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本刊全媒體記者 李浩瑄
8月中旬,位于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昭覺縣大山深處的原阿土列爾村在驕陽的炙烤下,冒著滋滋熱氣。村子里海拔最低的地方位于古美河大峽谷底部,仲夏時節,由于不通風,峽谷內像個大蒸籠。而村子的海拔最高點卻有1600米,要想上山,得攀爬2556級鋼梯,落差達800米。
從宜賓專程驅車來到此地旅游的王政從半山腰顫顫巍巍地走下來,坐在石階上歇息,“爬了一半實在是爬不上去了,拍了幾張照片留作紀念。”
其實,這里有個比阿土列爾村更有名的稱呼——懸崖村。
鋼梯爬起來已是相當不易,但在2016年之前,人們要想進入位于山頂的村莊,只能手腳并用地攀爬緊貼峭壁的17條藤梯。2016年5月,經媒體報道的懸崖村受到全國人民的關注,當地政府投入資金修建了如今的鋼梯;2020年5月起,住在懸崖村山上的村民陸續搬入昭覺縣城附近的安置點開啟新生活;今年3月,在全國政協十三屆五次會議上,來自四川的益西達瓦委員向習近平總書記匯報了懸崖村的近況:“總書記,這是原來的藤梯,現在發展旅游是這個鋼梯,非常好,已經成為網紅打卡點。”
從藤梯到鋼梯,再到樓梯,村民們和一個接一個的駐村幫扶干部,用腳步丈量著懸崖村的巨變,而懸崖村正是涼山眾多打贏脫貧攻堅戰,邁進鄉村振興新篇章村莊的縮影。
70年前,在涼山這片熱土上,曾燃燒著紅軍長征的精神火炬,實現“一步跨千年”的社會變遷。70年后,在新時代脫貧攻堅戰中,這里又一次經歷了翻天覆地的歷史性變革,再次“一步跨千年”。

懸崖村村民被安置在縣城附近的安置點,圖為其中之一的昭美社區。
土比日格2016年退伍后回到家鄉,他是懸崖村較早一批開農家樂的人。因為在外面當過兵,土比日格的普通話比村子里多數人都要標準,于是他還時常“兼職”起懸崖村的向導。
“過去使用藤梯上山時,有的地方沒有路也沒有梯,只有固定在崖壁上的鋼繩,要拉著鋼繩,沿著坡面,一點一點往上挪。鄰近村子時尤其難上,近百米長的藤梯幾乎90度垂直于天地之間。”土比日格告訴廉政瞭望·官察室記者。
不過最難的,還是山上有人生病急需送醫的時候。莫色爾布的老房子在山下峽谷里,過去他上山,多半都是因為去接生病的村民。“我們村有一個默契,一旦上邊有人生病了,下邊的人都會集體上去接力運送。”莫色爾布說,這來自于彝族人根深蒂固的大家族觀念,“更何況誰家都可能會有大病小災,今天我幫了別人,明天才有人來幫我。”
莫色爾布印象中,村子里的確有人曾因在去醫院的路上耽誤了時間沒有救過來。“抬著病人光是下山就要花兩三個小時,從山下到縣城還有60多公里的山路。”
2017年3月8日,在十二屆全國人大五次會議期間,習近平總書記提到,在電視上看到有關懸崖村的報道,特別是看到村民們的出行狀態,感到很揪心。
2018年2月11日,春節前夕,習近平總書記來到大山深處的昭覺縣三岔河鄉三河村看望彝族群眾。坐在貧困戶家中的火塘邊,他指出,全面建成小康社會一個民族、一個家庭、一個人都不能少。
一年后,三河村村民開始搬入新家。具有彝族傳統民居特色的新房樣式統一,房里配備了床、沙發、電視柜等家具,還有獨立的廚房、衛生間。村里還建起了“村史館”,貧困的歷史成為其中的“藏品”。2020年5月12日至14日,懸崖村84戶建檔立卡貧困戶分別搬入昭覺縣城附近的幾個安置點。
從“山頭”到“村頭”,從“村民”變“居民”,涼山書寫了一部新的民族遷徙史。
上下齊心協力,2020年10月,昭覺全縣貧困戶22219戶102357人全部脫貧,脫貧攻堅取得決定性成效,這個四川脫貧攻堅最難啃的硬骨頭之一終于被“啃”下來了。作為全國最大的彝族聚居區,70年前,涼山從奴隸社會一步跨入社會主義社會。但由于多種原因,直到脫貧攻堅戰打響前夕,全州17個縣市中11個民族聚居縣均為深度貧困縣,全州建檔立卡貧困人口97.5萬人,2072個貧困村中就有1350個村的貧困發生率在20%以上。
2020年11月17日,這是被歷史銘記的日子,四川省政府批準涼山州喜德、普格、越西、昭覺、金陽、布拖、美姑7縣脫貧摘帽。至此,涼山州實現11個深度貧困縣摘帽、2072個貧困村退出、所有貧困人口全部脫貧。
懸崖村的上一任駐村第一書記帕查有格見證了村子發生巨變的全過程,2015年底到2022年上半年,他無數次行走于村子里的懸崖峭壁間。他的家在昭覺縣城,但當時,往返于縣城與懸崖村之間的直達班車很少,他便時常一個月都不回一次家。
2016年初,政府撥付的扶貧資金到賬,帕查有格決定利用這筆資金成立合作社養羊。但這個決定遭到了很多村里人的反對,他們更想直接將錢分掉。帕查有格很清楚,想要真正發展,一定要借助產業和商業,光靠扶持和“輸血”肯定是不行的,得想辦法自己“造血”。于是他拉著村里的年輕人,挨家挨戶地說服村民,終于把合作社給開了起來。
養羊是第一步,此后,他又開始跟其他干部琢磨著搞點土特產,帶著大家種植臍橙、青花椒和核桃。慢慢地,種植業也開始有了起色。鋼梯修好后,村里的旅游開發和電商直播也陸續發展了起來,還有很多村民辦起了農家樂。貨運索道緊接著修好開通,懸崖村的農產品、商品開始源源不斷地流通起來。2019年底,懸崖村的人均收入從過去的不到2000元,上漲到了6000多元。
不只有帕查有格,在涼山脫貧攻堅展覽館中,有一條璀璨“星河”,這條星河中記錄了81585名扶貧干部的名字,他們來自州內州外,五湖四海,如同迢迢星河中彼此呼應的光芒,共同點亮了涼山這方天地。
記者在涼山州農業農村局機關黨委書記辦公室見到劉驥時,她的邊上正圍著三四個人匯報工作。去年夏天,結束了在喜德縣紅莫鎮特火村長達6年的駐村工作,劉驥回到西昌。“剛回來的時候,太不適應了,已經習慣了每天在村子里到處走,一下子要從早到晚坐在辦公室還真不好受。”
劉驥和特火村的故事中,除了她和村民,還有一個關鍵人物——劉驥70多歲的母親。
2015年11月,36歲的劉驥來到特火村擔任駐村第一書記。特火村海拔在2100米至3100米之間,是典型的山區彝族聚居村,全村370戶1499人中,精準識別貧困建卡人口90戶432人。
如何才能讓特火村按標準如期脫貧,這是擺在劉驥和幫扶工作隊面前的首要問題。在一番深入調查研究后,劉驥開始動員村民發展種植業,同時,她利用“農民夜校”,加強貧困戶的職業技能培訓,鼓勵大家外出務工就業。
正當脫貧攻堅如火如荼開展之際,劉驥家里卻接二連三發生了變故:她是家中獨女,來駐村的兩個月前,父親剛剛去世,70多歲的母親,患了10多年的糖尿病,每天都必須按時吃藥控制血糖。劉驥駐村的前兩年,母親都由老公照顧,但在2018年5月,劉驥的婆婆查出胸椎結核需要臥床靜養半年,老公一個人照顧兩名老人,實在是分身乏術,劉驥不放心母親一人在家,脫貧戰場又離不開身,再三考慮后,她做了決定——帶著母親去駐村。
駐村期間,由于長期天不亮就坐著摩托車在海拔3000多米的高山上穿行,劉驥患上了嚴重的關節炎,“比起那些把生命奉獻給脫貧事業的同僚們,我這點根本不算什么。”劉驥說。
涼山州鄉村振興局黨組成員、副局長董紅兵告訴記者,開展脫貧攻堅戰的5年間,共有38名一線扶貧干部長埋于涼山的土地。“他們有人在走村入戶的途中墜下山崖、有人因長時間高負荷工作疲勞心梗……脫貧攻堅展覽館中的38盞跳動的燭光銘記了這38名扶貧干部永不熄滅的拼搏奮斗精神。”

如今,懸崖村的藤梯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2556級鋼梯。
在涼山,索瑪花寓意著幸福美好,寶瓶則代表著豐衣足食。
兩個多月前,莫色爾布迎來了他的第二個孩子。他還記得大兒子即將出生,一家人在村口焦急等待面包車來載大著肚子的妻子時的感受,對比當時,這次二胎出生前妻子便住進了離新家沐恩邸社區僅有5公里的昭覺縣人民醫院里。
新家給莫色爾布帶來了更舒適的生活。房屋面積有100平方米,正對面就是小區的活動廣場,大兒子上幼兒園只需步行幾分鐘。他的妻子參加了昭覺縣政府組織的彝繡培訓班,買了臺縫紉機,沒事就在家繡繡花,有時一個月能掙2000多元。
老家則給他帶來更豐厚的收入。莫色爾布在懸崖村山腳下種了412棵臍橙樹。去年昭覺縣農業農村局從成都請來專家,專門為懸崖村100畝臍橙園提供技術指導。莫色爾布學得最認真,成了村里的農技員。
天氣好的時候,他可以隔幾天才到村里轉轉,其余時間,他會到縣城的工地上打零工。“去年,我家里3畝多地的臍橙賣了4萬多元,再加上打零工的收入,年收入達到了6萬元左右。”莫色爾布靦腆卻自豪地告訴記者。
產業發展離不開道路暢通。2020年6月,布拖縣烏依鄉阿布洛哈通村公路建成,宣告全國“最后一個不通公路的建制村”成為歷史。村支書吉列子日是村里唯一的大學生,“90后”的他在走出大山后又選擇回歸家鄉,幫助鄉親們鞏固拓展脫貧成果。
為了增加村集體經濟收入,吉列子日帶領村民去云南省巧家縣學習種植小米蕉技術,并采購3000株試點種植。如今,試種的小米蕉已碩果累累,種植面積正不斷擴大。“路通了物流就通了。村民以土地和勞動力入股,掛果后由村集體統一銷售,效益分成。”吉列子日介紹,去年,依托特色產業和就地務工增收,通車后的阿布洛哈村原貧困戶人均純收入從不足2000元一躍達到9000元。
2021年6月6日,涼山州鄉村振興局掛牌成立,標志著涼山州圓滿完成脫貧攻堅歷史使命,開啟了鞏固拓展脫貧攻堅成果、接續鄉村振興的新征程。“我們的工作重點也發生了轉移,做好防止返貧動態監測和幫扶工作,不發生規模性返貧致貧是必須堅決守牢的底線。”董紅兵向記者介紹,脫貧以來,涼山州聚焦脫貧不穩定戶、邊緣易致貧戶、突發嚴重困難戶“3類人群”,建立州級管理員、縣級審核員、鄉級初審員、村級監測員“4支隊伍”,暢通集中排查、農戶線上線下申報、基層干部日常摸排、部門預警、關聯監測“5個渠道”,常態化開展防止返貧動態監測。“一旦發現風險,我們立即有針對性地落實綜合保障、產業就業幫扶、防返貧保障基金等幫扶措施。”
從產業培育到基礎設施改善,從安全住房建設到集中安置點定居,從移風易俗到教育發展……跨越式改變覆蓋了涼山發展每一個領域。
1952年,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涼山建州,大小涼山從奴隸制社會跑步進入社會主義社會,涼山“站”起來了;2020年,涼山地區生產總值實現1733.15億元,農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達15232元,增速全省第一,涼山“富”起來了。
彈指一揮間,涼山已過“萬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