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理勇
像一只蜘蛛雄居網中央, 越城
活在一張巨大的水網中
河水深流, 像熱血, 提供青春和活力
河上有許多古老的石拱橋, 像脊骨
連在一起, 就成了寧折不彎的脊梁
我站在一塊脊骨上, 望向小河深處
它突然一個拐彎, 不知所向
沿岸的垂柳, 直挺著婀娜的身軀
新生的力量, 想飛
一排排老屋, 像歷史老人, 深情的眸子
投向河面, 努力尋找自己的影子
我望, 不斷地望
我的眼睛望進了遙遠模糊的過去
我看見西施在浣紗, 東施在效顰
我看見范蠡坐扁舟, 出三江口, 入五湖
我看見葬在府山上文種哀怨的眼神
一個冷噤, 回到現實, 河埠頭上正繁忙
開車在越中走著。 山, 一群一群涌來
并不很高, 從山頂到平原的過渡, 很緩慢
斜著身, 像一個慵懶的美人在等待黃昏
因為魔鬼似的風, 已被他處領受
所有的陡峭, 都被留在了別處
因為雨水豐沛, 樹和草野蠻生長
體態豐腴, 沒有被拋荒留白
不能就此斷定, 越中的山失去了山的特色
它們仍是足跡的障礙
同時也是足跡擁有者的庇護所
它們的制高點仍很寶貴, 若被敵人占領了
優勢就會發生根本性轉移
圓潤, 沒有鮮明的輪廓
不能因此斷定內心沒有崢嶸
應該是從海中崛起, 曾是大海叛逆的孩子
也曾熔巖噴涌, 可見當時的盛怒
看著這些山長大的, 可成一方諸侯
可成將軍, 可成女俠, 可成文人學士
這些山中, 埋著忠骨, 埋著英雄
埋著王侯將相, 埋著消亡了的古越國名
李白來過, 一夜飛渡鏡湖月
賀知章來過, 被兒童笑問客從何處來
唐朝來過, 宋朝來過, 元明清來過
鏡湖仍活在藍天之下, 大地之上
那些偉大的名字, 那些曾經的輝煌
都沒經得住時間的勒索
如果僅是水鳥的棲息地、 魚蝦的故鄉
鏡湖就枉為鏡湖了
給它取名的人, 必胸中有丘壑
必聽過這樣的歷史箴言——
“以銅為鑒, 可以正衣冠
以史為鑒, 可以知興替”
鏡湖上, 行舟如箭, 掀起一股股波浪
鏡湖岸邊, 楊柳駘蕩, 送著清風
那么多游人, 僅來看風景?
我尋鏡而來, 我擁有的鏡子丟了
我需要一面更大的鏡子
到了鏡湖, 就不用擔心自己的丑陋了
他在 “幾間東倒西歪屋” 中悲涼死去
后人卻以他為傲
專門撥地, 為他建富麗堂皇的紀念館
他的 “筆底明珠” 滿足了一個城市的虛榮
鄭板橋愿意成為他的門下走狗
齊白石恨不能早生三百年, 為他磨墨理紙
他的藝術成就, 一座仰之彌高的山
他的孤苦落寞, 似萬壑深淵
屢試不中, 詩文卻成 “有明一人”
從中我們讀出了他的叛逆和反抗
他瘋瘋癲癲地活著, 謹小慎微地活著
生存之惡劣, 命如螻蟻
“一個南腔北調人” 的死去
是對沒落王朝的莫大嘲諷
他是一顆蒙塵的恒星, 擦拭之后
熠熠之光, 讓五百年后的今天晃眼
太陽照在越中印山越王墓頂
獵奇, 是穴居動物的一種返祖現象
對墳墓, 對死亡我不感興趣
只想通過這個神秘的、 恐怖的洞口
觸摸一下歷史冰冷的肌膚
所有帝王會固執地認為靈魂不死
都會對死后的地底生活做出豪華安排
譬如古埃及的金字塔
譬如棋布在神州大地上的帝王陵
感謝當時的這種勞民傷財
發掘它們, 跟挖人家的祖墳有別
是對塵封歷史的一次重新啟封
走進越王墓, 就走進了吳越春秋——
句踐之父允常為吳王闔閭所殺
槜李之戰, 闔閭被句踐擊傷而死
夫椒之戰, 句踐敗于夫差, 淪為奴隸
二十年生聚、 教訓, 句踐滅吳
貌似冤冤相報的死結, 展示的
卻是吳越角霸的慘烈場面
爭, 有什么好爭, 都被一抔黃土覆蓋
十九峰, 披著晨風, 肅立晨光中
如菩薩群像
在他們眼里, 眾生渺小
都是些深陷苦海需要拯救的人
我們不是來尋求保佑, 是來看風景
所謂風景, 類似悲劇——
把好的毀滅給人看
所以風景, 就是懸崖峭壁
就是萬丈深淵, 飛流直下
就是萬壑爭流, 風雷相搏震蕩
我們喜歡看風景, 我們需要快感
快感, 就是別人的痛苦、 不幸
十九峰滿足了這種要求——
它們常年被風打, 被雨罵
全身上下, 布滿被歲月咬傷的疤痕
一遇難題難解, 或陷痛苦深淵
就會不自覺地在佛前下跪
也許會遭白眼, 會被嘲諷
一只渾身觳觫的綿羊, 哪里顧得上尊嚴
是否佛像越大, 佛法越無邊
我在大地上, 到處尋找最大佛
提早去拍馬屁, 獻殷勤
現在雖然沒有什么。 世事難料
誰能斷定未來沒個三長兩短
新昌大佛寺躲在越中勝境中
突覺吾佛像占山為王的綠林好漢
急匆匆地趕去瞻仰, 卻閉門謝客
吾佛已成疫情的囚徒
這, 讓我如何相信祂的法力
也許就是精神鴉片
只能讓痛苦暫時得以緩解
醉在哪里最好? 當然是同山
被同山燒愛了, 如何不消魂
原來只愛勁草兄
勁草寫詩, 像春蠶吐絲一樣
原來只愛長頸鳥喙的越王句踐
讓他醉里挑燈, 不停地磨復仇的劍
原來只愛文種文大夫
讓他醉后靈感驟至, 獻上滅吳七策
原來只愛風流倜儻的范蠡
讓他醉后, 豁然開朗, 逃出生天
同山燒, 是種高度熱情的酒
只用本地出生的糯紅高粱釀造
高興時候, 幸福時刻, 就喝它
不能借它澆愁, 那是對它的糟蹋
有什么愁呢?
清風明月, 這時代那么好
幾千年的鐐銬, 早砸開了
遇到的人, 心底里像都種上了花
再來一碗。 同山的大地在晃
兩邊的青山站立不穩, 先我而醉
布谷湖, 是一個水庫
一堆洶涌澎湃的水, 被集中起來
失去野性的水, 還是水
利用風, 制造點微瀾
利用雨, 說明自己的沖動
布谷湖水面廣闊, 仍存饕餮欲望
不斷蠶食、 鯨吞周邊的土地
把周邊的青山, 也攬進來
你的也是我的, 我的還是我的
欲人為地制造各種孤島
以為滿湖都是布谷鳥的歌聲
無處領取健康碼, 遁入深山了
把喧囂帶走, 把寧靜還了回來
湖邊的油菜花, 寂寞地老去
垂釣者, 被沖出水面的魚無情嘲笑
一只白鷺背著暮春, 在溪上飛
它要飛往夏天
它在溪畔歇著的時候, 被一聲斷喝驚起
怕它留戀水中的倒影
它背負著暮春, 像背負希望
在它沖向天空的剎那, 白色的身影
就像一道晃眼的白光
它身下的大地, 一下子亮了許多
它沿著溪岸線飛
它邊飛, 溪邊草木的花朵邊落
田野上的枇杷結果了, 櫻桃也熟透了
兩邊的青山, 也走出了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