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百
我有個朋友是個退伍軍官,她告訴我之前在部隊的時候,有個特別開朗樂觀的同事,人非常聰明,能力強,而且為人和善,對人總是笑呵呵的,你幾乎無法想象他在什么樣的情況下會情緒失控,但就是這樣一個幾乎沒有缺點、前途一片光明的年輕軍官,遭遇了一次嚴重的打擊。在一次體檢中,他發現自己得了癌癥。其實那不算很嚴重的一種癌癥,好好治療還是能活下去的,但那個樂觀的年輕軍官,在一個深夜里開槍自殺了。
這個故事,引起了我的思考。我想,這個軍官也許是一個假樂觀者,他的那種樂觀,是基于對生活的一種美好期待,而不是熱愛和享受生活本身,當這種期待落空的時候,他便將生活全盤否定了。
經濟學上有一種假定,叫理性經濟人,它假定在經濟生活中人是始終理性且自利的,并以最優方式追求自己的主觀目標。那我不妨也做一個假定,叫理性生活人,就是一個人在生活中始終保持理性,遇到事情總能像一臺精密的儀器一樣找出最優解法。然后我要看看怎么能把這個理性生活人擊垮。
我給他安排了一連串的不幸,先是童年喪父,繼而被母親遺棄,被領養的叔叔毆打,可惜這些沒有將他擊垮。于是他的愛人和自己最要好的同事出軌了,并且和他離了婚,這還沒完,最后索性讓他得了絕癥。這么多磨難,發生在一個人身上,似乎有些太戲劇化了。從概率學上來說,假設每一種事件發生的概率是萬分之一 (當然妻子出軌這個概率應該遠不止萬分之一),這些事件一起發生的概率是要疊乘的,這樣一算幾乎不會發生,但理性生活人適用的不是統計概率學,而是生活概率學,生活概率學是什么呢?就是一件事它只有發生和不發生兩種可能,是0和1的概率。所以這個不幸的理性生活人,恰好每次都撞到了那個倒霉的1,這是很有可能的,我們看到真實生活中,被這種倒霉的生活概率學算計的人著實有不少。
我們的這個理性生活人,在最致命的那個1到來前,還一直覺得自己作為一個生命個體是絕對自由的,至少思想上是自由的。路邊那些蓬勃向上的樹木,那些不受控制的內在生命力讓他深受感動。但當那個致命的1到來時,樹還是那些樹,但他的看法完全變了,他突然意識到,生命本身似乎就是一種不自由。我們本能地想要活得更好,活得更久。即使當我們感到活著非常痛苦的時候,卻依然想要活下去,仔細一想,這難道不是一種無法克服想要活著的本能的不自由嗎?
這種全新的認識,將他內心中構建了幾十年的秩序大樓一下子擊垮了,他以為的樂觀積極的生活態度,不過是一種無法克服本能的不自由,當想到生命隨時可能消失的時候,生命的現實意義便開始瓦解了。
當終于發現生活這件事,無法用理性的算法求解時,他最終放棄了這種執念。他選擇回到生活本身,回到當下的每一分一秒,回到那些具體的人和事物之間,然后就有了一個癌癥病人與親人和朋友開始一場告別的情景。
而正是在這樣一場告別中,我們的理性生活人最終還是比軍官朋友走得更遠了一點。他從生命在狹隘的現實意義中跳脫了出來,他看到了 “大生命”的存在。他通過叔叔渾濁的雙眼,看到命運的不可抗拒,感受到那個他幾乎已經忘了長什么樣的父親,他逝去的生命仍在他身上流淌延續。在同母異父的兄弟身上,看到生命的荒謬,他們身上流著一半相同的血液,卻像一對陌生人一樣從未相見,然而那個削好的蘋果,還是透露出了生命的溫情。前妻和新任丈夫的孩子,和自己沒有一絲血緣關系,但小小的生命在母親肚子里頑強跳動的力量,還是令人動容,難道這不是一種生命的延續嗎?當初埋葬被撞死的小貓尸體的地方,也長出了鮮花。當他跳脫出個人的命運,站在更宏大的角度去看待生命時,他找到了一種新的意義。生命不以個體的消亡而徹底終結,當他最后和女兒告別時,抱著女兒的那一剎那,他在時間的瞬時性里感受到了生命的永恒性。
生活概率學真是一門玄學,它讓人們戰戰兢兢地在0和1之間搖擺,那些暫時安全地落在0上的人,也不敢全然放下心來,因為指不定哪天就要落在1里。如此看來,生活真不是好東西,喜怒無常,不可信任,簡直可惡。但是仔細一想,正是因為這種隨機性,不確定性,才生出了很多人類身上美好的品質呀。如果翻越一座未知的高山,挑戰可能面臨的生死考驗,這能被叫做勇氣,那么翻越一座明知會必死無疑的高山,就叫傻帽了。由此可見,未來如果可以預知,我們絕不會比現在過得更好,只會待在原地,哪也不敢去。因為山上有猛虎,海里有巨鯊,落下來的鳥屎正好會砸在你的頭上。所以生活概率學就是這個樣子,它讓我們傻一點,別用數學那套東西算計太多,不然你就會像被莫名其妙推銷了保險的人一樣,怎么算,都覺得自己虧大了。既然如此,就在0和1的搖擺中盡情舞蹈吧。這個世界就像一個巨大的擺錘,每個人都是其中一個小擺錘,有些擺錘擺著擺著就不動了,但誰能說,它那微弱的擺動沒有影響那些繼續搖擺的小擺錘呢,沒有影響世界這個大擺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