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不群
雨過天晴, 行走在天平山麓一線
往事從山體滲出, 流水有碎裂之聲
而不可以肉眼得見
日影穿透密葉, 但穿不透肉身
它在衣衫上寫下的, 迥異于我體內的言語
那藏得更深者, 不可識讀
經過無隱庵, 一座上帝的小屋
傾圮, 破敗, 棲居在被放棄的石頭中
高大的櫟樹絕地而去, 為石庵
為終將回來的憩息者, 撐起足夠的空無
而它獨自沉入昏昧, 枝葉飽蘸夢的柔軟和悲憫
遮護石頭的棱角
繼續往前, 經過羊腸嶺, 山路忽而傾斜
將我們導入掉頭向下的路徑
沿路濃蔭如暗黑中年, 而野薔薇泛出白
就在這時接到父親的電話
他粗重的喘氣聲遞給我一塊塊巨石
數年來, 父親多病, 依靠制氧機
以一線續命
而我自身又何嘗不是如此, 倦于生涯
唯以山水續命
站在大山里, 綠樹繁花養育著石頭
幾乎要感謝命運的慷慨
中年是 “白爬羊腸嶺” *
依賴偶爾吹來的山風和萬籟
無需再登上山巔, 我知道自己的脊背
已是最崎嶇的一段
★當地民諺, 意為做事徒勞無功。
在登上梯子之前, 我已聽見
木頭里的交談聲
椽檁醒來, 從縫隙中睜開細眼
迎接簌簌的灰塵與天光
江南五月, 六角樓中一個女性
潮濕的身體發脹, 變沉
雕花樓吱嘎作響, 仿佛不能承受
樓外拱衛著七棵銀杏
綠枝蔭濃, 把它架在綠火上烤
如撫慰的手, 使傷口合攏
但無法合攏的是
時已夏季, 而春天仍哽在木質的身體中
發潮
時間帶走了新鮮木頭的香氣
刀口在柱廊窗欞之上延續
繁復, 美麗
窗外濃蔭搖動憂傷
一個女子靜靜端坐在樓閣中
被裹緊的美
黑暗, 寂靜, 年華虛度
山墻高聳, 單薄, 一把時間的利刃
插在木樓中, 直至地底
一份完整的孤獨與靡費
分出新鮮和腐敗的兩半
各自獨立, 各自都很完整
不會在有人經過時, 滲出蘇醒般的殷血
落日從玻璃幕墻擦過
大廈身體里長出的
一個黃金潰瘍
像暮晚時分, 人人手捧著
痛苦的鮮花
慢慢走入黑暗的水中
忍受著痛, 它在慢慢下移
但向下的加速度使它
瞬間消失
仿佛人間的靜默已經
徹底將它治愈
而在午夜時分, 無痛的無夢者
正在夢途中尋找它, 期待
它一次又一次升起
在身體里旋轉
月亮, 是凝結在天宇中的
一滴秋露
一座遙遠的小小電站
為遠離故鄉的人蓄滿了電
而曠野之上, 午夜的列車飛馳
一扇扇車窗燈火通明
就像那巨大的露珠突然破裂
將千言萬語散入人間
坐在窗前的人們, 渾身是火
沉默地將它緊緊咬在唇間
玫瑰的本質在于
詩人所交出的愛的血液
就連黑暗的大地
也無法消化
就連一枝玫瑰
都無法拯救
只能再一次
將它送回人間
那些小小的突起
像生命的倒刺
穿過歌詠的喉嚨
從蘇州到南京的路上, 經過一片鐵塔
這是一群三角形的狂熱收藏者
當列車快速駛過, 它用鋼鐵的意志穩住了自己
無法移動。 無性繁殖術把它種在了那里
它通過懸空電線的顫動
送走一部分自己
血肉剔盡的筋骨, 在睡夢中
有時會聽到電流從它身上走過
的聲音
在山頭上, 它看見一只兔子, 被雷電
驚跑
它從未捕捉到安慰
它的上面是無盡的虛空。 當它把自己一節節
送上去, 仿佛接通未知的閃電
它就能帶著腳下的土地, 一起旋轉
船帆載滿火光
駛過樹梢
時光之殼脫落
一層又一層火星
時間用盡
宇宙流浪者準備過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