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中醫藥大學
孔令源 吳 越 李昕澤 周洪瑩 李岳霖 劉 川 (濟南 250355)
提要 本研究圍繞李東垣《脾胃論》中治療發熱的兩首無名方,依據原文記載從證治機理、方藥配伍、臨床應用等方面進行闡釋,得出無名方一適宜治療氣虛熱證和脾虛濕盛證、無名方二適宜治療心火亢盛證和陽明氣分證的結論,借助研究無名方,以探討李東垣用藥特點、組方規律,為進一步挖掘其學術思想提供借鑒。
無名中醫方劑多存于文獻醫籍中[1],由歷代醫家根據診治經驗總結而成,是醫家學術思想的具體體現。特別是歷代名醫名家所創無名方,由于未著方名,多導致流傳局限或幾近遺失,后世應用也較為罕見,這無疑對中醫學術思想的傳承研究造成無法彌補的遺憾?!镀⑽刚摗窞榻稹だ顤|垣創導脾胃學說之代表著作[2],書中所列方劑60余首,如補中益氣湯、升陽益胃湯等,至今仍為臨床醫家推崇并習用。但書中所載5首無名方,今人鮮有涉獵。李東垣以五行生克理論闡述所治病證,詳細記錄藥物組成,并用小字注解佐使配伍結構,反映了其嚴謹的治學態度和縝密的遣方用藥思路。筆者試依據《脾胃論》原文記載,圍繞兩首治療發熱的無名方,從證治機理、組方配伍、臨床應用等方面進行分析探討,挖掘李東垣選藥組方特點,為臨床脾胃病相關診治及其李東垣學術思想研究提供參考。兩首無名方原文記載見表1,君臣佐使配伍見表2。

表1 兩首無名方原文論述

表2 兩首無名方君臣佐使配伍
1.1 證治機理 心火降,則能入中焦溫煦脾陽,脾陽化為脾氣,則脾胃功能得以正常進行,故心火不降,則不能溫煦脾陽,脾陽不足則不能化生脾氣,導致脾胃氣虛。此處不入中焦溫煦之心火,即為《脾胃論》所論之陰火。據《內外傷辨惑論》記載,陰火上沖,犯及中焦之肺,則氣高而喘,身煩熱,體表發熱,自汗,脈虛大無力,是氣虛而發熱。脾胃運化、輸布水液障礙,水液潴留體內,化為水濕痰飲,困阻人體。據此可知,方一主治病證為氣虛熱證、脾虛濕盛證,而本方能補中益氣、升陽瀉火、健脾祛濕。
1.2 處方分析 李東垣創制甘溫除熱法治療氣虛熱證,多用甘溫藥物配合少量甘寒藥物,補其中、升其陽、瀉其火,根據方一藥物配伍,推測其為甘溫除熱法指導組成。
白術為君[3],《醫學啟源》認為其能除濕益燥、和中益氣、溫中,去脾胃中濕、除胃熱,強脾胃[4],不僅能補中氣、溫中焦,亦能除脾胃濕熱。李東垣認為白術可“去諸經中濕而理脾胃”,又能“降胃中熱,利腰臍間血”。由此推測,白術在方一中可去除內生陰火,解內傷肌熱,健脾益中氣、燥濕化痰。
李東垣認為人參、黃芪、炙甘草為甘溫之藥,常以此3味藥治氣虛熱證:方一中黃芪為臣藥,以補中氣、固表氣,治氣虛乏力、表虛盜汗,同時根據李東垣在《脾胃論》有關“黃芪甘溫瀉火補元氣,人參甘溫瀉火補中益氣”的記載,推測黃芪與人參配伍,重在補氣以瀉除陰火。對于甘草一藥,《珍珠囊》認為生甘草和炙甘草味雖同甘,但生甘草性平,炙甘草性溫,由此可知方一中甘草應為炙甘草,既作為臣藥可加強人參、黃芪補中益氣之功,又可以調和諸藥,用為佐使。
《醫學啟源》認為白芍安脾經,偏重于治腹痛,收胃氣,止瀉利,和血,固腠理,補脾胃,《中國藥典》載赤芍歸肝經,能清熱涼血、散瘀止痛,《本草求真》論及白芍、赤芍功效不同,亦認為白芍“斂陰益營”“主補無瀉”,赤芍“散邪行血”“涼血逐瘀”,綜合二者功效差異及方一用藥配伍規律,推測方一所用芍藥應為白芍,用以養陰補血、斂陰止汗。脾虛氣血乏源,汗出又可傷津耗氣,苦燥藥物亦有傷陰之弊,故配伍白芍,一是可補充陰血之生化不足,二是味酸收斂,可加強止汗之力,三是可以其陰柔之性,與炙甘草配伍,酸甘化陰,以監制白術、黃連苦燥傷陰,用為佐藥。
1.3 臨床應用 綜上分析可見,不論從主治病證還是選藥配伍方面,本方與李東垣《內外傷辨惑論》之補中益氣湯、《太平惠民和劑局方》之參苓白術散極為相似,其甘溫除熱、健脾祛濕之法值得臨床借鑒。
故本方臨床可廣泛用于慢性萎縮性胃炎、潰瘍性結腸炎、功能性消化不良、腸易激綜合征等消化系統疾病[5],慢性阻塞性肺疾病、支氣管哮喘等呼吸系統疾病,宮頸炎、盆腔炎等婦科疾病[6],屬于脾虛濕盛證者,特別對于產后、術后等發熱屬于氣虛發熱證者,效果尤佳。
本方臨床宜為湯劑,水煎服,飯前服用,有利于促進藥物吸收,起到快速治療效果。因方中黃連、桑白皮性質寒涼,故用量宜小,以避免寒涼傷中之弊,而白術、黃連又多苦燥,雖有白芍伍炙甘草酸甘化陰,但對于兼有陰傷血少的患者應謹慎應用,以免重傷其陰。
2.1 證治機理 火本生土,若心陽偏勝,心火亢盛,客于脾土,反而使脾胃不能正常運化,傷胃陰,傷津氣,變生他癥。心火亢盛內傷病因多是情志抑郁或飲食失宜過食辛辣、肥甘厚味、溫補之品,以至于心陰不能制約心陽,發為心火,所致熱證為實熱證。若火毒熱盛,充斥三焦,致使上中下三焦皆有火熱,亦損及其他臟腑,上亢犯肺則肺熱喘渴,上亢不降則心腎不交。
李東垣在《飲食勞倦所傷始為熱中論》中,闡述了虛熱證和實熱證的用藥區別:火熱內侵或內生火熱引起的實熱證,可用苦寒之藥清熱解毒;飲食勞倦、七情內傷導致的脾胃虛損引起的氣虛熱證,應用甘溫之藥,補中氣、升陽氣,配合少量甘寒藥散火除熱。若用苦寒藥治療虛熱病證,則會傷及脾胃,使脾胃愈加虛損不足,不僅不能緩解熱證,反倒耗傷元氣,損傷正氣。若用甘溫藥治療實火病證,非但不能祛除火熱,反而助長邪氣,亦加重病情,其治宜用苦寒之藥瀉心火。
所治疾病主癥為熱邪擾神迫血,致心煩失眠、口舌生瘡、吐血衄血,兼有發熱口渴、便秘尿黃、面紅舌赤、苔黃等實熱癥狀,故推測無名方二主治病證為心火亢盛證、傷寒陽明經證及溫病氣分熱盛證,用法屬清法,能清心熱、瀉心火、涼降止血、祛除瘡癰。
2.2 處方分析 黃連“味苦寒,主熱氣”,性味苦寒,有清熱燥濕、瀉火解毒之功[7]。《本草正義》載黃連為大苦大寒之藥,心、脾、肝、腎、膽、胃、大小腸之火熱皆可除,其燥濕清熱功效,在上焦可清風火治目病,在中焦可平肝胃止嘔吐,在下焦可和腸道除痢疾也。由此可見,黃連在方二中入上焦以瀉心火,又入中焦瀉滯留于脾胃之火,寓有“心火一降,則諸火自消”之意,故用之為君。
生地黃為方二臣藥,有清熱涼血、養陰生津之功[8],用于熱病舌絳煩渴、內熱消渴、發斑發疹等。李東垣認為“生地黃,治手足心熱及心熱,能益腎水而治血,脈洪實者宜此”,主清熱涼血,以除血中熱,防止火熱迫血妄行,亦可滋養腎水以制約心陽,瀉除心火。生地黃與黃連相伍是清熱生津之常用藥對,如孫思邈《備急千金藥方》之黃連丸,君臣相配,增強了黃連瀉心除熱、生地黃滋陰清熱之功。
方二中黃柏為臣,性味苦寒,歸腎、膀胱經,有清熱燥濕、瀉火除蒸、解毒療瘡之功?!夺t學啟源》認為黃柏可瀉膀胱龍火,利結小便,補腎水不足[9]。黃連與黃柏君臣相伍,有清熱解毒、燥濕斂瘡之功,如《趙炳南臨床經驗集》之祛濕藥粉,而黃柏在方中主瀉下焦之熱,與生地黃配伍,有苦寒堅陰之力,亦可增強生地清熱涼血之功,如沈金鰲《雜病源流犀燭》之清腎湯。
石膏甘辛大寒,歸肺、胃經,取少量以清熱瀉火、除煩止渴而不至于損傷脾胃,其與知母的配伍最早見于《傷寒論》白虎湯,用于治療陽明熱證,并為后世醫家沿用。據《醫學衷中參西錄》可知,石膏寒涼之性雖不及黃連、黃柏等,但其退熱功效卻遠強于諸藥,能退熱生津液。據《本草新編》等文獻及現代臨床研究可知[10],石膏瀉胃火,知母瀉腎火,二者相須為用,兼顧胃腎,清熱不傷陰液,有退熱、抗感染消炎、降血糖的作用。炙甘草甘平和中,既可調和諸藥,又能防止苦寒之品燥傷津液、寒傷中陽之弊,用為使藥。
知母性味苦甘寒,有清熱瀉火、生津潤燥的功效,適用于外感熱病,高熱煩渴,肺熱燥咳,內熱消渴。張元素論其“涼心去熱,治陽明火熱,瀉膀胱腎經火”,王好古稱其“瀉肺火,滋腎水,治命門相火有余”。知母與黃連配伍,可加強黃連清熱瀉火之功,能清熱除煩,如《景岳全書》之清胃飲。方二佐以知母,既可協助生地黃滋養腎水,又可加強黃柏清瀉命門之火,是臨床滋腎瀉火之常用藥對。
血熱熾盛者,可用赤芍,與生地黃配伍,能清熱涼血、散瘀止痛、涼血活血止血,如《圣濟總錄》地黃湯。若熱灼陰津,或出血失血較重者,可用白芍補血斂營,與生地黃配伍,可滋陰清熱平肝養血,除血熱發斑、出血等,如《中國腫瘤科學》之生地白芍湯、《太平惠民合劑局方》之四物湯;與知母配伍,亦可增強白芍養血滋陰之功,如《顧氏醫經》之芩連四物湯。
黃芩作為佐藥,有清熱燥濕,瀉火解毒的功效,《珍珠囊》認為其“除陽有余,涼心去熱,通寒格”。李東垣則認為黃芩可“治發熱口苦”。其與黃連、黃柏配伍,苦寒直折,清瀉熱邪,適用于三焦火毒熱盛證,如《外臺秘要》黃連解毒湯。黃芩苦寒清熱屬風藥,其性多燥,配伍生地黃既可清里熱,又可除溫燥,二者合用,可清瀉內熱,防止燥熱傷津,具有涼血瀉火之功效,適用于心肺熱盛、迫血妄行之證,如陳士鐸《辨證錄》生地冬芩湯。
心火亢盛,中醫處方首選入心經的清熱藥,如方中黃連,同時需分消三焦之熱,配伍黃芩、黃柏[11];心火灼傷陰津,治宜清熱兼以養陰,如方中生地黃、石膏、知母;熱入血分,需涼血散血,配伍赤芍;苦寒藥物傷陰敗胃,故配伍炙甘草。全方諸藥相合,清熱不傷陰,瀉火不敗胃,邪正兼顧,三焦分消,則火祛陰存,諸癥自愈。
2.3 臨床應用 綜上分析可見,不論從主治病證還是選藥配伍方面,本方寓含有《傷寒論》白虎湯、《外臺秘要》黃連解毒湯之意,黃芩、黃連、黃柏三黃并用,三焦分消以驅除火熱;石膏、知母、甘草相伍,清熱不傷津,寒涼不敗胃,邪正兼顧,標本同治。
故本方適用于2型糖尿病等內分泌科疾病[12],對下肢丹毒等外科瘡瘍疾病[13],血熱所致經期延長、月經量少合并濕疹等婦科疾病[14],小兒高熱[15]、兒童川崎病[16]等兒科疾病,以及病毒感染性發熱、肺炎伴發熱、外感發熱、惡性疾病發熱等熱病[17],銀屑病、麻疹逆證等皮膚科疾病[18]見心火亢盛、氣分熱盛之證者,亦有顯著的療效。
本方臨床宜用水煎法制成湯劑,雖能清熱滋陰,但久服或過量服用,易損傷脾胃、損耗津液,故素體脾胃虛弱或津液不足者不宜使用,中病即止,不可久服。
李東垣學術理論受《內經》《難經》及張元素影響,用藥遵循易水學派用藥特點和配伍規律[19]。在經歷多年臨床治療后,李東垣師古而不泥古,在前人的基礎上提出了自己獨到的見解,形成了一套獨特的學術理論體系,其學術理論體現在這兩首無名方中。
在辨證論治方面,李東垣繼承并發揚了張元素“臟腑辨證論”,對臟腑標本、虛實、寒熱的辨證以及臟腑病證的演變和預后有著鮮明地認識,尤其重視脾胃生理、病理,強調脾胃虛損對其他臟腑的影響以及其他臟腑異常對脾胃的影響。在兩首無名方中,李東垣以“脾胃不足,是火不能生土,而反抗拒”,闡述方一所治病證源于心火不降而不能溫煦脾陽,以至于脾胃之氣不足而導致氣虛發熱;以“心火亢盛,乘于脾胃之位”,論述心火過于亢盛直接損傷脾胃,導致中焦產生火熱。
在組方配伍上,李東垣繼承了《內經》君臣佐使法,并根據的藥性進行靈活的組方配伍,如方一用藥配伍遵循李東垣創制的甘溫除熱法,在補氣虛的同時重視以升陽之藥祛除濕邪,選用白術、黃芪、人參、炙甘草等,配合黃連、桑白皮一類寒涼藥,補舉中氣,瀉除陰火,適用于氣虛發熱等證。后世認為李東垣所創補土派以補脾土為主,故常誤解李東垣偏重于補法,而方二配伍遵循了苦寒降泄法,體現李東垣 “有余之病,當瀉不當補”的思想。方二選用了黃連、黃柏、生地黃、石膏、知母、芍藥、黃芩等寒涼藥,用苦寒直折,以苦降泄,以寒清熱,直折火勢,清解熱毒,適用于三焦火毒熱盛等證。
在用藥方面,李東垣對藥物性味功效的闡述既有繼承又有發揮。《本經》認為人參主補五臟之氣,味甘性微寒,而李東垣在本草經典的基礎上,經歷長時間的臨床實踐,提出了獨到的見解,認為人參主補脾氣的功效,且味甘性溫,具有健脾益氣之功,可除氣虛熱證而不至于寒涼傷脾胃。李東垣在《脾胃論》中載黃芪、人參、炙甘草合用,可補中焦之氣,亦為 “除濕熱、煩熱之圣藥也”,此3味再配伍白術,補中升陽、健脾除濕,祛除虛熱、濕熱,其配伍亦可見于李東垣升陽益胃湯、清暑益氣湯等。方二則選用了藥對、角藥,尤以生地黃藥對頗具特色,生地黃配伍黃連則君臣相合,在增進黃連瀉心除熱的同時,增強生地滋陰清熱的功效。又選用黃連、黃芩、黃柏,以黃連瀉心火,除上焦、中焦之熱,以黃芩除上焦熱,兼加黃柏以除下焦熱,三黃并用,瀉三焦之火熱,而石膏、知母與炙甘草配伍在清熱的同時,不至于耗損津液、損傷脾胃。
綜上可知,這兩首除熱無名方,均有用藥相互制約、相反相成的特點,即方一在甘溫藥中加入少量寒涼藥、方二苦寒藥配和養陰藥,扶正不留邪,祛邪不傷正。
李東垣學術體系博大,其思想不僅局限于兩首無名方中,此處論述兩首治發熱的無名方,則是為探討李東垣學術思想提供參考。但此二首無名方缺少用藥的劑量,故在后續的研究以此為基礎,可根據臨床試驗實際及現代藥理、藥化研究,在方劑的物質基礎方面進行更深入的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