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 翰
一直以來,人物形象的塑造對小說創作而言尤為關鍵,汪毅鑫在他的中篇小說 《父親的故事》 中塑造了一位很會“折騰”的父親形象,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認真梳理這篇小說的故事情節,我們不難發現,整個小說緊緊圍繞著父親這一角色展開。
小說從父親的童年寫起,直到50 多歲的當下。在這段漫長的人生歷程中,父親可謂遍嘗了人間各種滋味:有童年時受到母親(“我”奶奶)倍加疼愛的溫馨;有失去母親無人管束后成為“小混混”的放浪;有贏得交校女生(“我”母親)綿綿愛情時的甜蜜;有成家后參與賭博輸光錢財的落魄;有為追求自由選擇離婚再娶的決絕;有為小兒子不順利的出生支付昂貴費用的艱難;有因再婚妻子有外遇而產生再次離婚的沖動;有想把小兒子撫養長大輾轉數地打工的辛酸……顯然,父親是個很不安穩的存在。他追求浪漫與自由,并幻想著能一夜暴富,這在很大程度上與他的個性有關,當然也與他所處的時代環境有關。遺憾的是,父親好面子及逞能的個性,最終讓他的人際關系變得“一塌糊涂”。
面對拋妻棄子再婚的父親,作為兒子的“我”無疑會心存深深的芥蒂與隔閡。事實上,隨著閱歷的增長,“我”對父親的了解并非只單純地停留在童年時的“失父”狀態下,更多的則是伴隨著自身的成長,走過了一段從怨憤疏遠直至理解釋然的心路歷程。誠如作者在作品中所感慨的,在種種無可名狀“超越世俗名號的溫情”的裹挾中,汪毅鑫小說 《父親的故事》 實為我們詮釋了“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最本質的慈悲”的精神內涵,于文化層面上為讀者提供了廣闊的解讀空間。
眾所周知,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父親始終是家庭乃至整個家族的主導,有著無可撼動的社會地位。然而,隨著西方文化的不斷滲入,父親作為“文化之根”卻也屢遭不同程度的質疑甚或顛覆。尤其是上世紀80年代以來,誕生在中國文壇上的先鋒文學等系列作品,更以全新的視角重新審視了“父親”與“父子關系”。小說 《父親的故事》 也著力為我們演繹了幾對不失溫情的“父子關系”。
顯然,父親與“我”這對“父子關系”是作者在此作中力求表現的重點。由于父親的“不負責任”,直接導致了“我”在整個童年時期對他的印象幾乎缺失。“我”只朦朧地記得:當父母離婚時,面對母親的質問,父親只講了一句“他有自己的命”;父親也幾乎不參與“我”的成長,留給“我”的也只是些曾有的教導——“爭氣”等,然不承想這寥寥數語卻成為了“我”日后成長的精神法寶。后來,盡管“我”在不了解實際的情況下(因還是孩子),對父親追求胡阿姨這件事本身缺乏任何道德意義上的批判,可當父親背叛爺爺的臨終之言后,“‘我’ 還是對此感到徹頭徹尾的憤怒”。尤其是在得知了父親已拖欠了“我”7年的撫養費,并在堂哥的婚禮上作出盡力回避“我”的一幕時,“我”進而一度確認父親已經“死亡”。但小說在情節的高潮處還是出現了逆轉,當“我”從四姑那兒知道了父親留在溫州的旅行箱里寫下過給“我”的“欠條”又外加一句“爸爸對你虧欠得太多……”時,“我”終于明白了父親的一切,這讓“我”在他失蹤兩年之后,“第二天,便不動聲色地踏上了去義烏的路”,生發了尋找父親的念頭進而付諸了實際行動。小說的最后,出現了一幅動人的畫面:這對意外重逢的父子,一邊喝著啤酒,一邊兒子聆聽著父親為其提供的小說素材……讀著甚是溫暖,令人感動不已。
如果說父親與“我”這對原本應該緊張的“父子關系”最終得到了緩解的話,那么爺爺與父親這對“父子關系”是在不斷“修復”的狀況下一路顛簸而來的。爺爺總是把父親變壞的責任直接歸咎于自己的疏于管教(奶奶過世之后,父親正值青春叛逆期,爺爺工作又剛剛調動為教育局副局長而無暇顧及),因而“心存虧欠”,試圖“在細節上作出各種補償”:爺爺曾多次為吃霸王餐的父親付清賒欠的賬單,甚至“爺爺為此花光了三個月的工資”;父母成家之后,由于父親跑貨車不懂發動機保養,爺爺也出錢替他更換了發動機。可當得知父親在母親被遠房親戚所騙陷入傳銷組織后,不但一味地責怪母親,還留下她一人在福建,又不經商量提前擅自賣掉了貨車,這讓爺爺感到非常氣憤,顯然這對“父子關系”已初現裂痕。后來,由于父親沉湎賭博輸了大量的錢,加之不能承受母親對其嚴格的管束,甚至又動手打了母親,至此,爺爺終于對父親絕望了。對不成器的兒子,作為擁有傳統“父權”的爺爺除了憤怒之外,也只有多次從嘴里罵出“孽子”一詞權作對兒子實施了最大規模的“規訓與懲罰”(福柯語)。其實爺爺在對待父親的態度上,更多的是出于“以父之名”的關愛,顯得溫情脈脈。小說中呈現出一處細節,“之前父親帶著我們去爺爺家吃飯時,爺爺都會出門給父親買幾罐啤酒”,足見爺爺對父親的照顧有加,他時時處處在盡力維護著這對充滿坎坷的“父子關系”。彌留之際,爺爺盡管身體已極度虛弱又神志不清,但還是始終牽掛著“不讓父母離婚”之事。父親表面上答應著,而當爺爺一過世,又立馬與母親離了婚,“迅速地違背了對爺爺在世時的最后承諾”,徹底地叛離了傳統的父子倫理。后來,也許是父親的良心發現,小說在情節上還是出現了戲劇性的一幕:“在爺爺死后的第十個清明節,父親突發奇想,從溫州回來,帶著一幫人上山”,做了一件自認為盡孝的事情——修墳地。這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寄托了父親重新修復這對“父子關系”的愿望。
相較而言,父親在處理與小兒子之間的這對“父子關系”上則傳遞了較多的責任與溫情。由于小兒子是個早產兒,心臟發育不好,“每天光打針就需要三千多塊”,父親與胡阿姨變賣家產之后,又開始四處借錢,這樣艱難的生活迫使父親只能求助于四姑的幫助。在溫州多年的打工生涯中,父親更是歷盡艱辛,盡管他的主業是為四姑的化妝品公司看倉庫,但另外還兼職開灑水車,甚至連私下賣水的事也干;四姑父為剝削父親的勞力,還讓父親給他家做起了免費的保姆。而父親之所以能默默地承受著這種寄人籬下的生活,其實都是為了能順利地把小兒子撫養長大。后來父親與胡阿姨離婚時,因胡阿姨不要小孩,父親只能獨自撫養小兒子。父親經常給小兒子壯膽,“爸爸在,沒關系,不用怕”,而且不管朋友圈有沒有人關心,他總是曬一些關于與小兒子在一起的親子生活畫面,這里還是讓人看到了一位負責任的父親。
小說中另一重要人物“我”母親的形象亦極其豐滿,顯然作者在其身上寄寓了融融的溫情。小說中的母親無疑是善良的,當接到父親信里“我相信,你一定是個好母親”時,母親生發了對未來無限的憧憬,足見其作為傳統女性的純真。但結婚后,由于父親逐漸對母親的疏于關愛,加之父親又開始沉湎賭博,直接導致雙方發生了一系列的矛盾沖突。母親也曾為這個家作了該有的努力:抓賭博、翻荷包、奪手機……但一切均于事無補。后來當她終于看清這個家并不需要這樣一個父親時,母親在處理與父親離婚的事情上卻顯得尤其平靜,表現出了一種作為現代女性該有的獨立精神。離婚之后,為了養活“我”,母親更是受了不少的苦,為了“爭一口氣”,不穩定的工作亦需要她加倍努力,甚至連業余時間還要學習各種生存的本領,好在母親曾經是一位學霸,一切困難對其而言終究會迎刃而解,正因為如此,“我”的生活也沒有想象中的苦了。小說中的母親是令人感動的。深受傷害的母親在離婚之后,不但完整地保留著此前父親的所有衣物,當她得知父親與胡阿姨過得并不好時,還曾帶我去看望陷入困境中的父親,母親面對不幸的父親而“眼角里有粼粼的淚光”;甚至當她獲悉小兒子出生后需要花很多的錢時,馬上主動拿出兩萬元讓顏伯伯帶去,并強調一定不能讓父親知道。顯然,母親所付出的林林總總已然超出了“世俗名號”的范疇,這一切乃母親善良的人性使然。“人間自有真情在”,當父親再次離婚后,母親對父親再婚之后所生的兒子的擔憂,更多的則是出于內心的真誠,以及作為女性骨子深處的憐憫與柔情使然。
在藝術表現上,這篇小說善于進行大面積個性化的對話設置,語言簡潔明了又極富口語化,尤其是人物沖突時的那種快節奏的語言表達,顯然對情節的發展與人物的塑造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與此相協調的是,汪毅鑫擅長用形象的比喻與想象來進行人物的心理刻畫,如“像被捅醒的野獸”“跟玻璃一樣的威信碎了一地”“像觸電一樣縮了回來”“像一個齒輪嵌進了舒適無比的系統中”“像一只鐵皮青蛙一樣,喜歡折騰,但動力有限”等,這些鮮活的小說語言,帶給我們最細微的感受,不啻為解讀提供了多重的含義,讀來饒有趣味。汪毅鑫尤其喜歡深入小說的細部褶皺處進行日常性的敘述,進而挖掘人物形象的復雜性與豐富性,閱讀這些在小說中以片段組合的形式所呈現的細節性內容,更像是打開了一壇壇陳年佳釀,品嘗起來醇厚有味,讀者也為之深深吸引。
這篇小說值得圈點的還有在文本的敘述過程中穿插的大量“獨白式”評述之語,讓讀者進而能觸及一定的思想深度。諾獎獲得者索爾仁尼琴曾經說:“一個作家的任務,就是要涉及人類心靈和良心的秘密。”的確,如果沒有作者對之作出的人倫親情關系以及個體良知的深刻認識,那么讀者自然也就難以認識到這個時代給予人們共同面臨的困境與命運。小說最后以父親的“逃離”為結局,這使得原本現實的情節增添了些許現代小說的魅力,同時也賦予了父親希冀突破“現實之殤”的境遇一定的傳奇色彩。毋庸置疑,汪毅鑫筆下父親的“逃離”之舉似乎意在表現人們在現實中無法安身的艱難處境,還隱喻著某種生活秩序的重建意識,其實質是作者以此來向人間社會投注大批量充滿溫情的“現實”關懷,繼而來喚醒人們對生命內里引發的眾多諸如“人性”等深層的哲理性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