一攤子交給你了,你把公糧送到后,到醫院找我們。”

救護車一路咣當,路不好,連顛帶簸,終于開到了醫院。我和保善伯用擔架把保奇哥抬到照光室,拍了片子,醫生把片子放到毛玻璃上看,我和保善伯也看。保善伯一輩子沒刷過牙,平時在地里、碾麥場上,沒聞到他嘴里有多臭。到了醫院,他嘴里的臭放大了一萬倍,比俺家的茅坑都難聞。醫生朝旁邊挪,他朝跟前偎,醫生忍不住了,說:“這是最先進的儀器,我們管照光的醫生專門到上海學習了半年,才學會操作。你又看不懂,還那么認真,到門口等著,需要你們進來的時候,護士會叫你們。”

保善伯在杜家堡子人五人六、吆三喝四,到了人家的地盤,就像到了別的村子的狗,尾巴都夾得死緊,又不甘心被人數落,小聲跟我說:“臭知識分子,難怪要接受咱的再教育!”

二十多分鐘后,醫生拿著片子出來了,問:“誰是杜保奇的領導?”

保善伯跑過去,說:“我是杜保奇的領導。”

醫生指著片子說:“他的大腿骨軋斷了,要進行手術!”

保善伯說:“你剛還說了,你們那是最先進的儀器,你們管照光的醫生專門到上海學習了半年,才學會操作。我又看不懂,叫我看還不是狗看星星一片明!”

醫生說:“你這個老同志,簽個名都不會,打擊報復咋這么熟練!”又說,“你看不懂,我就不讓你看了,這是手術單,需要你在上邊簽名。你不識字,可以由別人代簽。”又拿出一張繳費單,說:“手術前要繳費,三百五十元,多退少補!”

保善伯:“還要繳費?”

“當然要繳費!”

“我們是農民,哪兒來的費?”

“我怎么知道你們哪來的費,醫院有規定,先繳費,后治病!”

“你們先給他把手術動了,俺們回到堡子,把錢給你們湊夠!”

“我只執行醫院的規定,先繳費,后治病。我要是違反了規定,醫院要扣我的工資,我半年都掙不了那么多。”

醫生把收費單朝我手里一塞,轉身回到辦公室,關上房門。

保善伯看著人家的辦公室,嘟囔:“少拿大棒槌嚇憨姑娘,我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公社書記都跟我握過手!”

我說:“這是縣城,縣長都住在這里。你那個公社書記,比縣政府看大門的級別高不了多少。”

“也是,古人都說了,宰相家的長工三品官。”又說,“這陣在縣城,人生地不熟,去哪兒弄三百五十塊錢?”

“就是在杜家堡子,一時也湊不齊三百五十塊錢!”

“那咋辦哩,我就是把自己宰了賣肉,也要把保奇的手術動了!”

我腦子一靈醒,想起同學說有人跑到醫院賣血,說:“我聽俺同學說,城里的醫院買血。”

保善伯問:“賣一次血給多少錢?”

“我又沒賣過血,不知道賣一次多少錢。”

“我問醫生,醫生知道!”他跑去敲門。

醫生開門,問:“把費交過了?”

“哪能那么快,我想問問,你們醫院買一次血給多少錢?”

醫生說:“不叫賣血,叫獻血。”

“獻一次血給多少錢?”

“二十元營養費。”

“給錢就說給錢,偏偏說成營養費,把貓叫成咪,把咪叫成貓,都是一種東西!”

“你們獻血的地方在哪兒?”

“最東邊有個大門,上邊寫著‘血庫’兩個字。”

保善伯跟我說:“你現在到公糧收購站,等驢驢他們來了,讓他們都到醫院來獻血。你留下看公糧,他們把血獻過了,回去換你。按理說你才十六歲,身子骨還沒長囫圇,不該賣血。中醫都說了,十斤糧食一滴血,賣一次血得多少糧食才能補回來!”

“現在說這話管啥用,只要把俺保奇哥的腿保住,這點血算個啥!”

我跑到公糧收購站,驢驢和公糧還沒到,我折騰了一夜,又困又乏,窩在路邊的墻根下,不大工夫就睡著了。蒙眬中,有人踢我,我揉了下眼窩,竟是驢驢,一骨碌爬起來,說:“咋到這時候才來,日頭都快出來啦!”

“保奇咋樣?”

我把保奇哥的傷說了,說了醫院要收費,保善伯要大家趕到醫院賣血給保奇哥動手術。

驢驢問:“醫院在啥地方?”

我指了醫院的方向,十幾個人朝醫院跑去。

天亮的時候,人都回來了,最先回來的是驢驢,臉色不太好,我問:“把血讓人家抽了,感覺咋樣?”

“身上發軟,頭有點暈。”又說,“抽完血以后,人家準備了一保溫桶紅糖水,隨便喝,我連喝了四大碗!你一會兒抽完血,逮住紅糖水朝死里喝,要不是賣血,這輩子都喝不上紅糖水!”

我趕到醫院,保善伯也抽過血了,用棉球在針口上壓,我跑過去問:“疼不疼?”

“螞蟻夾了一下,一點點疼。”

一個好看的護士走過來,身上一股雪花膏的香氣,她看了我一眼,問:“你來干什么?”

“獻血呀!”

“填表!”她拿出一張表,放到我面前的桌子上。填表這事情,我一點都不陌生,從小學四年級開始,年年都要填表,無非是姓名、性別、家庭成分、本人成分、民族、籍貫、年齡、居住地、職業等。填到‘年齡’這一欄時,我問保善伯:“年齡這一欄咋填?”

保善伯說:“十八歲!”

護士又看了我一眼,問:“你有十八歲?”“我咋沒有十八歲?”

“我看你就沒有十八歲!”

“你又不是俺媽,咋知道俺沒有十八歲?”

“你想讓我給你當媽,我都不給你當,我還嫌負擔沉重!獻血有規定,十八歲以下六十歲以上不能獻!”

保善伯湊到人家跟前,人家把身子朝后挪,估計也嫌他嘴臭。

他說:“俺農村的娃們,從小就干力氣活,又餓肚子,身子骨沒長囫圇就不長了。哪像你們城里人,小伙子長得膀大腰圓,姑娘娃長得比蔥都水嫩。”

小護士說:“我相信你們,不相信貧下中農相信誰?”

保善伯又討好人家:“俺的人都推進手術室了,要繳費,不繳費就不動手術,都是沒辦法的事情。”

她對我說:“先驗血。”

血抽過后,我按照驢驢教的,跑到盛紅糖水的保溫桶跟前,接了一碗,喝完,又接了一碗,又喝完,連著喝了四大碗,再灌不進去了,才停下。

我和保善伯拿著十五張獻血單,跑到收費處,換了三百塊錢,又跑到繳費處,換成繳費單,跑到醫生辦公室,敲門,醫生開門,問:“把費交過了?”

我趕忙把繳費單遞過去,說:“交了!”

醫生把繳費單看了,說:“你們才交了三百元,還差五十元!”

保善伯又給人家躬腰,說:“這三百塊錢還是俺堡子來了十五個人,獻血湊起來的。你先給俺的人把手術動了,剩下的五十塊錢,我再想辦法。俺杜家堡子祖祖輩輩都沒干過賴賬的事情!”

醫生把繳費單退給我們,說:“我也是從農村出來的,考上了醫學院才當上了醫生,你們的難處,不用說我都知道。這是規定,我違反規定給你的人動了手術,我就得把這五十塊錢掏了,我一個月才掙人家四十幾塊錢,等于白給人家干一個月還不夠!老人家,我先給傷者消炎,不讓傷口惡化,你把錢湊齊了,我馬上動手術。麻醉師、護士、血庫,都準備好了。”

我和保善伯坐在醫院門口的臺階上,琢磨到哪里弄五十塊錢。臺階旁邊是馬路,馬路上的人過來了,過去了。還有自行車,小伙子在前邊蹬,姑娘在后邊享受,小伙子的衣裳都鮮亮,頭發上抹著油,光滑得能跌倒蒼蠅滑倒虱子。姑娘跟小護士一樣蔥嫩,掐一下能流水。感覺連續三年的饑荒沒在他們身上留下痕跡,冒的都是幸福的氣息。

保善伯說:“把該想的辦法都想了,再到哪里弄五十塊錢呢?”

我說:“驢驢的鬼點子多,咱到收購站找他,他說不定能想出啥辦法。”

“他能想出啥辦法?”

“這不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嘛。”

我們的馬車還在排隊,要是沒有保奇哥這事情,絕對排在第一名,耽誤了幾個鐘頭,就排在最后了。我們十多個人坐在馬車旁邊,你看我,我看你,你期望我想出辦法,我期望你想出辦法,誰都想不出辦法。

突然,驢驢走到保善伯跟前,給他使了個眼色,兩個人走到遠離我們的地方,蹲到地上,頭挨著頭,不知道商量啥事情。過了十多分鐘,他倆才過來,保善伯沒說話,驢驢像是一把手似的給我們下達指示:“都圍過來,我有事跟大家商量。”

我們都以他為中心,蹲在他面前。他領導樣地用目光把我們巡視了一遍,問:“都到齊啦?年娃子清點一下人數!”

我用指頭一個一個地清點人頭,說:“連我十五個人頭,不多一個不少一個。”

驢驢又干咳了幾聲,才說:“我剛才給保善伯建議了,把一麻包麥子賣給私人,就湊夠給保奇動手術的錢了。我提前把話給大家說清楚,這是盜賣公糧,判刑坐牢的事情,天大的事都由我擔著,與你們沒有一點關系。公社要是調查了,你們就說不知道。”

保善伯朝前走了幾步,說:“大家甭聽驢驢胡說,他那張嘴啥時候說過正經話。賣公糧的事情是我決定的,我是隊長,我說了算。他算個啥,平頭百姓一個,連個田間除草小組長都沒當上,他有啥權力決定賣公糧的事情?”

驢驢把保善伯朝身子后邊一拽,說:“保善伯糊涂了,你要是進去了,咱杜家堡子這一河灘事情,誰來打理?麥子要割了,場要碾了,地要犁了,苞谷要鋤了,紅苕要挖了,這家的小伙子要娶了,那家的姑娘要嫁了,死的老人要抬埋,生的娃娃要滿月,滿堡子就你一個當家的,你不在了堡子的日子咋過?算來算去,就我是個閑人,多我一個不顯多,少我一個不顯少,就算我給咱堡子做了一次貢獻。”

保善伯說:“我是快六十歲的人啦,黃土都埋到脖子跟前,這輩子當個生產隊隊長也到頭了,兒子有了,孫子有了,也沒啥盼頭了。我把這事情琢磨了,就是進去,也就一兩年。你還年輕,要是進去了,誰家的女子傻了會跟勞改釋放犯?驢驢你甭跟我爭,爭也爭不過,你頭上就沒有生產隊隊長的頂戴,人家信不過你!”

連續三年年饉,人見了糧食比見了老母都親,何況是頭茬子新麥。不到十分鐘,就有人用自行車推走一麻包公糧,留下五十塊錢。

我們十五個人圍在手術室門口,護士把保奇哥推過來了,他臉色蠟黃,發青,看見我們,跟護士說:“停一下,我跟鄉黨說句話。”

我們都圍過去,保奇哥給保善伯說:“醫生都跟我說了,為了給我動手術,鄉黨都賣血啦!”

保善伯說:“那點血算個啥,喝兩缸子紅糖水就補過來啦,只要人還在啥都好。”

驢驢湊過來說:“咱多虧賣血,要是不賣血,咋能喝上紅糖水。你不知道人家給水里放了多少糖,把尿用碗接下都是甜的。要是不賣血,咱哪能吃上紅糖!”

保善伯說:“你把手術動了,我讓年娃子在這兒照顧你,你還有啥交代的,我們現在就辦!”

保奇哥說:“醫生說了,動過手術之后,還要住段時間醫院。咱堡子沒錢,咋能住院?我想一個星期后就回去,在家里養傷,減輕生產隊的負擔。”

保善伯說:“傷筋動骨一百天,生產隊再窮也不能讓你提前出院。住院費的問題,你不要考慮,我自有辦法!還有,前些日子全體社員簽名畫押的文書,你保存好。你這傷就是好了,也干不了重活,我這陣是隊長,能照顧你。我不當隊長了,說的話就不算數了,你就拿著那個文書找新任的隊長,他不敢不認!”

我感覺到,保善伯在交代后事。

驢驢到醫院看我們的時候說:“今年,咱堡子沒有搶到交公糧的紅旗,連紙印的獎狀都沒拿到。全堡子人臉上都沒光彩,狗都懶得叫喚。保善伯蔫頭耷腦的,見人不說話,還閃到路邊給人讓道。”

我說:“保善伯當了一輩子的先進,猛地把先進丟了,肯定想不開。”

驢驢看保奇哥不在跟前,小聲跟我說:“不只是沒搶到紅旗的事情,還有旁的事情。”

我問:“還有啥事情?”

驢驢說:“你是真糊涂還是裝糊涂,盜賣公糧的時候,你沒在場?”

我說:“事情都過去這些天了,公社都沒有追查。”

驢驢說:“公社精著哩,這陣是‘三搶’時節,正是用人的緊要關頭,他們要是動了保善伯,生產隊這攤子咋辦?不信你看著,‘三搶’一結束,他們就要動手啦。”

二十天后,保善伯和驢驢趕著驢車來到醫院,車板里鋪著麥筧,麥筧上鋪著被子,我跑前跑后辦了出院手續,把保奇哥在醫院看的書和筆記本抱到車板上,護士和醫生攙著保奇哥,把他送到驢車上。醫生給保奇哥交代:“嚴格地說,你的傷口還沒有愈合,還需要住院治療。你堅決要求出院,我們只好尊重你的意見。你回到家后,一定要靜養,不要活動……”

驢車一出縣城,天就變大了、變高了,地變闊了。麥子早已割完,苞谷長出半尺多高,真是天高地闊,目光一瀉千里,像語文課本上的詩詞“極目楚天舒”,我想把它改成“極目渭北舒”。

這些日子的雨水好了,苞谷苗的葉子又寬又長,油明油亮,像在清油里泡過,嗖嗖地朝上長。莊稼長勢好了,莊稼人就高興,跟前的苞谷地里,一群姑娘正在間苗,就是把瘦弱的苗拔掉,隔一尺留一苗。有個女娃伸了個懶腰,唱起來:

公社是個喲常青藤,社員都是藤上的瓜。瓜兒連著藤,藤兒連著瓜,藤兒越肥瓜越甜呀……

沒嫁人的姑娘聲音就是亮,比驢脖子上的銅鈴聲都亮。老師給我們講形容詞“天籟”,啥是“天籟”,這個姑娘的歌唱就是天籟。

驢驢跟我和保奇哥說:“我也給咱吼上一段,要不她們以為咱是啞巴!”

我說:“你想唱就唱,這又不是上大學,要考試。”

驢驢說:“我就給咱唱啦,非把她們鎮下去不可!”說完,猛地吼唱起來:

男人都是拴瓜的藤,女人都是藤上的瓜,藤兒拴著瓜,瓜兒纏著藤,藤兒越肥瓜越甜呀。瓜盼藤兒肥,藤盼瓜兒甜,藤兒肥,瓜兒甜,日子過得像大年……

苞谷地里又喧起姑娘的罵:“不要臉,騷驢!”

我也說:“驢驢哥凈唱不正經的東西!”

保善伯說:“男人要是不騷了,女人的好日子就過到頭了!”

我又迷惑了,咋能說男人不騷了,女人的好日子就過到頭了?我說:“男人不騷了,女人的日子才清靜了!”

保善伯看著我笑,笑得意味深長。

驢驢哥說:“褲襠里的毛還沒長齊,不懂那些事情。”說完,又對著苞谷地喊:“我改正錯誤,給妹子唱個不騷的。”又吼唱起來:

北狄王逞干戈強施蠻橫,請長纓奉君命領兵北征。到邊關克五城旗開得勝,王強賊斷糧草軍心不寧。破重圍多虧了將士用命,只殺得北狄王求和罷兵……

聲音剛落,苞谷地里喧起一片拍巴掌的聲音,還有姑娘的贊賞:“大哥威武,唱得美啊啦!”

驢驢就跟人家斗嘴:“哥是杜家堡子的人,妹子要是看上哥了,快托媒人過來。妹子過門了,哥天天給妹子唱,唱到天荒地老!”

苞谷地里又傳來:“俺托的媒人過去了,哥可要把十碟子八碗擺齊全,小心媒人偷工減料不給你好好說媒!”

驢驢又唱開:

哥把三轉一響(縫紉機、自行車、手表、收音機)買下了,哥把你的四季衣裳扯下了,哥把十碟子八碗擺下了,哥把抬你的花轎雇下了,哥把咱睡覺的熱炕燒下了,哥把咱娃的尿布備下了……

毛驢蹄子嘚嘚地敲著路面,車輪子噔噔地在路面上滾,我們離苞谷地遠了,離姑娘的歌唱遠了,驢驢臉上就有些悶悶不樂。

保奇哥還在看書,看得入迷,我問:“保奇哥,你咋不聽那些女娃唱歌,好聽著呢!”

保奇哥目光離開書頁,說:“人家就不是咱碟子里的菜,聞見香味吃不到嘴,更難受,不如連香味都不聞!”

驢驢說:“吃不到也要聞聞,起碼知道碟子里的菜是啥味道,要是一輩子都不知道碟子里有啥菜,你說活得虧不虧?”

保奇哥說:“我跟你不一樣,你能聞到菜的味道,還能把菜吃到嘴里。我就不指望吃人家那口菜,干脆就不聞!”

驢驢跟保善伯說:“你坐到車上,這截路是慢下坡,不用驢使勁。你都是五十六七歲的人啦,一來一回一百多里,也夠受的了!”

驢驢把毛驢的韁繩一拽,車停下了,我和驢驢跑過去,把保善伯攙到車上。保奇哥趕忙把身子挪到一邊,給保善伯騰出地方。我們看著他坐好了,驢驢才在驢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路面又喧起驢蹄子敲擊的嘚嘚聲。走出了十多里,經過了十多個碾麥場,沒有一家攤場。保奇哥問:“往年的麥子都碾到八月,今天咋不攤場了?”

保善伯說:“氣象站通知,要下十天連陰雨,誰敢攤場!”

保奇哥說:“我這些日子都在觀天象,沒看到賊星入觜,咋會下連陰雨?”

“你敢打包票沒有雨?”

“預報的事情,誰敢打包票!”

“也是,公家的氣象站都經常報錯。”

保善伯跟驢驢說:“你讓車停下,我下來。”

驢驢說:“你坐得好好的,下來干啥?”

保善伯說:“驢驢你想沒想,都到這季節了,麥子還沒碾完。要是再耽誤十天,少打多少糧食!”

保奇哥說:“種一季莊稼多不容易,收到場的麥子長芽了,絕對是罪過!我把天象看清了,六天之內沒雨。從今天算起,可以連攤六天場。這陣還不到半晌午,攤場還來得及。”

保善伯說:“這跟前就是柳家寨公社,我跟他們公社說說你觀的天象,再讓他們給旁的公社打電話,抓緊時間碾場。”

我們趕回杜家堡子的時候,還真沒下雨。

驢驢把車剛吆進馬號,魏長虎就在馬號的院子里站著,看見我們,疾走幾步迎過來。驢驢問候:“魏書記咋想起到俺堡子來啦?”

“我咋不能到你們堡子,你們堡子不歸我管?”他走到驢車跟前,先把保善伯攙下車,說:“慢點,歲數到那兒了,栽一下就不得了!”又跟保奇哥握手,問:“保奇的傷咋樣?”

我說:“醫生交代了,骨頭還沒有徹底長好,要靜養,不能干活。”

魏長虎說:“對,聽醫生的,要靜養,不能干活。”

飼養員搬來個凳子,放在保奇哥屁股后邊,說:“保奇坐下,你的腿不能受力。”

魏長虎站在保奇哥對面,想說點啥,又沒說,琢磨了好幾分鐘才說:“杜保奇,我半晌午接到杜保善的電話,你觀天象得出連續六天不會下雨的事情。我當下就通知,咱公社的生產隊今天全部攤場,連攤六天,爭取在這六天把麥子全碾完!話是這么說的,心里還是不踏實,公家辦的氣象站,還三天兩后晌的預報錯。你把天上的星星一看,就知道連續六天不會下雨?我還聽你們隊長說,你把天上的星星一看,就知道今年種啥莊稼能長成,種啥莊稼長不成,真成了諸葛亮借東風啦!”

保奇哥說:“天象是這么顯示的,古人的書里都有。我的意見只能供公社參考,最好還是聽氣象站的預報,犯不了錯誤。聽我觀天象的預測,要是錯了,就是天大的錯誤!”

魏長虎說:“咱現在顧不上錯誤不錯誤,三年多了,地里都沒打下糧食,人都餓得快死了,總算這一季有了收成,一粒麥子比一個金豆都貴重,要是成了芽麥,咱就是罪人!”

保奇哥說:“從今天起,我整夜觀天象,有變化我立即通知公社,總不能讓鄉黨再餓一年肚子!”

果然,連續六天沒有下雨,俺那一片十幾個公社一千多個生產隊,用這六天時間把剩下的麥子碾完了。

麥子碾完了,苞谷長得半人高了,“三搶”徹底結束了。碾麥場都犁了,種上了胡蘿卜、白蘿卜、大白菜,小光棍們和那些沒有和婆娘溫存興趣的老光棍,也不到麥場上睡覺了,一年一度的“光棍會”結束了。

生產隊為了保奇哥觀天象方便,在碾麥場旁邊蓋了間土坯房,有門有窗,遮風擋雨,還盤了個土炕。保奇哥干脆住到這里,在窗戶跟前放了張桌子,炕上除了鋪蓋,還有一個箱子,里面裝著觀天象的古書和筆記本。有《太玄經》,還有《袁天罡相書》《麻衣神相》《相雨書》類的書。白灰粉刷的土墻上,掛著一張很大的天象圖,上邊標著二十八宿的名稱:角、亢、氐、房、心、尾、箕、奎、婁、胃、昴、畢、觜、參、井、鬼、柳、星、張、翼、軫、斗、牛、女、虛、危、室、壁。

學校的忙假早結束了,我白天上學,晚上陪保奇哥觀天象。我知道了《靈憲》是張衡寫的,就是放到全世界,也是天文史上的經典;知道了《甘石星經》是部天文學專著,作者是戰國時代的齊國人甘德和魏國人石申;知道了星座的位置是按一定規律運行,和地球氣候變化有關系,觀天象是我們老祖先預測天氣世道的經驗;知道了“斗柄東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

我吃過晚飯,就跑到小土屋,要是下雪下雨,我們待在土屋里,保奇哥看天象書,我看小說,看累了就諞閑。

我問:“你看那么多觀天象的書,有啥用處?”

“咋沒用處,今年麥收,我預測的那幾次,少損失多少糧食。”

“我說的是對你有啥好處?”

“現在沒啥好處。”

“以后呢?”

“說不來。我想寫本書,書名都起好了,叫《天象論》。現在的天氣、地理,跟齊國人甘德寫《天文星占》,魏國人石申寫《天文》,張衡寫《靈憲》時大不一樣了。古代沒有大都市,陸地上基本都是樹林、荒地、草灘、莊稼,雨水落到地面,先滲進地里,再滲到地層深處,成為井水,江河湖泊不直接接收雨水。現在的城市一個連一個,樹林、荒地、草灘、莊稼,迅速減少,人居住的地方都用水泥覆蓋,降雨落到地面,滲不到地層下面,直接流入江河湖泊,水面就暴漲,又直接蒸發,現代的氣候和古代的氣候大不一樣,天象也大不一樣,古人著的天象學說有的地方就不適合今天。”

保奇哥說的這些,我有的能聽明白,有的聽不明白,人家高中畢業,研究了這些年的天象。我才上初中二年級,連甘德、石申是干啥的都不知道。

我問:“開始寫了沒有?”

“沒有,第一手的資料不夠,科學專著必須有第一手資料作支撐,缺少第一手資料,就不能令人信服!”

我這才知道他為啥有那么多記載觀天象的筆記本,為啥每天晚上都要看星星看月亮。

這個時候,下雨了,我和保奇哥站在小土屋的房檐下。突然,我看到秋雨朦朧的土路上走過來一個人,扛著自行車,我跟保奇哥說:“公社那邊過來一個人,扛著自行車,肯定是公家的干部。”

莊稼人買不起自行車,買自行車憑票,票只發給公家人,不發給莊稼人。

扛自行車的人走近了,我感覺像是魏長虎,說:“像是魏書記?”

保奇哥說:“就是魏書記。”

我說:“我去接接他,這是個好人。”

我沖進雨里,跑到魏長虎跟前,問:“下著雨還朝俺堡子跑?”

他放下肩上的自行車,把臉上的雨水、汗水抹了一下,說:“有些事情不處理不行,上頭催得緊!”

這是截土路,泥有三四寸深,騎不成自行車,只能扛。我走到自行車跟前,說:“我來扛自行車。”

“你扛不動。”

“你把黃河看成線了,看我能不能扛動!”我把自行車扛到小土屋的房檐下。魏長虎站在土屋門口,朝里面看了看,問:“你們堡子在這里蓋了房子?”

保奇哥說:“專門給我蓋的,觀天象方便。”

魏長虎說:“應該,你觀天象給咱這一片立了大功,生產隊應該支持。”

我說:“從公社到俺堡子十多里路,你扛著自行車,也夠累的了,進屋歇歇。”

魏長虎說:“就這一截路扛,別的路能騎。我滿身都是水,會把你屋子弄臟,就在房檐下歇歇就行了,一會兒還要開會。”

我問:“在俺堡子開會?”

魏長虎說:“在你堡子開會,你也參加會議。你先去通知杜保善,我跟他談過話再開會。我跟他談話的時候,你也參加。”

我說:“你跟俺保善伯談話,我算哪路神仙,讓我也參加?”

魏長虎說:“有些事情你清楚,參加一下好。”

馬號是開會的地方,牲口都牽進圈里了,還沒到喂的時候,它們就互相協作,頭和頭交織到一塊兒,給對方啃脖子,老人都說老驢啃脖子工換工。還有的牲口撒尿,公的朝肚皮下邊尿,母的朝屁股后邊尿,嘩嘩的尿尿聲中飄蕩出濃稠的臊味。還有的牲口放屁,它們不懂人前不能放屁,這個放了那個放,聲聲響亮。社員還沒來,就我和魏長虎、保善伯蹲在地上。我和魏長虎的衣服都濕透了,保善伯抱來麥筧、棉花稈,點著,讓我們烤。

魏長虎問:“保善老哥,你能估摸出我來開啥會?”

保善伯說:“前天剛立秋。”

魏長虎問:“啥意思?”

保善伯說:“秋后算賬,這賬早該算了,就是‘三搶’沒完,怕把這攤子弄爛包了。這陣閑下了,騰出力氣算賬了。”

魏長虎說:“老哥是明白人。”

保善伯說:“我心里點著燈哩,生產搞爛包了,吃虧的還是杜家堡子的人,我不能對不起杜家堡子的鄉黨。”

魏長虎伸出手,說:“抽鍋子煙。”

保善伯從褲帶上取下旱煙袋,遞給他,說:“這是小葉子煙,上的雞糞,勁大味厚!”

魏長虎把煙鍋子伸進煙袋里,挖了一下,摁實在,又挖了一下,又摁實在,連著挖了四五下,把煙鍋伸進火堆上,吧嗒著,把一鍋子煙末子抽廢,在地上磕去煙灰,說:“咱明人不說暗話,你們盜賣公糧的事情,上頭催得緊,公社想保也保不住。我來的時候,公社開了會,做出決定,給你嚴重警告處分!”

保善伯笑:“我一個老農民,不是副科正科,不拿公家一分錢的俸銀,又沒有檔案,還不是個空頭處分!”

魏長虎說:“公社還討論了,給你這個處分不宣布,就領導班子的幾個人知道就行了。”

保善伯說:“我巴不得你宣布哩,你就說俺堡子的杜保奇為送公糧,把腿軋斷了,我號召一塊兒送公糧的社員賣血給他動手術,錢不夠,我把一麻包公糧賣了。現在不興寫史了,要是能寫,肯定寫到堡子史上,后輩人都記著哩。”

魏長虎說:“我就這么宣布啦?”

保善伯說:“就這么宣布,我不覺得丟人!”

魏長虎說:“還有一件事,你這個隊長不能當了,要重選個隊長。”

保善伯一愣,臉上的溝溝渠渠都凝固了,過了幾分鐘才說:“不當就不當了,當個爛隊長,連個安穩覺都睡不成,人家都摟著婆娘享受哩,咱還得慮算哪塊地種啥莊稼,哪塊地該澆水了,哪塊地該上肥了……”

魏長虎說:“你甭高興得太早,上頭還有指示,不管選上誰當隊長,都由你主持工作。”

保善伯說:“世上哪有這事情,不在其位不謀其事,我都不當隊長了,還要我主持工作,換湯不換藥!”

魏長虎說:“上頭還有指示……”

保善伯說:“上頭還有完沒完?”

魏長虎說:“上頭說了,到了明年元月一日,就撤銷你不能當隊長的處分,只要群眾選你,你就能繼續擔任。今天是十月十日,再有兩個多月你就又當隊長了,就當休息了這些天。”

保善伯說:“休息個屁,你們要我主持工作,咋休息?你們這些當領導的,咋跟娃娃過家家一樣!”

魏長虎說:“本來就是過家家,國家六億人一塊兒過家家,公社五六萬人一塊兒過家家,堡子五六百人一塊兒過家家!”說完,從挎包里取出一瓶酒,說:“瓶裝的,西鳳!”

保善伯接過,看了,說:“真是瓶裝的西鳳,腐敗來的?”

魏長虎說:“你真不是好東西,這是俺女婿孝敬我的,我過年都沒舍得喝,給你這個王八蛋留著!”

保善伯說:“一會兒開過會甭走了,我讓你嫂子炒幾個雞蛋,咱倆把它喝了。”

魏長虎說:“我哪有你清閑,這個會只能開半個小時,結束后我馬上回公社,接著開下個會。我剛抽了你的旱煙,味道就是厚實,還有沒有啦?”

保善伯說:“還有三把,在俺家房檐下掛著哩。”

魏長虎說:“給我拿一把?”

保善伯把臉轉向我,說:“小伙子跑得快,到我家房檐下取兩把旱煙。”

魏長虎說:“一把就行啦。”

保善伯說:“兩把,自留地種著旱煙,你啥時候抽完了,托人捎個話,我讓人給你送去。”

月亮圓了,又豁了,冬天來了,又走了,收了麥子種苞谷,收了苞谷種麥子,莊稼收了一茬又一茬,女娃們長大了,被小伙子娶走了,當年的新媳婦變成了老婆娘,玩尿泥的娃子長成了小伙子。國家從災荒中挺過來了,肚皮貼脊梁的日子成了歷史,逢年過節吃豬肉不再是稀罕事情了。

十五年以后,我早就大學畢業,分配到北京的一家國家機關,混上了處長的頂戴。這些年里,我一直跟保奇哥保持聯系。他告訴我,《天象論》已經脫稿,讓我在北京找家出版社。我找了好幾家出版社,都退回來了,退稿的理由是編輯們看不懂,沒辦法鑒別有沒有出版價值,書稿就這么擱下來了。我還是不死心,如果說《天象論》和現代氣象學格格不入,為什么當年氣象站的預報都被保奇哥推翻了?

下午,我剛走進辦公室,把茶泡好,琢磨再給哪家出版社打電話,把《天象論》出版了。突然,電話鈴響,是門衛打來的,說有個農民要見我,自稱是陜西人,叫杜保奇。我急忙說:“你讓他在那兒等著,我馬上去接他。”

我跑到門衛室,握著保奇哥的手,抱怨說:“也不寫封信來,我好到火車站接你,吃飯沒有?”

我突然意識到,這話問得太沒水平了,他下了火車再坐汽車找到這里,要折騰幾個小時,到哪里吃飯?我找了家很清靜的飯館,過了吃飯的高峰,服務員正在打瞌睡,見我們進來,就有些興奮。我要過服務員端來的茶壺,給保奇哥的杯子里倒茶水。保奇哥連喝了三杯,說:“從車站出來到現在,三個半小時了,沒喝一滴水。”

我看他臉上滿是皺紋,鬢角都有了白發,算下來他才四十三歲,用俺堡子的話說,還是個老小伙,咋顯得這么老相?我接過服務員遞的菜單,點了個蔥爆海參、青椒炒魷魚、糖醋鯉魚、湖南紅燒肉,又要了個魚翅盅,就沒點蔬菜。保奇哥在杜家堡子,哪一天吃的不是素菜,魷魚海參可能生下來就沒吃過。

我問:“你突然跑到北京,有啥急事情?”

“我這幾個月觀天象,預測澳大利亞墨累河,明年元月十一日中午十一點零八分,要暴發特大洪水,它的上游在此之前會連續下六個小時暴雨!”

他觀天象,把渭北高原的氣象預測準了,還能把南半球的墨累河半年后的氣象預測出來,準確地說出哪月哪天幾點幾分,比人家國家的氣象臺都預測得準確?我又不能不相信他,這種人一旦癡迷,會把這個行道鉆研得精透。

我問:“你打算怎么辦?”

保奇哥說:“我想給澳大利亞大使館寫封信,把我的預測告訴他們,讓他們早做準備,減少損失。”

我說:“這可不是你在咱杜家堡子觀天象,給公社預測個下雨不下雨。這是外交,是政治。”

保奇哥說:“我要是沒預測出來,他們發洪水就與我沒關系。我預測出來了,不告訴他們,就是我的問題啦。咱們老祖宗都講究,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要救多少人命!”

在杜家堡子鄉黨的眼里,我是個在首都工作的大官。但我明白,自己只是個小處長,進了北京的任何一個廁所,里面有十個人,七個都比我的級別高,兩個和我是平級,只有一個比我的級別低,人家還比我年輕,前途比我廣大,說不定幾年后,人家在前邊走,我在后邊給人家提公文包。

這事我不能不管,就把攪拌機開進腦袋,在腦漿里攪拌,終于,攪拌出了辦法,說:“你肯定進不去澳大利亞大使館。”

保奇哥說:“我知道進不去。”

我說:“你給澳大利亞大使館寫信,不一定能寄出去。”

保奇哥說:“可能寄不出去。”

我說:“咱可以給咱的外交部寫信。”

保奇哥說:“對呀,咱給咱的外交部寫信,不會出問題。”

我問:“你把信寫好了?”

保奇哥說:“是給澳大利亞大使館寫的,把抬頭改成咱的外交部就行了。”

我說:“不用改,你附個短信,請咱們外交部把這封信轉交給澳大利亞大使館就行啦。旁邊有個文具店,我去買本公文紙,再買個信封,下午就寄走。”

保奇哥問:“回信的地址寫哪里?”

我說:“最好寫我的單位,我這兒是國家機關,丟不了信。杜家堡子太偏遠了,擔心信件郵寄不到。”

信用掛號郵出去了,我陪著保奇哥在北京玩了幾天,把他送走后,就期盼澳大利亞大使館給保奇哥回信。

一天過去了,又一天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又一個月過去了,這個夏天過去了,這個秋天過去了,那封信就像給昆明湖里扔了個小石子,像在呼嘯的西北風里放了個哧溜屁,啥音信都沒有,我也就死了心。全地球幾十億人口,按千分之一的精神病人計算,也有幾千萬個精神病人。這個神經病幻想哪里的火山要爆發,哪里要地震,哪里要發洪水,哪里要扔原子彈,哪里要發瘟疫,都把幻想寫成信,郵給外交部、郵給大使館,政府啥都不干,光用剪刀剪這些信都忙不過來。于是,我就死了心地不再期盼澳大利亞大使館的回信了。但是,我一直關注《人民日報》的國際新聞版,尤其進入元月后,收發室的人把報紙一送來,我就找《人民日報》。十一日的國際新聞沒有澳大利亞水災的報道,十二日的新聞也沒有澳大利亞水災的報道,十三日的國際新聞版,頭條的黑粗字出現了“澳大利亞發生特大水災”。

我震驚了,保奇哥真把南半球的氣象預測出來了。再看“元月十一日中午十點零五十五分,澳大利亞墨累河暴發特大洪水,沿途……”比保奇哥預報的時間提前了十三分鐘。

保奇哥簡直成了神,神都沒有這么大的能耐!

早上,我剛到辦公室,內勤推門進來,跟我說:“杜處,廳長請你到接待室去。”

我一走進接待室,客人都站了起來。廳長指著我給人家介紹:“他就是杜賀年。”又指著客人給我介紹:“這位是外交部亞洲司的黃司長。”指著一個白種人給我介紹:“這位是澳大利亞大使館的副大使艾伯特。”

我跟他們握手,坐在他們對面,不卑不亢。

黃司長問:“杜保奇和你是什么關系?”

“我們是一個村子的,關系非常好。他高中畢業后一直從事天象研究,頗有造詣,預測得非常準確。”

艾伯特嗚里哇啦說了一大堆,我的英語非常棒,能聽懂他說的意思。“……非常感謝貴國的氣象專家杜保奇先生,提前八個月就通知我們,墨累河流域要暴發特大洪水,使我們免于遭受重大損失。我受總理的委托,向杜保奇先生表示最真誠的感謝,轉交我們政府給予杜保奇先生的報酬,授予澳大利亞終身科學家勛章。澳大利亞教育部決定推薦杜保奇先生,到我們國家任何一所大學任教。”

保奇哥的論著《天象論》,終于出版了。

北京一所著名大學的氣象系,想開一門天象學,苦于沒人教授。研究化學出身的校長,拿著《天象論》,如看天書,但保奇哥的傳奇故事、澳大利亞十多所大學的邀請函、中國教育部的推薦、試講后的反響,終于使他同意聘請保奇哥為該校終身教授。

四年后,保奇哥帶著夫人和一歲的孩子,到我家做客,給我帶來的是他在悉尼大學講學時,購買的葡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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