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松華 熊務豐
自中西文明交匯以來,中西哲學比較就是所有“在中國的”哲學研究的基本語境,而構建“中國哲學”的當代形態,則是目前中國哲學界面臨的一項緊迫任務。一方面,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光明前景,呼喚著從理論上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發展道路做出透徹而鞏固的基礎性闡釋;另一方面,現代中國學術經歷一百多年的曲折發展,也迫切要求確立自己成熟而完備的思想軀干。
本文是在相當廣泛的意義上來討論所謂“中西哲學比較”的問題,也就是說,我們要更加關注近代以來所有“在中國的”哲學研究天然具有的“比較”情境和“比較”性質而產生的一切重要成果。不僅如此,我們對所謂“中西哲學比較”和“當代中國哲學構建”等表達中所蘊含的“哲學”觀念,也都采取一種寬泛的、廣義的或形式的理解。
基于對“哲學”的這樣一種寬泛的、廣義的或形式的理解,本文將近百年來中西哲學比較所取得的重要成就和所遭遇的基本困境做一番扼要的概覽,然后就如何在深化比較中構建“中國哲學”當代形態提出我們的若干思考。
所謂狹義的亦即執“中西哲學比較”之名的研究,相對于廣義的亦即圍繞中西馬三大哲學傳統展開的主干研究而言,不僅在體量上是滄海一粟,而且在內容實質上也沒有成熟到可以為后者提供精確的方法論前提的程度。這些研究中的絕大部分往往停留于對中西文化和思想傳統的表象特征的描述與對比,少數較為深刻的研究則往往是以某家某派的哲學立場為根本前提展開的,對比研究的深度和有效性取決于對這些哲學派別或傳統深入了解的程度。因此,無論是從歷史進程還是從義理內涵上來說,狹義的中西哲學比較研究都是以廣義的中西哲學比較或中西馬三大哲學傳統的會通為根本語境和內在目標的。我們對近百年來“中西哲學比較”成就與困境的梳理,也以此為根本線索來展開。
首先,西方哲學的大規模引介與所謂西方哲學的中國化。近百年來,中國學界掀起了數次全方位引進西學的熱潮,形成了西方從古到今各大重要哲學流派在中國大地上競相綻放的學術奇觀。在哲學經典著作的中譯和對西方哲學史的系統梳理之外,中國學者撰寫的西方哲學研究評述著作和論文,更是浩如煙海,不計其數。從總結學術成就的角度來說,這些譯介和研究工作,不僅使中國學界系統性地把握了西方哲學從古到今的基本問題和發展源流,而且經過所謂“西方哲學的中國化”或者說經過中國學者對西方哲學歷史與原理的創造性運用,其在近百年來中國現代文化教養和學術體系構建的過程中發揮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在很大程度上已經成為當代中國知識體系的背景與底色。
其次,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的曲折進展及其返本開新的努力。毋庸諱言,馬克思主義哲學剛剛進入中國的時候只是作為“西學”的一個流派,后經過中國共產黨人在革命建設和改革發展過程中的錘煉與運用,逐漸成為全黨和全社會的指導思想,成為黨領導人民認識世界的理論指南和改造世界的思想武器。在大革命時代,李大釗、李達等人從日本和英美等國家引入中國的主要是唯物史觀的基本內容;在抗日戰爭時期,以毛澤東為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更多地從蘇聯方面接受了辯證唯物主義的核心內容。新中國成立后,馬克思主義哲學成為國家指導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大規模、成系統地編譯經典文本之外,還曾經有一段時間力圖用馬克思主義哲學做全面的指導,構建中國的哲學社會科學學科體系和教材體系。改革開放以來,馬克思主義哲學以“真理標準問題”“異化勞動問題”大討論和反思教科書體系為最初契機進入了一個正本清源和返本開新的學術化發展階段。馬克思主義哲學之所以能夠由西方哲學的一個流派發展為當代中國的指導思想:一方面是馬克思主義在和中國社會革命、建設、改革、發展的具體實際相結合的過程中,發揮了直接的實踐作用;另一方面是馬克思主義哲學作為西方哲學傳統的革命性變革,本身蘊含著超越或揚棄西方形而上學傳統及其所表征的現代性生活方式的優越性地位。只是迄今為止,后者的豐富內涵尚未得到完全而透徹的闡發,而隨著當代中國社會現代化進程的進一步展開,這一方面的內涵必將作為一個至關重要的研究課題凸顯出來。
再次,“中國哲學史”的百年書寫和“中國哲學”學科的確立。表面看來,西方哲學的系統引介和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中國化,似乎在很大程度上是單向度的“輸入”,實際上,“中國哲學史”的書寫才是中西哲學正面交鋒的戰場。“中國哲學史”書寫同樣是(或至少迄今為止仍然是)西方哲學和馬克思主義哲學占據主導或支配地位的過程。差別只不過在于,西方哲學的系統引介和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中國化,更多或首先表現為作為實踐中的思想力量,參與到中國社會蓬勃開展的現代化歷史進程的具體實際過程中去;而“中國哲學史”書寫則更多表現為,以西方哲學和馬克思主義哲學為立場、觀點和方法對中國思想文化傳統的現代整理,是西方哲學和馬克思主義哲學與中國傳統思想文本相結合的學科發展過程。雖然就推動中國社會現代變革的具體實踐而言,“中國哲學史”書寫恐怕很難和西方哲學系統引介尤其是很難和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的歷史作用相提并論,但就中西哲學比較的學術研究而言,“中國哲學史”書寫恰恰提供了十分生動的歷史經驗和眾多可供深入研究的具體文本。
總之,在西方哲學的系統引介和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中國化,以及在“中國哲學史”的百年書寫當中,包含著幾代中國人會通中西哲學傳統的巨大努力。但由于對馬克思主義哲學和西方哲學傳統研究的愈益深入、“中國哲學史”書寫的不斷嘗試,中西哲學比較的困境也日漸凸顯。這一困境的實質是,隨著中西馬三大哲學傳統的研究水平尤其是所謂專業化程度的不斷提升,離相互會通的目標不是越來越近,反而越來越遠了。它的外部表現:一方面是馬克思主義哲學對西方哲學和中國哲學專業研究取向的輻射能力一度趨于削弱;另一方面是中國哲學研究和“中國哲學史”書寫在世紀之交遭遇了所謂“合法性”問題。所謂“中國哲學”的合法性問題,就這一提法的具體出現而言,大概始于20年前。有人認為是源自“中國哲學史”學科的自我省察,也有人認為是受了德里達和王元化先生對談的刺激。而從問題的內涵實質來說,則要久遠得多。首先,關于“中國哲學”和“哲學在中國”的經典區分,出自金岳霖1930年為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卷所寫的“審查報告”,學界常稱之為“金岳霖問題”。其次,德里達關于“中國沒有哲學,只有思想”的說法顯然淵源有自,其直接的理論來源是海德格爾,更為人熟知也因此對國人產生較大刺激效應的是黑格爾的相關論述。概括而言,一般所謂“金岳霖問題”和“中國沒有哲學,只有思想”這一由來已久的論斷,實際上包含著對“中國”與“哲學”最初發生關聯時可能蘊含的語義悖謬的揭示:前者質疑的是“中國哲學”(在嚴格意義上是指現代以來的“中國哲學史”書寫)的“中國性”,后者質疑的則是中國哲學傳統(如果我們姑且還用這個名稱的話)的“哲學性”。
近百年來中西哲學比較的歷史進程的確是成果豐碩的,同時也是亟待整理行裝重新出發的。與有的學者主張放棄“比較”而專注于對某一哲學或思想傳統的深入鉆研不同,我們仍然主張當代“中國哲學”的構建必須通過中西哲學比較的深化方始可能。
因為,一方面,近百年來中西哲學比較的成就不僅為我們提供了豐富的經驗和教訓,同時自身就是值得深入挖掘的“現代中國哲學”的鮮活文本,而所謂“中國哲學”的合法性問題等由“比較”而來的困境所揭示的,恰恰是在更高的歷史基點上深入研究中西馬三大“哲學”傳統的思想任務;另一方面,近代以來中國社會生活的歷史性實踐既將“中西馬”三大哲學傳統內化為自己的文化元素,同時又因為“三元素”在思想取向和話語方式上的分離割裂而使民族的精神狀態陷入一種極大的“苦惱”,迫切需要通過深化比較來終結或完成文化心靈上的“古今中西之爭”。
只不過,短期來看,所謂“中國哲學”當代形態的建構,一方面可能仍然不得不采取一種“論理”的方式來展開,因而透徹地理解現代西方哲學傳統及其當代開展的自我批判,從而建立一種中國學術的“現代”意識與自覺,是必須繼續深入展開的前提性工作;另一方面,所謂“中國哲學”當代形態的建構,不應當期望以“一家一派”的方式來完成,而很可能是一種學術生態的整體性更新,是文化、思想和精神等主干領域的全方位變革,并在此更新和變革中,在各個方面和各個領域涌現一批現代漢語基礎上的當代中國學術經典。這要求我們至少需要從以下角度繼續深化中西哲學比較研究。
首先,在深入了解現代西方哲學傳統的特質和局限的基礎上尊重“反向格義”的優先性地位。常見而流于形式的中西哲學比較,往往可以任意拾取中西哲學傳統中的某些片段來展開。但真正有深度、有價值的中西哲學比較研究,必定要建立在提綱挈領地把握西方哲學傳統的基礎之上。所謂提綱挈領地把握西方哲學傳統,當然可以從其歷史源頭處入手,比如懷特海就曾說過,一部西方哲學史不過是關于柏拉圖主義的一系列注腳。而在筆者看來,黑格爾哲學作為西方哲學史的集大成者,不僅建構了一個完整的形而上學體系,而且對西方哲學史做了系統而有機的梳理,是一個非常好的切入點。與黑格爾作為西方形而上學傳統正面意義上的集大成者不同,海德格爾在負面或消極的意義上同樣整體性地重構(解構)了西方形而上學傳統,并且以其畢生的努力,試圖開辟一條新的思想道路,展望哲學原則上的新開端,是我們提綱挈領地把握西方哲學傳統的另一個重要抓手。海德格爾對西方形而上學傳統所做的批判性重構及其對新的“思想”開端的可能性的探索,是20世紀西方哲學自身的重要進展,對當代中國的哲學研究工作也有極為深遠的影響。可以說,很多從事西方哲學研究的學者對西方哲學傳統采取批判性態度,并轉而試圖重新發現和激活中國古代哲學傳統,其背后往往都有海德格爾的思想在起作用。值得特別強調的是,無論是以柏拉圖(蘇格拉底和亞里士多德)或者是黑格爾(康德、費希特和謝林)為中介正面把握西方哲學傳統,還是以海德格爾為中介,從反思批判性的角度把握西方哲學傳統,對西方哲學傳統本身的透徹理解仍然是今天開展一切意義上的中西哲學比較工作的前提條件。
其次,在與當代西方哲學最新進展的批判性對話的基礎上破除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近代解讀,由此在理論和實踐兩個維度上實現對西方哲學傳統和現代西方生存方式上的雙重超越。早在海德格爾解構性重塑西方形而上學傳統之前很多年,馬克思已經把哲學和哲學家變成了貶義詞。和黑格爾哲學試圖以思辨的或概念體系的方式把握一切歷史過程的實體性內容不同,馬克思則力圖指證包括哲學在內的一切意識形態的“鏡像”性質:“意識[das Bewu?tsein]在任何時候都只能是被意識到了的存在[das bewu?te Sein],而人們的存在就是他們的現實生活過程。”由此出發,馬克思提出了他以“革命的實踐”而非“絕對知識”(黑格爾)為根本導向的思想定位。哲學、思想和理論源自人們的現實生活過程并服務于這一現實生活過程自身的革命性實踐,而不是反過來滿足于把現實生活內化或概念化為一個思辨的理論體系,這就是人們已經耳熟能詳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實踐品格。
再次,在始終清醒地保持一種“我們”和文化傳統之間恰當的“距離”意識的基礎上,投身于以現代言說方式復活中國古代哲學傳統真精神的自覺行動。陳來先生在改革開放30年之際回顧中國哲學研究進程時曾經指出:“隨著80年代解釋學的引入,基于理解的‘詮釋’始終是哲學史研究活動的基本態度和方法,這已經成為中國哲學史學者的共識。”我們也注意到,成中英、張祥龍等先生也長期致力于以具體研究推動中西哲學傳統的“視域融合”。但與此同時,仍然有很多學者在遭遇所謂“中國哲學”的“合法性”問題之后,極力主張放棄“比較哲學”的方法與途徑,倡導一種不僅以中國哲學為對象,而且以中國哲學為方法、以中國傳統術語和概念方式為語言載體的,所謂原汁原味的“中國哲學”研究。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深化中西哲學比較和構建當代中國哲學新形態的工作必須堅定地貫徹“未來導向”。概括來說,必須以進入“現代化”完成狀態的未來中國為參照系,反觀和整理近代以來中國社會生活與哲學思潮的歷史性變遷,并由此將中西馬三大“哲學”傳統從思想資源上“元”或“源”的地位下降為“中國哲學”當代形態中的“分子”或“流”,進而與當代中國社會生活和當代中國主流理論形成一種恰當的映照與互動。并且,我們堅信,正是在此“未來導向”的反觀與整理、映照與互動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開創的中國式現代化道路和人類文明新形態在實體性內容上的主體地位,以及馬克思主義哲學在世界歷史視野和敘述方法上的優先性都必將日益彰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