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掛在山頂

安喬子

在天堂山，我愛上了這些野花

走了很久，偶爾看到一些零星的野花

從山下一直綿延到山上，帶著小小的野

帶我認一條路，或者帶我去一個地方

它們走得輕盈自在，小得又令人心疼

走過一座又一座山坡，它們在我身體里綿延

如同生命里那些小小的我，那些年的我

在高山荒原，只有風的安慰和偶爾的小路

野花是從苦難破土而出的，它們走啊走

走出了村莊的視野，走過了自身的局限

從山腳走到山頂，它們小小的身影和遼闊有關

月亮掛在山頂

那晚，我抬頭，看到月亮彎彎地

掛在山頂

像是從山頂長出來的

那晚，月亮很亮

人間像一座老房子

這讓我容易想起從前的事、從前的主人

從前的油燈昏黃，掐滅了

夜里就只有月色

從前奶奶唱了又唱：月光光，照地堂

阿嬤織網要織到天光……

從前的月亮很亮，照著屋里的新娘

年輕的嬸嬸膚白如雪

黑瓦青磚小小的房，裝著小小的她

她紅紅的嘴唇含著半瓣月光

鷓鴣鳥

鷓鴣鳥在山里叫，卻不見它的身影

只有我奶奶知道它的模樣

它來了只有奶奶聽得出它的聲音

只有奶奶能用芒莖編織它的樣子

奶奶一邊織一邊講鷓鴣鳥的故事

鷓鴣鳥最愛屋后那棵欖角樹

它躲在茂密樹叢中叫，聲音像“哥哥”

奶奶當年剛嫁到這個地方時

它也是這么一直叫著，叫得爺爺心花怒放

把它當作一只吉祥鳥、愛情鳥

這讓奶奶一聽到它的叫聲

就想起那年出嫁的事，嘴角露出少女的笑

奶奶走后，她也變成一只鷓鴣鳥

偶爾在周圍鳴叫，和我們說說這世間的事

芒花村

芒花長滿了芒花村，小河邊、山野

都有它婀娜的身影劃過

它是芒花村最古老的事物之一

走近，你會看到它搖曳的姿態

遠看像蘆葦的化身

芒花村的人用芒葉喂牛，做粽子

用芒花做藥，做掃把

芒花村被芒花包圍著

風一吹，芒花就搖啊搖

芒花村的人跟著芒花搖啊搖

從山這頭搖到山那頭

從河流上邊搖到下邊

冬日的芒花像棉絮般捂著村莊

把芒花抱回家的人

夢見芒花如同他朝思暮想的女人

三嘜尖

到達三嘜尖時已近黃昏

遠遠看去，幾戶人家拴在三嘜尖山腳下

梁曉陽的姑媽住在這里

她八歲時就成了這個家的童養媳

如今她八十三歲了，含著笑卻少語

她內心早已清空了人間的恩怨

甚至人也沒有陌生人，所見皆是熟人

老去的人都有一張面慈心善的臉

她親切的樣子讓我們覺得

我也有一個姑媽住在這里

所有的姑媽都住在三嘜尖腳下

她們都活成了大山腳下苦難的菩薩

在天堂山遇牛

十幾匹牛靜靜站在一起

它們目光溫順，順從土地，與世隔絕

彎曲的身體，像我們老去的父輩

一生的最后都是為了靠近泥土

牛是不會說話的

一頭牛和另一頭牛隔著青草的問候

時而挨在一起取暖

對面是天池，安靜得如同一只巨大的牛眼

向著澄明的天，胸懷坦蕩

是誰在時光深處與天空產生永恒的凝視

地上的枯草冒出了新芽

所有的活著都是為了死

所有的死都是為了活著

群山上偶爾出現的墳地像一種隱喻

冬天深遠，群山也是庇護

舉目望去，人間莽莽不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