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強
(甘肅政法大學 環境法學院,甘肅 蘭州 730070)
當下,隨著民法典的制定出臺與頒布實施,法典化議題成為了一個熱點學術命題,跳脫于民事法律規范體系之外的其他法律部門的學者也開始了法典化命題的討論。從歷時性的角度予以審視,法典并非一個新生事物,而是一個具有悠久歷史的古老概念。放眼全球,以全局之目光審視可以發現,無論是歷史溯源上的古往今來,亦或是地域觀察下的中外圖景,法典在社會治理體系中都是不可或缺的部分。不同的是,受歷史條件限制和人類認知的程度,法典在不同時期、不同地域發揮著不同的價值和功能。及至現代社會,法典在法律體系中的重要功能以及在社會治理中所扮演的角色已經得到了人們的普遍認同。從法典的自身來看,法典所具有的位階性和規范性決定了法典在依法治國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所謂位階性,即在法治國的理念下,諸事都將納入法治的框架下而得以展開和運行。所謂規范性,即法典的規范通過保障權利和限制權力的方式來影響人們的日常生活。由是觀之,法典這種人類社會的高級產物在人們生活中具有內容上的不可或缺性和功能上的不可減少性。正是如此,在全面依法治國的今天,法典化即如何編纂一部法典成為了各個法律部門的研究者們爭相探討的學術命題。可見,全面法典化的時代即將來臨矣!
環境法法典化正是在法典化這一大的語境之下得以展開。論及環境法典的編纂,早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期就有學者提出了環境法典的構想[1],隨之于1998年瑞典作為世界范圍內首個制定環境法典的國家開環境法典之先河,瑞典環境法典的制定闡釋了環境法典從理論走向實踐[2]。自此,環境法典的制定引起了世界范圍內的討論,法國、德國等國家相繼開始編纂本國環境法典。我國環境法典的研究始于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末,在1998年南京大學舉辦的“中德法律繼受與法典編纂”學術研討會上,德國學者派納寫就《公法法典化的思考—以環境法和營業法為例》一文討論了環境法典制定的議題,在我國首提環境法法典化。與國外對環境法典提出以來就引起高度重視不同的是,我國環境法典的討論在提出之后并沒有引起廣泛的研究,這是因為,一方面我國環境法律體系尚處于初步發展階段,法典化為之尚早;另一方面,我國處于改革開放的初期,人們更多的將精力集中于經濟發展議題,很少關注環境保護,與之相關的環境法律規范體系最高形式環境法典也就相應的被忽視。隨著我國經濟的發展,引發的環境問題日益突出,法律介入環境領域并取得顯著成果,我國環境法律規范群落已經形成蔚為大觀之勢,環境法律體系已經形成,并且經濟發展所帶來的環境問題也引起了人們對環境法律的體系化之關注,特別是隨著民法典的頒布實施,環境法典的制定顯然已經成為一個重點探討的學術議題。那么,為何需要環境法典,如何制定環境法典,環境法典應當包含哪些內容,下文將予以述之。
環境法典創制的必要與條件是環境法法典化最先要思考的問題。所謂環境法典創制的必要,本質上乃是探討為何要制定環境法典;所謂環境法典創制的條件,乃是指制定環境法典需要具備那些基礎。從這一點來看,環境法典創制的必要和條件與一般法典制定的必要和條件并無二致。
創制法典乃是為了實現法律規范的體系化[3]之表達,法典作為法律體系化的最高表達形式,在整個法律規范的體系化過程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創制環境法典之必要何在,緣由應當從多個方面予以考慮,包括但不限于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環境法典的創制有利于實現環境法律規范的體系化表達。目前來看,我國環境法律規范群落呈現出一種較為龐雜的“肥大化現象”[4],環境法律規范充斥在諸多的法律法規之中,相互之間交叉重疊現象尤其明顯且沖突性規定較為常見。從實定法的層面予以審視,我國現行有效的環境法律體系之中,法律有26部,行政法規和地方性法規以及部門規章和地方政府規章更是數不勝數,如此多的環境法律規范散落在不同的法律法規之中,勢必造成各種法律法規之間適用沖突,如何避免此種環境法律規范之間的沖突,協調各種環境法律之間的內容,使得環境法律規范內容之間環境利益[5]協調一致。毫無疑問,將諸多復雜的環境法律規范內容匯聚成典,使散見于各種法律法規之中的環境法律規范內容形成體系化、規范化的表達是一種最佳的路徑選擇。眾所知周,法典有著得天獨厚的優勢,其有利于某一部門法律規范形成體系化的內容予以呈現。并且,法典在內容上的協調性和體系上的貫通性也能夠避免法律規范的重復交叉性規定。創制環境法典,正好能夠形成環境法律規范內容的體系化表達。一方面,減少現有環境法律規范的交叉重疊之處,避免環境法律規范群落所呈現出的肥大化現象;另一方面,環境法典的創制也能夠規避環境法律規范在適用過程中的體系沖突現象,從而協調環境法律規范內容。總之,創制環境法典所形成的環境法律規范之體系化表達對整個環境法的發展具有重要的價值,可以有效的紓解環境法律中的諸多窘境。
其次,環境法典的創制有利于形成環境法律規范的邏輯自洽。就現有的環境法律內容來看,無論是層次效力亦或是內容規定,都不能全面的形成一個邏輯自洽的環境法律體系。從效力層級的角度予以審視,環境法律體系是以環境保護法作為綜合性的環境法律予以展開,然而事實上現有的環境保護法并不具有效力層級上的拘束力和內容規范上的統合力。現行有效的《環境保護法》最初于1989年制定,2014年予以修訂,從該法的的定位來看,乃是作為環境保護領域的基本性綜合法律,但是從通過機構來看,現有的環境保護法是由全國人大常委會予以通過,根據《立法法》第七條對于全國人大和全國人大常委會行使立法權限的內容劃定,前者制定和修改基本法律,后者制定和修改除基本法律以外的其他法律。顯而易見的是,環境保護法屬于環境保護領域的基本法律,按照立法權限的劃定,該法應當由全國人大予以制定和修改,并非是由全國人常委會制定和修改,現有環境保護法明顯存在效力層級略低的不足之處。另外,從內容規定上來,環境保護法作為環境保護領域的基本法律,并未將許多環境保護領域的基本制度納入其中,例如環保督察制、河長制等。正是基于現有環境保護領域法律效力層次不清、內容規定不全面的現象,所以有必要考慮通過制定環境法典來對這些問題予以紓困。很明顯,通過創制環境法典,可以解決現有的環境保護法層次效力過低和內容規定不足的現象,從而形成一個邏輯自洽的環境法律規范體系。
最后,環境法典的創制有利于減少環境法律規范的適用沖突。環境法律規范的沖突在適用中常有發生,究其原因,正是因為缺乏環境法典對環境法律規范的內容進行系統融貫的整合所致。從理論層面考量,環境法律規范的適用沖突之源頭乃是因為環境法律組成部分適用理念不一,就污染防治領域而言,該部分環境法律規范主要是對于環境容量利益的利用;就資源利用領域而言,該部分主要是對于環境資源利益[6]的利用;就生態保護領域而言,該部分主要是對于環境生態利益[7]的利用,總之,這三個部分均屬于環境保護領域的法律規范。但是在具體法律的適用過程中由于缺乏系統的考量,以至于有時資源利用領域的法律適用過程中過度保護,導致資源利益沒有發揮應有的作用,有時生態保護領域的法律適用過程中忽視生態利益以至于導致過度利用,凡此種種,皆是因為缺乏一部系統性法典所致,環境法典的創制正好可以彌補這一缺陷,通過環境法典的總則部分統合環境法律規范,在此基礎之上將環境法律規范分門別類的納入到污染防治領域、資源利用領域和生態保護領域,通過這種類型化的歸入顯然有利于減少現有環境法律規范適用過程中的沖突,從而協調環境法律規范融貫的予以適用。
創制環境法典之必要說明了應當制定一部環境法典,但是否具備制定環境法典的條件應該是隨之予以考慮的問題。從法典制定的條件來看,只有條件成熟時才可以開啟法典的編纂工作。歷史的來看,法國民法典和德國民法典的制定都是在醞釀許久的基礎之上才開始啟動法典的編纂工作,我國民法典的制定也是如此,從1954年第一次啟動民法典制定工作至2020年通過,歷經66年才得以實現法典編纂。由是觀之,對于法典編纂條件是否成熟的把握對于法典制定至為關鍵。環境法典制定的條件是否具備成熟條件,應從以下幾個方面予以考量:
首先,創制環境法典需要具備有效的政治條件。世界上任何一部法典的制定都離不開執政當局者的支持,無論是法典化初期的法國民法典還是德國民法典,亦或是環境法法典化時期的瑞典環境法典和法國環境法典,即使正在努力編纂環境法典的德國,也得到了政治上的支持。由此可見,環境法典的創制政治條件至關重要。當下,我國進入了生態文明建設的關鍵時期,需要良好的環境法律為生態文明建設保駕護航,生態文明建設所蘊含的“人與自然是一個生命共同體”“山水林田湖是一個生命共同體”等理念,均需要形成一個系統完備的法律規范體系予以彰顯。從這一點來看,創制環境法典具有政治方面的現實需求。正是因為良好的政治基礎為環境法典的創制提供了條件,所以我國環境法典的制定才具備了相應的政治條件。
其次,創制環境法典需要具有成熟的法律體系。對于某一個法律部門而言,制定法典的首要之處乃是該法律部門已經形成了較為成熟的法律規范體系。從法律規范體系的完備性來看,2011年3月我國立法機關已經對外宣布:一個以憲法為統帥,以及憲法相關法、民商法等多個法律部門為主干,由法律、行政法規、地方性法規與自治條例和單行條例等三個層次構成,立足我國國情和實際需要,適用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體現黨和人民意志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已經形成。由此可得,作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重要組成部分的環境法律體系也已經得以形成。另外,從我國環境法律規范體系的發展歷程來看,經過四十多年的發展和提升,我國環境法律規范體系也已經基本形成,環境法理論研究也取得了相對豐富的學術成果[8]。基于這些考量,可以得出創制環境法典所具備的成熟的環境法律體系之條件當下也已經基本具備。
復次,創制環境法典需要具有豐富的法治實踐。環境法典創制的最終目的是為了解決環境法治實踐中所存在的諸多問題,可以說,回應環境法治實踐是環境法典編纂的最終目的和歸宿。我國環境法治實踐與新中國經濟社會發展同頻共振。早在1950年我國就先后頒布了《礦業暫行條例》《國家建設征用土地辦法》《礦產資源保護試行條例》《水土保持暫行綱要》等資源利用類環境法律[9],開啟了我國環境法治早期實踐。隨著1973年我國第一次全國環境保護工作會議的召開,我國環境法治實踐步入了常態化,加之1979年《環境保護法(試行)》頒布實施,環境法治實踐開始依據正式的環境法律而得以展開。緊接著,1989年頒布實施并于2014年修訂的《環境保護法》更是為環境法治實踐的深化奠定了良好的基礎。黨的十八大以來,國家層面更加深入推進環境法治實踐,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制度、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制度、環保督察制度和河(湖)長制度[10]等一系列環境法治實踐的展開為環境法典的創制積累了豐富的經驗。正是通過環境法治實踐所抽離出的共同性才使得制定環境法典更加具有預見性和穩定性。由是觀之,多年以來豐富的環境法治實踐為環境法典的創制奠定了堅實的實踐基礎。
最后,創制環境法典需要具備優良的學術群體。法典的創制需要優良的學術共同體一起努力方能實現,縱觀世界歷史上諸多法典的成功皆與當時所存在的學術群體相關。與其他法典的創制對于學術群體的需求相似,環境法典的創制必然也離不開環境法學術群體的共同努力。隨著十九大報告提出加快生態文明體制改革,以中國環境資源法學研究會負責人呂忠梅為首的環境法律學術群體開始重視環境法典的編纂工作,主張推進環境法法典化,通過環境法典實現環境法律之間的協調和統一機制[11]。由此可見,學術群體已經具有推進環境法典編纂的意識。再者,從環境法學研究者的層次和梯隊來看,我國環境法學研究已經形成了合理的學術群體,不同的學者對環境法學研究都有自己的專屬領域和研究專長,以環境法典研究為例,早在本世紀初期就已經形成了關于環境法典的著作和相關論述。正是因為這些優良的學術群體為環境法典的制定奠定了前提,才可以有效的保障環境法典創制成功。
當然,無論是環境法典創制的必要還是環境法典創制的條件,實際遠不止以上這些內容的論述,但是不可否認的是上面提到的內容是較具有代表性的一些看法。環境法典創制的必要和條件有效的解決了為何要制定環境法典以及制定環境法典需要考量何種因素,接下來應當予以考慮的是如何制定環境法典。
以歷史的目光審視,環境法律規范的演進歷經了從關于環境保護的相關法律到專門保護環境的主要法律[12],這一過程揭示了環境法律規范從無到有,從“寄人籬下”到“獨立自主”的發展階段。環境法典的制定應當是環境法律發展成為專門保護環境的法律之后才得以考慮的問題,目前來看,我國環境法律規范早已脫離關于保護環境的相關法律之初期階段而發展成了專門保護環境的主要法律。專門保護環境的主要法律所形成的環境法律規范群構成了環境法領域,環境法領域的體系化和整全性要求環境法典的創制。如何創制出一部經得起實踐考驗和歷史檢驗的環境法典,這不僅是對環境法學研究者的一次“考試”,更是為了回應時代需求和社會發展的需要。制定環境法典應當首先對其定位和模式作出探討,環境法典的定位引導編纂一部怎樣的環境法典,環境法典的模式指導怎樣編纂環境法典。
應當編纂一部怎樣的環境法典,這是每個持環境法法典化論者都無法回避的議題,從目前關于環境法典的定位來看,視角不同導致對于環境法典的定位表現出明顯的差異。具體來看,關于環境法典定位有程度視角、內容視角和目標視角等不同的三個方面。
1.領域型環境法典抑或全面型環境法典
從環境法典編纂的程度視角予以審視,存在領域型環境法典和全面型環境法典兩種不同的觀點,簡而言之,領域型環境法典遵從了環境法典的部分法典化思路,而全面型環境法典則依循了全面法典化的思路。領域型環境法典的思路是指首先在環境法律發展相對成熟的污染防治領域實現環境法典的制定[13],在此基礎之上隨著其他領域環境法律不斷的發展成熟逐漸形成較為完整的環境法典,該種環境法典編纂的思路遵從“成熟一部,制定一部”的環境立法理念;全面型環境法典則是按照法典編纂的體系化理念將全部環境法律規范整合到一部法典,一次性編纂而成。
我國環境法典在編纂過程中應當堅持全面型環境法典的定位,全面完整的編纂一部環境法典。原因如下:其一,領域型環境法典雖然在編纂技術上更易于實現,但是卻忽視了環境法典的融貫性和體系性,并且將環境法律某一部分領域的立法稱之為環境法典難免過于牽強附會;其二,全面型環境法典更加符合環境法典編纂的目的,即全面、系統、融貫的整合現有的環境法律規范體系,實現環境法律規范的邏輯自洽,減少環境法律規范的適用沖突;其三,相比較而言,與其將領域型環境法典冠之以法典之名,不如將其稱之為領域型立法,以此為后期的環境法典制定奠定基礎。正如民法典的制定經歷了民法通則、物權法、合同法和侵權法等各個領域的立法一樣,環境法典的制定其實也可以沿著這一思路,先以環境法保護法為基礎制定環境法通則,然后制定污染物防治法、資源利用法和生態保護法,在此基礎之上形成我國的環境法典。由是觀之,我國環境法典應當定位為全面型的環境法典。
2.實體型環境法典抑或程序型環境法典
以環境法典編纂的內容為視角進行審視,就會發現環境法典的定位存在實體型環境法典和程序型環境法典之說,前者認為環境法典的編纂應當以實體性環境法律規范為內容,后者則認為環境法典的編纂應當以程序性環境法律規范為內容。從歷史演進的視角進行觀察,可以發現人類社會的法典編纂多數以實體性規范為主,僅有少部分法典編纂融合了實體性規范和程序性規范;從共時性圖景觀察亦可發現,隨著人類社會的發展,基本上冠之以法典之名的法律均以實體性規范為主,由此可見,現代社會的分化要求法典的內容主要以實體性規范為主。在環境法典制定過程中,實體型環境法典論者主要關注實體性規范,認為程序性規范不宜納入環境法典[14],希冀將實體性環境法律規范納入環境法典;程序型環境法典論者主要關注程序性規范,認為環境法律規范往往涉及較多的程序性規范,意圖將程序性環境法律納入環境法典。
我國環境法典在編纂過程中應當堅持定位為實體型環境法典。原因如下:其一,實體型環境法典的定位符合法典編纂的基本理念,并且實體性環境法典是環境法典所欲達成的最終方向。另外,從現有已經實現環境法典編纂目標的瑞典和法國等國家來看[15],基本上都采用了實體型環境法典的目標定位。其二,程序型環境法典的定位不能實現環境法典的預期目標,無法有效的整合環境法律規范群,一定程度上致使環境法典編纂的目標落空,有失環境法典編纂的初衷。并且,程序型環境法典的定位在立法技術上并不具有較強的操作性,實現編纂目標的難度較大,因此不建議采用程序型環境法典的定位。其三,相比較而言,實體型環境法典在目標達成、理念貫徹、內容整全方面都達到環境法典創制的預期目標,而程序型環境法典顯然在這些方面不具有明顯的優勢。雖然程序型環境法典的定位在編纂上也具有一定的好處,例如具有較強的適應性和動態性特征,但是總體上來看還是實體型環境法典更加優勢明顯,基于此,環境法典編纂定位在內容上應當采用實體型環境法典。
3.體系型環境法典抑或匯編型環境法典
從目標視角審視環境法典的定位,主要存在體系型環境法典和匯編型環境法典,這種劃分建立在體系型法典和匯編型法典[16]的概念基礎之上。所謂體系型環境法典是指將所有的環境法律規范整合至一部法典之中,形成一個內部沒有任何矛盾,外部獨立于其他法律體系的法典。此種類型的法典較具有代表性的當屬《法國民法典》和《德國民法典》,我國最新制定的民法典也屬此類。而匯編型環境法典則是指將所有環境法律規范所形成的一般規范納入到一部法典之中,以形成一部體系融貫,抽象程度相對較低的法典。其中,對于那些難以歸入法典之中的特殊部分,可以通過特別的單行立法方式予以規定。在環境法典編纂的過程之中,有學者認為環境法典應當秉承體系型環境法典的目標定位,亦有學者持匯編型環境法典的目標定位。
我國環境法典編纂應當堅持以匯編型環境法典為定位目標。原因如下:其一,體系型環境法典從邏輯連貫性和體系完整性上具有較明顯的優勢,然而現代社會的發展已經讓追求體系型環境法典的編纂成為難以實現的目標。環境法律規范的科技性特征早已超出了傳統體系型法典編纂技術能力范圍,倘若強行編纂一部定位目標為體系型的環境法典,必然會重蹈德國環境法典失敗的覆轍,所以我國環境法典不能將體系型環境法典視為環境法典編纂的定位目標。其二,匯編型環境法典所具有的復雜適應性特征和編纂難度上的易成性,對該種環境法典的成功編纂提供了諸多有利條件。另外,由于環境法律規范所具有的復雜性和科技性決定了匯編型環境法典更符合環境法律體系化的要求。其三,相比較而言,體系型環境法典屬于農業時代和前工業革命時代的法典定位之目標,當下處于后工業革命時代,瞬息萬變的社會生活已經無法被體系型環境法典所能囊括,從這一點上來說,體系型環境法典顯然已經過時。匯編型環境法典則不然,其正好契合了環境法律規范體系化的要求,能夠最大程度的實現環境法法典化的需要,完成環境法典的編纂。職是之故,應當將匯編型環境法典定位為環境法典創制的目標。
如何編纂一部環境法典,這關涉到環境法典創制選擇何種模式,環境法典模式的選擇是否適當對環境法典能否編纂成功影響甚重,一旦環境法典模式選擇難度過高,環境法典編纂難免走向失敗,但是如果環境法典模式選擇難度過于容易,則勢必失去了環境法典編纂的用意。
1.不同環境法典模式的考察
就現有環境法典立法模式來看,主要存在形式化環境法典模式、實質化環境法典模式和適度化環境法典模式等[17]不同的環境法典實現路徑。
持形式化環境法典模式者認為,單行環境法律為主導所形成的環境法律規范體系必然無法滿足環境法治發展的需求,隨著社會的發展終將被歷史所淘汰,并且松散凌亂的單行環境法律也無法滿足生態環境法治的發展需要,因此就需要制定一部環境法典來實現環境法律的體系化需求和滿足生態環境法治的治理化需要。雖然該論者認為環境法律需要制定一部環境法典來予以整合,但是由于目前環境法典編纂技術尚未成熟,創制一部完全具備實質意義上的環境法典之可能性微乎其微,正是如此,應當制定一部形式化的環境法典。從世界范圍內環境法典的制定實踐來看,形式化環境法典模式已經具有創制成功的先例,例如,法國環境法典就是采用形式化環境法典模式,將法國環境法律予以匯編式的整合[18],從而以此為立法路徑實現了環境法法典化。雖然法國以形式化環境法典模式作為環境法典實現的立法路徑,完成了本國環境法典的創制,但是法國環境法典也引來的諸多的非議,例如,有人認為法國創制的環境法典體系上過于松散,僅僅將環境法律進行了體系性的匯編[19],這種立法所形成的環境法典并不具有真正意義上法典的實質,因此也不能將其稱之為環境法典。
持實質化環境法典模式者認為,環境法律的發展需求決定了我國需要制定一部環境法典來實現環境法體系的整全性,并且我國作為擁有大陸法系傳統的制定法國家,對發展相對成熟的法律領域制定法典乃是必然。因此,環境法典的創制應當遵從傳統大陸法系對于法典的界定,編纂一部具有較強體系性、融貫性和完整性的環境法典。同時,該論者將此種環境法典稱之為實質性環境法典,并且認為只有這種實質意義上法典才能夠稱之為環境法典,否則只能算是環境法典匯編,徒有法典之虛名并無法典之實質。 從世界范圍內環境法典的編纂實踐來看,德國環境法典的編纂秉承了實質化環境法典模式的路徑,正是如此,也造就了德國環境法典編纂的難度,使得德國環境法典雖然歷經兩次編纂嘗試,但是最終都以失敗告終[20]。正是因為如此,有學者就以德國環境法典編纂失敗為理由,認為即使是擁有大陸法系法典傳統并且法典技術如此成熟的德國都沒有成功編纂環境法典,作為繼受大陸法系法典傳統的我國更不能實現環境法法典化,因此他們認為環境法法典化根本是一群理論家的“烏托邦”。再者,從實質化環境法典模式的編纂成果來看,目前世界范圍內并未有一部真正意義上的實質性環境法典,由是觀之,以實質化環境法典模式作為環境法典創制的路徑仍然具有較大的難度。
持適度化環境法典模式論者認為,為了適應環境法律由零亂分散走向體系協調的發展階段,改變目前環境法律立法碎片化、執法復雜化和司法困難化的窘境,環境法律有必要整合為一部體系完整、結構嚴謹的法典。適度化環境法典模式提出者認為,由于環境法律規范的復雜性決定了想要編纂一部理想化的環境法典是無法實現的,因此就需要降低環境法典的定位標準,對環境法律進行一定程度的法典化,隨著環境法的不斷發展和成熟,選擇合適的時機再次制定更高層次和更嚴標準的環境法典,這種動態化的環境法典編纂模式不斷的調整環境法典的形式,加強了環境法典的程度,增強了環境法典的靈活性[21]。該論者認為適度化的環境法典模式在編纂上采用了一種漸進式、階段性的編纂路徑,這一路徑并非將環境法典的編纂“畢其功于一役”,并且符合環境法律不斷發展演進的歷程。然而這一模式也存在難以克服的困難,例如,適度化環境法典模式應該如何予以具體創制,至今為止尚未有更加明確、詳細的實施方案。
2.我國環境法典模式的選擇
從學理的角度來看,無論是當下還是未來,我國環境法典的創制當屬必然,這是因為從環境立法模式審視,法典法立法模式應當是我國環境法律體系化的最優選擇[22]。從已有的環境法典模式來看,形式化環境法典模式、實質化環境法典模式和適度化環境法典模式各種環境法典模式均存在可取之處,亦有不少的詰難。那么,我國環境法典模式該如何選擇?
對上述三種環境法典模式反思可以發現:首先,就形式化環境法典模式而言,形式化環境法典模式在我國是否可取,要從我國對于法典概念的認知說起。自清末變法修律以來,我國承繼大陸法系法典化立法模式并受其影響,在較為成熟的憲法、刑法、民法等法律部門方面已經成功實現了法典的創制,并且國人受大陸法系傳統的影響,對于那些較為成熟的法律體系部門或多或少都有編纂法典的情結。由是觀之,可見傳統法典理念對我國法律現代化影響之深。形式化環境法典模式在世界范圍內法典化過程中并不多見,而且也是新近出現的一種法典立法模式,在受大陸法系傳統嚴格意義上法典概念影響的我國想要編纂一部形式化環境法典無疑不可能實現,因為形式化環境法典模式對傳統法典模式的突破已經超出了人們對傳統法典的固有認知且人們無法接受。其次,就實質化環境法典模式而言,實質化環境法典模式在具有悠久大陸法系法典傳統的德國以編纂失敗而告終,因此在我國倡導制定實質化環境法典者并非多數。顯然,實質化環境法典編纂的難度已是不爭之事實,想要在我國編纂出一部實質性環境法典,至少在目前看來可能性并不大。一方面,我國環境法律并未形成體系性、融貫性的環境法律規范領域,當下環境法律規范重疊交叉、互相沖突等現象屢見不鮮;另一方面,現有的環境立法技術和立法能力也不足以支撐起編纂實質性環境法典。職是之故,實質化環境法典模式于我國環境法典創制而言并不可取。最后,就適度化環境法典模式而言,適度化環境法典模式所存在的詰難是難以具體化落實,該如何將適度化環境法典模式由理論探討變成更加可具操作性的行動方案,這應當是適度化環境法典模式應當予以解決的首要問題,如果適度化環境法典模式能夠解決這一問題,顯然適度化環境法典應當是我國環境法典模式選擇的最佳方案。
相比較而言,我國環境法典創制應當選擇適度化環境法典模式。那么為何要選擇適度化環境法典模式以及如何解決適度化環境法典模式的難題,非曰能焉,愿試之。為何選擇適度化環境法典模式,主要有以下理由:其一,適度化環境法典模式介于形式化環境法典模式和實質化環境法典模式之間,可以避免形式化環境法典模式和實質化環境法典模式所遭到的詰難,相較于形式化環境法典模式難以冠之法典之名和實質化環境法典難以編纂成功,適度化環境法典模式就不存在這兩個方面的問題;其二,適度化環境法典模式也有編纂成功可資借鑒的經驗,已經成功編纂環境法典的瑞典所制定的環境法典就采取了這一模式,并且普遍認為瑞典環境法典的編纂較為成功[23]。如何解決適度化環境法典模式遇到的難題,應當對適度化環境法典模式進行具體安排。具體來說,所謂的適度化環境法典模式就是既不像法國環境法典那般僅僅形成一個體系匯編的法典,也不像德國那般制定一部完全嚴格意義上的傳統法典,而是采用框架法加單行法的環境立法模式形成環境法典,包括環境法總則和環境法分則,環境法分則之外又包括具體的環境單行法,精致化和科學化的單性立法應當是環境法律規范實現環境法善治的重要基礎[24]。由此可見,這種適度化環境法典模式的安排方式應當成為我國環境法典模式最佳選擇路徑。
明確創制環境法典的定位和模式之后,緊接著需要解決的問題就是如何安排環境法典的體例和內容,環境法典的體例大致決定了我國環境法典由那幾個領域組成,而環境法典的內容則闡明了環境法典各個領域具體有哪些內容。
環境法典創制體例應當如何構思,理論界與實務界觀點層出且不能達成一致。從總體上來看,環境法典由總則加分則的框架體例構成基本上沒有異議,持異議較多的乃是環境法典的分則由幾部分構成。具體而言,環境法典分則的構成有一部分說、二部分說、三部分說、四部分說、五部分說等不同的觀點。
環境法典分則體例一部分說認為,環境法典的制定可以分步驟、分階段的予以進行,可率先在環境法律發展較為成熟的污染防治法制定環境法典[25](1)別濤在2017年10月21日的各國環境法典編譯出版研討會上提出中國環境立法的適度法典化的建議,認為可以率先實現污染防治法律領域的環境法典編纂。,這種法典可以稱之為狹義環境法典,由此構成的環境法典分則主要應當是污染防治領域環境法律。
環境法典分則體例二部分說認為,環境法典分則應當由兩個部分構成,主要存在以下不同觀點:其一,認為環境法典分則由污染防治法和生態保護法組成[26];其二,認為環境法典分則由行為規制編和生態保護編構成[27],前者包含污染防治法和資源保護法,后者主要是自然保護法;其三,認為環境法典的分則由污染防治法和自然資源法組成,等等。
環境法典分則體例三部分說認為,環境法典分則應當由三個部分構成,主要存在以下不同觀點:其一,認為環境法典分則由污染防治法、自然資源法和生態保護法組成;其二,認為環境法典分則由污染防治法、自然資源法和國際環境法組成,等等。
環境法典分則體例四部分說認為,環境法典分則應當由四個部分構成,主要存在以下幾種觀點:其一,認為環境法典分則由生態保全法、污染防治法、災害控制法、環境程序法組成;其二,認為環境法典分則由污染防治法、自然資源法、生態保護法和國際環境法組成,等等。
環境法典分則體例五部分說認為,環境法典分則應當由五個部分構成,主要有以下不同觀點:其一,認為環境法典分則由污染防治法、自然資源法、生態保護法、可再生能源和資源綜合利用法以及環境法律責任組成;其二,認為環境法分則由環境資源行政管理體制法、環境資源行政公眾參與法、環境資源宏觀調控法、環境資源微觀管制法、環境資源糾紛解決法組成[28],等等。
我國環境法典創制在體例上應當包含“總則-分則”的框架結構[29],總則主要是關于環境法律的一般性規定,分則應當包含污染防治法編、資源利用法編和生態保護法編三個部分內容。將分則部分確定為三部分說,主要是因為該種說法基本上涵括了環境法律體系的所有內容,在涵攝范圍上比較全面且容易被普遍接受。相較而言,一部分說和二部分說不能全面將環境法律體系納入法典之內,而四部分說和五部分說又顯得過于冗長且沒有必要。綜合來看,三部分說更顯科學性且法典創制上容易實現。
當下,我國環境法律經過了四十多年的發展,已經形成了一個以環境保護基本法(亦即《環境法保護法》)為統帥,以污染防治領域、資源利用領域和生態保護領域為主干,以多個單行環境法律為補充的環境法律規范體系。根據有關統計,截至目前,我國環境保護法律體系共有有效法律26部,行政法規60余部,地方性法規、部門規章和政府規章600多部,國家環境標準1 200多項,可見,我國環境法律已經形成較為龐大的體系。環境法典的創制就是要將這些現有的環境法律規范整合到一部法典之中,由于環境法典從體例上分為“總則-分則”,環境法典總則部分應當以現有的《環境保護法》為基礎,通過提取公因式的方式將所有環境法律中的一般性規定抽象出來,共同組成環境法典的總則內容。至于環境法典分則部分,應當以污染防治法編、資源利用法編和生態保護法編為基礎統合現有法律如下:
第一,就污染防治法編內容安排來說,應當包括現有的污染防治領域7部法律以及有關污染防治的其他法律、行政法規、地方性法規、部門規章和地方政府規章等規范。其中,7部法律包括:《水污染防治法》《大氣污染防治法》《海洋環境保護法》《噪聲污染防治法》《放射性污染防治法》《固體廢物污染環境防治法》《土壤污染防治法》等。
第二,就資源利用法編內容安排來說,應當包括現有的資源利用領域13部法律以及有關資源利用的其他法律、行政法規、地方性法規、部門規章和地方政府規章等規范。其中,13部法律包括:《清潔生產促進法》《循環經濟促進法》《土地管理法》《水法》《森林法》《草原法》《漁業法》《野生動物保護法》《礦產資源法》《節約能源法》《可再生能源法》《電力法》《煤炭法》等。
第三,就生態保護法編內容安排來說,應當包含現有的生態保護領域6部法律以及有關生態保護的其他法律、行政法規、地方性法規、部門規章和地方政府規章等規范。其中,6部法律包括:《野生動物保護法》《水土保持法》《防沙治沙法》《防洪法》《防震減災法》《氣象法》等。
以污染防治法編、資源利用法編和生態保護法編作為環境法典的分則統合現有的環境法律體系,基本上可以實現環境法典分則的內容統合。當然還有其他環境法律比如《環境保護稅法》等可以以單行法的形式于環境法典之外實施。總體來看,我國環境法典從內容整合的角度來說創制成功是完全具有可行性的。
民法典編纂成功為我國其他法律部門制定法典化奠定了良好的范例,正是如此,以環境法、行政法為代表的法律部門都希望制定一部法典來統合本領域的法律規范。環境法典的創制正是在這一背景下予以展開,從世界范圍內來看,環境法典創制成功早有先例,以瑞典、法國為典型代表的國家在上個世紀末都已經制定了環境法典,由此可見,環境法典的創制并非不可實現。從我國環境法典的探討來看,從上個世紀末期環境法典這一學術命題傳入我國以來已二十年有余,我國學者對環境法典也有過多次探討,但是新近一輪的探討應當是成果最為豐富,探討最為深入的一次,時至今日,本輪環境法典的探討仍未停止。可以說,環境法典的深入探討為環境法典的創制奠定了基礎,未來環境法典的制定必定是在這些探討的基礎之上予以開展。盛世成典,在法治勃興、生態文明發展的當下,關于制定環境法典的討論實屬應當。退一步講,即便環境法典在未來被揭示為無法實現的“海市蜃樓”,也并不能抹殺對于環境法典創制的理論探討所具有的價值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