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晉察冀的一場精彩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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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 年秋,采訪汪洋時,一進門,使我大開眼界的便是他陳放在一個大玻璃柜里的造型各異、琳瑯滿目、晶瑩璀璨的洋酒瓶。不用說,是汪洋做為中國電影文化的使者,出訪世界各國而精心選購回來的。洋酒大多呈現誘人的暖調色,有檸檬黃、姜黃、杏黃、橘黃、桃紅、酡紅、玫瑰紅、嫣紅、棗紅等等,這由淺淡到濃艷組成的色彩的音階,演奏著主人燦爛人生的華彩樂章。電影文化和酒文化看來似乎是風馬牛不相及的,然而我想它們所具有的審美價值毋庸置疑。我們人文始祖的審美意識的濫觴,蓋源于此:令人微醺一般的陶醉。
我為了打破初次見面由于陌生帶來的尷尬,用調侃的語調將上述意思說了出來。
“說得好!說得好!”汪洋亮起他那特有的略帶嗄啞的粗聲大嗓說:“我的一生,可以說都在追求著這樣的一種境界。”
他接著說,你們不是來采訪晉察冀戲劇運動的嗎?我就講一個這方面的故事——可這故事還同咱們剛才說的“酒”掛著鉤!
于是汪洋同志生動地給我們講述了晉察冀時期的一次精彩演出。
那是1941 年除夕,駐扎在河北省平山縣的晉察冀軍區司令部正在舉行春節會餐。抗敵劇社的我和劉肖蕪(即劉白羽的哥哥,解放后任新疆文聯主席)受邀參加了。我們正準備吃著噴香的紅燒肉,大快朵頤時,有人找到我和劉肖蕪說:“汪洋同志,司令員請你們。”
司令員一見我和劉肖蕪,高興地拉著我們的手說,汪洋啊,給你們任務吧。說著指了指在座的幾位領導同志說,這次他們來開會,三天以后,仍要回到各自的戰斗崗位上去,下次再開會,就不知道誰能來,誰不能來了。我聽到這些,心里頭有些酸楚,已經有了接受困難任務的準備。司令員繼續說,他們提出來要看一出好戲,不能不答應他們。這些干部都是工農干部,從小干革命,他們要看看資本家是什么樣子。戲是黃敬同志點的,要《日出》,怎么樣?
在一旁的幾個領導同志興致都很高,齊聲說同意。我愣愣地站在那里,瞅了劉肖蕪一眼,試探地問:“三天?”
司令員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是呀,只有三天。他不等我說話,馬上接上一句,這個任務只能完成,不能強調困難。
我又瞅了劉肖蕪一眼,已經從他眼里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便咬了咬牙,大聲說:“好吧,請首長放心,我們一定完成。”
“那好,一言為定,三天以后,我們看戲。”
我雖然大包大攬地把任務接下來了,但這困難有多大是明擺著的,甭說服裝道具,就是那一本子臺詞三天也背不下來呀!但一言既出,如同覆水難收。況且是司令員的命令,這與命令自己去拿下一個山頭有什么兩樣?
黃敬對戲劇是了解的,他見我愣怔在那里,知道我的難處,便親切地說:“汪洋,只要你們能演出,演員拿劇本上臺念也行呀。”這話說得我心里暖融融的,心想,領導們多么渴望看這出戲呀!我們一定要把《日出》拿下來。當司令員知道我們的服裝道具有困難時,親自批條給晉察冀軍區供給部長,撥給了三十匹冀中的大布。
趕回劇社時,大家還在捏餃子。我大嗓門喊:“何國昌,通知全體緊急集合!”當大家聽說要在第三天晚上演出《日出》之后,如炸了窩的喜鵲一般,嘰嘰喳喳地議論起種種難以克服的困難來。這時不知誰哦了一聲:“劇本呢?劇本有了嗎?”哎喲,這才是天大的困難,開始誰都沒有想到。我著實著急了,掏出大煙斗抽開悶煙。突然,心頭一亮:去找沙可夫,他一準有!
沙可夫當時是華北聯大文藝學院的院長,曾與李伯釗同赴蘇聯莫斯科中山大學研習過戲劇,解放后歐陽予倩在中央戲劇學院當院長時,他任院黨委書記兼副院長。
“誰會騎馬?”我舉著煙斗大聲問。白萬才挺身而出接受了任務。走時,我一再叮囑:“要連夜趕回來!”沙可夫同志為了找《日出》這個劇本,翻箱倒篋,忙了小半宿,待白萬才“連夜趕回”時,已經“日出”了。
白萬才取本子的功夫,這邊的會開了一宿,我當仁不讓,自任導演,然后分配演員。第一個點的就是胡朋:“你,演陳白露。”又指著方璧說:“你演小東西。”然后指派吳畏演方達生,劉佳演潘經理,趙英演顧八奶奶,徐曙演張喬治,劉肖蕪演李石清,陳群演李石清太太,歌焚演翠喜,崔品之演小順子,現在的著名劇作家胡可演胡四,另一個劇作家即后來寫出了名作《李國瑞》的杜烽演福升,這“喝酒”的故事就出在他身上。
演出《日出》的任務一下,幾乎整個小北頭村都動員起來,忙碌起來,沸騰起來了。劇本拿來之后,馬不停蹄,大家立刻分頭刻蠟版,油印劇本。有的同志迫不及待,便率先將自己的臺詞抄錄下來,找個僻靜地方背起來……
負責服裝道具的車毅和舞美的趙森林、季明、李心廣等,更是為西服革履、長袍馬褂乃至獺皮大衣、緄邊旗袍等和沙發圓桌忙得焦頭爛額。
緊張得喘不過氣來的三天三夜的排練就這樣一眨眼過去了,連盹都沒打一個就要正式演出了。
首場演出是在北方分局所在地,離小北頭村不遠,在村邊上搭起了篷帳舞臺。這天正是正月初三,真是呵氣成霜,滴水成冰!可演員只穿一身單衣,穿高開衩的旗袍就更沒法說了。演陳白露的胡朋,胳膊腿裸露半截子,要頂一場戲,凍得渾身上下直打哆嗦,說話都直發顫……
軍區政治部副主任朱良才親自跑到后臺來關照說,讓我們準備點酒,上臺時喝上一口,只要別喝多了,是可以御寒的。大家忙說,我們到哪兒去搞酒啊?朱良才忙笑著說,他給我們批個條子,到供給部去領。抵御體內寒冷的問題有了初步解決,可單薄的衣衫旗袍,怎敵得過刺骨砭肉的凜冽寒風? 于是大家又想辦法在舞臺的道具如沙發四周挖上一道漕溝,放些燒著的木炭,后臺也這樣如法炮制了一番。戲就這樣一幕一場地往下演。
演到第四幕時,當了襄理的李石清,要擺擺闊氣,抖抖威風。一上場,和陳白露打了招呼,按要求,應當是福升跟進,李石清故意朗聲對福升說:“福升,你下去叫我的汽車等著我。”這當口,演李石清的劉肖蕪叫了一聲“福升”,一轉臉,沒見著福升,便有些心虛慌神了。還是胡朋有經驗,她當即沖著門外喊了一聲“福升——”救場如救火,扮演福升的杜烽到哪里去了呢? 其實杜烽就在后臺,只不過他抿了幾口酒后,在炭火旁,那酒后微醺所生發出來的愜意、麻痹、慵懶和困意,便像夾生炭的裊裊青煙,在他周身升騰起來,彌漫開來,像柔絲細線,絲絲縷縷地纏繞和糾葛著他的神經末梢,又似秋風中的黃蒿白茅紛紛揚揚,遮攔和埋沒著他的紛亂意緒……他好像聽見有人在遠處喚他,但走近了,聽真切了,又分明不是在喚他,這時又有人在推他搡他,依稀記起那喚的正是他,他迷迷盹盹、懵懵懂懂、搖搖晃晃地終于出現在舞臺上,那不是劉肖蕪嗎?他一連說了幾聲:“看看我的汽車,……你是什么級別呀?”“你哪有汽車呀?”他竟大聲脫口而出地質問起劉肖蕪來,話里甚至含有一點譏諷的口吻。
臺上的劉肖蕪一聽,哪有這臺詞兒呀? 立刻愣在那兒也不知說什么好……
扮演陳白露的胡朋同志不僅演劇經驗豐富,而且頭腦冷靜、沉著,反應銳敏,她馬上把話茬接過來,對福升大聲喝斥道:“你還愣著干什么? 下去看看!”
杜烽這才從微醺中走出來,如夢方醒。他急忙下了臺,戲才接著演下去。
《日出》這出戲,一點不夸張地說,真正演到了“日出”。
大幕拉下,我說道:“什么東西都不要動,回去睡覺。”大家一聽這命令,猛一激靈,似乎突然來了靈感,異口同聲地學著陳白露病懨懨的腔調:“太陽出來了,我們要睡了。”因三天三夜沒合眼了,還沒走出幾步,有的人就坐在路邊的石頭上睡著了。
劉肖蕪事后說,《日出》不是寫戰斗的,但我們演《日出》卻是一場戰斗。
汪洋講完了,似乎還陶醉在那令人神往的戰斗激情之中,他顯然進入了微醺的境界……