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謝澍 趙瑋
2021年最高人民檢察院發布《人民檢察院辦理網絡犯罪案件規定》(以下簡稱《網絡犯罪規定》)。其中,在與量刑密切相關的情節和后果層面,只作出原則性、指導性的規定。實際上,即便是專門針對量刑的規范,也大多只是針對實體意義上的量刑,而量刑的程序以及證明并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某種意義上,這也是量刑層面“重實體、輕程序”的一個注腳。然而,對于網絡犯罪案件,倘若“輕量刑”,其實也很難實現“重定罪”?,F有兩大方面的現實背景,決定了量刑證明的規范化勢必提上日程。
首先,量刑事實可以區分為純正的量刑事實和不純正的量刑事實。前者是犯罪構成要件以外的事實,主要反映犯罪人的認罪態度、年齡、教育背景、社會背景、過往犯罪經歷等;而后者是規范于犯罪構成要件之內的事實,《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中存在大量關于升格或降格法定刑的規定,即如果具備一定的“情節”,不僅關乎是否入罪,還決定著適用加重的法定刑或者減輕的法定刑。中國網絡犯罪治理采用了獨特的違法/犯罪二元區分模式,網絡違法與網絡犯罪的界限即是反映網絡犯罪特有屬性的數額標準,如何有效證明行為達到了“量化”之標準,是影響定罪量刑的重點、難點。當前網絡犯罪中較為常見的,諸如詐騙罪、洗錢罪、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非法侵入計算機信息系統罪、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以及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罪等,其犯罪構成要件中均存在不純正的量刑事實。上述犯罪倘若無法對相關量刑事實進行有效的證明,不僅量刑可能出現偏差,更會直接導致定罪上的困難。
其次,在推進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進程中,量刑建議精準化是檢察機關承擔主導責任的具體表現。當前絕大多數案件都適用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而其中絕大多數案件檢察機關又提出了精準量刑建議并得到法院采納。須知,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可能適用于所有刑事案件,自然也包括網絡犯罪案件,這也意味著絕大多數網絡犯罪案件可能存在檢察機關的精準量刑建議,那么量刑證明自然更應得到重視。
2009年,最高人民法院主導的量刑程序改革曾在全國100多家法院展開試點探索,量刑程序改革也在一時間成為學術熱點,受到理論界的廣泛關注。但遺憾的是,學術上的熱潮在不久后消退,相關爭議也被逐漸擱置,而當時已經達成有限共識的理論成果在面對網絡犯罪、認罪認罰從寬等新問題時,似乎也缺乏足夠的解釋力,并不足以成為網絡犯罪量刑證明規范化的理論出路。
在上一輪量刑程序改革的進程中,關鍵詞是“獨立”,無論是官方試點的“相對獨立”,還是學者主張的“隔離式”,抑或“絕對獨立”。但在網絡犯罪案件中,量刑程序本質上是很難實現獨立的。首先,倘若被追訴人認罪認罰,則庭審的重點在于認罪認罰自愿性審查。一旦被追訴人明確表示自愿認罪認罰,則定罪量刑的證明均可簡化,尤其是量刑問題主要焦點在于法院是否采納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對于相關量刑事實的證明并非庭審關注的重點。其次,倘若被追訴人不認罪,庭審當然需要聚焦于定罪與量刑的證明。但前已述及,在諸多常見的網絡犯罪中,犯罪構成要件中存在不純正的量刑事實需要證明,亦即意味著在定罪的同時必須完成部分量刑事實的證明。如果遵循獨立量刑程序的思路,則無異于將全案的量刑事實進行區分,不純正的量刑事實適用定罪證明程序,純正的量刑事實適用獨立的量刑證明程序。這可能導致量刑事實被一分為二,適用不同的證明程序、證明責任、證明標準,在影響效率的同時,恐怕并不必然有利于提升公正性。
過往之量刑證明研究傾向于套用嚴格證明與自由證明的證明方法,進而論證定罪事實適用嚴格證明、量刑事實適用自由證明之區分。但實際上,嚴格證明與自由證明并不是完全以定罪和量刑區分適用對象的。嚴格證明強調證據必須經過嚴格證明之調查程序,才能取得證據能力,犯罪事實的證明與調查,必須使用法定證據(明)方法,并且遵守法定調查程序;自由證明,則不受法定證據(明)方法與法定調查程序的約束。以德國為例,對于關乎認定犯罪行為之經過、行為人之責任及刑罰等問題的事項,法律規定均需要進行嚴格證明。易言之,對于與定罪量刑相關的實體法事實,一般要求嚴格證明;而對于程序法事實,包括某些輔助證明的事項,可采用自由證明的方法。更何況,前已述及,針對網絡犯罪適用相對或絕對獨立的量刑程序并不現實,加之不純正的量刑事實與定罪相關,倘若以嚴格證明和自由證明進行區分,則不純正的量刑事實同樣需要適用嚴格證明,量刑事實一分為二適用兩種證明方法是否妥當,有待商榷。
基于過往量刑證明理論中區分量刑程序、證明方法的主張,不少學者提出量刑證明標準應有別于定罪證明標準。但事實上,網絡犯罪中不純正的量刑事實因為與定罪相關,所以只能適用定罪證明標準。而純正的量刑事實,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之規定,也應當達到“證據確實、充分”且“排除合理懷疑”。倘若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網絡犯罪案件,則更不存在證明標準降低的必要。因為認罪認罰案件程序從簡的正當性基礎在于,被追訴人之有罪供述降低了案件證明難度,通過相對簡化的程序(包括證明活動)即可達到法定證明標準,但并非程序簡化導致降低證明標準。在此意義上,認罪認罰案件的證明標準(包括針對量刑事實的證明標準)并沒有降低。對于量刑事實的證明,無論是被追訴人對于量刑事實的自認,還是控辯雙方有關量刑的協商,最后均達到了降低量刑證明難度的效果,反而更容易達到法定證明標準。
關于網絡犯罪量刑事實的證明困境,一個基本的共識是,倘若繼續堅持印證證明模式,要求兩個或兩個以上的證據中包含相同信息指向某一事實,那么網絡犯罪量刑事實中涉及“數量”“數額”等情節就很難得到有效證明。因而,應當扭轉印證證明作為證明方法、證明模式甚至替代證明標準的異化趨勢,在網絡犯罪量刑證明中找尋替代方法。有論者認為,客觀數據本質上不需要強求印證,只要數據間形成鏈條即可,并且對于客觀數據本身的分析也可能直接得出結論,尤其是在大數據時代,可以借助抽樣取證等約計量的新方法以及部分轉移證明責任來實現綜合認定。例如,對于網絡黑灰產犯罪之罪量的證明,當前司法機關所形成的證明方法包括三個步驟:其一,公訴方基于綜合認定得出推定數量;其二,辯方針對推定數量承擔證明責任;其三,公訴方對反駁進一步承擔證明責任。可見,綜合認定已經逐漸成為證明網絡犯罪量刑事實的基本方法。
但網絡犯罪的治理難點就在于,犯罪行為和手段不斷“推陳出新”,量刑證明也不斷遭遇前所未有的問題。以虛擬幣非法支付結算的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以及洗錢犯罪為例,作為網絡犯罪下游利用支付通道“洗白”資金的新手段,虛擬幣交易中實際操作人匿名、交易平臺信息非實名、交易環節存在諸多信息壁壘等特點,導致辦案人員難以進行有效溯源,增加了證明難度。一方面,虛擬幣作為支付通道“洗白”資金的形式多樣。除了最常見的個人對個人的幫助非法支付結算,當前還出現了“兌換中介”和“跑分平臺”等新形式。兌換中介是職業化的虛擬幣兌換犯罪團伙,一方面滿足上游犯罪嫌疑人收購或變賣虛擬幣的需求,一方面通過交易平臺或場外散戶變現或收購虛擬幣,從中賺取差價?!芭芊制脚_”則是犯罪團伙專門設立的,通過吸引普通人群注冊賬戶并繳納虛擬幣作為保證金進而參與跑分搶單,這些跑分用戶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即為上游犯罪提供了非法支付結算幫助。面對如此復雜的實踐樣態,局限于部分事實的證明很難梳理出犯罪行為之全貌,可能遺漏影響定罪量刑的“數額”和“數量”。另一方面,虛擬幣相關犯罪存在跨地域、跨行業、跨平臺的信息壁壘,加之網絡平臺信息調取本就存在一定困難,決定了辦案機關取證需要相關平臺給予一定配合。因此,對于此類案件的量刑證明,更需要有效運用“全鏈式”綜合認定的方法,確保網絡犯罪之上游、中游、下游的信息得到全面審查,盡可能打通信息壁壘,做到“環環相扣”。但這也意味著,并非細枝末節處均要尋求印證證明——這在網絡犯罪的量刑證明中并不現實。
由于綜合認定不同于印證證明,至少在“觀感”上呈現的可靠性和穩妥性不及后者,因此需要在證明過程中盡可能確保信息的完整程度。就此而言,強調“證明過程的整體性”的“整體主義”證明模式即是可能給予理論支撐的。證明過程中的整體性,包括證據原子與證據組合、正向信息與反向信息、證據能力與證明力、直接證據與間接證據、結果證據與過程證據、證據規則與經驗法則所形成的認知體系,對于網絡犯罪而言,還需要強調線下證據與線上證據的整體配合。
與“印證證明”不同,“證明過程中的整體性”并不強求證據的類別與數量:一方面,即便是孤證也可能呈現出“整體性”,例如,單個電子數據即可能包含海量信息,足以完整記錄犯罪過程、證明犯罪事實,但從證據種類和數量上看,單個電子數據并不符合“印證”對于“孤證不得定案”的基本要求;另一方面,“印證”往往是運用于案件結果意義上的證明,所強調的也是兩個或兩個以上的“結果證據”包含相同信息,與之相對的“過程證據”卻一般不強求印證。但“證明過程中的整體性”卻要求“結果證據”與“過程證據”形成證明之整體,例如,在電子數據的收集和運用中,不僅要把握對案件結果直接產生證明作用的電子數據本身,還要把握電子數據收集、提取、保管的方法和過程以及“來源筆錄”等過程證據,使之形成整體?!毒W絡犯罪規定》中,有關電子數據的規定不僅強調“注重電子數據與其他證據之間的相互印證”,還在電子數據合法性審查環節著重明確了“過程證據”的重要性,即彰顯出“結果證據”與“過程證據”所形成之“證明過程中的整體性”。
此外,司法實踐中,部分辦案人員對綜合認定存在顧慮,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難以把握和克服運用間接證據形成證據鏈進行證明的障礙。實際上,間接證據的證明效果同樣需要結合證明過程的“整體性”進行評價:一方面,應當保障間接證據形成相互支撐的證明體系,重視間接證據鏈條的整體證明效果,確保證明結論唯一;另一方面,還需要關注單個證據的證明效果,尤其要重視證據矛盾分析,審查證據中的反向信息。如果存在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合理辯解以及其他反證,與間接證據鏈條所形成整體證明效果產生實質矛盾并不能排除合理懷疑的,則不能認定相關事實。而間接證據之間的“間隙”,則可以運用經驗法則建立邏輯聯系,對推斷性事實作出判斷,形成從基礎事實到推斷性事實的完整推論鏈條。同時,還需注重經驗法則與“概括”的合理運用。“概括”強調從證據性事實到待證事實、從特定證據到特定結論,每一推論步驟都需要通過參照至少一個用于形成假設、填補故事中空隙的“概括”來加以證成。
對于量刑事實的證明,本就有觀點認為可以轉移證明責任、降低證明標準,尤其是在網絡犯罪證明簡化以及適用綜合認定的語境下,更是有學者延續類似主張。而前已述及,在部分網絡犯罪中,司法機關的實踐操作已被總結為控方綜合得出推定數量、辯方對推定數量承擔證明責任、控方對反駁進一步承擔證明責任的“三步法”。但實際上,上述證明過程僅僅是以更為靈活的方式形成合理懷疑、排除合理懷疑,并沒有轉移證明責任,更沒有降低法定證明標準?!办`活”和“堅持”可能看似矛盾,卻可以在網絡犯罪的量刑證明中密切配合。
從規范層面考察,有三點背景需要強調:其一,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之規定“證據確實、充分”以及“排除合理懷疑”是定罪量刑的共同證明標準;其二,辦案人員不僅要收集被追訴人有罪的證據,還要收集無罪和犯罪情節較輕的各種證據;其三,公訴案件的證明責任由控方承擔。因此,量刑證明轉移證明責任、降低證明標準的論斷與現行法律相違背,其正當性也存有疑問。但轉換思路,從另一方向加以理解,不難發現:控方綜合認定所得出的初步結論,本質上是初步承擔證明責任并初步呈現排除合理懷疑的證明體系;而辯方對這一證明體系提出辯解,并不是承擔證明責任,只是提供反向信息進而產生合理懷疑;倘若辯方提供的反向信息足以產生合理懷疑,自然需要控方進一步證明以排除合理懷疑。但上述證明過程中,證明責任和證明標準并未發生變化,只是達到法定證明標準的過程不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允許控辯雙方多次地排除合理懷疑、產生合理懷疑以及再次排除合理懷疑,形成正向信息與反向信息互動的“整體性”。更重要的是,既然辯方提供反向信息只是產生合理懷疑而非承擔證明責任,則產生合理懷疑的方式可以是靈活的,不必拘泥于何種證明方法或者達到何種證明程度,甚至可以提供現有法定證據種類以外的信息,而這其實也是對于綜合認定的一種補充,確保最大程度降低綜合認定遺漏反向信息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