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任琳 鄭海琦
(任琳系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研究員,鄭海琦系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博士生;摘自《國際政治科學》2022年第1期)
近年來,聯盟政治中出現了新現象和新趨勢。特別是拜登政府上臺后,美國在聯盟問題上表現出更為明顯的擴容傾向,將傳統軍事聯盟擴展為廣泛的圍繞各類全球治理問題的議題聯盟,同時逐步增加聯盟對象數量。在不同的國家和地區,由于聯盟對象、聯盟歷史、戰略訴求等不同,美國的聯盟手段路徑有所差異,然而,擴容卻是一個共同傾向,都是針對崛起國,進而實現霸權護持的目標。本文主要研究選定的是特定議題中聯盟成員數量的擴容問題,目的是回答以下兩個問題:霸權國是否能為這種擴容提供足夠的俱樂部產品補給,進而給予擴容對象足夠的動力加入集團?隨著擴容對象數量的增加,這種聯盟政治的穩固性如何?
雖然組織擴容在管理學等學科中已被長期關注,但作為當前國際政治領域的重要現象,霸權國的聯盟擴容尚未有明確的學理定義。從方式上看,聯盟擴容表現為霸權國把聯盟政治的應用從雙邊聯盟發展到諸邊、小多邊,進而將影響擴散到區域或全球。聯盟擴容發揮作用往往借助的中介是更大范圍的多邊國際規則和制度,即把擴容后的聯盟影響力以制度非中性的方式,傳遞到更大范圍,進而“圍堵”或“規鎖”崛起國的發展。這一傳遞機制最終作用于全球治理秩序。
從對象上看,與以往只關注原有的盟國不同,其他發達國家乃至其他發展中國家均是霸權國擴容的潛在對象。傳統盟國和主要伙伴是美國聯盟戰略的內核,與美國利益最為攸關,因此是美國聯盟的首要選擇對象。與美國具有共同利益或者身份認同(likeˉminded country)的其他發達和發展中國家同樣也逐步成為聯盟的潛在對象。從美國角度來看,與其他國家合作應對共同挑戰具有更高的合法性和更低的成本。
從目標上看,聯盟成立本身就是基于外部安全威脅的。隨著霸權國影響力降低,借助新盟友打壓崛起國的訴求也不斷增加。此外,借助聯盟擴容把霸權國的影響力傳導至區域、多邊和國際規則層面,其目的是“規鎖”崛起國,不僅減少對方戰略空間和支持者,還要在國際事務中壓制崛起國的話語權和影響力。美國“規鎖”政策的核心是要規范中國行為,把中國的發展方向和增長極限控制在無力威脅或挑戰美國世界主導權的范圍以內。
從內容和表現形式上,聯盟擴容涉及議題領域和成員數量。與傳統聯盟政治不同,以這種聯盟擴容為特征的現代聯盟政治表現出戰略導向和議題導向,常常表現為“議題聯盟”。由于完全重塑聯盟的成本極其高,原有傳統的聯盟關系成為此輪擴容的基礎,而擴容后的集團表現為“傳統聯盟+”的形式。
當前直接研究聯盟擴容現象的成果較少,主要集中于以下幾種研究視角:一是論證聯盟擴容具有能力聚合作用;二是霸權國訴諸聯盟擴容,加強對聯盟對象的控制,使之服務于霸權國強化區域乃至全球秩序主導權的目標;三是從聯盟成員與新成員的共同利益角度出發研究聯盟擴容;四是從成本分擔的視角研究聯盟擴容。既有研究與變動的情境存在一定的差異。首先,相比冷戰時期的聯盟主要關注安全議題,此輪聯盟擴容涉及多議題,涵蓋了安全、科技、經濟等領域。其次,以往聯盟的目的是聚合安全能力、掌握秩序主導權,經濟只是輔助手段,國際規則的使用相對而言很少;此次聯盟擴容的主要表現是將聯盟政治放置到國際規則和國際制度上進行博弈,以制度和議題聯盟競爭的方式展開。因此,聯盟擴容的表現尤為明顯,從簡單的雙邊擴容到諸邊或小多邊,乃至包括了以往不是聯盟成員的發展中國家。再者,聯盟擴容的目標不再是聯盟本身,而是超越了傳統軍事聯盟的范疇,納入更多志同道合的伙伴國。
第一,既成全球治理體系具有消耗效應,霸權相對衰落。全球治理的實質是國家提供公共產品應對全球性挑戰,因此必然需要考慮公共產品的供給和需求關系。一國提供公共產品的總量是有限的,不可避免地存在權力和資源的消耗,導致治理成本加大。近年來,隨著美國經濟增長的放緩和相對衰落趨勢的產生,其提供公共產品的能力和意愿不斷降低。隨著越來越多的國家得益于既成國際制度,這些制度的溢出效應及其對美國權力的消耗效應愈發明顯。
第二,既成全球治理體系具有功能性溢出,新興國家得自體系的收益增加。霸權國建立的全球治理體系不僅使盟國獲益,還將使聯盟外國家受益。隨著此前全球化的蓬勃發展和世界聯系的日益密切,各國不可避免地融入美國構建的治理體系中。溢出效應可以瓦解既成大國的權力優勢,美國傾向于通過鞏固現有聯盟與中國進行長期競爭。
第三,作為二戰后全球治理秩序的主要創始國,霸權國與盟國在發展階段方面具有相似處,在利益上具有天然的一致性。隨著全球性挑戰的興起,美國認為必須加強與志同道合國家的合作。
其一,霸權國放棄原有全球治理秩序的沉沒成本、顛覆重建成本高,而改造重塑成本相對低,因此傾向于借助聯盟政治強化主導權。雖然當前美國的聯盟政治和全球治理體系面臨矛盾和困境,但其生命力和影響力還是很強大,依然是霸權國維持全球和地區影響力的主要制度依托。
其二,既成世界秩序系統效應仍在,霸權國得自貿易收益的降低并不意味著得自貨幣金融霸權收益的降低。美國依然居于全球產業鏈的中高端,它的金融霸權和貨幣霸權依然存在,且系統性收益還需考慮其他領域內美國獲得的巨額回報。
其三,拜登政府試圖修復特朗普政府破壞的聯盟關系和國際秩序主導權,然而由于能力所限且誠意不足,修復效果前景存疑。拜登上臺以來的首要任務是重振美國的聯盟體系,修復與盟國的關系,并拉攏更多志同道合的伙伴,因此通過擴容塑造議題覆蓋范圍更廣的聯盟合作,成為美國修復聯盟體系和國際秩序的重要選項。
基于此,對霸權國來說,顛覆全球治理體系的成本過高,修復是一個更優選項,而結合當下的國際國內形勢,借助聯盟政治修復既成體系是一個重要途徑。此輪聯盟修復的主要表現形式是本文關注的聯盟擴容現象。
聯盟理論事實上總結了霸權國吸引新舊盟友的重要條件,包括提供額外激勵和承擔必要成本。本節結合了既有理論中三種理想的聯盟穩固模型,不僅有助于了解聯盟成立的前提條件,而且有利于觀察擴容后聯盟的穩定程度。按照這種劃分方式,擴容后的聯盟的穩定性程度可以分為三個層級:從最低穩定,到基本達成,再到基本穩固。
前提一:最低條件是霸權國收益改善。我們借助帕累托改進(Pareto Improvement)來理解這種情境:在沒有使任何人境況變壞的前提下,使得至少一個人變得更好。一方面,大多數理論認為,在沒有人受損的情況下,達成合作阻力很小,而如果部分成員在別人不受損的情況下收益有所改善,它們的合作意愿更強,且實現合作的可能都是有的。另一方面,不合作也會帶來明顯損失,在某種程度上提供適當激勵具有促成合作的功效。只有確保聯盟內無人受損,霸權國才能借助擴容盟友關系,修復其在體系中的霸權絕對優勢。
前提二:基本條件是圍繞聯盟成本分攤達成共識。我們借助林達爾均衡(Lindahl Equilibrium)來理解這種情境:行為體圍繞系統內的公共產品的供給水平問題取得了一致,各自分攤的成本與邊際收益成比例。每個行為體圍繞公共產品的供給水平以及它們之間的成本分配進行討價還價,并實現討價還價的均衡。只有霸權國能夠和盟友一起分攤成本,并確保盟友獲得遞增的邊際收益,才能借助擴容盟友關系,修復其在體系中的霸權絕對優勢。
前提三:特別是在霸權國發起的聯盟中,能否達到基本穩定狀態,還需要考察發起方能否提供足量和穩固的聯盟補償。我們借助卡爾多-希克斯改進(KaldorˉHicks Improvement)來理解這種情境:使受益者所得足以補償受損者損失。如果能使整個社會的收益增大,體系變革也可以進行,無非是如何確定補償方案的問題。霸權國具有參與盟友關心全球治理行動、提供公共產品的能力和意愿,以及彌補盟友及其他系統內國家的損失的能力,才能借助擴容盟友關系,修復其在體系中的霸權絕對優勢。
然而,客觀世界中這三個前提條件并不是穩固具備的,尤其是在成本分攤和聯盟補償方面,霸權國會面臨來自國內國際的掣肘。一方面,國內因素包括:國內經濟社會問題積重難返,國內事務和黨派利益集團分野掣肘外交能力。霸權國面臨實力相對下降、重置治理體系的成本消耗卻在上升的現實情境,加之國內問題的掣肘,提供聯盟補償的意愿和能力都有下降。另一方面,國際層面的掣肘包括:全球問題頻發,國際社會對功能性治理訴求增強,盟友趨向務實;濫用長臂管轄,盟友信任降低,國際聲譽下降;盟友國家和第三世界國家覺醒,不想被“割韭菜”。基于此,霸權國借助聯盟擴容,“修復”全球治理體系,恢復制度非中性和護持霸權是具有難度的。以上條件有助于我們解釋說明聯盟擴容前提條件并不成立。
前提一成立與否取決于能否保證無人受損。如若霸權國收益改進,聯盟對象不受損,這種帕累托改進的穩定點有可能達成。然而,盡管美國與盟國存在利益一致性,但所謂的“志同道合”并不必然帶來無人受損的局面。盡管美國的盟國和伙伴都對中國崛起存在一定的戒備心理,但他們并不愿意直接加入美國構建的對華制衡性聯盟,對那些從中國獲益的國家而言,加入聯盟將減少收益,美國難以提供相應的補償。
前提二成立與否取決于是否可以達成分攤方案,但聯盟中長期存在成本分攤問題,軍事安全和其他全球治理功能領域皆如此。長期以來,美國在聯盟體系中承擔大部分成本,與盟國之間形成了相對默契的安排。然而,在美國的實力下降和意愿降低之際,聯盟的成本分攤問題變得突出。
前提三成立與否取決于聯盟對象所得是否大于所失,但霸權國能力不足致使承諾降低、國際聲譽不足。霸權國和盟國不僅是補償關系,還存在競爭關系,霸權國實力下降需要訴諸聯盟擴容,但并沒有意愿和能力將有限的聯盟剩余分給聯盟國家,且伴隨聯盟擴容,要分給他國的剩余也直線上漲。近年來,美國經濟面臨一定程度的挑戰,經濟增長一直落后于中國。在公共產品供給能力不足的情況下,美國提供的聯盟剩余也將減少。
綜上,聯盟對象國加入聯盟擴容的驅動條件是,霸權聯盟國的聯盟剩余大于零,而在現實中這一條件很難實現。
經過多種合作博弈模型的試錯分析后,我們最終選擇了一種最為適用本文演繹推論的模型,進而從成員數的維度分析擴容后的穩定性,得出了虛弱的擴容的結論。在某種意義上,聯盟擴容符合博弈論中“獨立需求的成本分攤”,即每個國家的成本分攤都是理性的,是基于個體需求做出的決策。
首先,對于后續加入的國家而言,聯盟擴容預期收益從客觀上講有所下降。桑德勒曾提出,聯盟擴容源于相互防御的收益和分配,隨著盟友數量的增加,收益也會隨之發生變化,外部國家加入聯盟需要依靠既有成員節約防御成本從而使新成員獲得相對收益。然而,二戰后和平與發展成為世界主題,安全防御的需求在下降。因此,后續加入聯盟國家的此類獲益或曰享受到的剩余必然下降。
其次,聯盟擴容對于發起國而言意味著成本的上升。隨著時代背景的轉變、議題多樣化以及多邊規則重要性的上升,小聯盟無法讓霸權國達到“規鎖”崛起國的目標,所以才出現了聯盟擴容的激勵,然而這種激勵讓霸權國可能預期要承擔的聯盟成本逐步上升。
最后,后續加入聯盟的國家有不斷提高“要價”的可能。隨著聯盟擴容,聯盟補償所需要付出的成本將以“滾雪球”的狀態增加。加之加入霸權國的某個聯盟也意味著后續聯盟對象國會在某種程度上損失得自與崛起國或其他系統內國家開展功能性合作的收益,它們往往對聯盟補償的期待會更高。如若霸權國家無法提供足夠的聯盟擴容的收益剩余,這些國家采取背叛聯盟,或者發生聯盟異化的可能性將是非常高的。
模型顯示,越是擴容,后續加入的盟國享受剩余的可能性越是遞減,且最終降至零。在現實中,聯盟擴容的限制條件加劇了擴容的虛弱。加之降低成本、形成“規鎖”戰略是霸權國擴容聯盟的目標,在現實中后續加入聯盟產生的剩余更小。因此,對新成員而言,加入聯盟、緊密追隨聯盟的激勵不高。
盡管美國的聯盟擴容在當前大多未能獲預期成效且前景淡然,但該行為將在一定程度上塑造全球治理秩序,因此仍然值得關注重視。美國聯盟重置和聯盟擴容的主要驅動力是“美國優先”和霸權護持,而不是未來全球治理秩序的塑造和公共產品赤字的緩解。霸權國聯盟擴容還會對全球治理秩序產生一定的消極作用。它傾向于降低承諾和公共產品供應,只關心霸權護持,不關心全球治理;它宣揚以鄰為壑的理念,強調意識形態差異和對抗性。此舉違背了其他國家實現治理成本分攤和獲取公共產品的初衷,不利于減少當前治理體系赤字和緩解碎片化現象。基于權力邏輯的聯盟擴容甚至會加劇全球治理體系的分化和對立。為了抵制消極作用,不同類型的國家乃至霸權盟國可能會采取不同的策略予以應對,進而塑造了更為多元的全球治理秩序,例如聯盟異化和區域一體化。基于此,中國應對來自霸權國所謂聯盟擴容的策略亦是明顯的。第一,保持開放,增強網絡性聯系,包括經濟聯通、技術聯通。第二,重視全球治理,在功能性領域開展積極合作,提供公共產品。第三,強調求同存異,塑造包容性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